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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果的唐詩三百首

        2016-05-14 16:30:43南在南方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唐果老金

        小說離不開故事,故事又大都離不開情感。

        南在南方的這個中篇有故事,也有情感。甚至,作者敘述的故事和情感也就是普通人的故事和情感,但他告訴我們的普通故事和情感卻產(chǎn)生強(qiáng)大的吸引力。這其中反映的問題就是我們該如何用小說的手法來處理故事。

        從該小說來看,作者的筆力始終圍繞夏小棣、唐果、周麗三人進(jìn)行,一男兩女的交往很容易變成一個落入俗套的三角戀故事,作者對這個故事顯然抱以關(guān)心,但同時又很明顯,作者沒有拘泥在故事本身上面,而是將筆尖盡可能深入到三個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人心遠(yuǎn)比表面看上去的復(fù)雜,因而在夏小棣等人的故事中,我們就能夠看到,三個年輕卻又談不上思想多么深刻的人在各自的內(nèi)心深處展開生活給予他們的掙扎和苦痛。我們都能理解,每個人的情感碰撞或許源自偶然(就像小說中人物的互相結(jié)識),但情感的生發(fā)走向卻和每個人生活的社會層面有極大的勾連。換言之,小說也就是作者借助故事,對社會的一個橫截面進(jìn)行表達(dá)。夏小棣等人都生活在社會,小說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他們在社會階梯上的掙扎、茫然和各種身不由己的苦痛,小說的張力也就在這些人與事的沖突中出現(xiàn)。

        我們不陌生一種說法,小說需要好的故事。對小說而言,故事當(dāng)然重要,但故事永遠(yuǎn)只能是小說的外在包裝。沒有一種故事之外的凌越,故事就只可能是故事,怎么也無法現(xiàn)身為一部小說。

        牙齒猛地一咬,像咬一顆炒黃豆。在此之前,他指著面前那個胖乎乎的臉說,把手放下來。胖臉顯然沒把他當(dāng)回事,村長也沒把他當(dāng)回事,還拉著他,要他坐下喝幾盅酒。胖臉本來摟著唐果,被他這一吆喝,胖臉的手下移了,移到唐果的胸口上,順帶著還有一個揉的動作說,我們弄這個時,你娃還在吃奶咧。唐果喝得披頭散發(fā),看著他吃吃地笑……他竄進(jìn)廚房,拎把菜刀進(jìn)來。他再次對胖臉說,手放下!胖臉哈哈笑起來,臉的肉上下顫著,像是罐子里的燜五花肉,卻忽然變了臉,伸出食指點著他的額頭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貨,唐小姐是你妹啊?

        一桌人哄的笑了。

        刀揚(yáng)起來時青蔥味道猛地?fù)溥M(jìn)他的鼻子。

        他又咬了一下牙,后退一步,菜刀落下,動作像是斬骨,不過是斜斬下來的,胖臉那根食指也隨之落下……唐果忽然清醒了,伸手勾了勾,他乖乖把刀遞了過去,村長家的棕繩綁得他直打哆嗦,試著運了幾口氣,繩子還是緊繃繃的……

        夏小棣醒了,這場景隔三差五他就夢見,差不多在被細(xì)繩子捆起來時,他就醒來,總要甩甩手臂,又痛又麻的感覺像是蝕在骨頭里。

        他翻身,趴在躺椅上,這樣手臂能垂著,好像舒服點兒。

        唐果的后院里沒栽花草,光溜溜的地磚,不像別人弄成后花園,好玩的是,左邊鄰家的院里葡萄藤爬上院墻垂下來,東一串西一串青葡萄好像是她的,站在那一堆黃沙上,就能夠著。沙子可能是修魚池子剩下來的,上頭歪歪斜斜長了幾叢車前草。車前草賤,沙子上也能長,可禁不得老金撒野,半死不活。

        唯一亮眼的是墻邊拉了一根繩子,上頭掛著唐果的衣裳,一大朵花的短褲,紗一樣的薄,又窄得像三條筋,這不能多看,好看不說,心思亂動。

        他先閉了閉眼睛,然后再側(cè)了身子,又看金魚池,還是覺得像個墓井。他拍自己腦袋一巴掌,接著,舒舒服服地吐一口痰,落在魚池里,他坐起來想收拾,卻眼睜睜地看著金魚給圍了起來。

        照他不多的見識,金魚池橢圓,或者金線吊葫蘆樣的,再弄幾塊怪模怪樣的石頭,搞一些睡蓮,那樣才好看??商乒慕痿~池里就一群紅金魚,個個腫著眼睛,圍著池子轉(zhuǎn)長方形的圈子。

        魚池邊上支了一把太陽傘,傘下放張帆布躺椅。他躺在那兒,看著鐵門,鐵門是鋼管焊的,造型像篆體的門字,門的中間又焊了兩塊白鐵皮,院子的景致外頭看不完全。不過,他這樣的一個姿勢,卻能看見外邊兒,匆匆忙忙的褲子走過來走過去,匆匆忙忙的裙子走過去走過來。

        唐果不在家,就算唐果在家,像墓井這話,他不能說。唐果會瞪著他說,你是想死了啊。

        這是唐果的口頭禪,她說起來得心應(yīng)口,有時候和風(fēng)細(xì)雨,有時候咬牙切齒,有時候卻讓她說成咒語一樣的。

        想著唐果交代的事兒,他喊了一聲老金,爬了起來,一張銀行卡落在地上,他撿起來,放在身上抹了抹揣在衣袋里??ㄊ翘乒o的,唐果說,你不在,我每月給里面存點兒錢,有一二百的,也有三五百的。他說,給我開工資?她也笑,遞給他。他不接,她再遞,他還不接,她抓住他的領(lǐng)口,投了進(jìn)去……

        老金從尖頂子小房里跑了出來,那么大的個子,看上去卻低眉順眼。

        老金是條大黃狗,唐果說不是黃狗,是金毛,世上最聰明的狗。這讓他想起金庸還是古龍小說里的金毛獅王,那是個厲害人。在他看來,狗再聰明也是個狗。這話,他也沒有說,唐果把老金當(dāng)個寶,給它吃餅干似的狗糧,一斤就要十幾塊,不用豬肝湯拌,它還不吃!唐果說,養(yǎng)個狗,比養(yǎng)個男人好。又說,男人就是狗,丟根骨頭就跟著走,可老金就不走。老金喜歡去江邊,這樣,它能撲進(jìn)水里,玩標(biāo)準(zhǔn)的狗刨式,如果給丟個皮球,它高興壞了,一遍遍把球拱到岸邊。

        這時的江邊正好洗澡,可唐果說水臟,要他牽著老金去青石巷麗麗寵物店打理打理,看他愣著,唐果說,就是洗澡,老金知道地方。

        夏小棣牽著老金,打開院門,一步就到街上,老金牽著他,扯得他小跑起來,直愣愣朝著寵物店奔。一頭撞了進(jìn)去,一個女聲驚叫起來,老金半按一只小小的白狗,為老不尊地半蹲著嗅它的屁股,又聳身子,小白狗倒是不怕它,可能覺得討厭,猛地汪一聲。他走進(jìn)去踢了老金一腳,老金四腳朝天,據(jù)說這是投降儀式。

        女子大聲嚷嚷起來,你怎么這樣?他說,咋了?女子說,我是說你干啥要踢老金???他嘿嘿笑起來,它不要臉嘛。女子愣了一下也笑起來說,狗嘛,接著喊一聲老金,老金爬起來先瞅瞅他,他沒有什么表示,老金搖頭晃腦地挪到女子跟前,女子拍它的腦袋,小白狗不依了,沖著它汪汪。他說,你們認(rèn)識?。颗拥伤谎?,怎么說話的你?他沒話找話說,這個白狗是個啥狗?女子說,貴賓!他愣怔了一會兒,狗叫貴賓,這讓他無話可說。女子問一句,唐果咧?他說,不在家。女子又問,你是誰嘛?他說,我姓夏,我叫夏小棣。

        女子跺一下腳,誰問你這個?我問你是唐果啥人?他一撇嘴,咋了?女子又笑,我叫周麗,跟唐果是老鄉(xiāng)。他說,我也是,米鎮(zhèn)的,你哪的?周麗說,曹坪。他說,離了一百里呢。周麗說,在外國,看見中國人都是老鄉(xiāng)咧。他咧著嘴笑。

        周麗瞅著他說,你就是拿個菜刀剁人手的那個人吧?夏小棣嘴角抽搐一下,摸了一下頭,然后,點頭。周麗說,唐果去州城接你那幾天,老金放在我這兒嘛。

        說著牽過老金,進(jìn)里間,指揮它跳上架子臥好,套上水鞋,取下圍裙,戴上口罩之后,指指電腦說,你玩會兒游戲?俄羅斯方塊太好玩了!他說,不用,就看狗洗澡。

        周麗拿著噴頭,噗噗,老金看上去很享受的樣子,全身濕了之后,老金突然成了一個細(xì)長條,不過,等周麗給它打沐浴露,一會兒老金又白乎乎的一條了,一身的沫。接著用刷子刷,一點一點刷,然后沖洗,用浴巾裹著它,再用吹風(fēng)機(jī),吹得狗毛亂飛。等吹干,又給它剪腳掌上的毛,拔耳朵里的毛。

        夏小棣看得目瞪口呆,這城里的狗也太享福了。在老家,都是柴狗,不一定看家護(hù)院,家里要添小伢了,才捉一只回來,奶娃一拉,喊一聲,省了掃地的差事。

        老金從內(nèi)間出來,煥然一新,又湊到貴賓的籠子邊上。夏小棣把一百塊錢遞給周麗,周麗接了,他等了一下,不見找錢,牽著老金準(zhǔn)備走。

        周麗說,啥時來的?夏小棣說,才幾天。周麗說,哪天給你接風(fēng)?哎呀,你這名兒讓我耳朵快起繭了。夏小棣擺一下手,牽著老金走了。

        老金不肯進(jìn)尖頂小房,他趕了兩次,懶得趕了,那個感覺有點像坐牢。他給唐果打電話說,老金洗了澡。唐果嗯嗯兩聲,說,正忙著。他說,想出去找事做。唐果說,歇歇再說,明天我哥來看病……他說,嗯。

        老金哼哼地湊過來,頭挨著手機(jī),像是想聽唐果的聲音。他給唐果說了,唐果在電話里喊了一聲老金,老金低眉順眼的,一點都沒有大狗做派。

        手機(jī)是唐果買的,能上網(wǎng),他沒啥興致。他沒進(jìn)去之前,總想著去網(wǎng)吧,不是玩游戲,他看武打片,那陣子滿腦子的行俠仗義,幻想著感謝大俠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以身相許……

        放下手機(jī),他又躺在沙發(fā)上,好像總是躺不夠??蛷d看著挺寬敞,只放了一只沙發(fā),一個小方茶幾,周圍放著幾只坐墊,一看就是米鎮(zhèn)的竹筍殼子編的蒲團(tuán)。茶幾上放一個水果籃子,里頭有幾個橙子和幾袋餅干。唐果讓他吃,他不吃,唐果也不怎么吃,橙子蔫頭耷腦的。此外還有兩三本書,都是做菜的。他翻了一本叫《隨園食單》的,沒啥意思,唐果像是喜歡看,上頭還記了筆記。

        夏小棣沉默著,他能感覺嘴唇用力閉著,有點像唐果的房門,沒有鎖,可她出門時會隨手掩上,他住了四天,一次也沒有進(jìn)去。他隱約做了幾次春夢,明晃晃的身子,他在夢里努力想要看看身子的主人,很黑很長的頭發(fā)遮著臉,怎么撥也撥不開,直到夢醒,也沒看到。他想,那肯定是唐果的臉。這樣的事情,自然也說不出口。

        唐果的土氣青草氣落得干干凈凈,這讓他絕望。稍稍僥幸的是,房子沒有男人,沒有男式拖鞋,從門口看過去,床上只是一個枕頭。衛(wèi)生間里也沒有多余的牙刷,倒是有個剃須刀,來那天他要刮胡子,唐果奪了過去,說是剃毛的。男式用品。那天吃了飯,她領(lǐng)著他去超市買的??蓻]過多久,他才明白自以為是的觀察,只是表面現(xiàn)象。

        從超市回來,唐果說,只一張床,你睡沙發(fā)?

        唐果轉(zhuǎn)身進(jìn)房,掩上門,他能看到扁扁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除此之外,唐果還留著那年他送給她的《唐詩三百首》,看上去已經(jīng)很舊了,她有時放包里,有時拿出來。那陣子,她給他寫信,會抄唐詩,有時是完整的,有時只是幾句。

        他和唐果最親密的舉動,他親她,她繃著嘴巴,牙也咬得緊。禁不住他舌頭來回頂,忽然張了嘴,猛地推開他。

        呸!她吐了一口唾沫。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揣著唐果畫的地圖,夏小棣去城西客運站接唐福兩口子,米鎮(zhèn)有班車直接開來,如今通了高速,兩小時的車程。其實,前幾天他也是在這里下車的,只是唐果不放心。

        唐福模樣看著清秀,如果不看眼睛的話。他的眼神并不呆滯,反而骨碌骨碌轉(zhuǎn)得挺快,看啥都閃,像警燈,還有點像朝水里撇瓦片兒,只管跳過去,又或者就像他手里篾條的跳躍。唐福是個篾匠,大到要兩人抬的蒲籃,小到蛐蛐籠兒,都能編出來,手巧。

        唐福結(jié)過一次婚,一年后離了。前妻新嫁的男人忽然跑到唐家放了三萬響的鞭炮,感謝他娶的老婆還是原裝的。那個魯莽的男人或許真是由衷的感激,但這個舉動等于剝了唐福的衣裳。唐福沒惱,可他爹唐老萬氣壞了,跑到派出所報警。警察把那莽漢找來,也只是批評教育一通,莽漢提了四樣兒水禮來道歉,這事就算是過去了。

        可唐老萬為兒子唐?;謴?fù)“名譽(yù)”,卻用了很長時間,說一千道一萬,沒有女人站出來說行,廣告效果并不明顯。幾年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給唐福找了一個女人,叫馬琴。來省城看病,聽說是馬琴的主意,馬琴說不給治病要離婚,這年頭誰守活寡?馬琴嫁到唐家,按當(dāng)?shù)氐脑捳f,叫吃兩井水,第一個男人在城里搞拆遷遇了事故。

        唐福還是不行,這話是馬琴說出來的,當(dāng)著唐福的爹唐老萬和他娘李春蘭的面說的。唐老萬的老臉一下燒了起來,馬琴還想接著說,唐老萬背過身子說,再請先生治治。

        老中醫(yī)把了脈,說是下幾樣猛藥!唐福不肯喝,他娘李春蘭給買了一斤小方塊的冰糖,這才哄著吃了。幾副藥吃下去,唐老萬讓李春蘭問馬琴效果咋樣,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馬琴氣不打一處來,收拾個包包回了娘家。唐老萬再請老郎中來,老郎中對藥不見效很不服氣,唐老萬也不服氣,千辛萬苦才讓馬琴進(jìn)了門,圖的是啥?圖的就是給老唐家留個后人。老郎中再也不肯開方子,說上省城看看,那里醫(yī)生手段高,那過硬場合的事情,哪里敢有一點兒閃失?

        唐果推脫了好久,不是說要出差,就是說沒時間,她覺得唐福那樣挺好的,無情無欲挺正常的,給他找老婆純粹是打臉,打一次不夠,還得兩次?可她爹哪里聽得這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給唐福成個家,回頭死了咋給列祖列宗交代?又說,唐果是他唐家的大恩人,她不出錢就蓋不起樓,蓋不起樓馬琴這事也就黃了。既然接到屋了,送佛送到西,這病無論如何得看。唐果能說啥呢?

        夏小棣站在出站口等,沒等多大一會兒,看見馬琴拉著唐福朝外走,他立馬迎了上去。馬琴不高興,因為唐果沒有來,夏小棣解釋說唐果太忙。馬琴氣哼哼地說,鉆到錢眼去了吧!唐福只是東張西望,一句話也沒說。

        馬琴伸手?jǐn)r出租車,夏小棣拉下她揚(yáng)起的手說,得過人行天橋到街那邊打。馬琴嚷嚷,車不會拐彎哪?這話惹得他笑了一下。馬琴說,有什么好笑的?我前幾年在省城端過盤子跑過堂的。

        出租車上,馬琴問為什么不到人民醫(yī)院?夏小棣說,去的這家醫(yī)院是專門搞這個的,干專業(yè)事情的。馬琴說,住哪?夏小棣說,住賓館啊。馬琴說,唐果那里沒地方住啊,打個地鋪就行。夏小棣說,唐果和人合租,地方太小。馬琴說,哄人,都說唐果發(fā)財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夏小棣說,回頭你問唐果唄。馬琴又拍拍唐福的臉說,念不念唐果?馬福說,念。馬琴又問,見了面咋說?唐福嘴巴動了兩動說,害她花錢了。

        夏小棣不知道唐果為啥不讓馬琴去她家里住,不過,唐果很了解馬琴,知道馬琴會問什么,教他怎么回馬琴的話。夏小棣給劉主任打電話,說是唐果讓他找她,快到醫(yī)院樓下了。劉主任說讓他們到了直接到三樓找她,房門上寫著不孕科主任室。

        劉主任看起來很熱情,一邊拿水杯接水一邊說唐果已經(jīng)打了招呼,放心好了,雖說只巴掌大個地方,事兒還挺多的,現(xiàn)在技術(shù)高……馬琴打斷劉主任說,你說巴掌大個地方,莫非是我有病?劉主任朗朗笑起來說,哎呀,你這人有意思,我喜歡。劉主任并沒有清場,她說大家都是同病相憐嘛,坐在一起互通有無嘛。夏小棣有些好奇,坐在椅子上沒出去。馬琴開始訴說,唐福坐在那里,拿主任桌子上細(xì)塑料管子編起來,像是這事兒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他想編個金魚。馬琴說每天早上唐福那兒有點兒反應(yīng),也知道人事,就是不行……他趕緊出來了。

        不大一會兒,馬琴出來給他一張單子,他接過來,去一樓交費,先交六千,多退少補(bǔ)。他交了費上來,馬琴拿著幾張單子,形體檢查,取精化驗,抽血化驗,等等。一位導(dǎo)醫(yī)姑娘領(lǐng)著他們上五樓,一個白大褂兒接待了他們,只是讓馬福進(jìn)去。然后關(guān)上門,沒過多大一會兒,又喊馬琴進(jìn)去幫忙,因為唐福不肯脫褲子……

        忙完之后,到四樓抽血化驗。

        抽血很順利,馬福坐在那里不動,針扎進(jìn)血管,眉頭只是微微皺了一下。抽完之后,上到五樓,一個白大褂兒領(lǐng)著他們到一個寫著取精室的門前,開門進(jìn)去,取了一個杯子給唐福,唐福不接,夏小棣接了,白大褂打開DVD說了一句,完了關(guān)了它。

        DVD閃了幾閃,畫面出來了,夏小棣拔腿就走,醫(yī)院里怎么會放這種東西,不怕犯法?馬琴攔著他,讓他在門口等著,她覺得她等在那里太顯眼了。

        夏小棣站在那兒,不知怎的額頭冒汗,十幾分鐘后,白大褂兒喊了一聲說,去看看啊。夏小棣硬著頭皮推門進(jìn)去,DVD依然嗯嗯啊啊,唐福站在那兒好奇地看著,褲子垮在腳面,什么也沒做。夏小棣出來去找白大褂進(jìn)來,大約這場面沒有見過,嘟囔一句,大熊貓不肯發(fā)情,看這個都有反應(yīng)……啪,關(guān)掉畫面,掏出筆在單子上寫,無法自取。

        醫(yī)生要他們在走廊頂頭休息室里休息一會兒,下午再做血流檢查。

        休息室很干凈,有飲水機(jī),夏小棣說,休息一下,到外面吃飯。馬琴從包里拿出煎得微黃的米粑,遞了過來,他拿了一個,像是還有點熱氣。唐福也吃了一個。唐福問,唐果下班了來不來?夏小棣說,晚上肯定要來。唐福說,你在牢里苦不苦?馬琴剜了唐福一眼,唐福好像有點緊張,手指絞起來。他拍拍唐福的肩說,不苦,有吃,有喝。唐福說,公安把你抓了,我也受罪,編好多篾器賣,給人賠錢。夏小棣嘆口氣說,我那一刀害人不淺。馬琴說,事情都過去了,提它干啥?又說,唐果還喜歡你吧?別聽別人嚼牙巴骨,爛舌頭……

        夏小棣一下扭捏起來,惹得馬琴笑了說,唐果這幾年沒找人,說不定等你出來。他也不知道說什么,打開電視,正好是臺晚會,一個叫老畢的人主持的,幾個人隔一會兒唱個歌。

        眼睛看著電視,心里卻在想事兒。刑滿回家,他媽哭得直打哆嗦,他爹沉默著抓了一把包谷,咯咯咯地喚雞,雞們高興,一下子就圍了過來,他伸手抓著公雞,殺了。沖著他媽喊一聲,燙了!不大一會兒,他媽弄了四樣菜,他爹煨了酒,酒盅滿上,這才跟他說,給老祖宗磕頭。他爹先跪在香案前。他爹說,老先人哪,娃回來了噢……

        坐下吃飯,他爹陪他喝酒,不一會兒就有些醉意,他爹趁沒徹底醉倒之前跟他說了一句,不值當(dāng)。身子一溜,溜桌子底了。把他爹弄上床,他媽跟他說,村長出了一千塊錢,唐果接了,才去陪客的……剛剛喝下的一肚子熱酒,他吐了個干凈……

        一晃兩小時過去,來了一個男醫(yī)生,領(lǐng)著陰莖血流檢查。先是唐福進(jìn)去,接著醫(yī)生又喊家屬進(jìn)去幫忙,還是不肯脫褲子。

        過好久,唐福出來,怪模怪樣,馬琴臉上紅撲撲的,有點扭捏。醫(yī)生說今天的檢查做完了,明天看結(jié)果,再看要不要進(jìn)一步檢查。

        從醫(yī)院出來,李小棣拿出唐果寫的那張紙,給一家旅館打電話問地址,旅館離醫(yī)院不遠(yuǎn),他領(lǐng)著他倆去登記。

        唐果來了兩回電話,開始說七點準(zhǔn)時到一起吃飯,七點時,又來電話說事情還沒完,讓夏小棣帶哥哥嫂子先吃,爭取九點鐘來,跟唐福說了幾句話,又跟馬琴說了幾句話,馬琴直說大醫(yī)院就是好,一針打下去吹氣球樣的,雀子給翹了……

        夏小棣點了北京烤鴨,剁椒魚頭,鐵板牛柳,服務(wù)員說點個青菜就夠啦,他不,又點了白斬雞。馬琴笑著說,欺負(fù)鄉(xiāng)里人,光點肉?夏小棣也笑,馬姐你點一個!馬琴說,點個青菜豆腐湯。服務(wù)員說,沒這個菜,有豆?jié){燉豆腐。馬琴說,豆?jié){燉豆腐,不怕糊鍋底?服務(wù)員說,不糊啊。馬琴說,這是個巧菜,來一個。

        馬琴興致上來要喝酒,不喝瓶子酒,從包里掏出個飲料瓶子,朝桌子一墩,說是自家的甜高粱酒。拍一把額頭說,你娘讓我給你捎句話差點都忘了。夏小棣瞅著她,她咧嘴一樂說,你媽叫你莫跟唐果胡混。

        夏小棣呵呵笑起來,這話肯定是他媽說的。他說,不說閑話,喝酒。

        馬琴給他倒一杯,自己倒一杯,唐福不肯喝,耐不住馬琴勸,也倒了半杯。菜好,酒也好,三個人沒怎么說話,只是吃喝,唐福抬頭朝門口瞅了幾次,盼唐果來。夏小棣看了幾次手機(jī),明明知道沒響,忍不住要看一下。馬琴說,喝酒喝酒,該來的總要來的。

        一杯喝完,馬琴還要倒,夏小棣說不敢喝了,唐福也不喝了。馬琴給自己倒了半杯說,這好的菜,不喝酒咋么對得???馬琴有些酒量,只是小口抿,并不多言,直到說一句,算了,回去歇著。

        夏小棣喊服務(wù)員說刷卡,說著掏出唐果前幾天給的那張,雖然唐果說銀行外頭有ATM機(jī),把卡塞進(jìn)去,按鍵就行了,他幾次想看看里頭有多少錢,他又想著那東西把卡吃進(jìn)去不吐出來咋辦,沒敢塞。服務(wù)員領(lǐng)著他到收銀臺,得按密碼。付了錢,機(jī)器吐出一張小紙條,要他簽字,他接過來看了,上頭并沒有顯示余額,問收銀的,收銀的笑著說,看不出來啊。

        回到旅館的路上,路過電影院,馬琴說看個電影去?唐福說,唐果來了找不著。夏小棣說,要不明天我陪你們?nèi)タ?!馬琴拍一下手,有了電視機(jī),也沒有人來放電影了,電影好看,里頭的人看著大些兒。

        九點過了,唐果還沒來旅店。

        夏小棣再打唐果電話,卻關(guān)機(jī)了。這讓他有點兒緊張,怕唐福馬琴多心,說可能沒電了,再等等。

        唐福倒在床上,不大一會兒,細(xì)密的鼾聲起來了。馬琴靠在床邊發(fā)牢騷,說唐果看不起她,嫁到唐家,唐家是花了不少錢,可她也沒拿一分,先嫁的婆家不講理,有啥辦法?再說,米鎮(zhèn)光棍多著咧,打她主意的也不少,都愿意出錢的嘛。為啥選了唐福?唐??粗阈銡鈿獾?,不像死了的那個,一說二打。再一個,住在公路邊上,方便。她好面子提了一個要求,蓋層樓,她家姐妹三人就她命差,兩個姐姐都有樓房,姐夫都好好的,她想爭口氣。這一下像是捅了唐果的馬蜂窩,哎,曉得……她瞅一眼睡得正香的唐福說,曉得他這個樣子,倒愿意讓先前那男人隔三差五地打一頓……

        這話茬兒,夏小棣無法接口,一直撥唐果的電話。好在馬琴也不怕冷場,沒過多久,也睡著了,鼾聲忽然起來,一會兒聲可震瓦,一會兒又氣若游絲,夾雜著磨牙聲,放屁聲。

        夏小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有點像減刑通知,唐果說手機(jī)沒電了,時間太晚了,明天再來看他們。

        雖說唐果忙,沒怎么陪哥嫂,不過出錢查清楚了唐福的病根兒,馬琴很滿意,醫(yī)生打了包票,堅持吃藥,那事兒準(zhǔn)成。唐福也許是因為藥物的作用,眼光也不似先前的寡淡,像新盤的灶,加了幾根細(xì)柴,有點兒熱氣在里頭。

        夏小棣送走唐福和馬琴,從車站回來,去了周麗的寵物店。周麗閑著,在電腦上玩俄羅斯方塊,他想不明白這么呆頭呆腦的游戲,周麗為啥總是玩得津津有味。

        周麗說,唐果老忙,有時忙得顧不上遛老金,我去當(dāng)差,現(xiàn)在好了,你在這里,老金有伴兒啦。夏小棣閉眼撇嘴,周麗笑起來說,你沒發(fā)現(xiàn)你跟老金像兄弟似的!

        你會做飯?那餓不著啦,做啥好吃的記得喊姐去吃幾口。有身份證沒?哦,辦了臨時的也行,先找個工作,嗯,管好自己的手腳,我聽說你會打拳,不公平的事兒好多,不是還有警察嘛。唐果在干啥?她沒給你說呀,她在大飯店當(dāng)大廚,常常遇著達(dá)官貴人,請到家里,大爺似的伺候著,你不曉得,如今人家唐果那一手私房菜不得了!

        周麗猛地收住話頭說,你問東問西是不是想打啥埋伏,想問唐果有男朋友沒吧?

        夏小棣說,住在她那兒,我問這個干啥?周麗笑起來說,小伙子,你可別動壞心眼呀。

        兩人聊得正好,有人牽著狗進(jìn)來,夏小棣就走了。

        原來,唐果還是當(dāng)了廚師。他和唐果初中畢業(yè)時,沒考上縣中,縣職業(yè)中學(xué)倒是熱情無比,老師住在米鎮(zhèn),死纏爛打,把職中夸成一朵花似的。唐果動心了,他不想去。唐果去學(xué)烹飪,倒是長了本事,包子餃子饅頭原本跟著她媽學(xué)會了的,白案只是用心學(xué)會拉面,十根手根像是上了架的蠶,一小團(tuán)面片刻之間成了絲,看都不看鍋一眼,手一揚(yáng),落了進(jìn)去。又學(xué)紅案,一把菜刀得心應(yīng)手,能切片,切絲,切段,切塊,切條兒,至于馬耳,象眼,捉住豬腰子切些花紋,自然都不在話下。

        臨畢業(yè),省城一家有名的飯店來招學(xué)徒,學(xué)校著重推薦她,自然要展示廚藝,她忿忿不平,她壓根兒不想當(dāng)學(xué)徒,于是,簡簡單單的炒面,平常雜耍一樣的顛鍋,她竟然將面條顛出五尺開外。飯店主管并未因此將她一棍子打死,只是她一門心思作對,最后讓老師罵了狗肉不上臺面,又罵了像一塊滾刀肉。主管有些憐香惜玉,私下里問她為什么,她說,憑什么她學(xué)了兩年廚藝,只是去當(dāng)學(xué)徒?主管笑瞇了眼睛說,飲食說小就小,做熟即可,說大可以大到無邊,是國粹,是藝術(shù),她現(xiàn)在學(xué)的這點東西,頂多算個皮毛,還沒摸著門兒。而到他們飯店當(dāng)學(xué)徒,不是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能?dāng)那是造化。她呵呵一樂,不就是喂飽肚子,多大個事兒。主管閉嘴之前建議她提高修養(yǎng),沒個理論支撐,哪能干好廚師?

        而他死活纏著他爹出錢去河南登豐,聽說離少林寺不遠(yuǎn),上了一個武術(shù)學(xué)校,學(xué)拳,學(xué)棍,還學(xué)單手劈磚。有一回試著飛檐走壁,差點摔斷腿。

        一晃兩年過去,他們都光榮畢業(yè)。按他爹的意思,到城里去找個保安的事情干,他賴在家里,說城里像蒸籠,不如在家里涼快。再說,人活一輩子都是干活的,遲兩個月沒啥。他不說心里話,他想跟唐果一塊兒出去。唐果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在他看來,就是行。

        他閑著沒事,竟然練起槍法。他有一把槍,塑料的,子彈也是塑料的,別的孩子當(dāng)玩具,他不,他用這個練槍法,塑料子彈打完了,他裝綠豆打。打啥?他點一根蠟燭打,開始打不滅,慢慢竟然常常打滅。這天,他拿槍指著公雞跟他爹說,他能一槍打中雞冠,他爹不信。他瞄啊瞄的,公雞突然跳到母雞身上,身子直抖,這讓他來氣,叮,一顆綠豆打出去,公雞打了幾個滾,一命嗚呼。他爹氣得跳腳,這不逢年不過節(jié)的,吃雞肉太不像話,再說家里指著公雞賣錢。他爹劈手奪過塑料槍,摔在門坎上。他沖到他爹面前,兇巴巴盯著他爹。正在這時,唐果來了,說是村長家里請客,請她當(dāng)廚子。村長瞅上他家大公雞,問賣不賣?他爹歡天喜地,立刻拿秤稱了,放在盆里燙個干凈。

        世上的事總是藕斷絲連,夏小棣想。他一聽村長請?zhí)乒?dāng)廚子,就想著村長肯定安了壞心眼,米鎮(zhèn)做得一手好茶飯的女人多了,怎么請也請不到唐果這個丫頭……事情就那樣出了,他一刀砍掉胖臉半根食指,被判五年,在少管所待了一年多,十八歲生日剛過,轉(zhuǎn)到監(jiān)獄。那些年,他總會收到唐果的信,說是信,又不像信,開頭總寫唐詩,有時是一句,有時是兩三句,有時是一首。他不懂,只是閑著沒事,倒是都背會了。有一回,她寫: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他看著“親愛”兩個字,高興。又有一回她寫:昨夜裙帶解,今朝蟢子飛。鉛華不可棄,莫是稿砧歸。他當(dāng)時莫名地喜歡,因為昨夜裙帶解這句。后來,他又看見: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這句他最喜歡,跟他的感覺那么像,其實,那只是他想象,他粗魯?shù)貧w結(jié)在她身上,那幾年,他手上對不起她,心里對不起她……

        轉(zhuǎn)過街,他再一次看見銀行ATM機(jī),他按了按口袋,硬邦邦的卡在那里。他忍不住想看看卡里有多少錢,顯示屏上出來的數(shù)字讓他吃驚,他飛快地按了退出鍵,心里像是燒了一堆火,弄得臉也燒起來。

        本來已走過街道,他猛地再次轉(zhuǎn)身,再次走到ATM機(jī)跟前,這次插卡,他比上次熟練,那個數(shù)字,他并沒有看錯,不過,他立刻慌神了,這么多錢從哪來的?他的心情,一下亂七八糟。

        物業(yè)公司的上門收了一回物業(yè)費,夏小棣掏了錢,接過發(fā)票放在鞋柜上。過了一會兒,發(fā)票落在地上,他撿起來看,上面印著唐果的名字,心里有點空,時間真是個怪東西,幾年工夫,唐果就在城里有房了,那得要多少錢?他瞅著墻,想著要是當(dāng)墻紙貼,怕是房子都要貼滿的。他又掏出銀行卡,他知道里頭有三萬多塊,要是買房的話,買個廁所怕是夠了。他站起來去廁所,量廁所的長,廁所的寬,在心里默了默,卡上的錢只能買半個廁所……

        唐果回家,老金最先知道,從窩里搖頭晃腦撲到門前,蹲在那兒,尾巴飛快地?fù)u著,像是掃地。狗搖尾巴這事兒,它遇到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搖法,常見的那種搖法,算是禮節(jié)。只有看見主人,它除了尾巴搖的幅度大,伴隨著身子晃動,甚至要站起來。

        唐果拍拍老金的腦袋,要它睡覺。老金賴在地上,不進(jìn)窩。唐果走過去,拍一巴掌夏小棣的腦袋說,辛苦啦。夏小棣順手拉了她一把,一個趔趄,唐果倒在他的懷里。

        唐果試著站起來,夏小棣的嘴巴鍋貼似的貼了上去,這個動作太快,他顧不了太多。唐果緊閉著嘴,就那樣僵持著。僵持時間并不長,唐果笑了,那個感覺就像刷牙。接下來又是僵持,唐果咬緊牙關(guān)。也沒有僵持多久,她接迎了他的舌頭。夏小棣閉著眼睛,某個時間,他睜了一下眼,讓唐果盯了一下,立刻又閉上了。

        夏小棣覺得他在辦一件事,像個正在吹的氣球,手抖得厲害,身子也抖,篩糠樣的。冷不丁還想起一句唐詩,松風(fēng)吹解帶,他想著那樣就好了,此刻他是個冒充鬼,感覺是全新的。

        他抱貓似的抱著唐果進(jìn)了房間,老金喉嚨里發(fā)出低吼,他怕老金咬他一口。唐果躺在那兒,沒有幫他,只是眼睛不再睜著,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這般,他放緩了手腳,那些小衣服機(jī)關(guān)重重,可有扣子,有扣子就能解開。

        直到最后,唐果也沒有幫他。好像她也不會。只是,像是端了一碗好湯,眼看著要上桌了,卻是灑了一地。那一刻,他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呆呆地等老師發(fā)落。唐果扯了一堆紙擦,像是擦瓷瓶兒。她沒看他,也沒說啥。等她擦完,伸過手來,朝他那兒抹了抹。

        他又摟住她,這次她掙了出來,三兩下穿好衣服。

        他說這事兒,他想了多年。

        她說,你想死了啊。

        他支起身子說,萬事都是開頭難……她不搭他的茬,說餓壞了。她去了廚房,白水煮面條。他走過去,洗幾根青菜丟在鍋里,又從冰箱里拿了一個雞蛋,磕在鍋里。

        唐果說,后天那個人要來。唐果說,你明天搬到周麗那邊,跟她說好了。唐果說,啥也別問。

        夏小棣的嘴唇顫著,真的啥也沒問,轉(zhuǎn)身將衣服塞在背包,他明顯覺得他被欺負(fù)了。唐果又抱住他,眼淚鼻涕弄得他肩膀濕漉漉的,他的怒氣一點一點消,轉(zhuǎn)過身抱著她,也哭。一鍋面條,燒糊了。

        第二天,唐果領(lǐng)著夏小棣去周麗那里。周麗租的房子離寵物店不遠(yuǎn),是個兩居室,看上去亂糟糟的,像個狗窩。周麗說,都是讓狗給害的,沒時間收拾嘛。

        夏小棣放下行李,一聲不吭收拾房間,沒用多久,煥然一新。周麗夸他能文能武,他說在里頭,能把大便池擦得干凈得想趴著喝幾口那里頭的水。周麗擺手說,太惡心。

        周麗給他鋪了床,掏出一把鑰匙給他,又折回房間拿出一床竹席扔在他的床上,就走了。

        他倒在床上,感覺很累,可睡不著。短短幾天,像是好多個故事,他不知道后頭的故事是啥,他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過不了一會兒,就會想一陣昨天晚上的唐果,那個感覺從來沒有過,就像小時在打麥場,捧起麥子倒在腳上那樣酥麻麻的,卻比那個酥麻面積大,好受。他閉著眼睛,過不了一會兒他會猛地睜開,好像這樣才實際一些。實際的問題是,唐果說那個人回來了,他不曉得那個人是誰??商乒緛硎撬陌。潜舅偷摹短圃娙偈住匪恢睅г谏磉?,信里給他抄了那么多詩句,同居長干里,兩小無猜疑,這句就像寫他倆的,除了地名不一樣。上初中時語文老師總是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他記在心里了,就想買一本送給唐果。為啥要送唐果呢?因為唐果作文寫得好,老師愛在課堂上念她的作文,每回念,唐果都會紅臉蛋,每回他偷瞄她時,都想著要是能咬一口多好啊,肯定比蘋果好。

        心上心下,弄得他煩躁起來,索性鎖了門走到街上。夏天挺好的,因為有好多裙子。他這樣想著,從背街走到大街上了,也不是光看走來走去的裙子,他想找個事情干。不然,待在這里干什么呢?

        有個公司招發(fā)傳單的,一天八十塊,天天結(jié)算。他想這事容易,不想主管客氣地說他不適合,臉面有點嚴(yán)肅,發(fā)傳單容易被拒絕,他說他也可以笑的,說著就笑了一個。主管還是不同意,又說他牛高馬大的沒有親和力。問他會不會騎電動車,他說會騎摩托車。這話惹得主管笑起來,問他想不想送快遞?只要肯跑,肯定掙錢。他點頭同意。

        第二天,交了兩千塊電動車的押金,夏小棣成了快遞員,公司給了一身桔紅的衣褲,前胸后背印著廣告,褲腿上印著電話號碼,公司讓他負(fù)責(zé)青石街方圓一公里,送快遞是個業(yè)務(wù),收快遞更是個業(yè)務(wù)。主管說,就像兩條腿才好走路,缺一條腿就是個跛子。

        送快遞看似簡單,送起來也不容易,那天他最后一個回公司,好在沒出差錯。主管等得不耐煩,嘴上倒是沒有說什么,只是要他快點熟悉周邊環(huán)境,少跑冤枉路,再者跟小區(qū)保安搞好關(guān)系,讓他們代收,這樣省時間。

        他在街邊小店要了一碗涼面,幾下扒拉完,走出店門,熱氣逼上來,索性轉(zhuǎn)身,再要一碗涼面,叫了一瓶冰啤,好像心里才涼快點兒。不知不覺拐過青石巷,他收住腳,他看見唐果的客廳亮著燈。折過身,他去周麗的寵物店。

        周麗正和一個牽著狗的男人吵架,男的叉著腰罵狗日的,周麗不罵,只是說,不是狗日的還是誰呢?他站著聽,大意聽出來了,那男的狗,據(jù)說是出身名門,蘇格蘭的牧羊犬。寄在周麗那兒七天,結(jié)果懷孕了。他罵周麗照顧不周。周麗呢,矢口否認(rèn)他的狗是在她店里懷上的。扯皮,越扯越長,那男的越罵越帶勁,周麗不接茬,可嘴也沒閑著,好男不跟女斗啦。實在不行,你報警就是啦。那男忍不住說,信不信,我抽你!朝前走了一步,周麗膽大,朝前走了一步,那男的真朝周麗臉呼過去,這個當(dāng)兒,夏小棣一個箭步,將那只怒火沖天的手捉住,然后像拳擊裁判那樣給舉了起來,力氣太大,弄得那人踮起腳尖。

        夏小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別打女人,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他不滿意這樣的語氣,不夠強(qiáng)硬,也不夠江湖,這般,他又拍了拍那人肩膀。

        奇怪的是,那人自己軟了下來說,我就是嚇嚇?biāo)?。夏小棣蹲下來拍那人的狗,又說了一句,你看,把狗給嚇的。狗沖他搖尾巴,朝他懷里鉆。

        幾個圍觀的笑起來,那個人也笑了起來。這只狗好像讓這氣氛給感染了,一下掙脫繩子,撲進(jìn)周麗的店里。

        夏小棣給那個人遞一根煙,點上,也不說話,唧叭唧叭吸完煙,那個人從地上撿起狗繩牽著狗走了。他轉(zhuǎn)過身也走了,假裝不認(rèn)識周麗。

        回到住處,他沖個涼,蹲在水龍頭上把衣服搓了幾把,拿到陽臺上晾。陽臺上晾著周麗的內(nèi)衣內(nèi)褲,他瞅了兩眼,跟唐果比,周麗的內(nèi)衣簡單些,沒有花,沒有鑲邊兒,就是一些單色的。他找了兩個衣架掛了上去,過了一會兒,他把衣架取下來,掛在防盜網(wǎng)上,他覺著跟周麗的掛在一塊兒,有些不好意思。

        兩小時后,周麗牽著一條藍(lán)舌頭的狗回來,給他一根冰棍。他說,這狗怎么了?周麗說,怎么了?他說,它怎么看上去那么難過啊,又像是喝了墨水?周麗笑起來,嗨,人家天生就是這一副苦相,松獅嘛。又說,它叫妖精。他喊了兩聲妖精,這個叫妖精的撲在他腿上,哈哈喘著粗氣。跟著身子聳起來。周麗說,照著它腦袋上來一下,它這是欺負(fù)人咧。他打妖精一巴掌,妖精趴下了。周麗說,多虧你。他說,你放狗咬呀,你那些狗都聽你的嘛。周麗笑了說,你不是來了嘛。

        他沒笑,突然冒出一句,唐果跟的是啥人?周麗說,好好的,問這些閑話干啥咧?又嚷嚷著肚子餓了,要他陪她去棉花巷子吃燒烤。

        夏小棣不高興,這明明是個要緊的話,怎么在周麗嘴里就成了個閑話呢?可他沒理由發(fā)作,也想讓臉不繃著,好像臉皮不聽他的,越是想讓它活泛點兒,卻越發(fā)緊緊扒著骨頭。

        周麗瞄著他,笑意一點點在臉上聚起來,像朵菊花,說,以前我不懂事兒,我爹總要罵我一句,書念在狗肚子里去了。心里不服啊,可現(xiàn)在想著,我爹太有先見之明了,天天跟狗打交道,操狗的心,掙狗的錢,受狗的氣。

        忽然,夏小棣的臉不繃了,格格笑起來。又讓周麗形容說,笑得像公雞打鳴。說到公雞打鳴,又想到一句,哪個貓子不叫春,哪個公雞不打鳴?惹得夏小棣笑聲更響了。

        周麗手一揮說去棉花巷吃燒烤,夏小棣跟著她??旖?jīng)過到唐果院門時,周麗用手指按著嘴唇,噓了一聲。他們輕腳輕手,不想老金忽然沖到鐵門前,前腿搭在鋼管上,嘴巴擠到門外,低吠著,周麗摸了摸它的腦袋,夏小棣也摸了它的腦袋。他看見唐果的客廳里的燈熄了,院子里停了一輛車。

        周麗跟老金比畫了幾下,老金蹲下來,搖尾巴。他們朝前走。

        周麗說,老金一肚子話,就是不會說。它的耳朵得有多好哇,那么多人,它偏偏能聽出咱們的腳步聲。夏小棣沒接話,周麗笑起來,你咋跟老金一樣的咧?

        夏小棣說,我跟老金不太一樣。周麗說,老金比你腿多些。夏小棣推了周麗一把,周麗折過身想踹他,卻讓他捉住了腳,也沒用勁,周麗身子靠后倒了。幸好他眼疾手快,伸手?jǐn)埩嘶貋恚浅O袼偷匕阉龘г趹牙?,這弄得周麗臉紅了,看周麗臉紅,他的臉也不正常了。

        兩個不說話,一前一后朝棉花巷去。

        棉花巷籠罩著香噴噴的煙霧,煙霧里的孜然味、肉味、韭菜味、臭豆腐味,橫沖直闖,煙霧里的人聲如同早市。

        夏小棣看見了唐果,與其說看見了唐果,不如說看見一個男的。那男的夾了一點烤魚喂唐果,唐果好像很享受,瞇著眼張嘴,等魚來。那男的筷子并不收回去,還在她嘴邊,小幅度別她的嘴。

        夏小棣感覺他的牙咬了一下,臉皮抽搐,或者就是突突直蹦。他直愣愣,像機(jī)器人似的走了過去。周麗朝前瞅了一下,一下明白了。

        周麗朝前竄了三步,右手從夏小棣胳肢窩穿了過來,再緊一步,她挽著他了。他甩了一下胳膊,沒甩掉。周麗大聲喊唐果,哎呀,你們吃香喝辣的,聲都不吭一個?

        那男的站起來,夸周麗越來越漂亮。周麗說,曾哥,這幾個月沒看見你,嘴巴抹了蜜呀。說話的當(dāng)兒,唐果搬來兩個塑料椅子。

        周麗按著夏小棣的肩坐下來。這個周麗叫曾哥的男人問,你男朋友?。恐茺愩读艘幌抡f,不可以啊?曾哥說,可以啊,長得像葉問!周麗嗬嗬兩聲。

        唐果朝老板打個響指,要啤酒,要冰綠豆沙。夏小棣終于說話了,他說,我不喝啤酒。唐果看他一眼說,啊,那來瓶二鍋頭?夏小棣又說,你們不喝,我不喝。這話惹得曾哥猛拍一把大腿,意猶未盡,又拍了一把夏小棣的大腿,問小兄弟貴姓哪?夏小棣說,免貴姓夏。唐果笑說,還文縐縐的啦。

        等酒上來,唐果先給兩個男的倒?jié)M,剩下的她和周麗勻了。

        夏小棣端起酒杯,朝曾哥舉。曾哥舉起來。周麗喊他倆放下,沒聽說,少喝酒多吃菜,吃不著時站起來?

        不等她說完,曾哥已經(jīng)干懷,倒著杯子給夏小棣看,夏小棣忽然嘆了一口氣,也仰起來脖子,只是喝了一口,噴泉似的噴了曾哥一脖子,接著又是碎面條噴出來……

        夏小棣在床上仰八拉叉哼哼著。周麗踹他一腳說,少裝蒜,你這又是何必咧,糊弄別個喝酒,再吐別人一身,有點不像你啊,打一架比這一出好看哪。

        夏小棣呼地坐起來,不認(rèn)識似的瞅著周麗,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周麗呸了一口說,小樣兒,你那點小九九!

        夏小棣抓條毛巾說,酒啊飯啊吃時都好,吐出來怎么就那么不好看?他說,等我沖個澡,給你煮面吃。周麗說,我自個有手。

        夏小棣沖澡時,唐果來電話問夏小棣咋樣?周麗本想說,他裝的。想了想說,好像沒啥事,狗一樣的睡著咧。唐果想說什么,好像不方便,嗯嗯哦哦一陣兒,掛了電話。

        周麗泡了一盒方便面,吃了幾口,有些瞌睡,索性關(guān)了房門,倒頭就睡。

        早晨,周麗起床時,夏小棣不見了,他的房門敞著,被子疊得好看??蛷d茶幾上放著一杯熱豆?jié){,兩個包子。周麗笑了,想著這個早上有點意思。又愣怔了一下,怕他起個大早犯傻,拿起手機(jī),想想又放下了。過了一會兒,又拿手機(jī),想給唐果打個電話,又想著曾哥剛來,人家睡得昏天黑地,去電話不好,又把手機(jī)放下了。

        周麗的寵物店八點開門,一般都有一兩條寄養(yǎng)的狗,沒有寄養(yǎng)的,她也得牽妖精去遛一圈,狗狗也得方便啊。狗狗也有自己的社交活動,當(dāng)然首先得是狗主互動在先,一般狗主不允許自家狗跟來歷不明的狗玩。周麗認(rèn)識很多狗主,大多不知姓名,不過,她能記住每條狗的名字,喊一聲,狗常常要跑過來,搖搖尾巴,或者蹭蹭她。她有好狗緣,自然也有好人緣。生意就是這樣慢慢做起來的。

        從青石巷到江邊不遠(yuǎn),十分鐘就到了。她解了繩子,坐在石頭椅子上,看狗狗跑來跑去,掏出手機(jī)拍幾張相片,發(fā)在微博上,給寄主看。有點像上班打卡。

        過了一會兒,唐果牽著老金來了,曾哥跟在后頭。周麗打趣說曾哥走路飄啊飄的。曾哥笑瞇瞇地打個呵欠,更加搖搖擺擺朝前走。唐果解開老金,挨著周麗坐下來。

        那一瞬間,周麗看見唐果鎖骨邊上有個烏烏的牙印。她伸手?jǐn)埩藬執(zhí)乒?,唐果靠著她,嘆了一口氣。她說,他怎么像個狗?。刻乒艘幌骂I(lǐng)口,肩上也有一個牙印,還沒變青,紅腫著。

        周麗說,快到頭了。唐果說,真是受夠了。周麗又說了一句,快到頭了。

        沉默了一會兒,唐果問夏小棣在干嘛呢?周麗說不曉得,她起床時,人不見了。唐果嘆口氣說,就怕他犯傻。周麗說,你該把情況給他說說。唐果說,怎么不想說,可是從哪說起呢?要不,你勸勸他。周麗笑起來,要我勸他,那不是隔山打牛嘛。唐果也笑起來。

        聽她倆笑,曾哥折過身來問是不是說他的壞話。周麗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又問,曾哥帶枇杷過來沒?曾哥說,這回有點忙。周麗說,為啥你們那兒枇杷那么大呢?曾哥說,誰讓我們那兒是福建呢?說著打個電話,大約是要朋友快遞兩筐過來。

        半小時過去,周麗吆喝一聲妖精,元帥,兩只狗跑過來,套上繩子,她得回店了。老金也跑過來,周麗跟它說了再見,跟曾哥唐果也說了再見。

        想著唐果身上的牙印,周麗還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因為這個牙印,大半天,像是有一肚子氣,一方面她嘆息唐果受的不是罪,另一方面她又羨慕唐果,不管怎么樣有了房子,并且房價越來越高,已經(jīng)升值不少。

        太陽落時,夏小棣來電話,問她在不在店里。她問他死到哪兒去了呀?他卻掛了電話,沒過幾分鐘出現(xiàn)店門口,那一身衣服,讓她吃驚不小,直嚷嚷,你小子干快遞咋不吭一聲咧?

        夏小棣從電動車上取下一大袋狗糧提進(jìn)店里說,等我把這一趟送完,待會兒給你帶碗吃的。

        兩碗涼面,兩瓶可樂。周麗夸夏小棣會辦伙食。夏小棣說,等發(fā)了工資,要請她下館子。周麗靈機(jī)一動,讓他問問快遞公司,她這里能不能幫著收貨。夏小棣說不用問公司,待會兒下班拿一張價目表回來,幫他代收就是了,掙的錢全給她。周麗說,涼面好像吃不完,要不你分點兒?夏小棣接過碗,也不分面,幾筷子,吃了底朝天。周麗不依,搶過他的碗,吃了個干凈。你看我,我看你,挺孩子氣的樣子,氣氛挺好。不過,夏小棣立刻破壞了,他直愣愣地問,那個你叫曾哥的是福建人吧,年紀(jì)也不小了。

        周麗說,你管他哪里人,管他老嫩。夏小棣說,唐果院里停個車,牌照是福建的,我看他年經(jīng)肯定小不了。周麗沒好氣地說,那你去問唐果,要么直接問曾哥就是了。夏小棣說,看在老鄉(xiāng)的份兒上,你跟我說說咋了?周麗說,唐果是你啥人?

        夏小棣愣了一會兒說,我在里頭待了幾年,我啥都不知道。不過,沒進(jìn)去之前,我喜歡她。周麗說,我知道,你給她了一本《唐詩三百首》,你為她削掉別個的手指頭,法辦了。夏小棣說,我就是想知道她現(xiàn)在跟的這人是個啥人。

        周麗嘆口說,好吧,這個人姓曾,的確是福建人,的確不是小伙子,四十開外吧。他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反正就叫曾哥。他跟唐果沒結(jié)婚,一年前,他還在這邊?,F(xiàn)在,不在這邊。有時間就來了。他跟人合伙開醫(yī)院,福建人到處開醫(yī)院嘛。上次唐果哥哥嫂子來看病的那家,好像他也有股份。時間是個怪東西,我們好像在河里洗衣裳。這句話說完,她愣住了,她不曉得這句話怎么說出來的,接著該說啥。

        夏小棣接著過去,他說,我的衣裳,讓別人穿去了……他咬了一嘴唇,聲音濕漉漉的,像水里剛撈起來的衣裳。

        周麗說,誰是誰的衣裳?我是說,洗來洗去,把水洗臟啦。夏小棣說,水在流啊。

        他走出店子,要回公司交單子,要把電動車放回車庫。再來時,已經(jīng)黃昏,把收貨價目表遞給周麗,轉(zhuǎn)身就走,那樣子就像剛上蒸籠的饅頭,被人揭籠蓋,一半軟塌一半硬結(jié),周麗莫名心里一扯。她叫住了他。她說,陪我去遛狗。

        他說,不是早上遛了?周麗說,那是早自習(xí),現(xiàn)在是晚自習(xí)。他說,果然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麗笑了,門牙中間有個縫,看著怪喜慶的。他想著,放顆黃豆在那兒,長顆豆芽挺好的。他讓這個想法逗樂了。

        周麗給他一根細(xì)棍,要他給妖精當(dāng)警衛(wèi)員,因為妖精發(fā)情了,開始流血。周麗說,公狗上來,你拿棍子嚇嚇就行,狗都有主的,不能真打。

        公狗太神奇了,妖精發(fā)情這事兒它們一下就曉得了,棍子只能嚇退一步,周麗只好放棄去江邊,跟門衛(wèi)笑了笑,門衛(wèi)讓她牽狗進(jìn)了小區(qū)。一群公狗被擋在門外。小區(qū)草坪上朝這邊跑,跑不穩(wěn),幾步摔一跤,起來又跑。一個中年男人跑過來,說他家的狗有白內(nèi)障,不要緊的,它有腎結(jié)石,做了手術(shù),可憐,讓它嗅嗅,嗅嗅。話聽上去猥瑣,可那人說得誠誠懇懇,周麗不好拒絕,夏小棣自然也不好趕……

        回去的路上,周麗說了一句,人畜一般嘛。

        送了半個月快遞,夏小棣覺著他算是和城里人打上了交道,就像之前,他喜歡在超市出口站一會兒,看著收銀員拿著掃描儀,掃五花肉掃豆腐掃衛(wèi)生巾掃口香糖,不停地掃,他覺得他離城里人的距離很近,比如,有時他會想那五花肉是紅燒呢還炒豆角呢,想完之后,他得吃一回五花肉,這般好像和城里人不差啥。而送快遞,讓他和城里人更近了一些,他們吃穿用的,好像他是經(jīng)手人一樣。

        這一周,夏小棣沒見唐果。唐果打電話讓他和周麗去吃枇杷,他沒去,去了不知手腳放哪兒,一想著曾哥在,他渾身不自在。周麗提了一袋子回來給他,說是味道好,他沒吃一個,周麗剝了一個,硬塞進(jìn)他的嘴里,他還是吐了。周麗生氣了,把那一袋子枇杷全扔進(jìn)垃圾箱。

        這半個月,他給周麗送了三次貨,兩次給狗的,一次是給他的,一件T恤,上面打個對號。周麗說人家打折,占個便宜才買的。雖說不想見唐果,可她卻有個快遞要送,包裹不重,也不硬,是個軟包裝,他看了單子,上頭寫著繩子。買繩子干啥呢?晾衣服的繩子還結(jié)實著呢。

        電動車直接停在唐果院門,老金呼呼跑過來,像是見了親人。他掏出手機(jī),響了老大一會兒,唐果才接,他說,我送貨的。唐果倒沒吃驚,說聽周麗說了,她不在家,那人在家。又說,星期日來吃飯吧,我學(xué)了一回廚師,還沒給你好好做頓吃的……

        沒等多久,曾哥出來把院門開了一條縫,老金還是擠了出來,忽地站起來,前腿搭在夏小棣的肩膀上,像是要比誰個高一樣的。曾哥喊老金立正,老金聽話,收了前腿,不過沒有立正,蹲在地上,哈哈哈吐舌頭。曾哥說,老金是個自來熟。

        夏小棣笑笑,遞過收貨單,曾哥隨手鬼畫符了一下,又遞回來說,送快遞挺累的,小夏,過幾天跟我到合肥吧……

        夏小棣原想不搭理的,忽然多了個心眼兒說,謝謝曾哥,我沒啥本事,就是一身力氣,你又不缺搬運工。曾哥笑說,我們醫(yī)院說大不大,二十多層樓吧,你能干的事太多了,就看周麗舍不舍得讓你去啦。夏小棣隨話答話說,人都要奔個好前景嘛,醫(yī)院的生意怎么會差?

        聊了一會兒,夏小棣跨上電動車,跟曾哥揮手,跟老金揮手,忽的一下竄到街上,走了。

        夏小棣不止一次想到唐果在曾哥那兒的身份,是二奶?有點像,他確定不了,想從周麗那兒聽個準(zhǔn)信兒也難,她嘴巴像是上了鎖。

        其實周麗挺能說的,太平洋是我挖的,死海是我殺的,說些惹人笑的話。她不做飯,廚房里也有鍋,生了紅銹,每天的伙食都在街邊,她覺著這樣挺好,不用洗碗。有天夏小棣把鍋洗凈了,買了一斤豆角四個洋芋,掐了豆角的筋,刮了洋芋的皮,添水煮了,那是老家的家常吃食,要是有包谷面烙個薄餅,就標(biāo)準(zhǔn)了。周麗回來吃了一碗,神經(jīng)病樣的,一臉眼淚。又喊著要他回頭做一回面魚兒,這讓他為難,包米面好說,他在超市看見了,沒有漏勺。老家要么是竹子編的,要么在葫蘆瓢鉆眼兒。在這兒,哪里去找這個東西?不過,他還是解決了問題,用電飯煲自帶的蒸菜的格子,就是窟窿太大,漏出來的面條不如老家那樣細(xì)滑。周麗臉上又掛了眼淚。他說,流啥貓尿咧,想吃自己做唄。周麗啐了一口說,要是會做我哭給你看,人家說這叫梨花帶雨。他學(xué)著周麗呸了一口,結(jié)果沒掌握好,口水噴了她一臉,或者說就是吐了一臉。她愣在那兒,他也愣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去抹她臉,不知為啥手指又激動了一樣,像唱戲的悲憤難忍,抖啊抖。周麗幫了他一下,托起他的手按她臉上,等他的手靜下來,她的臉像是躺他的手里。這個感覺很特別,弄得他難以把持,他能做的,就是抽手,抽得很猛,像油濺在手背上樣的。

        周麗咯咯笑起,那抹異樣卻存了下來,不過,她并沒有表示什么,也不是怕打草驚蛇,對于感情,或者說對于男人,她的幻想還在,只是夏小棣初出茅廬,況且他出現(xiàn)這里,完全是因為唐果。

        周末晚上,唐果請客。周麗回住處換了裙子,等夏小棣回來,也要換衣服,這樣禮貌一點呀。周麗在巷子口買了大西瓜,讓他抱著。

        唐果在家里辦的洋芋宴席,涼拌洋芋絲,洋芋糍粑,洋芋粉卷,洋芋盒子。前三樣,夏小棣都吃過,只是洋芋盒子比較稀奇,唐果說是把洋芋切成方塊,用小刀中間挖方坑,里頭填香蔥豆腐末,用蛋清糊一下,蒸它。出來澆干貝筍丁湯。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可曾哥就有點勉為其難了。

        唐果忙來忙去,勸他們喝酒,她不喝,還要煮酸菜洋芋片吃呀。周麗拉著她,把酒遞到她的嘴邊兒,她只好抿了一口。

        夏小棣看過周麗的手輕輕搭她的背上,摸了一下。唐果穿著白襯衣,粉絲的內(nèi)衣帶子顯而易見。因為周麗在那兒摸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后背有暗色的痕,有點亂……這讓他好奇,不過,他的眼光沒有停留多久。

        他和曾哥碰杯,一飲而盡,曾哥也是一飲而盡,笑說,得離遠(yuǎn)點兒。他也笑,說哪能回回吐呢。他暗中較勁兒跟曾哥拼酒,曾哥喝起酒來并不含糊,自贊說他是酒精考驗的忠誠的酒司令。

        不一會兒,一瓶酒見底,夏小棣嚷嚷著再來一瓶,周麗攔住了,說酒喝一香嘛,夏小棣來一句,老話說,喝酒圖醉,娶媳婦圖睡。幾個笑了一回,酒到底沒上來。酸菜煮洋芋片上來,曾哥說是困了得躺會兒。他們?nèi)齻€吃了個美。

        周麗吃得捧著肚子,直說心里還想要就是肚子不爭氣。轉(zhuǎn)頭看曾哥,垃圾樣的躺在沙發(fā)上,哦,嗯,哦,打鼾。她說,這愛情如接客呀。滿心滿意做一桌子好菜,結(jié)果咧不合客人胃口……夏小棣說,菜做好了,總有喜歡吃的啊。

        周麗笑起來,唐果跟著笑,笑得他臉發(fā)燒。他推開玻璃門,老金擠進(jìn)來,他問老金吃不吃洋芋片兒,老金直搖尾巴,他夾了一片,老金吃了。他端起酒杯,老金竟然舔了一下,他摟著老金說,回頭請你喝酒,你隨意,我滿杯。

        周麗怕夏小棣鬧酒,站起來說要回去。夏小棣趕緊也站起來,周麗說,你玩會兒嘛,把碗幫唐果洗了。唐果說,我來,我來。

        夏小棣跟著周麗,酒精起作用了,話多,問唐果后背上怎么了?周麗說,什么前背后背的?他說,后背上有幾個黑道道。周麗說,眼睛不老實啊,瞎瞅,內(nèi)衣帶子不認(rèn)識?他說,不是,肉上有黑道道。周麗停下來瞅他,硬是瞅得他不好意思起來才收回眼光。周麗說,我沒看見。他說,別裝了,我看見你還摸了摸她的背。周麗懶理他,他的嘴閑不下來。

        周麗去店里牽了妖精,按說讓它待在店里也行,她晚上牽條狗安全些。夏小棣唱了起來:這山望見那山高,望見一樹好仙桃。長棍短棍打不掉,脫下繡鞋上樹搖。左一搖右一搖,搖掉一個好仙桃。過路君子撿一個嘗喂,哥害相思姐害癆。哥害相思尤自可,姐害相思命難……周麗也會唱,她不接他的茬兒。

        坐在沙發(fā)上,他又問唐果身上的黑道道。周麗說,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說著拿起手機(jī)撥號,他問她干啥,她說我給你問呀。他一把搶過手機(jī),涎著臉說,不用問了。

        他說,今天吳主任打電話來,哪個吳主任?就是給唐??床∧桥?。她說,介紹病人到她那兒看病,有提成,消費五千塊提八百,一萬提兩千。周麗嘆口氣,不接話。他說,多好的掙錢機(jī)會。周麗說,這事我知道,我有她的電話。

        看得出來,周麗情緒不高,按說他回房間睡下就行了,可他的嘴不同意。他說起曹坪,周麗的老家。這個話題,周麗也有話說。他說,曹坪人吃團(tuán)年飯,趁天沒亮,關(guān)著門躲著吃,為啥?她說,躲年哪。老輩說,年是個怪獸,出來吃人咧。又說起,曹坪人把爹叫父,把媽叫母兒,把小叫細(xì),細(xì)叔,細(xì)姐。他說,你們曹坪是個怪怪的地方,別處的水往東流,你的那兒水朝西邊……

        周麗喊他別說別說,沒攔住,他說,曹坪的水都往西,女娃子個個會賣×。他咧著嘴想笑,還沒笑出來,周麗一巴掌抽過來,啪,又脆又響。

        沒等他回過神,周麗進(jìn)了臥室,憤怒的門猛地撞擊了鎖。

        這一巴掌力度夠了,夏小棣半邊臉熱烘烘的,有點像小時他爹打他的屁股后的感覺,他還是笑了。這一巴掌抽醒了他,活該。

        他想道歉,妖精枕頭樣臥在周麗房門口,他不擔(dān)心它咬,只是周麗在氣頭上,肯定不想理它。坐了一會兒,他拿電水壺接水,坐在底盤上。又出門去買個西瓜,西瓜水汪汪的,想必能下火吧。

        周麗在哭,隔著門他聽見了。他站在門口,喊她,不停地說,對不起。喊著,喊著,他也哭起來。

        哭聲讓妖精不安,它努力把腦袋貼在地上,它也哼哼唧唧。

        周麗把房門開了一點,妖精一下就擠進(jìn)去了,可周麗卻關(guān)不上門,夏小棣的手臂伸進(jìn)了門……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夏小棣說,你再抽我的嘴巴。周麗嘴一咧笑了,想收住,又收不住。她說,夏小棣,你這一出跟誰學(xué)的?他說,我錯了。

        周麗這才發(fā)現(xiàn),他半邊嘴唇腫起來,看著挺搞笑。她伸手拉他,他順手也一拉,周麗跌坐他懷里。他趕緊捉住她的腰想把她托起來。誰知,周麗忽然環(huán)著他的脖子,只是一口,將他半邊兒腫起的嘴唇含住了。

        事情來得太快了。

        夏小棣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知道鍋是熱的,可就是不知道死活。到后來,周麗算是給他指了一條路,像是東邊山上流下一股泉水,像是西邊山上流下一股泉水,兩股泉水遇著了,匯在一起時,水洗著水,水里有蝦米,有小魚,或者落下一片樹葉,這樣比方,是他后來回味時想到的。而在當(dāng)時,他只覺得自己要裂開,某個時候,他嘴里迸出兩個字,唐果。

        周麗像掀稻草簾子一樣的掀他,接著又蹬了幾腿,他滾在床上。兩個人都在喘氣,喘著喘著,周麗又哭起來。

        他爬上床,想摟她,她不讓他摟,也沒蹬他。周麗哭了一會兒,又蜷在他懷里。她說,你和唐果到底咋回事?說實話,不說實話,出門讓車撞死。

        他說他和唐果的小時候,一路上學(xué)一路放學(xué),一路割草喂羊。說起唐果寫作文,老師老揚(yáng)。說起他暑假挖藥草賣了錢,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給她……

        周麗說,這事我知道,打住。他說他犯法的事兒,周麗又?jǐn)r住話頭,因為唐果也說過幾次。

        他說,就這么些事。周麗說,完了?他說,完了。周麗說,你還沒說,你跟她感情上的事兒咧,簡單點說了,你倆到哪一步了。

        說著,啪的按亮床頭燈,夏小棣驚慌拉過襯衣蓋住自己。在燈下,他看見周麗身上有一條魚,魚尾在背邊上,魚身子從胳肢窩穿起來,魚頭在胸前,那個感覺像是要吃奶。

        周麗說,我得看著你的眼睛,不說實話,還是出門讓車撞死。

        夏小棣沒法不說,他說,進(jìn)去之前,我說過我喜歡她,我們親過嘴,沒親成,她咬著牙巴骨,不讓我親,呸,還吐一口唾沫。進(jìn)去之后,她給我寫了好多信,里頭抄了一些唐詩。出來,她借了個車到州城監(jiān)獄接我,直接開到家,讓我在家里玩一陣子,來省城找她。這些時的事情,你也曉得的……

        他的眼睛瞅著別處,他不敢多瞅她的身體,像是太陽耀眼睛一樣。周麗支起身子,死死盯著他看,他的樣子看上去無辜極了。周麗說,咱們今夜這事兒你要是敢對人說一個字,出門還得被車撞死。

        他說,有那么一個時候,我就想著就這樣死了就好了。周麗呸了一口說,不要臉嘛。他伸手摟她,她小狗樣的蜷著,他又有些意思。周麗攔著他說,給五百塊錢了再來。他愣著,她說,你不是說曹坪的水直往西,女娃子個個會賣×嘛。他拉起她的手要她抽他,這一張嘴太有才太舒服了,你再教育教育它……

        夏小棣幻想從今往后能跟周麗同床共枕,可他失望了。那晚過去,周麗睡自個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想不通,問周麗為什么。周麗說,不為什么。你要是真喜歡我,你追我,就像談戀愛那樣呀。

        這讓夏小棣為難,他不曉得怎么談戀愛,聽人說過花前月下,聽說過點個蠟燭吃晚飯,還有就是跳舞,逛街幫忙拎提包,還有就是不惹女生生氣,聽女生的話。最后一條,他能做到。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機(jī),現(xiàn)在他覺得手機(jī)除了好玩,買啥也方便,因此他有了支付寶。他突然想在網(wǎng)上買了一本書,那個心情很像當(dāng)年。等他把《唐詩三百首》給周麗時,她沒有當(dāng)年唐果接過書時的羞答答。忽然像一掛鞭炮,這本書像根火柴,她三下五除二把書撕了,那些印在紙上的唐詩像一地雞毛。他呆呆地看著她撕,等她發(fā)落。周麗說,我是我,不是唐果。動點心思行不行,就跟明星樣的,女朋友多,一人一個石頭,女朋友個個顯擺,事就露餡了。

        雖然當(dāng)時他沒說什么,可周麗把撕書那一幕,他受了刺激,自己的寶貝,在別人眼里屁都不是,他不肯再巴巴地圍著周麗轉(zhuǎn)了。有時間,他騎自行車到處轉(zhuǎn)。反正城里有好多自行車,拿公交卡刷一下,就能騎走,到地方,找個自行車站,再刷一下卡,就還了。

        每天都要經(jīng)過唐果的房子,他都朝院子看看,有時那輛車停在里頭,有時沒有。每天都會想起她,就像蜂籠里有蜜,可他沒辦法接近。原先,他還能和周麗聊一下唐果,現(xiàn)在根本不可能,一提唐果,周麗就急。

        有時,他會打個電話給母親,打到鄰居家里,有時母親來接,有時是父親,有時父母都不在,下田了。這一天,他接過了一個電話,卻是父親打來的,原來父親買了手機(jī),拉拉雜雜說了家常,父親要他學(xué)好,城里人都精,要他學(xué)會當(dāng)孫子,這樣少吃虧。又說,唐果她嫂子懷上了咧,到處說那個醫(yī)院厲害,鄰居讓我問你一下,那個醫(yī)院能取環(huán)不,他想再生個姑娘。又說,給他請了媒人,如今沒見眉眼,姑娘都到城里了,要他自己留心,不敢胡混,上頭還有列祖列宗。母親又接過電話,要他離唐果遠(yuǎn)些,說她是他的克星,又名聲不好,米鎮(zhèn)的人誰不戳她的脊梁骨……他掛了電話,他聽不得唐果的壞話。

        公司押了半月才發(fā)第一個月的工資,出納裝在工資袋里,跟其他同事比,他的工資最少,可也有五千多,頭一份工作頭一份工資,像是開了一個好頭,他想了一下,照這樣下去,十幾年他就要成百萬富翁!

        下班到周麗店里,看她閑著,他把工資袋遞給她。周麗笑說,上交工資???他說,里頭有一千塊是她的。周麗高興,說頭一個月收貨算是幫他的忙,回頭再給。他說,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嘛,還是取出來給她。周麗推了幾下,還是接了,立馬給唐果打電話,說夏小棣請客啦,唐果說好啊。

        周麗立馬關(guān)店門,說這回不能吃燒烤,得大吃大喝。走沒多遠(yuǎn),進(jìn)了一家湘菜館。唐果已經(jīng)坐下了,周麗問曾哥呢,唐果說,不管他。剛點菜,老板娘走過來拍著周麗的肩,呀呀,麗麗來了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說著要打一間包房,周麗說,就三人,吃不多,用不著呀。老板娘說,閑著也是閑著,你可是難得來一回,天天讓大狗小狗給拴著呢。

        唐果坐中間,周麗讓唐果點菜,專家嘛。唐果沒客氣,點了小蔥拌豆腐,上海青。周麗一把奪過菜譜嚷嚷著不行,這是喂兔子。她點了紅燒牛骨,松鼠魚。臨到夏小棣,他點了米酒小湯圓,還要點,唐果說,四菜一湯,國宴標(biāo)準(zhǔn)啦。她從包里拿出一瓶酒,說是從老家?guī)淼模蹅儾拍芎瘸鑫秮怼?/p>

        周麗說,小夏請客,我買單。說了緣由。唐果笑說,我沾光。說笑一會兒,菜上來,舉杯。夏小棣一飲而盡,唐果看他,周麗也看他,慢慢喝,沒人跟你拼命咧。

        夏小棣說,又不知道說啥,不喝酒閑著慌。周麗說,哎呀,喝酒圖醉嘛。說得他臉紅通通的。唐果哈哈笑了。

        唐果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夏小棣想看她背上的黑道道兒卻看不著,她穿了一條牛仔裙。

        他們說了一陣?yán)霞?,黃瓜應(yīng)該正好吃,麥子快黃了,搓出麥粒來,不加水,用石磨磨出來,直接蒸了,澆點蒜汁,簡直是神仙吃食。說起毛豆,城里人要涼拌了吃,可老家人沒人這樣吃,不曉得是舍不得,還是不知道吃?夏小棣說,沒人涼拌,倒是可以燒點吃。唐果和周麗笑起來說,燒黃豆那是罵人的話。他問為啥是罵人的,她們說,燒黃豆怎么吃得到嘴,得扒灰呀。他們又笑起來。唐果說,米鎮(zhèn)的蓮花水庫里頭有種叫黃辣丁的魚真是好吃,這個時候掐點藿香葉子,那個味啊,簡直簡直……她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不覺,酒喝掉大半,夏小棣喝得多,不過這次,并無醉意。后來,周麗和唐果聊了一會兒,不算是說悄悄話,可夏小棣聽不明白。周麗問,事情咋樣了?唐果說,這回肯定解決。周麗又問,要不要幫忙?唐果笑說,又不是殺豬。

        沒等主食南瓜面疙瘩湯上來,周麗接到電話,有人要帶狗回家。周麗說,她吃好了,不來了,剛上廁所時已經(jīng)把單買了。要他倆慢慢吃。唐果說,也好,吃完了,我跟夏小棣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幾句話。

        周麗愣了一下,又笑起來,是得說說,小夏天天拉著我問你這問你那的。唐果站起來說,咱們抱一下。她倆抱了,時間有點長,相互拍著后背。

        剩下的酒,唐果和夏小棣平分了,唐果舉杯和他的碰了,咣的一響,唐果干了,他也干了。

        從飯店出來,唐果說去江邊坐會兒。江水漲一些,唐果坐下來,他也坐下來。中間隔了一個人,唐果朝他挪了挪。唐果說,這幾天老想找你出來坐會兒。他說,你忙嘛。她伸手捉住他的手。

        唐果說,一晃這么多年,我不是原來的我,你也不是原來的你,想起來,對不住你。他說,就像江邊洗衣裳,洗著洗著衣裳不見了。

        唐果從包里掏出一片鑰匙說,過幾天,我跟那個人走,過幾年再回來,說不定,過幾年也不回來,你到時候住在我那兒,幫著照看老金啊。

        他沖動地?fù)н^她問,是不是因為我來了?要是這樣,我走呀。她搖頭,搖著搖著,臉上有淚珠,他親她的臉,像是把要眼淚擦干一樣,后來兩張嘴拼在一起,這一回,她沒咬牙,她嘴里有糯米香。

        他的手從領(lǐng)口伸進(jìn)去,摸了摸她的后背,那些黑道道應(yīng)該是結(jié)痂了。她把他的手捉了出來。

        兩個人像缺氧的魚,終于分開,大口呼吸。他說,背上咋了?她說,別問。她把鑰匙放在他手里。然后站起來,他們朝回走。

        在路口分開時,唐果忽然問了一句,周麗是不是喜歡你呀?他說,有點吧。唐果說,周麗是個好人。

        回到住處,周麗像狗一樣圍著他轉(zhuǎn)了幾圈,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她問唐果說什么來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片鑰匙,說唐果給的。周麗說,怎么著,曾哥這一走,鑰匙就給啦?他說,不是。她不等他說完,沖進(jìn)房間,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很新的報紙,啪啪拍在他面前說,看看你的《唐詩三百首》。

        看著新,其實是兩年前的,上頭有張照片,照片里一群女子要么披頭散發(fā),要么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一張茶幾上,擺著許多安全套,最顯眼的是一本《唐詩三百首》,圖片下面有報道,警方掃黃現(xiàn)場。

        夏小棣呆呆看著報紙,周麗看著他。許久,他問,你怎么知道這本就是我送的那本《唐詩三百首》?周麗指著相片上的一個女子說,你看這個。是的,那個身影是唐果,夏小棣喉嚨里一陣惡心,先是干嘔,接著又吐了。他情緒波動時,愛這樣,吐得眼淚汪汪,他抹啊抹啊,抹不干。

        突然,他抓起茶幾上的水果,伸出食指。刀落下來之前,周麗一把抓住他的那根手指,而刀砍在周麗手上,血汪出來。

        周麗按著手,指著報紙說,唐果右手邊那個人是我。

        唐果真的走了,給夏小棣和唐果發(fā)了條相同的短信:要是喜歡,就別放過。我走了,代我照看老金,池子里的魚。

        周麗覺得肯定是夏小棣把他們的事兒給唐果說了,夏小棣否認(rèn),只是說那天吃完飯,唐果問了一句,說了一句,周麗是個好人。周麗有點不好意思,啥都瞞不過唐果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他坐在周麗店里打瞌睡,手機(jī)響了。父親的聲音大得嚇人,唐果出事了!他心里像挖了一大坑,大口大口呼吸。父親說,唐果的車栽進(jìn)白連水庫,栽得也不深,栽下去時有人看見,也喊人了,來了一大幫子會水的去救,她手上系著一根繩子,救上來就沒氣了。車上還有個一個男的也沒氣了……

        周麗泣不成聲,你到底掙不脫他,你有腳啊,你咋不跑啊,非得死啊,啊,啊。夏小棣沖向車站,他得回去。

        半個月后,夏小棣來了,老金臥在籠子里,妖精在它旁邊,看見他,老金想站起來,沒成功,還是臥著,和妖精隔籠相望。

        他坐在周麗身邊,過了一會兒,抓過她的手,紗布已經(jīng)拆了。

        他說,警察說是殉情。

        周麗搖頭說,不是。唐果給我看過合約,唐果給曾哥當(dāng)三年情人,不準(zhǔn)跟別人好,曾哥給她二十萬塊錢。最先開始,真的像有情人,只是表面,曾哥一肚壞水,花花腸子……周麗欲言又止。夏小棣說,打她?周麗說,不光打,咋說呢?就是那種變態(tài),還綁著她。

        他們?nèi)ヌ乒姆孔印?/p>

        茶幾上放著幾本書,《唐詩三百首》放在最上頭,夏小棣拿過來,一頁一頁地翻,沒有紙條,沒有留言,除了有些詩句下面畫著圓圈,畫得很隨意的樣子。

        這是什么意思?

        夏小棣看著周麗,周麗看著夏小棣搖頭,其實她知道這些圓圈的意思,只是這一輩子她都不會說出來,還有唐果后院那堆沙子,她說過留著把池子埋起來。風(fēng)從玻璃門吹進(jìn)來,《唐詩三百首》隨便翻著。

        周麗說,這本書送給我,行不?

        責(zé)任編輯:遠(yuǎn)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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