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一
我讀一句,你讀一句?!坝^自在菩薩?!薄坝^——自在婆薩——”“能渡一切苦……真實不虛?!薄澳芏伞磺锌唷媸恰惶摗??!薄熬烤鼓鶚?,三世諸佛。”“久經(jīng)涅槃——,三世諸佛——”
昏黃的燈光閃爍不定,一圈淡黃的光暈籠著燈下一老一少。外甥囡的父母忙,一出生就托付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里。囡囡五歲了,阿婆想,就讓她讀書認(rèn)字了。村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野人,阿婆便只能拿出“心經(jīng)”——山人的信仰,一句一句讓小孫女跟著讀。
小孫女趴在阿婆的大腿上,眨巴著眼睛,學(xué)電視里的小人搖頭晃腦地讀,把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拖得老長老長,不知道讀錯了多少字。
問:阿婆,什么叫“能渡一切苦”呢?
答:佛普度眾生,苦的事情啊,都會過去。
問:阿婆,我的娃娃破了,我好難過,婆薩會渡嗎?
答:當(dāng)然會,好孩子,有阿婆啊。
二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四年級,剛剛有點懂得人情世故。
“什么!他逃出去了,十五萬啊,我們拿什么錢還給銀行!早知道就不該拿房產(chǎn)證給他做擔(dān)?!币魂嚤╋L(fēng)過后,媽媽癱坐在沙發(fā)上,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
爸媽開始四處借錢。我還小,不知道高傲的媽媽是如何低聲下氣放低姿態(tài)地開口,不知道剛強的爸爸是如何豬耳撓腮面紅耳赤地一次次開口——我想借點錢;我只知道,銀行的催促越來越急,爸爸抽的煙越來越多,媽媽越來越沉默,我問媽媽:“換不上錢會怎樣呢?會被銀行抓走嗎?”媽媽強擠出一絲笑容:“不會,只是我們的房子會被拍賣……”媽媽聲音漸漸輕下去,非常緩慢地環(huán)視了我們的家一周,眼里泛起淚花。我說:“媽媽,我怕。我怕我們被趕出去,怕我們只能睡大街。”媽媽說:“不會的,有我和爸爸?!?/p>
幸好最終,銀行再沒打電話來,房子保住了,卻留下了沉甸甸的債務(wù)。
我默默慶幸,慶幸我還有我的小床可以胡亂倒騰。小時候阿婆教我說:能渡一切苦……究竟涅槃,三世諸佛。我能讀準(zhǔn)了。
時間公允地流逝,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幸或不幸而停滯不前。年關(guān)到了。
真的是“年關(guān)”,家底幾乎已掏空,但爸媽仍是湊足了錢,備了厚厚的年貨。媽媽說,外公外婆也很辛苦,你以后也一定要對他們好,不管多苦多艱難,我鄭重地點點頭。
晚上,全家一起出門走親戚。山村的風(fēng)是甜甜的,吹散心中些許憂愁。爸媽手中的禮品越來越少,我的口袋越來越鼓——老人都喜歡給小孩塞一把零嘴。來到最后一家,我停住了,扯扯阿婆的衣角,問:“他們的兒子騙了我們這么多錢,為什么還要給他們送東西?”阿婆說:“他們也苦,兒子不在,他們也需渡過這些苦。”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走進(jìn)門,看見兩個孤單的老人,沉默地坐在火爐旁??吹轿覀冞M(jìn)來,忙起身,只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佝僂著背,似乎快要折斷。塞給我一把陳年的糖。
三
生活恢復(fù)正常,傷痛終會過去。
現(xiàn)在我明白《心經(jīng)》的內(nèi)涵大概就是四個字:普度眾生。而佛就是我,我就是佛。心存悲憫,一心向善,用無差別的愛來渡一切苦,一切真實不虛的苦,不管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別人身上的,不管是對我們有恩還是對我們有欠。人總是要經(jīng)歷些刻苦銘心的痛才能明白些什么,父母和阿婆便是我最好的引路人。正如釋迦牟尼佛究竟涅槃,終在菩提下頓悟成佛。
曾看到一句話,覺得甚符“心經(jīng)”的內(nèi)涵,叫“愛你的敵人”。對于親人、友人、愛人,我們當(dāng)然會愛,然而對于仇人,敵人以及他們的親友,我們也要愛。佛說,眾生平等。他們只是被雜念蒙蔽了心靈,因而迷失了方向。他們只是需要一盞溫暖的明燈。佛說,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環(huán)。我不能說善必有善報,但于己無憾,對人無愧。比如曾經(jīng)一度很困惑,為何日本人在接受了一次次強烈譴責(zé),仍要樂此不彼地參拜靖國神社?誠然,歪曲歷史事實是可恥的,然而逝者已矣,殺人時他們是魔鬼,逝去后他們只是可憐的游魂,也需要終極關(guān)懷。渡善固然是善,渡惡方位真正大善。
四
我讀一句,你讀一句。
阿婆拿起《心經(jīng)》,放在眼前,遠(yuǎn)遠(yuǎn)近近調(diào)試,直到看清楚字。阿婆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楚字了。當(dāng)年的小娃娃出落成大姑娘,靠著阿婆。明亮的燈光籠著一老一小。
“能渡一切苦?!?/p>
“能渡一切苦?!?/p>
“究竟涅槃,三世諸佛”
“究竟涅槃,三世諸佛”
神鬼本無別?!吧袷潜痪次返墓恚硎潜或?qū)逐的神”。
或許有人會說,這是迷信。但是我想說,與自己讀《心經(jīng)》,參透的是人生,與家人讀《心經(jīng)》,參透的是生活。
浙江省新昌中學(xué)越新文學(xué)社
指導(dǎo)老師: 何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