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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交誼舞

        2016-05-14 18:41:52少鴻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6期

        少鴻

        在夢巴黎舞廳,江英杰被人打臉了。

        其實不是真的打臉,在舞廳這樣的地方,打臉的意思是你邀人跳舞被當(dāng)面拒絕,丟了臉面。但江英杰真的感到有只手打在了臉上,面皮火辣辣地發(fā)起燒來。他悻悻然,忿忿然,盯著那張有幾分冷艷的婦人臉,你以為你有多高貴吧?一張臉板得跟死人似的,不跳舞就莫站在舞池邊??;怕合不來?合不合得來,要跳起來才曉得??;你有伴?那為何只斜一眼,一聲不吭?嫌我老了?你也不年輕嘛,至少近五十了吧,要不是看你身材還不錯,又穿了件墨綠色的旗袍,有點上海灘女人的味道,我才不會邀你呢,哼,哼哼。

        慢四舞曲水一樣漫開,打他臉的女人被一個瘦高的黑衣男人牽進舞池,翩翩起舞。他臉上愈發(fā)掛不住。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被人打臉,但卻是第一次耿耿于懷,以至于幺妹向他伸出了手,他也視而不見。幺妹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回過神來。他跟著幺妹進了舞池,邊舞邊盯著那個女人看。

        幺妹說,臉打疼了吧?你沒長眼睛啊,人家有固定舞伴的。待在那邊幾個卡座里的人都是有伴的,你沒見那些人有時跳有時不跳,坐在黑角角里么?

        不跳舞,坐到黑角角里有啥味?

        黑角角里有黑角角里的味啊。

        幺妹曖昧地笑了一下。

        江英杰不笑,嚴肅地板著臉,左手一抬,讓幺妹轉(zhuǎn)了個圈,再去瞟那個女人。人影紛亂,綠旗袍已隱沒不見。

        他忍不住又說:不跳就不跳,眼睛橫什么橫。

        她是圈子里有名的毛老師,一般都不拿眼睛看人的,眼睛橫你就算看得起你了。

        老師就了不起?

        幺妹搭在他右肩上的手捏了捏他,其實莫說人家,你也有股了不起的味道。

        我有嗎?我從不打別人的臉,別人跳得再不好,我也善始善終,不會跟人家說舞曲太長了。

        你雖不打別人臉,可你別的地方顯得了不起啊,比如,你跳啥舞都正兒八經(jīng),端著個架子;問你做啥的,你說你是下崗工人;找你要電話號碼呢,你報個假的。曉得別人怎說你不?說你像只驕傲的公雞呢!

        江英杰臉上一熱說,跳舞是高雅活動,要有紳士氣質(zhì),當(dāng)然要把舞姿搞規(guī)矩點,特別是旋轉(zhuǎn)時,身子要拔起來嘛,腦殼要往后仰嘛,就是要像只驕傲的公雞嘛。

        你跟她有點像呢。其實跳舞嘛,就是來健身開心的,要那么多規(guī)矩干啥,要規(guī)矩你不如跳國標去;人啊看起來各式各樣,脫了衣服還不一樣?有啥高貴不高貴的。到了這,你要像一滴水落進了池塘,跟大家不分彼此了才好。

        你的意思,我不像一滴水嘍?

        你像一滴油。

        幺妹手指頭在他左手掌心里輕輕撓了撓。自認識之后,只要做他的舞伴,幺妹就時不時做這個小動作。起初他很討厭,現(xiàn)在已習(xí)慣了。幺妹一直很熱情,但他一直裝糊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從不主動邀她,但她過來邀他跳,他也不會拒絕——總比一個人傻待在舞池邊要好。都叫她幺妹,其實也是五十左右的人。她的舞步?jīng)]啥韻味,嘴巴又太碎,而且,腰間的贅肉也太多了。

        慢四跳完,江英杰在舞廳右側(cè)的鏡子前練起扭胯的動作來。這是一種姿態(tài),表示暫不接受別人邀請。倫巴舞曲響起,他一邊扭著胯,一邊從鏡子里窺視舞動的人影。燈光昏暗,旋轉(zhuǎn)彩燈灑下的光斑在游動。倏然間,那件綠色旗袍閃現(xiàn)在鏡子里。他趕緊轉(zhuǎn)過身子。那女人仍與黑衣男子為伴,雖也是跳的交誼舞,但加入了一些摩登舞的動作,一看就知功夫很深。他們旁若無人地跳著,忽開忽合,時緩時疾,一會兒轉(zhuǎn)圈,一會兒探海,舞姿曼妙,韻味十足。女人的腰被旗袍束得很細,而那雙細長光滑的腿,不時地從旗袍的衩口處閃現(xiàn)出來。她的臉仍然毫無表情,你卻可以感受到飽滿的情緒在她纖細的四肢內(nèi)奔涌鼓突,而舞曲仿佛糾纏在她的腰肢上,并隨之柔軟地扭動。江英杰眼都看直了,直到他們逆時針方向旋舞而去,隱匿在了晃動的人影之中,他才醒過神來,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好似剛剛品嘗了某種美食,那味兒還沾在他的嘴唇上。

        他釋然了。被這個女人打臉是理所當(dāng)然的,他的舞技遠不如那個瘦高黑衣男。他不可能帶她跳得這么好。美好的舞姿,是不應(yīng)該被委屈和被埋沒的。以后即便她孤身一人來舞廳,他也不會邀她;即便她主動邀他,他也會婉拒。不為報復(fù),他是真心覺得,他配不上她,即便是做臨時的舞伴。

        這么想著,江英杰就舞興索然了,接連兩支舞曲都沒跳,站在舞池邊觀看。綠旗袍的毛老師久不現(xiàn)身。幺妹幾次從他面前舞過去,沖他抿嘴笑,好像曉得他心思似的。當(dāng)快三舞曲,也就是維也納華爾茲舞曲響起來的時候,他的腳癢了。這是他最喜歡的舞曲,他能左右開弓地旋轉(zhuǎn),很少有女士能配合得好。四下瞟瞟,沒見到合適的人,他只好繼續(xù)在舞池邊待著。

        跳快三的人不多,且沒幾對跳得好的。幾對舞伴忽然往一旁躲避,一團綠光順著舞廳邊沿旋轉(zhuǎn)而來。正是那個毛老師和她的舞伴?;蛟S因為他們太出眾了,一些跳舞的人停了下來,站在一邊觀摩。留給他們的空間更大了,他們也似乎更來勁了,一個接一個地旋轉(zhuǎn),整個舞池都被他倆攪動了。江英杰心里卻有些發(fā)緊。穿緊身旗袍是不太適合跳舞的,它對身體束縛太緊了,旋轉(zhuǎn)起來多有不便。她的舞步是不太流暢的,一不小心,只怕會跌倒的……他的心提到了喉嚨里。她在快速旋轉(zhuǎn)中打了個趔趄……她果然跌倒了!就倒在他面前。四周一片嘩然,所有人停止了舞蹈,一齊圍向她。滿世界回蕩的舞曲戛然而止。她的旗袍衩口撕開了,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腿。而她原本白皙的臉霎時一片緋紅。她尷尬地掙扎著,左手撐起上半身,右手向男伴長長的伸出去,乞求男伴拉她一把。而那男伴顧望四周,自嘲地笑著,正努力地化解他自己的難堪,根本就沒看她那只手。

        江英杰感到血沖上了自己的臉,啥也沒想就走攏去,抓住那只手,一使勁,將她拉了起來。

        她應(yīng)當(dāng)會說聲謝謝的,但他沒聽到,也許說了他沒聽清楚。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刻發(fā)生了,她沖過去推了男伴一把,哭叫著:我說了不跳的非要我跳!

        男伴順勢反推她一把:叫你莫穿旗袍你硬要穿!

        她一個踉蹌差點再次跌倒,抓住男伴的胸脯搖晃,叫罵。男伴惱羞成怒,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她臉上就零亂起來,頭發(fā)與眼淚攪和在了一起。江英杰趕緊從身后摟住她,扭轉(zhuǎn)身,用自己的背擋住瘦高黑衣男。她是那么的嬌小,幾乎被他的懷抱包裹住。有人對黑衣男發(fā)出斥責(zé)之聲。她在他的懷里瑟瑟發(fā)抖,但片刻之后,她就奮力一掙,奔出了舞廳。

        圍觀的人們散開,舞曲重又響起。幺妹牽起他的手進了舞池,嘿嘿,沒想到你還會英雄救美呢,有種!他沒有聽清幺妹的話,腦子嗡嗡響,整個人還在愕然之中。

        接下來幾天,江英杰都沒有去夢巴黎。

        他也沒去別的舞廳,不知為何,跳舞的興趣一下消減了很多。

        他曉得,那個毛老師暫時是不會去那個傷心地的。

        但幾天不跳舞,他就會覺得自己老了。舉手投足都很遲鈍,早上起床也會晏很多。鏡子里的那張臉,皮肉松弛下來了,抬頭紋愈發(fā)的深刻,臉色發(fā)暗,鬢角的幾根白發(fā)有了衰敗的味道。他忍不住想,有生之日不多了呢。

        說起來,他的跳舞,也算是歷史悠久了。大學(xué)時代,他就熱衷于周末舞會,在學(xué)生食堂的大餐廳里,踩著油膩的地面,摟著穿布拉吉的女同學(xué),跳得十分的起勁。倒是參加工作成家之后,就把舞藝荒廢了。及至幾年前,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血脂高超體重外,還得了頸椎病,于是深刻地認識到,辦公室坐了幾十年,再不運動健身只怕是不行了,才又重下舞場。

        現(xiàn)在他退休了,老婆也到深圳女兒家?guī)鈱O去了。他原本也想跟去幫忙,只因親家母也住在女兒家,那邊沒有了他的生活空間。女兒說,爸爸,你就安心在家做自己喜歡的事吧,你不是喜歡跳舞么?那就天天跳舞去吧,我媽開明得很,不怕你找年輕舞伴的!你身體好過得快樂,就是幫了我們的大忙!女兒的話很實在,也深諳他心。只是,他這個人對舞伴很挑剔,稍有不如意,就會失去與人共舞的興致。嚴格說來,他的舞藝也就中等偏上,并無太多挑剔別人的資本,但他的心氣很高,遇不上合意的,他寧愿在舞池邊傻看,也不愿輕易上別人的手。舞廳去得多了,那些跳舞的老面孔也都熟了,曉得哪個合不合意——可惜的是,完全合意的一個沒有,勉強過得去的也就幺妹而已。

        無興致不舞,那干嗎呢?事還是有干的吧。起床之后,細心洗漱整理一番,將頭發(fā)梳得絲絲直順,再往臉上擦點潤膚霜,沖杯牛奶煎個蛋吃個早餐,開啟電腦上個網(wǎng),跟老婆外孫視頻通個話,逛逛網(wǎng)站微博論壇看個新聞,再點開交誼舞教學(xué)視頻,學(xué)一兩個花樣,然后就快十一點了,然后就興味索然了,然后,就下樓溜達了。獨自生活的最大好處,就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餓了隨便買點啥往肚子里一塞了事,一切都不必計劃。他早已厭棄了按計劃行事的日子。

        他溜達出小區(qū),溜達到了河邊。正是秋高氣爽,河邊林蔭下,坐著上百位打牌的老人。四人一桌,麻將或者跑胡子牌,玩得熱火朝天。擺攤的老板提著茶壺在一片白花花的腦袋之間穿梭,邊收盤子錢邊為客人續(xù)水,忙得不亦樂乎。在這座城市,跳交誼舞其實還是很小眾的行為,打牌才是最大眾化的娛樂,牌友數(shù)量之龐大,完全不是舞友可比。老人們尤其喜歡到這片林子里來打牌,或者看別人打牌,只要不下雨,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這里江風(fēng)輕柔,空氣新鮮,中午會有人送來盒飯,林子邊還修有簡易廁所,吃和拉都很方便。這片不大的柳樹林子,也被人稱作夕陽林。江英杰以前來河邊散步,總是會繞開這片林子。他不喜歡看見那些布滿老年斑的臉孔,它們仿佛一面面鏡子,照見了他晦暗的未來。不,他才不會這樣,靠打牌了此殘生呢。殘生這個詞令人心頭發(fā)冷。他堅信,他跟別人不一樣,在他人生旅途的末端,一定還有別具意義和韻味的事物出現(xiàn)。

        這次,江英杰卻沒有回避,他徑直來到了老人們中間。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蓬亂的白發(fā),傴僂的腰背,以及握牌的虬曲的手,心中不由涌出莫名的悲憫。粗糙沙啞的話語,猶豫不決的咳嗽,骨質(zhì)麻將悶鈍的拍擊,還有衣服的窸窣之聲和板凳的吱呀之聲,次第傳入耳鼓??菰锏念^發(fā)味繚繞而來,衰老的氣息令人窒息。恍惚之間,悠揚的華爾茲舞曲《月亮河》于蒼穹深處隱約起伏,盤旋而來……它帶動了他,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拔起來,下意識地往后一仰,端起手做了個攬住舞伴的動作。但隨即,他就放下了手。能讓他感到與別人不一樣,這就行了。他繃直膝蓋,邁著優(yōu)雅的碎步穿過人群??煲搅肿舆吘壷畷r,他看到曾經(jīng)的同事老伍埋頭于牌桌前。本想打個招呼,但見老伍舔一下手指頭,起一張牌,又舔一下手指頭,再起一張牌,一線鼻涕懸在鼻尖上,顫顫欲滴。他有點惡心,趕緊走開了。

        他可千萬不要老成這個樣子。

        來到蓮水大橋引橋下,太陽已經(jīng)當(dāng)頂。橋下是個露天舞場,有人在收拾衣物,有人在擺腳擺手地練舞。上午場已經(jīng)收工了。露天舞場是水磨石地面,一般只有學(xué)舞和舞技不好的人來此,稍有講究的都會選擇去舞廳。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翩翩起舞,那才是一種享受呢。他瞟了場內(nèi)一眼,幺妹在里面指點別人跳舞。她背上長了眼睛似的,馬上轉(zhuǎn)身沖他揚手:江哥你過來!

        江英杰不想過去,但還是過去了。

        幺妹迎向他,與他一搭手,擺了一個起始舞姿,然后沖那幾個學(xué)舞的男女說:看好了,我和江哥的姿勢才是標準的舞姿!那幾個人點頭稱是,羨慕不已的樣子。江英杰瞟瞟那些陌生的臉,都有不少的褶子,看上去并不比他年輕。他松開幺妹,轉(zhuǎn)身離開。

        幺妹牛皮糖似的粘在他身后。

        江哥怎幾天沒見你了?不見你心里就缺了一塊呢。

        就你嘴巴甜。

        甜不好么?總比嘴巴毒好吧。中午了,肚子也餓了,我請你吃盒飯吧,我家就在前面,我叫人送盒飯上門。

        他瞟瞟她,搖頭,不。

        嫌盒飯不好,還是怕我綁架你?幺妹兩眼盯定他。

        他避開她目光,看著前面那幢陳舊的五層樓房,不太合適吧?

        嘿嘿,我曉得你心里哪條蟲在爬,老哥老妹了,有啥不合適的?放心,我跟你一樣,也一個人住。誰愛嚼舌頭,就讓他們嚼去,我都不怕,你還怕什么?

        他撓了撓后腦,腦殼木木的。

        幺妹抓起他的手往前拖。

        他只好跟隨往前去,邊走邊掙開她的手。

        他們進了那幢舊樓,沿樓梯往上爬。樓道里陰暗得很。幺妹的臀部在他眼前扭動不已??臻g逼仄,幺妹身上的香水味與汗味濃重起來。他抽了抽發(fā)癢的鼻子。幺妹在401房前站住,麻利地掏出鑰匙,將那扇貼滿小廣告的防盜門打開,把他請了進去??邕M門的剎那,他有種進入鯊魚嘴巴的感覺。幺妹拉開窗簾,陽光透進室內(nèi),那種感覺才消失。

        他四下打量。是那種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舊式住房,收拾得整潔干凈。擺設(shè)很普通,小彩電,舊沙發(fā),跟幺妹的身份是蠻吻合。據(jù)說她曾是電線廠的工人,后來改制買斷工齡下了崗,之后當(dāng)過收銀員也端過盤子,現(xiàn)在呢是在超市里做導(dǎo)購,有時白班有時夜班。

        幺妹給他沏杯茶,打電話叫了盒飯,就到衛(wèi)生間去了。先洗個澡,莫熏到江哥了。進去前還沖他笑了笑,眼睛亮得格外。他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有些手足無措,便又打開電視。屏幕上,打扮時尚的女特務(wù)正和地下黨調(diào)情,眼神嫵媚而熱辣。幺妹還沒洗完,送盒飯的來了。他開門接下盒飯。幺妹在衛(wèi)生間喊,你先吃吧,趁熱。他打開塑料飯盒。辣椒炒肉,苦瓜炒蛋,還有油麥菜,可口好吃,只是油多了點。

        幺妹穿了薄睡衣,清清爽爽地出來,坐到他身邊,端起另一盒飯。吃得慣吧?

        經(jīng)常吃的,哪能不慣?

        挨著幺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fā)僵,他挪開一點。

        他吃飯的速度原本是很快的,但他延長了咀嚼的時間。他怕手中沒飯盒了,手會沒地方放。

        他與幺妹同步吃完了盒中餐。他瞟見茶幾玻璃下壓著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上有她,她的兒子,兒媳,還有一個剪刀制造的人形的洞。那個不見了的人無疑是她老公。幺妹迎著他的眼睛,坦然道,自己沒幾個錢,居然還去找小姐,所以我就把他開除了。兒子也不爭氣,沒考上大學(xué),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好在我只管自己,錢多錢少都是過,開心就行。

        他噢了一聲,不自覺地站起身來。

        你沒啥事吧?有午覺的習(xí)慣么?有就去我床上睡會吧,我下午上班,打個盹就行了。

        他忙搖頭,沒事沒事,又說,不必不必。

        幺妹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哈哈瞧你緊張的樣子,生怕自己犯錯誤吧?

        他再搖頭,不是,這把年紀了……

        是啊,都這把年紀了,再不犯錯誤,都沒機會了!

        幺妹手在他肩上一按,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

        要走也歇會再走吧,先發(fā)會飯暈。她在他身邊坐下,把他的左手抓在手里。窗簾在飄揚,好像有人在窺探。他默然不動,她的手有點粗糙,這是他早就知道了的。她身子向他靠過來,他還是沒動,此時此刻不動才是比較恰當(dāng)?shù)陌?。他不想傷了她。她溫?zé)岬纳眢w噴發(fā)著沐浴露的清香,軟軟地靠在懷里,還是很溫馨很舒服的。但僅此而已。他沒有動靜,心里沒有,身體也沒有。他不曉得自己的欲望哪兒去了。他只是覺得自己很空,很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幺妹嘆了口氣,將他推開。算了,放過你。

        他喃喃道,對不起。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丑沒有吸引力,要不,是你心里有人了。

        他搖頭否認,都不是!真的,我是老了。

        我心里有數(shù),你身體還這樣強壯,老什么老。我曉得你心里裝的哪個。你走吧,我等會就上班了。

        幺妹拉他一把,他順勢立起走出門外?;仡^看看幺妹板著的臉,眼里似乎閃著淚光。他心懷歉疚,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說,你還會跟我跳舞吧?

        放心,我不會打你臉。幺妹說著就要關(guān)門,門關(guān)了一多半,又伸出腦殼來說,你有空就到城西羅曼舞廳去吧。

        為何?

        那個穿綠旗袍的毛老師,常年在那里教舞。

        砰一聲響,門關(guān)上了,樓道里回聲蕩漾,他有被搖晃的感覺。

        江英杰能理解幺妹的心情。任何人自尊心受傷之后,都會有應(yīng)激性反應(yīng)吧。他應(yīng)當(dāng)給幺妹以某種安慰與補償。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就到夢巴黎去了,他想邀她多跳幾支舞。

        幺妹果然在,穿了條棗紅色的短裙,跳得滿場飛。每當(dāng)舞曲一停,他就急忙向她靠攏。但總是在他出手相邀之前,她不是被別人邀走了,就是主動邀別人跳去了。直到快散場時,他才有機會與幺妹共跳了一支慢四舞,而且若不是幺妹主動向他靠攏,他還是會邀不到她的。

        一入舞池,他就湊在她耳邊說,我一直在找你。

        幺妹說,找我干啥,你又不欠我的。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屁用,又不值錢。幺妹轉(zhuǎn)個圈,盯著他道,我替她更正一下吧,她并不姓毛,姓冒,感冒的冒,她還帶學(xué)生呢,你找她去吧。

        他說,你怎把我往別人懷里推呢?

        幺妹瞪大眼,你不愿到我懷里來,就往別人懷里推啊,人總得有個懷抱才溫暖吧?這叫成人之美曉得不?真是不識好人心。

        他噎住了。幺妹不再言語,舞步變得拖沓慵懶,一點韻味都沒了。兩人別別扭扭地跳完一曲,幺妹招呼也不打,就扭頭出了舞廳。他也沒有興趣再跳,悶頭悶?zāi)X回了家。

        平心而論,江英杰確實被冒老師的氣質(zhì)和舞藝所吸引,但他從沒想過跟她怎么樣。他最大的愿望,也不過是再次偶遇,和她共舞一曲,享受一回高超舞藝的美妙而已。他不否認,每天都會想起她,那張因蒙羞而扭曲的臉讓他難以忘懷。還有那個躲在他懷里的嬌小身子,多么的楚楚可憐。但迄今為止,她還只是個陌生人。幺妹平白無故的嫉妒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或許是由于幺妹的數(shù)次提醒,冒老師的身影愈發(fā)頻繁地閃現(xiàn)在他腦子里。既然幺妹如此猜度,找找她又何妨?她不是帶學(xué)生么,多學(xué)幾個花步,提高一下舞藝,在舞友們中間炫舞一番,不也是件愜意的事么?人生至此,開心的事不多了,而快樂,是需要自己去尋找的。

        于是一天下午,他騎了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亂響的自行車,吭哧吭哧去了六公里外的城西羅曼舞廳。到門口一看,才知那只是一個曾經(jīng)的舞廳,招牌還在,但風(fēng)吹雨打得不成樣子了。它已不對外營業(yè),單純是培訓(xùn)班練舞的場地。一塊黑板掛在墻上,彩色粉筆寫著兩行字:想學(xué)摩登舞,請找冒老師。下邊是一個189打頭的手機號碼。他把號碼輸入到自己手機里,然后進了門。

        里面場地不大,木地板很陳舊,靠門處已殘缺不全。窗戶很小,高高在上,光線斜斜地射進來。落地鏡很大很氣派,十來個男女正在鏡子前練舞。他眼睛掃了幾個來回,沒見到他想見的人。欲打道回府,有人朝他走過來,你找哪個?

        他定睛一看,正是夢巴黎那晚,那個與冒老師扭打在一起的黑衣男。仍然是一襲黑衣黑褲,褲腿是喇叭口,走起路來冷峻而飄逸的樣子。一張刀削臉,兩眼如豆,炯炯有神。

        我找冒老師。

        想學(xué)摩登舞吧?冒老師不在,找我就是,我是周奇,我跟冒老師一起的。

        那,冒老師幾時會在呢?

        她辦完事就來了,我們輪流教的。兩個月為一學(xué)期,學(xué)費每期一千元。你來得正好,這期剛開學(xué),想學(xué)就先交五百元報名費吧。

        他猶豫了一下,拿出錢包把報名費交了。周奇收下錢,也沒給他開收據(jù),就把他叫到落地鏡跟前去了。鏡子前的學(xué)員都比他年輕,瞟瞟他,都有些詫異。

        周奇先給他開起了小灶,教了一下架型,又教基本步,挺胸,收腹,提臀,繃腿,松膝。畢竟是跳過幾年交誼舞了的,他學(xué)得有模有樣,還得到了周奇的表揚。看不出來,姿勢擺得不錯嘛。嗯,有根跳舞的筋,跟著大家一起練吧。周奇把他叫進了大家里,他就跟著大家舉手投足,很認真地練起方步來。右手抬平齊肩,左手上揚,握住想象中的舞伴。慢三節(jié)奏。邁左腿,松膝的同時右腿跟上再往右邁,收左腿;邁右腿,松膝的同時左腿跟上,收右腿。嘣、嚓、嚓,嘣、嚓、嚓,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無盡。

        大概學(xué)了一個小時,汗水濡濕了他的上衣,腿腳也酸疼起來了。出汗是好事,出汗之后人就輕松爽快。腿腳酸疼也不怕,忍得住。但是,他在這傻練傻練,冒老師若是不來,那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么想著他的動作就松弛走樣了。周奇并不在意,也不來調(diào)教他。時間變得難熬起來,當(dāng)窗口的光線暗淡,周奇拉亮燈光的時候,他心里已經(jīng)打起了退堂鼓。

        這時冒老師來了。嬌柔小巧的身影樹葉一般飄到鏡子前,幽黑的目光羽毛一樣掠過他的臉。裝束很平常,貼身的粉T恤,寬松的黑色練功褲,不平常的是腦后一束馬尾式長發(fā),透露出對青春的留戀。

        他的動作立時認真起來。冒老師肯定注意到了他。他希望她過來指導(dǎo)他。她在場邊與周奇說著話。那個周奇,與她啥關(guān)系呢?他胡亂想著,冒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沖他招了招手。

        他走過去,恭敬地哈哈腰,冒老師好!

        您這把年紀,為何來學(xué)摩登舞?冒老師問。

        他心里想,你年紀也不小了吧?嘴里卻說,我喜歡跳交誼舞,想學(xué)了摩登舞后,提高一下水平。

        摩登舞和交誼舞不是一回事,交誼舞跳著跳著就會了,如果只是娛樂健身,不去比賽的話,是用不著學(xué)的。要學(xué)你找教交誼舞的去。再說,學(xué)摩登舞很枯燥,練好基本動作就要好幾年,你堅持不了,也沒必要的?;厝グ?,報名費退給你。

        冒老師拿出錢包,掏出五百元塞給他。

        他推開她的手,我是真的愛這個呢,讓我學(xué)一期吧。

        冒老師將錢直接塞進他口袋,瞥一眼他說,可我是真的不愛教你呢江科長!

        江英杰傻眼了,嘴巴張了幾下才說出話來,您認識我?

        豈止是認識,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打過交道了。你當(dāng)然不記得的,可我記得一輩子。那時我想跟朋友合伙辦個舞蹈學(xué)校,申請報告交到了你那里,我找過你好多次,你都不正眼看我,總要我再等等,再等等。禮也送了,飯也請吃了,就是遲遲不批!

        汗從腦門上下來了。他牽起袖子揩一下臉,對不起了,其實批不批,當(dāng)時都由分管領(lǐng)導(dǎo)定,我做不了主的……不過只要材料齊備,我記得都批了的。

        是批了,可那是半年之后了。同時交的報告,別人卻在我之前獲批,學(xué)校早辦起來,我已經(jīng)沒生源了。所以,我一沒興趣,二沒義務(wù)教耽誤我商機的人跳舞。請你離開吧。

        冒老師幽亮的眼睛令他不敢正視。他前胸后背一陣發(fā)涼,汗水和衣服粘在了一起。

        他再次被她打了臉,而且打得比上次更重。

        還有啥好說的呢,他只能離開。

        他默默地出門,騎上那輛與他一樣老態(tài)的自行車,兩腿沉沉地回家去。進小區(qū)的時候,他差點撞在一個路人身上。他終于見到了冒老師,卻不曾想,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認可冒老師辭退他的理由,他確實沒必要學(xué)摩登舞;他也理解冒老師對他的反感。他深感遺憾的是,冒老師認出了近二十年前的江科長,卻沒有認出幾天前的晚上,那個將她從地上拉起,并用身體護著她的人。

        他幾天沒下樓,吃飯都是打電話叫快餐店送上門來。一天到晚,不是上網(wǎng)就是看電視。近半月來沒跳幾次舞,運動量驟然減少,身體就變得沉重,膝關(guān)節(jié)都不靈活了,小腹也微微鼓了起來。站到體重秤上一稱,七十公斤,原本減掉的三公斤又長回來了。心情呢也是有些郁悶,日子過得沒味道。他反復(fù)回想冒老師的樣子。她怎么還和扇她耳光的人在一起呢?好奇心揮之不去。

        這日他把玩手機,忍不住翻出冒老師的號碼,將她加為QQ好友,并在加友留言里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多半會拒絕,試試看吧。他久盯著QQ,眼都花了,也沒見有回應(yīng)。她無暇回應(yīng)吧,或者,她根本不屑于理睬。他有些喪氣,正想關(guān)掉QQ,幺妹夸張的卡通頭像卻閃爍起來。他打開對話框。

        江哥,找冒老師學(xué)舞去了吧?

        沒有。

        那怎么幾天沒見你的影子?

        我在家,她又不收我。

        又打你臉了?一顆熱情的心受傷害了吧?

        你想安慰我啊。

        你對我的安慰又不感興趣,你感興趣的是冒老師,想聽她的故事不?

        你說。

        你請我喝茶我就說。

        就在這里說。

        不,我難得在手機上戳字,你就這么怕見我?我不會吃了你的。

        話說到此,他只好應(yīng)允,約了喝茶的地點,就下了樓。

        他們在那片坐滿打牌老人的林子里見了面。他讓擺攤的人搬張小桌擱在林子邊緣,又拿來兩把竹椅,沏了兩杯綠茶,再加上一碟瓜子,總共才三十元,很便宜。幺妹鼻子一鼓,真會替自己省錢,茶樓都舍不得去。

        他呵呵一笑,這兒熱鬧嘛,茶樓里太冷清了。

        我曉得你心里的蟲兒怎么爬的。幺妹一扭屁股,竹靠椅吱呀作響。好吧,聽故事吧,你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的事嗎?大碼頭那有個航運公司,公司里有個會計,據(jù)說他是第一個把交誼舞引到蓮城來的人,六十年代就帶人偷偷地跳舞了。他姓冒,一個很古怪的姓,他就是冒老師的父親……

        幺妹絮絮叨叨的聲音像一塊抹布,將他的記憶擦亮了。小時候,他家就住在航運公司附近,那時就見過那個經(jīng)常一身筆挺藍色中山裝的冒會計。冒會計走路很輕盈,人都戲說他怕踩死螞蟻;待人很禮貌,逢人就點頭致意,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他還曾扒在文化館的窗口,看冒會計跳過舞——那時叫交際舞——冒會計將女伴輕輕一攬,翩翩起舞,舉手投足紳士味十足?,F(xiàn)在他還依稀地記得,冒會計的手一打開,就會呈現(xiàn)出蘭花指的形狀。但他只看冒會計跳過這一次。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大字報說冒會計跳交際舞是搞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腐蝕革命青年。冒會計被綁了起來,戴上高帽子游街。胸前還吊著一塊紙牌,上面寫著流氓犯三個大字。后來他當(dāng)知青下鄉(xiāng)了,再后來又上大學(xué)了,就有好多年沒見過冒會計。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回到蓮城,某天經(jīng)過一個窄巷,迎面過來一個白西裝紅領(lǐng)帶,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人,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他仔細一端詳,發(fā)現(xiàn)就是多年前的冒會計。嚴酷歲月居然沒有在冒會計身上留下摧殘的痕跡,面容仍然那么白皙干凈,身姿還是那樣溫文爾雅,這讓他驚奇不已,也羨慕不已。但這種羨慕只是剎那間的事,在隨后開展的嚴打運動中,冒會計又被人舉報了,說他開辦地下舞會,專門誘惑年輕女子來跳貼面舞,趁機猥褻并強奸了某個女子。冒會計被押在卡車上游街示眾,然后關(guān)進了看守所,然后再也沒有出來。他沒有見過站在卡車上游街的冒會計,幽暗的窄巷子里那個光鮮生動的身影,是冒會計留給他的最后的形象。而記憶中冒會計頸子里的領(lǐng)帶紅得觸目驚心,據(jù)說,在看守所,冒會計就是用它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冒老師也真是造孽,攤上這么個父親。幺妹道。

        她父親的事我也曉得一些,你別光說他。

        我曉得你只關(guān)心冒老師,可父親就是子女的命呢,誰能繞得開父親呢?幺妹吐了一口瓜子殼,其中一瓣粘在了嘴角。冒老師那時在讀師范,父親出事后,同學(xué)都指指點點,說她是老流氓的女兒,老流氓的女兒就是小流氓。她待不住了,只好退了學(xué)。她媽文革中就因病去世了的,無人可以依靠,只能各處打點零工養(yǎng)活自己。好在后來又時興跳舞了,她辦起了舞蹈培訓(xùn)班,日子才好過一點。她父親走了都三十年了吧?可憐的她也快五十了,至今都沒有成家……

        怎么,她也單身?

        是啊,是不是感覺自己有機會了?

        屁話,我又不是單身。

        江哥你現(xiàn)在是事實單身啊,有機會發(fā)展一段親密關(guān)系啊。

        他皺起眉頭,你怎么有點像拉皮條的啊。

        幺妹習(xí)慣性地白他一眼,別說得那樣難聽,我頂多有點媒婆的愛好而已。

        他想想說,還以為她舞伴就是她老公呢。

        舞伴就是舞伴,哪能成老公呢?你沒聽圈子里人說嗎,找舞伴可比找老公難得多。要求不一樣嘛。

        難怪他們跌倒了,打架打成那樣,兩個人還在一起。

        據(jù)說他們配對好多年了,還到廣州比賽得過獎,肯定有好多故事。

        愿聞其詳。

        我哪曉得呢,她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你聽她自己說吧。

        我哪有機會聽她說。

        沒機會要創(chuàng)造機會??!我曉得江哥有這個進取心的,加油!

        幺妹學(xué)著電視上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的樣子,舉起拳頭往下拉了拉,笑得露出了牙齦,一些白色的瓜子末糊在嘴角。

        他撇撇嘴,不吱聲了。幺妹身上的化妝品味很濃。他眼睛越過幺妹,望著林子里密集的人影。他又聞到了隨風(fēng)而來的枯燥的頭發(fā)的氣味。夕陽沉沒,晚霞舒卷,光線暗下來,老人們開始離去。擺在小桌邊的手機響了一聲,是QQ消息提示音。他拿起手機一看,冒老師通過他的好友申請了,還發(fā)來一條留言: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他確實有好些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而且,他也不愿當(dāng)著幺妹的面說。他反復(fù)看冒老師的QQ名,冒小雨,很有意思的昵稱,有點像網(wǎng)名,又有點像真名。女網(wǎng)友來的消息吧?幺妹伸過頭來察看,他忙將手機收起。時候不早了,回吧,下次再聚。他起了身,招來茶攤老板買了單,向幺妹搖了搖手,很果斷地轉(zhuǎn)身走了。

        在樓下快餐店吃過晚餐,他才回到家中。沖了個澡,換上干凈的衣服,才坐下來打開手機QQ,很慎重地給冒小雨寫下一句話:我要為二十年前的事再次向您道歉,對不起,是我耽誤您了。點擊發(fā)送之后,他就凝望著西邊天際線上的一幢高樓,仿佛冒小雨就住在那幢樓里。

        冒小雨回話了:若是為這事,就不必了,道歉又沒啥用。

        他回道:我自己想求個心安吧,其實我自己也痛恨官僚氣習(xí)的。我希望別人忘掉我的不好,記得我的好。

        冒小雨說:那么,你有什么好值得我記得呢?

        他本想忍住,不說那件事的,但他實在忍不住了:比如那天晚上在夢巴黎,你不小心跌倒了,是我把你從地上拉起來的。

        冒小雨很驚訝:原來是你?請原諒,燈光太暗我沒認出你來!你的這個好確實值得我牢牢記??!我得好好謝謝你,你說,怎么個謝法?

        他說,很簡單,陪我跳一場舞。

        冒小雨語遲了,這……其實不簡單呢,我從來沒有陪舞伴之外的人跳過一場交誼舞……你為何要這個呢?

        他說:因為我很欣賞很喜歡你跳舞的樣子,很美很動人,我現(xiàn)在最大的理想就是跟你跳一場舞,我想會很舒服很享受,會開心得飛起來。不過你要是為難,那就算了,我不想勉強你。我理解你,你拒絕我也不會有打臉的感覺的。

        冒小雨想了一會才說:那好吧,如果我安排得好,就跟你聯(lián)系。

        他說好,又從表情符號里選了支紅玫瑰發(fā)過去。不是挑逗,他完全沒有挑逗的想法,他只是想,她值得他獻上最美好最真誠的祝愿。他關(guān)了QQ,站到窗邊,像個年輕人一樣張開雙臂往上一蹦,感覺自己飛進了溫柔的夜色里。

        耐心地等待了十來天,江英杰終于如愿以償。冒小雨在QQ上留言,約他晚上去夢巴黎。他有點不解,為何要再走麥城,不怕引起難堪的回憶嗎?也許于她來說,這是最偏遠的舞廳,不易遇見熟人吧。他細心地收拾了自己,白襯衫紅領(lǐng)帶,筆挺的藏青色西服,黑皮鞋擦得賊亮,頭發(fā)梳得順溜,還往臉上手上抹了厚厚的護膚霜。這樣他就香噴噴的了,雙手也滋潤柔軟了很多,冒小雨的右手搭在他左手心時,就感覺不出他的粗糙來。

        他在舞廳右側(cè)卡座里找到了冒小雨。她坐在沙發(fā)上,用一件黑外套包裹著自己,沖他微微一笑。他心里有些緊張,手心都出了汗。好在舞廳總是那么昏暗的,便于隱藏表情。慢四舞曲響起,冒小雨起身脫去外套,他才看清她上身是紫紅色的長袖T恤,下身是黑色的緊身褲,腰間系條黑短裙。很普通,很低調(diào)的裝束,往人群中一站就會淹沒不見。他以為她會穿條長裙的,那樣旋轉(zhuǎn)起來就會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她是刻意為之吧?

        她緩緩地迎向他。兩人一搭手,他就覺出身高十分匹配,架型端莊而舒適。他微微后仰,右手掌輕輕貼在她后背肩胛下,不緊不松,恰到好處地摟著她。她的身子十分輕巧,仿佛與他貼成了一體,又仿佛她并不存在,沒有任何阻礙與分量。他們隨著節(jié)奏悠悠地晃著,沉浸在音樂之河里。

        你練過的吧?她問。

        這話無疑是對他的贊許。他興奮地搖搖頭,沒有,真沒有。

        你舞感不錯。她仰頭瞟瞟他,不過你還可放松點,身體有點發(fā)僵。

        他將繃緊的四肢放松開來,動作更加流暢了。他不再顧忌與她身體的碰觸。不過他覺察到,她自己并不放松,眼睛不時地往四周瞟,明顯放不下某種顧慮。她身上的氣息溫?zé)岫鹈?,他不禁深吸了幾口?/p>

        交誼舞其實并不要太多花步,跳出韻味來就行了。她說。

        是啊,我就是喜歡享受跳舞的韻味。

        跳完慢四,他們又跳了一曲歡快的倫巴。配合越來越默契,每一個舞步都韻味十足地踩在點子上。他手稍一抬,她就曉得轉(zhuǎn)圈;他身子一側(cè),她就明白往哪個方向走。他把所有會做的花步都做了一遍,她沒有跟不上的,只有發(fā)揮得比他好的。但畢竟是首次配合,又畢竟他只是個業(yè)余愛好者,免不了有生澀遲滯的時候。可她并不被他的生澀遲滯所束縛,她會從他的生澀遲滯里跳脫開來,展現(xiàn)她自己的輕靈生動。她反彈時的身型動作真是美極帥呆。而在合做并蒂蓮開的花步時,她右手打開,優(yōu)雅地揚起,他仿佛從她花瓣般的指尖聽到了蓮苞開放的聲音。

        連跳了五支舞,他們才停下來歇息。而之所以歇息,并不是因為他們累了,而是響起了三步踩的舞曲。這個從湖北傳過來的舞種,正在蓮城大行其道,而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和她都不喜歡這種固定程式的舞。它太呆板,太俗氣,并且太像廣播體操了。共同的不喜歡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他們坐在幽暗的卡座里,瞟著舞池里那些雜亂無章的人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

        那晚,您沒傷著吧?

        她搖頭,沒。

        您穿旗袍特別好看,只是不適合跳舞。

        嗯,那天晚上本要去參加旗袍協(xié)會的走秀活動……被他拖來了。

        他不該那么對您。

        他別的都好,就是脾氣不好。

        嗯……聽說,您在廣州得過獎?

        不過是個右腿獎。

        啥獎?

        最佳女伴獎,只能算半個獎。

        江英杰想,因為這半個獎,她的舞伴周奇就耿耿于懷了,就不許她做跳舞之外的活動了吧。給她的褒獎就是對他的貶低。雙手只能抓一條魚,周奇肯定是要她一起苦練,獲一個共同的獎之后才放開她。于教舞的人來說,獲獎是耀眼的名譽,也是塊含金量很大的招牌。江英杰忽然有些擔(dān)心,周奇若是得知冒小雨來和他跳舞了,會對她行不利——她顯然是瞞著周奇出來的。

        三步踩的強烈節(jié)奏戛然而止,舒緩的慢四舞曲再次響起。他牽她入池,翩然起舞。他們在音樂聲中融為一體,不再說話,只用肢體語言無聲地交流。接下來是探戈。她當(dāng)然是會跳探戈的,只是為了照顧他,依從了他的領(lǐng)舞,和所有舞友一樣,將探戈跳成了自由步。探戈完了又是倫巴,倫巴完后,《多瑙河之波》悄然響起,這是快三,也就是維也納華爾茲舞曲。樂音由遠及近,由低至高,高雅而優(yōu)美的旋律波浪一樣漫地而來,席卷而去,裹挾了他和她。江英杰驀地緊張起來,呼吸變得急促了。這是個需要真功夫的舞,他不知能否帶得好她,弄不好,也會跌倒出丑。他只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了。他將右胯與她的右胯緊貼,上身后仰,架好身型,領(lǐng)舞的腳深深地探出去……很好,他們與對方、與音樂融為了一體,旋舞得很流暢很舒展。起伏,搖蕩,左旋,右轉(zhuǎn),繼爾揚起左手讓她連續(xù)轉(zhuǎn)圈,他們就像是一朵花飛轉(zhuǎn)在風(fēng)中,分不出你我。他還用上了無師自通的留頭動作,這樣連續(xù)旋轉(zhuǎn)就不會頭暈,還有專業(yè)的味道。飛旋之中,冒小雨給了他驚奇的一瞥,目光如電劃過他的面頰,仿佛觸動到了他的心靈深處。他身輕如燕,感覺自己蕩了出去,飛了起來,在藍天白云之間滑翔……他依稀地聽到了掌聲……

        音樂止息,他從興奮的頂點徐徐降下,引冒小雨回到卡座。中場舞曲響了起來,中場舞基本就是廣場舞,冒小雨和他都不會跳的。他滿臉發(fā)燙,仍陶醉在華爾茲的余韻之中。冒小雨眼眸閃亮,面頰緋紅,顯然也十分開心。他到吧臺買了兩杯茶過來,殷勤地放一杯到她面前,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冒老師,其實我認得你父親呢!

        冒小雨臉刷地一白,眼睛急遽地眨巴眨巴,叫道,我父親是被冤枉的!遂將外套一披就站了起來,對不起我有事要走了。

        他愣住,才跳了半場呢。

        算我欠你半場舞吧。

        她兩眼淚光閃爍,匆忙跨出卡座,穿過跳中場舞的人群,左閃右避的身影給人以倉皇逃竄的感覺。不該提她父親的。江英杰懊悔不已,懵懵懂懂的,直到被人牽下舞池,都還沒醒過神來。

        江英杰在QQ上留言,向冒小雨鄭重道歉,表達了自己的懊悔,并說自己相信她父親是被冤枉的,那樣一個紳士風(fēng)度的人,不可能做出齷齪事來。但冒小雨沒有回應(yīng),幾天過去都沒有。她可能再也不會理睬他了。

        江英杰很消沉,不能與她共舞了事小,生活變得乏味了事大。近一個多月來,是冒小雨的出現(xiàn)賦予他的退休生活以某種意味,某種念想。他想,假如冒小雨就此遠離,他是不是該想辦法搬到女兒那邊去算了。生活如果失去意味和念想,那就不叫生活,叫等死。

        他不想那樣。

        但他的好奇心沒有消沉。他偶然想起,有個叫曾愛社的中學(xué)同學(xué)在公安局工作,現(xiàn)在也退休了,或許會曉得一些冒小雨父親的事。他翻出幾年前同學(xué)聚會時得到的一份通訊錄,查到了曾愛社的手機號,撥了過去,卻是空號。只好又從另外的同學(xué)那問到曾愛社的新號碼,再撥。曾愛社終于接了電話,兩人好一陣寒暄,這才曉得,曾愛社到海南島過退休生活去了,茶敘的愿望落了空。他仍不死心,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他想知道那個愛跳舞的冒會計的案子的有關(guān)情況。

        曾愛社問,你怎么對這個感興趣,都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坦率地說,因為最近認識了他女兒,他女兒說他是冤枉的。

        曾愛社很敏感,呵呵,你跟他女兒有情況了吧?

        不是,他斷然說,我見過冒會計,只是對他人的命運無常很關(guān)切而已。

        嗯,這個理由合乎情理,也很冠冕堂皇。你運氣好呢,問對人了。當(dāng)年我就參與辦理過此案,冒小雨幾次來找過我。噢,最初找我時還是個扎小辮子的小姑娘,十七八歲吧,見面沒說上兩句話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開了。后來,事情過去了幾年,她還想查看案卷,還想曉得報案的人是誰,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了……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也只怪她父親太脆弱了吧,文革時就掛牌游過街,再游一次又有啥了不起,不至于尋短見嘛。當(dāng)然事情不一樣,看守所同監(jiān)犯人的侮辱,別說他那樣的斯文人,一般人都受不了。什么侮辱?還是不說吧,太惡心了。也怪那時看守所不規(guī)范,沒收掉他的領(lǐng)帶。他要是挺過那幾天,法院也許只會判幾年,證據(jù)并不充分……當(dāng)然判死刑也有可能,別說有強奸嫌疑,就是跳貼面舞,那時都是絕不允許的。那是個特殊時期,嚴打嘛,不嚴就不叫打,工會主席的兒子,不就是因為打了幾次群架,傷了幾個人,就被槍斃了么?人死又不能復(fù)活,我勸她忘了這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她顯然忘不了,過一段時間,又會來找我,還真有點煩人。聽說她為此還上訪過多次。

        真是個可憐的女兒……那個舉報她父親的人,到底是誰呢?

        其實訊問舉報人時我在場的,只是記不得那個人名字了。時間太久了,又不是我做的記錄。當(dāng)然即使記得,也不能告訴你的。只記得那是個嘴上沒毛的小青年。那時還沒有頒發(fā)身份證,那小青年是帶著戶口本來報的案,還帶來一條被扯爛的胸罩。說是冒會計帶他女朋友跳貼面舞,趁機撕爛了她的胸罩,猥褻她之后又強奸了她,女朋友怕丑,不敢出來報案。冒會計矢口否認,說那女子是他的女徒弟,他只是在教她跳舞而已,別的事都是女徒弟的男朋友出于嫉妒心理捏造出來的?,F(xiàn)在看來舉報的事疑點很多,很難證實,但那時寧信其有,也難信其無。我個人的看法,冒會計被誣陷的可能性要大于作案的可能性。

        江英杰心里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問,那個舉報的小青年是不是很瘦?

        是很瘦,下巴尖尖的。

        是不是姓周?

        也許是,也許不是。

        江英杰莫名地打個冷顫,掛了電話。

        曾愛社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覺得有義務(wù)轉(zhuǎn)敘給冒小雨,于是在QQ上寫了條長長的留言。但他看著對話框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又覺有些不妥。他說得太多,而且說得并不太清楚,也不能說得太清楚。他想了半天,還是統(tǒng)統(tǒng)刪除了,另寫了一句話:我曉得您父親案子的一些情況,如果有興趣面談,請通知我。點擊發(fā)送之后,他長舒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歷史性的大事。

        但冒小雨的QQ頭像固執(zhí)地灰暗著,一直灰暗著。顯然,她一方面是不想理他了,另一方面呢,也許沒興趣再翻舊事了吧。畢竟,于她來說,那是很痛苦也很恥辱的回憶。他衷心希望她走出了過去的陰影,每天都過得像跟他跳華爾茲一樣,乘著快樂的旋風(fēng)飛翔于天地之間。

        只是,他還是擺脫不了對她的念想。某天他又騎著自行車到了城西羅曼舞廳。他沒有進門,在門旁往里窺探。他看到冒小雨在教課。她的臉色白皙清秀,她的身影楚楚動人。

        江英杰總算又有機會見到冒小雨跳舞了。這天傍晚他正想去河邊散步,幺妹來了電話,說為慶祝市交誼舞協(xié)會成立二十周年,晚上夢巴黎舞廳中場舞時會有摩登舞表演,邀他同去。他猶豫了一下,幺妹馬上說,你有可能見到心中的女神呢,一句話就點了他的穴,便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了她。

        他換上西服革履,到了舞廳門口,才發(fā)覺忘了帶錢包。搜遍所有口袋,也沒找出兩元門票錢來。正欲離開,幺妹來了,見了他的窘相,抿嘴一笑,代買了門票,拉他進了舞廳。

        他們來得較晚,舞池里較平時多了不少人,擠擠搡搡的跳不開。幺妹一現(xiàn)身就被人邀走了,這正合他意。他在晦暗的角落里坐下來,悄悄地觀察那些移動的人影。彩燈投射的光斑在地板和舞者身上游弋,音樂之波四下漫漶,竊竊私語夾雜其中。左側(cè)拐角練功鏡前,聚集著一群摩登舞愛好者,女的身著大擺裙,玉臂輕紗纏繞,男的則燕尾服飄逸,紅領(lǐng)結(jié)綴喉。他睜大眼睛,四下脧視,既沒看到冒小雨,也沒看到那個周奇。

        干坐了幾支舞曲之后,幺妹來邀他跳了一支倫巴,邊跳邊說,我看你情緒不高嘛,是不是因為沒見到想見的人???放心吧,會來的,這種場合正是他們爭強斗狠,顯示舞藝的時候,可能在哪個角落里做準備工作呢。

        他心不在焉跟幺妹跳完一曲,中場舞時間到了。燈光大亮,人群散開,將舞池讓了出來。專業(yè)和準專業(yè)的舞者們?nèi)A麗登場,跳起了優(yōu)雅的華爾茲。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冒小雨夾在其中,紫色大擺裙喇叭花一樣旋開,無論升降、搖蕩、反身還是傾斜,都跟她的男伴融為了一體。她的面龐隨著旋轉(zhuǎn)的頻率一閃一現(xiàn),恍若被狂風(fēng)吹打的花朵。而她的男伴,那個如影隨形的周奇,即便是在溫馨浪漫的樂曲《雪絨花》中翩然起舞,瘦削的臉上也凝結(jié)著陰郁的神情。

        他想象自己是冒小雨的舞伴,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舞曲搖擺。等他們跳起了他不會的快步舞時,他才只有欣賞的份了。舞曲與舞步都那樣的歡快活潑,可是冒小雨和周奇的臉上仍沒一點笑容,很冷漠而又心事重重的樣子。是誰讓他們不快活呢?

        中場舞表演結(jié)束,江英杰隨大流地鼓了幾下掌。冒小雨一手提裙子一手挽著周奇的臂下了場,隱沒在某個幽暗的卡座里。下半場的交誼舞開始了。摩登舞表演者大部分都已離去,他們似乎不屑于留下跳交誼舞。但也有一些人放下陽春白雪的姿態(tài),留下來同享下里巴人之樂。不過即使是跳交誼舞,他們鶴立雞群的姿態(tài)也很是引人注目。

        江英杰仍坐在黑角落里,他不想跟別人跳舞,沒興趣。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雜亂游移的人影,只為等待冒小雨可能的出現(xiàn)。凡瞥見那些姿態(tài)曖昧舉止放肆的舞伴,他的眉頭就會緊緊地鎖起。

        幺妹再沒來邀他,他也就沒有去找她。整個下半場他一支舞都沒跳??焓請鰰r,他才起身,沿著舞池邊沿逆時針方向走過去。有人抽煙,空氣辛辣嗆人,冒小雨要走了才好,不然會嗆著的。但她走了共舞的機會也就沒了。難道他是為她伴舞才來的嗎?難道他不是為與她共舞來的嗎?他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讓別人和自己都看不見隱秘的心思。

        走到拐角處,最后一曲維也納華爾茲響起來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冒小雨就站在前面舞池邊,孑然一身的樣子。她的身邊沒有那個周奇,也沒有別的男人。他心中熱浪一涌,不管不顧地挺身上前,沖冒小雨點點頭,伸出左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他感覺自己還是挺有紳士風(fēng)度的。

        冒小雨對他的出現(xiàn)顯然有些驚訝,幽黑的眼睛看一下他。他感覺要掉進一口深井里去了,趕緊將目光挪開。好在冒小雨并沒有拒絕,隨他進了舞池,將左手往他右肩上一搭。

        但霎時,他被一只手強有力地拉開了。

        回頭一看,是周奇。

        她不能跟你跳。周奇瞪著他。

        他張口結(jié)舌。

        冒小雨說,我怎不能跟他跳?我還欠他的呢。

        她主動將他拉進舞池,身型一架,倆人就隨著舞曲一路旋轉(zhuǎn)起來……他們配合得自然天成,不一會就與音樂融為了一體,與對方融為了一體。起伏,搖蕩,左旋,右轉(zhuǎn),繼爾他揚起左手讓她連續(xù)轉(zhuǎn)圈,他們就像是兩片花瓣組成的一朵花飛旋在風(fēng)中,分不出你我。他再一次的身輕如燕,感覺自己蕩了出去,飛了起來,在藍天白云之間高高翱翔……

        他們沿著舞池邊緣旋轉(zhuǎn)了三大圈,剛好回到入池的地方,舞曲滑向了休止符。他松開她,右手撫胸,點頭致謝,她卻像行屈膝禮一樣半跪下去,接著一個趔趄側(cè)身跌倒了。他敏捷地伸手一抓,卻沒抓著。她砸得地板發(fā)出一聲悶響。他嚇傻了,是他絆著了她嗎?周奇沖過來雙手抱起了她,狠狠瞪他一眼,連聲大喚,小雨,沒摔著吧?冒小雨皺緊眉頭,推開周奇,揉了揉腿,一瘸一拐地走進卡座,拿起外衣套在身上。看熱鬧的人們圍了過來。周奇兩眼冒火,分開人群,攙扶著冒小雨走出了舞廳。

        幺妹來到江英杰身邊,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得意忘形了吧?似乎也認定,冒小雨是他絆倒的。

        他有口難辯,出了舞廳,默然前行。幺妹像條尾巴跟在后邊,嘴里嘀咕著什么,他一句都沒聽清。不管他是否絆了冒小雨,他都十分的抱歉,設(shè)若他不邀她跳舞,她是不會跌倒的。又設(shè)若幺妹沒給他買門票,他連邀她跳舞的機會都不會有,也不會導(dǎo)致意外的發(fā)生。任何小小的細節(jié),都有可能改變?nèi)松淖呦颉5杆龥]有大礙。樹影掠過他的身體,清涼而沉重;與此同時,最后一曲華爾茲的余韻還在身體里蕩漾,感覺復(fù)雜而微妙。路上行人寥寥,夜色與燈光交織,他的心境也若暗若明。

        耳邊響起急促的剎車聲,一輛白色富康轎車在他身邊停住。周奇從駕駛座跳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拖到車前,又拉開后車門。冒小雨斜躺在后座上,一只手撫著自己的腿,雙眉因疼痛而緊蹙。

        你搞的好事!周奇咆哮著,那天你假意來學(xué)舞,就曉得你沒安好心!你看你把她搞成啥樣了?你以為你曉得別人家的啥事,就可以害人了?你以為你打扮成一副嫖客相,就有資格邀她跳舞了?什么東西!

        周奇松開他,一記直拳揍在他下巴上。

        他腦袋猛地往右一甩,一個踉蹌倒下了。腦殼嗡嗡響,左手掌被地面擦得生疼。他站了起來。羞辱感螞蟻一樣爬滿他的臉,刺癢難耐。他原本是該挨打的,但嫖客相三個字刀片一樣割傷了他的自尊,激怒了他的心。他毫不猶豫地回了一記右勾拳,打在周奇臉上。周奇搖晃了一下,隨即也回了一拳,勢大力沉地打在他太陽穴上。他眼花繚亂,但總算沒有倒下。幺妹在一旁大喊大叫,想扯架又縮手縮腳,幫不上忙。周奇雖然瘦,畢竟年輕十幾歲,他顯然不是對手。于是他采取了貼身糾纏的戰(zhàn)術(shù),低頭拱過去,攔腰抱住了周奇纖瘦的腰,奮力一摔。倆人跌倒在地后,又同時發(fā)力,左右翻滾,難分勝負。忽然砰地一聲,腦子里金星直冒,他的腦袋撞到馬路牙子上了。疼痛之中,他聽到冒小雨在車內(nèi)尖聲大叫:都別打了,快送我去醫(yī)院!

        周奇松開他上了車。當(dāng)他從地上爬起,揉著自己的腦袋時,富康車嗡地開走了,白色車屁股一閃,消失在道路拐角處。

        幺妹關(guān)切地幫他揉腦袋,疼得很嗎?我也送你去醫(yī)院吧?

        沒事,不用去。

        他推開幺妹的手,心里想的卻是,去醫(yī)院說不定又會在急診室遇上冒小雨和周奇,他不想再給冒小雨添堵。再說身上也沒帶錢。

        回家歇會再看吧。他摸摸褲腰處的皮帶扣,發(fā)現(xiàn)掛在那里的鑰匙不見了。他彎腰埋頭往地上找,幺妹也幫著找,轉(zhuǎn)了幾圈,都沒有找到。算了,只有找急開鎖的人來開鎖重裝鎖芯了。

        可都快轉(zhuǎn)鐘了,都休息了呢,哪個還愿意上門服務(wù)啊,幺妹很憂愁地說。繼而兩眼一亮,不如這樣吧,今晚就到我家湊合一晚吧,反正我家近,配鑰匙的事明天再說。我家有萬花油呢,你最好抹在受傷的地方好好揉揉,明天再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大意不得!

        不行,孤男寡女的。

        有啥不行?今晚你不是男人,是傷員!江哥你是我邀出來的,你要是出事,我也有責(zé)任不是?我可不放心讓你一個人走。我家有床有沙發(fā),睡哪隨你。你又不是沒去過我家,心中無邪事,不怕鬼敲門!沒見過你這種男人,怕這怕那的。幺妹很不高興地盯他一眼。

        幺妹的理由很結(jié)實,他只好跟著幺妹走,邊走邊替她又找出一條理由:夜深了,打不到車了,他受傷的身體無法步行回家。走幾步后幺妹就攙住了他。他沒有拒絕,此時此刻,他確有被人攙扶的心理需求。及至來到幺妹的住處,沿著黑咕隆咚的樓梯往上爬的時候,倆人都相扶相攜沒有松開。頭暈與疼痛還在繼續(xù),又加上一路上并沒有遇到窺探的眼睛,他心安理得地進了幺妹的家。

        一夜無事。

        至少,他認為是無事的。

        早上在幺妹床上醒來的時候,他依稀記起了前夜的某些片斷。進屋之后,幺妹就忙著找萬花油。他把萬花油抹在掌心,再用力地揉自己的太陽穴,還有腦殼磕著的地方。幺妹也幫他揉了幾把,肥厚的胸貼著他的臉,體味強烈,他受不住,就堅決地推開了。后來要就寢了,他要睡沙發(fā),幺妹不干,說他是她的客人,不合禮節(jié)。而他是男人,讓女人睡沙發(fā),也說不過去。倆人爭執(zhí)不下。幺妹說要不都睡床上吧,反正床足夠?qū)?。他不同意,說人要想不犯錯誤,關(guān)鍵在于不能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幺妹說,我不是給過你犯錯誤的機會,你都沒犯錯誤的能力了么?怕個啥。不是沒有那個能力,是沒有那個心了,他說。忽又覺此話不妥,更正說,主要是怕到時大家都不自在,不舒服。幺妹呵呵一笑,說起了一個段子,說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導(dǎo)游,帶團到酒店后,只剩一間大床房給他倆了,只好同睡一張床。女導(dǎo)游往床中央放了一個枕頭,說定不許男導(dǎo)游越過枕頭。男導(dǎo)游信守承諾,果然一夜無事。結(jié)果女導(dǎo)游埋怨男導(dǎo)游說,你真不是個男人,連個枕頭都爬不過。他聽了也呵呵一笑,說,其實,能克制自己不爬那個枕頭,才算是真男人呢。后來他就上了床,裹緊被子,緊靠床內(nèi)側(cè)睡著了。他太困了,頭又有些眩暈,著實需要休息了。幺妹睡在床上還是睡在沙發(fā)上,他都不太清楚。睡意迷糊中,似乎有條蛇在身上爬來爬去,他也沒太在意。

        起床時他看到了床頭柜上擱著的早餐,塑料袋裝著的一個面包和一盒酸奶。幺妹用圓珠筆在一張紙條上說,她上班去了。他坐起身子欲穿衣,事情來了——耳聽得客廳門砰一聲響,有人進門。腳步越響越近。他以為是幺妹回來了,轉(zhuǎn)頭一看,伸過來一男一女兩張臉,臉上的五官都因驚訝而變了形。他也嚇了一大跳,但清醒而準確地認出,都是那張全家福上的臉,不是外人。

        你是誰?幺妹的兒子逼視他。

        我、我是你媽的舞友。他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你在跟我媽搞對象?

        不、不是不是。

        不是你睡在我媽床上?

        是這樣的,我、我昨晚……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也不知說清楚沒有。從面前兩張臉的表情看,是沒說清楚的,或者是它們不愿清楚的。幺妹兒媳迅速拿出手機,趁他還坐在床上,給他拍了幾張照片。他穿好衣服下床,側(cè)身鉆出臥室,穿過客廳,想一走了之。

        但他沒能走得了,幺妹兒子用背抵住了門。

        想走?沒那么容易,你得說清楚!

        我已經(jīng)說了,我跟你媽就是舞友關(guān)系,啥事也沒有!

        你都睡我媽床上了,還說啥事沒有?你是機器人?

        我真的啥都沒做,不信問你媽!

        我不管你做了啥沒做啥,你躺在我媽床上,并且還讓我們看見了,就是不行!你傷害了我們的尊嚴,搞得我們沒了面子,你得賠我們一筆精神損失費!

        他想都沒想,張口問,你要多少?

        八千,至少八千。

        這簡直是打劫,但他不敢說出來。他只想息事寧人,不答應(yīng)顯然脫不了身。只能認倒霉了,誰讓你行為不慎,遇人不淑。

        可是我身上沒錢。他沮喪地道。

        沒錢你回家取了打到我卡上。幺妹兒子從錢包里拿出銀行卡,將卡號抄在一張紙上,再把紙塞到他手里。限你中午十二點前辦好,不然,我到派出所報案,告你誘騙單身中年婦女,我們有照片為證,到時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他相信這兩人做得出來,而且不僅他說不清,還會連累幺妹也說不清。破財事小,名譽受損事大。他捏著那張紙出了門,下樓時雙腿打顫。他感覺一盆冷水兜頭潑下,全身一片冰涼。

        回到小區(qū),他請物管人員叫來急開鎖的師傅,先開門,后換鎖,然后到網(wǎng)上銀行給那個卡號轉(zhuǎn)了賬。再然后就蒙頭大睡,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管。世上沒有后悔藥吃,但他可以懲罰自己的肉身,讓它長點記性。

        江英杰一覺睡到太陽西斜才起床。先洗個澡,沖去一身的晦氣,然后從冰箱里找出一盒牛奶兩塊糯米粑粑,用微波爐熱一熱,安慰一下肚子。萬花油很有效,眩暈已然消失,腦殼受傷處也不疼了。身體一輕松,心緒就變得平和。損失八千塊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相信,幺妹并不知道兒子兒媳訛錢的行徑,他也不打算告訴她。

        但他牽掛冒小雨,她的腿沒事吧?

        他打開手機QQ,冒小雨的頭像急促地閃爍。他一點擊頭像,她的留言就跳了出來:請你吃飯,清蓮河魚館二樓臨江仙包房,晚上六點,不見不散。

        他很意外,回了一個好字,同時也放了心??磥硭o大礙。他興奮地收拾好自己,一如往常的西服革履,于約定的時間,準確地到達了位于蓮水河邊的清蓮河魚館。

        推開臨江仙包房的門,他再次意外:周奇坐在里面,并沒有冒小雨的身影。

        是你?

        是我。

        冒老師呢?

        冒老師來不了。請坐。

        他猶疑地坐下,你找我干啥?

        你以為我愿意找你?她要我來,我不得不來。她讓我來向你道歉,她摔倒與你無關(guān),是她自己腿疼摔倒的。我不該怪罪于你,更不該尋釁滋事跟你打架。對不起了。

        其實,你若不是罵我一副嫖客相,我是不會回手跟你對打的,你傷害了我的人格尊嚴,你必須為這個道歉。

        好,我為這個道歉,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飯就不必吃了。

        江英杰欲起身,周奇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既來之則安之,不吃飯冒老師會怪罪我的,再說你不是對我好奇嗎?難得有機會,我們聊聊天。

        他只好坐著不動了。服務(wù)員次第上菜,紅燒鱖魚火鍋,家常豆腐,韭菜炒河蝦,清炒四季青。周奇還要了四瓶啤酒,親自開瓶替他斟上。

        管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算是鴻門宴,也吃了再說。他抄起筷子,毫不客氣地夾一塊魚肚皮上的肉,往嘴里一塞。

        周奇舉杯道,這就叫不打不相識吧?來,敬你一杯,干了!

        干了就干了,經(jīng)常性的公務(wù)接待,啤酒量是鍛煉出來了的。他舉杯相碰,仰頭將啤酒咕嘟咕嘟倒進嘴里。酒液從嘴角溢了出來,滴濕了胸襟。周奇再次為他斟滿酒,他便回敬了周奇一杯。他倒想看看,這個瘦精精的家伙能否喝得過他。

        才兩杯酒下肚,周奇的臉就紅了,話也多了。唉,唉唉,真沒想到我墮落到要陪你喝酒賠罪的地步,你算老幾呀,啊?要不是因為小雨,廁所里屙尿遇到我都不會看你一眼!

        是啊是啊,你多高貴,你會跳摩登舞。

        他趁機給周奇倒?jié)M酒,舉杯再敬。周奇挺爽快地又一飲而盡,臉頰更紅了,人卻變得垂頭喪氣起來。會跳摩登舞又有啥用?教舞賺錢吧,做啥又不能賺錢呢?若不是因為小雨,我怎會跳這狗屁摩登舞?

        江英杰正色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跳舞有啥不好?又能教舞賺錢養(yǎng)命,又能鍛煉身體,還能享受跳舞的樂趣,一舉三得啊。老說你是因為小雨,你離開她啊,搞自己的事去啊。離不開吧,虛榮心作怪吧,你想纏著她,要一起得個獎了再罷手吧。

        胡說!周奇筷子往桌上一拍,獎算個屁!老子從不放在心上。我放不下的是小雨。

        這就怪了,你放不下小雨,怎會那樣打她,而且在舞廳那樣的公共場所?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他說。

        人誰沒個脾氣?脾氣來了誰沒個控制不住的時候?你就知我打了她,不曉得她也有將我往死里咬的時候吧?你睜開眼睛看看!

        周奇解開衣領(lǐng),一把扯開衣襟,鎖骨下的胸脯上,有幾塊紫紅色的瘢痕。她一生起氣來,打你,掐你,咬你,從來沒個輕重。我若不回個手,她就沒有止歇的時候。她打我,我打她,打完了都后悔莫及,有時還抱頭痛哭,發(fā)誓不再動手,可臨到下一次,又都忍不住。打起來很痛苦,可不打又不痛快,好像都上癮了。不過我不怪她,都是自找的。

        江英杰搖頭,有病吧?

        周奇苦笑一下,仰頭吞下半杯酒,紅著眼說,確實有些病態(tài),也許前世或現(xiàn)世造了啥孽吧……想當(dāng)初,在河邊碼頭上遇到她,看她一身白色連衣裙,仙女一樣飄飄然的樣子,我人就不行了……后來曉得她的身世,就更不行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和剛結(jié)婚半年的妻子離了婚,跑去她的摩登舞學(xué)習(xí)班,做了她的學(xué)生,后來又做了她的舞伴和合伙人。我為她做了很多,啥事都扛在肩上,外事全攬,內(nèi)務(wù)全包。我是真的愛她,好愛好愛她,開始我們相處得很好,也合作得很好,哪曉得后來……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江英杰問,你們結(jié)婚了吧?

        你想曉得我們的隱私?

        周奇斜眼瞟他,抓過一只酒瓶朝天就喝。

        江英杰搶過瓶子,別喝了,再喝就醉了。

        周奇伸手又將瓶子奪過去。你太小看我了,我喝個四五瓶都不會醉!周奇嘴巴歪斜,說話不利索了,神情狂亂,只是目光尖得像針。抬起左手,指尖顫顫地指定江英杰,我曉、曉得你心懷鬼胎,你這種人,一天到晚閑得慌,就喜歡做包打聽。好,我滿足你的好奇心,告訴你吧,我跟她只是同居。她不肯跟我打結(jié)婚證。我天天晚上抱著她,可是,可是,我沒有得到過她……你明白么?她不愿意!所以我們沒有孩子。她就像一幢美麗的別墅,我擁有它,可是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她死守著她的貞節(jié),還說要證明給誰看。有時我想霸蠻,可一碰她的內(nèi)褲她就全身發(fā)抖。是的,她并不反抗,她只是發(fā)抖,抖得我什么也做不了……同床共枕幾十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天下奇聞吧?我這是圖個啥啊。

        周奇將喝光的酒瓶往桌下一扔,伏在桌上抽泣起來。

        江英杰拍拍周奇的背,你真是醉了,不樂意就分手嘛。

        我沒醉。如果離得開,還用你說嗎?

        江英杰想想說,你們的事,確實費解,是不是跟她父親的事有牽連,她有心理障礙了呢?據(jù)我所知,她父親是被一個小青年舉報的,很可能是被冤枉了,如果她還想追根究底,我可以提供線索。

        周奇身子一抖,抬起頭來,用餐巾紙擦把臉,不許你再揭她心頭的傷疤!過去的事情,她都已經(jīng)很清楚了,也都過去了,再提起,就是對她的傷害。

        江英杰點頭,好,不再提。

        周奇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菜喝酒。瘦削的臉還有瘦長的脖子,持續(xù)地潮紅。四瓶酒喝完,嘴巴一揩,招來服務(wù)員買了單。倆人出了河魚館,周奇回頭問:我是不是喝高了,說了不少酒話?

        江英杰說,我也一樣喝高了,說了啥酒話,都記不得了。

        記不得了好,人要忘掉一些東西才輕松。

        周奇嘟噥著,鉆進一輛出租車,招呼都沒跟江英杰打,一溜煙走了。

        時令進入冬天,人就變得縮手縮腳了。連續(xù)的霧霾天,見不到太陽,心里也灰蒙蒙的。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自己調(diào)整心態(tài)。如何調(diào)整?當(dāng)然是去舞廳跳舞了。找個合意的舞伴,跳它個熱汗淋漓,通體舒暢,什么煩惱都可拋到九霄云外。

        短時間內(nèi),江英杰是不奢望與冒小雨共舞了。她那樣瘦弱,又腿疼(職業(yè)病吧?常年跳舞造成的滑膜炎?),需要診治和休養(yǎng)。但他相信,她痊愈之后,還會有共舞的機會的。她還欠著他半場舞呢。先與別人對付著跳吧,他有耐心等待。只要等待的事物是美好的,那么等待本身也很美好。

        這天下午,江英杰一如往常全身收拾熨帖,去往夢巴黎舞廳。之所以改跳下午場了,是為降低遇見幺妹的幾率。他并不怨幺妹,卻也不想再見到她。但是所謂冤家路窄,快到舞廳門口的時候,幺妹從路邊樟樹后閃了出來。他想回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江哥江哥,你眼睛長后腦殼上去了吧?

        是你啊,幺妹。

        為何好多天都不跟我聯(lián)系?。跨勖梅藗€白眼。

        沒啥事呀。他說。

        跳舞不是事???你腦殼好沒好不是事啊?幺妹瞪著他,你在我床上睡一晚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個,當(dāng)作是住旅館???住旅館也要跟前臺說一聲結(jié)個賬吧。

        怎沒結(jié)賬?我結(jié)過了,你那房間太豪華了,比總統(tǒng)套房還貴呢!他忍不住回道。

        你這話啥意思?。?/p>

        話說到此,沒有必要再隱瞞。他把遭幺妹兒子兒媳訛錢的事說了出來。

        有這樣的事?幺妹驚訝不已,這兩個化生子,瞞得滴水不漏呢!伸手抓住他的手直搖,真對不住了江哥,他們太不講理了。面子有那么重要么?有那么值錢么?我一定幫你討回來!你相信我!

        相信與否,并無實際意義。他徑直往舞廳走。幺妹在身后說,哎,你還不曉得吧?你喜歡的那個冒老師住院了呢。我昨天到市醫(yī)院看望住院的朋友,鄰床就是她,是骨癌,可能要截肢呢。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頭皮都麻了。

        她住在十一病室,好像是三十三床。

        他倏地轉(zhuǎn)身,幺妹的話從他背上滑落下去。他跑了起來,氣喘吁吁地,跑到街邊招手打車。出租車過了一輛又一輛,都不空。后來總算打到車了。到了醫(yī)院門口,他到旁邊的花店里買了一大束康乃馨,舉著它往病房里沖。

        他找到了冒小雨的病床,但床上空空的沒人。鄰床的人告訴他,冒老師前腳剛走,要轉(zhuǎn)去省城的腫瘤醫(yī)院。你是東邊上來的吧?你們錯過了,她可能乘西邊電梯去地下停車場了。你趕緊下樓,可能還追得到。

        他轉(zhuǎn)身便追,到了西邊電梯前,電梯門正慢慢閉合。他從門縫里看到了冒小雨。她坐在輪椅上,幽幽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但是,那笑容剛剛展開,就被電梯門關(guān)在那個金屬盒子里了。他焦急地按電梯按鈕,不停地原地踏步。幾部電梯都下行了,他只能耐心等待它們上來。他終于到達地下停車場時,冒小雨已經(jīng)走了。他大聲呼叫,沒人回應(yīng)。他的聲音像一只鳥,在地下室狹窄的空間里飛過來飛過去,無力地撲落在地上。

        十一

        江英杰相信冒小雨看到了他,電梯里那個淡淡的笑,是她的告別禮。他每天都打開手機QQ,卻不敢給她留言。他不想打擾她,給她增加負擔(dān)。她一直處于離線狀態(tài),她的頭像灰暗著,灰暗著,灰暗著,像一個不祥之兆。

        他對跳舞徹底失去了興趣。舞廳渾濁的空氣,曖昧的氣氛,昏暗的燈光,放肆的言語,粗俗的舞姿,都讓他難以忍受。他很慵懶,很散淡,大部分時間都關(guān)在書房里,泡在網(wǎng)絡(luò)上。

        日子像放電影一樣過去了。將近年底的某一天,江英杰到了羅曼舞廳。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去,似乎是他的腳,而不是他的腦子帶他去的。正在教舞的周奇撇開學(xué)員來到他面前。周奇左臂上系著黑紗,眼眶套著一圈黑暈。

        他頭皮一涼,問,什么時候的事?

        周奇說,出頭七了。本來,截肢之后情況還好的,給她做化療的人弄錯了劑量。

        他哦一聲。

        周奇說,她走之前,留下話,要我親口跟你說,她父親是被冤枉的,她父親不是流氓。

        為何要你親口說?

        我說才有說服力吧,我曉得哪個人誣告了她父親。

        哪個人?

        你不認識的。

        你曉得那個人的動機不?

        周奇說,年輕不懂事吧,那個人看不慣冒會計摟著自己女朋友跳舞,而女朋友呢,嫉妒冒會計給別的女子教舞更熱心……再說那時不叫誣告,叫揭發(fā),是一種有革命覺悟的行為。

        他不知不覺地攥緊了雙拳,指關(guān)節(jié)喀喀響。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應(yīng)當(dāng)再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沿著蓮水邊的游道往家走。有許多東西需要他邊走邊回味。夕陽林里夕陽正好,聚集打牌的老人較往常少,幾十個的樣子。牌桌下都配置了烤火箱。柳樹落光了葉子,白色頭發(fā)和銅色臉膛在陽光里閃耀。幺妹和一老頭并肩而坐,正指導(dǎo)老頭打牌,嘻嘻哈哈,很是親昵。他把目光落到幺妹臉上。幺妹看到了他,但馬上把臉扭過去了。扭過去就扭過去吧,他再也沒有看她一眼的欲望。

        穿過林子,快進小區(qū)時,他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個紙箱。紙箱里墊了一件舊羽絨衣,一只棕色小狗毛茸茸的蜷臥其中。不是寵物狗,是本地土狗,這大概是它遭遺棄的原因。小狗眼睛圓溜溜黑幽幽的,看他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了。似乎它明白,他并不是它等待的那個人。但它那一眼,像抽了他一鞭子,心頭一凜:太像冒小雨的眼神了!

        他快速離去,他曉得養(yǎng)一只狗,就得對它一輩子負責(zé)。但走了十幾步,他走不動了。腦子里,冒小雨的眼神揮之不去。就像周奇最初遇見冒小雨一樣,他也不行了。那眼神讓他不行了。他只好回過頭去,雙手抱起紙箱,將小狗帶回了家。

        接下來,他跑到寵物店,給小狗買了狗糧、狗窩、狗衣和遛狗用的繩子。這樣一來,他的退休生活就有了新常態(tài):每天除了上網(wǎng)、電視,就是喂狗、遛狗、逗狗,給小狗洗腳擦嘴,與小狗說話,還喜歡把小狗抱在懷里撫摸,搖晃,舉高高,聞它身上特有的溫暖氣息。

        他把交誼舞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天,當(dāng)電視里響起快三舞曲《我是花兒被你踏過》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抱著小狗跳了起來。音樂聲中,他與小狗融為了一體,他們起伏,搖蕩,左旋,右轉(zhuǎn),就像是兩片花瓣組成的一朵花飛旋在風(fēng)中,分不出你我……

        跳著跳著,眼淚掉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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