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就一番事業(yè),成為成功人士。即便是極為開明的父母,不做過多的奢求,只求孩子身心健康,人畜無害,活得快樂就好,但是內(nèi)心里那份牽掛,那份期盼,即便深藏內(nèi)心,也難免溢于言表。
每個孩子的心智、稟賦有差異,開竅或早或晚,父母如何能帶出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是個難以說清的問題,至今也沒有標準答案或是固定模式。
王世襄和傅雷就代表了兩個較為極端的個案乃至類型。
傅雷自己成就很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也很厚,不說別的,一代宗師黃賓虹就是傅雷發(fā)現(xiàn)的,并且一手將其捧紅。傅雷對孩子的嚴格是出了名的,傅雷不在家,傅聰傅敏兄弟兩人發(fā)了瘋地亂跑,常常惹出事來,傅雷回來就是一頓暴打。
通過《傅雷家書》,我們看到的是一位事無巨細、處處關(guān)懷的父親?,F(xiàn)在大多數(shù)家長基本走的就是這個路子,只是我們的修養(yǎng)、學識都不及傅雷而已。
傅聰還算爭氣,成了名噪一時的鋼琴家。這個路數(shù)也不能說不可取,如今郎朗走的也是這條路,也算走通了。但坦率地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功者終歸是極少數(shù)。即便傅聰,我們將他視為一位成功者,但是真要論成就,卻遠不能和父親傅雷相比較。當然有些家長會說,學這學那的,倒也沒想讓孩子以此為業(yè),只是想提高點素質(zhì)。這樣想當然好,只是得看孩子是否喜歡,或者是否具備那份潛質(zhì)。如果孩子不喜歡,干嘛非和孩子擰著干呢?干嘛非要替孩子選擇不可呢?
如果說對傅聰?shù)慕逃问绞莻€嚴厲的極端,那么王世襄的童年教育則成就了另外一個教育極端——放養(yǎng)。
少年王世襄是個頑童,排行老二,哥哥聽話、聰明,不料得了猩紅熱,不幸夭折。連家里的保姆都感嘆,死得可惜。經(jīng)此變故,王世襄的父母就特別注重孩子的身體健康,只要是對身體有好處,一概不禁止。王世襄小時候真是撒了歡地玩,就差上房揭瓦了。
王世襄算是世家子弟,幾代先祖都做過巡撫一級的大員。父親是晚清時的外交官,母親金章,也不是平庸之輩,是浙江南潯金家后人。金家三兄妹留學英國的時候,金章是年齡最小的,是三兄妹中學業(yè)進步最快的。
王世襄自幼入讀的是美國人為西方外交人員子女開辦的學校,是用英文教學的,中國孩子很少。家里又給他請了塾師,就是家教,教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授主要是古典詩詞歌賦,這些與考試無關(guān),只是為了提高修養(yǎng)而已。
王世襄的童年是快樂的。
王家舊宅在北京南小街芳嘉園,一條街也沒幾個大門,似乎都是大戶。從他家再往街里走,是慈禧哥哥家的宅子,少年慈禧初到京城時似乎就是在這里落腳的。這附近的房子,王世襄都上過。那時候家里來了親戚串門帶著孩子,或是串親戚到人家家去,大人都囑咐別的孩子:別跟他上房啊??梢娡跏老迳戏坑邪a。他最早上房是為了轟鴿子,讓鴿子飛,后來大約是落下毛病了,見房就想上。放到今天大約會視為多動癥,其實是孩子精力旺盛。去親戚家串門,中午吃飯,大人們怕他鬧將起來,就特意在餐桌上寫上標牌“王先生”,說是專門為他設(shè)的座,他覺得受人重視了,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大人一般,也能顯示出優(yōu)雅的一面,大人們在一邊偷著笑。
王世襄最初上房轟鴿子,還不懂鴿子的習性,手持大長竹竿,砸得屋瓦不全。后來養(yǎng)了幾年,了解了鴿子的習性,站在院里拿根一尺長的小棒,拴上根紅繩,手一舉,鴿子就起飛了,根本不用費那么大勁。王世襄的特點其實和所有孩子一樣,迷上什么就特癡迷。有幾年寫作文,他回回寫鴿子,外籍老師受不了他,訓斥他說:下次要是再寫鴿子,只能得“P”(就是不及格)!他這才改寫別的。
男孩子小時候頑皮不是壞事,王世襄小時候同時迷上了摔跤。他跟著學摔跤的師傅都是清宮善撲的跤師,講究的是個干凈利索脆,把人家撂倒了,自個兒得站著,不能也跟著趴下,現(xiàn)在這種摔跤比賽,還分個誰先著地,他看著就來氣。他上學那會,外國的小孩也很頑皮,有一回和一個英國孩子撂上了,人家哪見識過中國跤的招法,結(jié)果把人家腿摔折了。人家父親是英國的外交官,不過挺講理的:孩子嘛,公平游戲,自己孩子本事不行,腿折了自己治,也沒追究。
王家在清華園附近也有所宅院,王世襄就讀燕京大學時,就住這,養(yǎng)了一幫玩友,一起拿獾,再就是養(yǎng)大鷹拿兔子。名伶程硯秋的叔叔那會兒就跟著他一起玩,也沒工錢,管吃管住而已,大伙兒就圖玩?zhèn)€痛快。王家的人說,送一袋子洋面,沒幾天就吃沒了,派人去一看,嘿,全是壯漢!多能吃啊,烙一摞大餅,一轉(zhuǎn)眼就沒了。家里三天兩頭就得送面來。那活動量,趕得上專業(yè)運動員。有一回半夜里拿獾回來,翻墻入院,鬧得動靜有點大。當時正租他家房子的是新月派詩人陳夢家、趙蘿蕤夫婦。這對新婚小夫妻偷著掀起窗簾一看,又是棍棒又是刀槍耙鉤的,以為來了土匪,嚇得插著門不敢出聲。待天亮了,才知道是王世襄同一干狗友。陳夢家后來成了古文字學家及青銅器專家,趙蘿蕤從事翻譯工作,艾略特的著名長詩《荒原》即出自她的譯筆。
王世襄晚年寫《獾狗篇》,專寫?zhàn)B獾的經(jīng)歷,又寫《大鷹篇》,講他少年時到大山里潛伏一晝夜逮了雛鷹,回來馴養(yǎng)直到出去逮兔子的事。
拿獾是夜里,逮兔子是白天,再加上養(yǎng)蛐蛐、養(yǎng)鴿子、種葫蘆、養(yǎng)蟈蟈,你想想他還有多少空?
可是奇了怪了,他的功課并不差。鄧之誠是他燕大的歷史老師,有一回王世襄懷里揣著蟈蟈、葫蘆就進了課堂,結(jié)果下午陽光一照,蟈蟈回過暖來,放聲叫,屢觸不止,惹得滿堂哄笑。鄧之誠訓斥他:“是聽我講?還是聽你蟈蟈叫?出去!”鄧之誠把這大玩家逐出了課堂,不過學期終了,因為學業(yè)精深,還是給了這個大玩家一個優(yōu)等。燕大是司徒雷登創(chuàng)辦的教會大學,很洋派,但國學這塊要求很嚴,很多同學都是詩詞歌賦過不了關(guān)。王世襄卻是童子功,這門功課很是輕松,很多同學只好請他幫忙寫舊體詩,王世襄也靠這個本事結(jié)識了他一生的伴侶袁荃猷。不但玩和學沒耽誤,泡妞也沒耽誤,結(jié)下了一生的姻緣。
民國晚期,老舍在美國講學,王世襄在美國考察博物館,一個場合兩人遇上了。老舍以寫北京城著稱,也是位侃爺,少有對手,聊來聊去就說起京郊的野蘑菇和諸多動植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比他還熟絡(luò),知道得極為精專,讓他大為驚異。而讓美國人驚異的是,他們從中國內(nèi)地買了一座古亭子,一磚一瓦地拆散了,拍好照片編了號,運回美國要在博物館里復建??墒遣鸬臅r候好像挺明白,要裝回去了,卻怎么也做不到。有人指點說:這事得找王世襄。這位年輕的國手果然不凡,指指點點,就把亭子重新插起來。
王世襄有句話很有道理:玩都玩不好,能干好什么呀?
孩子不像成人,還沒有那些功利的選擇,大多對未來的指向也不明確,自己的優(yōu)長還有待開發(fā),連自己都不清楚,一切都是憑興趣。興趣帶給孩子的是持久的專注力和永不止息的好奇。千萬別小看這一點,孩子專注的東西多是些游戲,在成人看來可能不值一提,將來孩子也不可能以此為生,但是這種能力和習慣卻可以伴隨他一生,老人們都說“三歲看大,五歲看老”,其實看的就是這種性格和格局。怕的是玩什么都玩不好,玩什么都沒專注力,玩不出名堂來。如果興趣都不能激發(fā)出一個個的最大能量,估計他將來干什么事情都一事無成。
其實孩子小時候該學什么?除了基本的素養(yǎng)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習探究問題的方法,是要保持對外界事物的敏感和好奇,要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和永不服輸?shù)男愿?。人都爭強好勝,孩子尤甚,斗蛐蛐無疑是最直接的游戲。
蛐蛐從逮、收、養(yǎng)、識別優(yōu)劣、排兵布陣,一整套全活,想玩精不容易,得識蟲性。王世襄養(yǎng)過獾狗,深得狗性,晚年出去參觀,一籠一籠的藏獒都和小牛犢子似的,叫聲之大讓人腿軟,都說是震得地皮動。王世襄拉開門就跑進去了,嚇傻了一圈的人。結(jié)果他進去,狗也不叫了,趴在地上任他揉搓,和他還挺親,為什么?深得狗性?。?/p>
養(yǎng)蛐蛐也一樣,不過這個要在斗場上較量。有一年還是中學生的王世襄居然贏了“金針李”,一時議論紛紛?!敖疳樌睢笔蔷┏敲t(yī),名叫李桐華。當日京城蟲壇有諺語:“前秋不斗山、爽、義,后秋不斗叨、力?!闭f的是上斗局的字號,這些家特別難斗。李桐華“山”字號,是晚清京城著名蛩家南帥的弟子。有一年著名須生余叔巖在京城擺下擂臺,挑戰(zhàn)全北京的蛐蛐玩家,北京城八旗子弟帶起來的風氣極盛,藏龍臥虎、高手很多,余叔巖守擂多日,竟無人能敵。惟有李桐華攜蟲攻擂,將余叔巖的頂尖好蟲(稱為棚頂)挑于馬下,余叔巖竟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后來還是經(jīng)人撮合才算講了和?!敖疳樌睢泵康角锛究傄o卻每月幾百大洋的酬金,回家養(yǎng)蟲,可知癮頭之大。這回敗給了一個中學生,感覺大失顏面,他到底是淘換了一條山東寧陽的好蛐蛐,打敗了王世襄的大翅子,才算罷休。不過兩人也就此訂交,結(jié)成了終生的朋友,直到晚年,每逢秋季王世襄還是抽空去李桐華家看看蟲,過過眼癮。
其實一個孩子只要靠自己能玩好一個玩意兒,就說明他具備著某種能力。隨著他的成長,當他選定一個方向的時候,這種能力就會顯現(xiàn)出來,將他推送到應(yīng)達的境界??上Т蠖鄶?shù)家長不容孩子有這些縱情的愛好,視這些為不務(wù)正業(yè)。
其實問題多出在家長這兒,王世襄的父母采取的是不教而教,家庭的氛圍、來往的朋友、處事的格局,都是對孩子的教導。
王世襄可謂是樹大自直的典型,讀研究院的時候母親去世,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機,忽然覺得自己都這么大了,一事無成,實在愧對母親,就此收了心,一心做學問。
別覺著王世襄就是個富家子弟,一輩子不缺錢,其實就是小時候家境好。他父親在北洋時期還任職,到了國民政府時期就不再出仕,賦閑在家,一家開支全靠出租房產(chǎn)維持。待等王世襄開展自己事業(yè)時,經(jīng)濟上已是非常拮據(jù),一切全靠他自己。
當年朱啟鈐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一部孤本《髹飾錄》,是明代漆工寫漆器工藝的書,他看不懂,想辦法復印了一本帶回國,委托給王世襄,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解讀。朱啟鈐曾經(jīng)做過北洋時期的交通總長、財政總長,故宮博物院就是他和馬衡倡議興辦的。朱啟鈐跟王世襄的父親是朋友,在王世襄則屬于世伯,他稱之為朱桂老。得了這個囑托,拿來一讀,果然讀不懂,一切全無頭緒。這會兒王世襄當年的勁頭就來了,不弄明白誓不罷休,從此天天逛北京城的掛貨攤,搜尋明清漆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王世襄被開除了公職,沒多少收入,好的都是由陳夢家買,陳夢家在北大當教授,又有著作行世,收入高。他自己買小件、買殘器,也正因為買了些破的、殘的,對漆器內(nèi)部的機理也有了初步的認識,要不然誰舍得把完整器破壞了看里面?如今永樂的漆器價值都過千萬,在當時也不便宜。
后來王世襄又找到了曾在故宮工作過的漆工,拜了匠師,給人家打下手,學手藝,和匠人交朋友,探討學問。匠人們也沒見過這部《髹飾錄》,那些術(shù)語有些早已不用了,南北漆工之間,術(shù)語、稱呼亦有差異,王世襄走訪了很多年事已高、見聞廣博的老人,終于算是參透了《髹飾錄》里的那些術(shù)語和專有名詞,歷經(jīng)十數(shù)年終于完成了《髹飾錄解說》??墒歉遄映闪?,他自己卻成了右派,出版是不可能了。他自己刻鋼版,油印了一百部,分贈福州、北京等地的漆器廠,希望好不容易挖掘出來的古人著述不會再度失傳,結(jié)果大受歡迎,解決了漆器工藝的好多疑難問題。好多匠人上門求書,弄得看大門的老頭直嘀咕:都是些什么人?來找這右派?直到晚年,此書才正式出版,大放異彩。沒有他的勞作和付出,這部漆器工藝的絕學是一定會失傳的。這可是絕學??!
王世襄晚年被稱為國寶、大收藏家。王世襄經(jīng)歷的時代,老一輩人人都經(jīng)歷過,東西就在那兒,又有誰真正心疼過那些凝結(jié)著古人心智的器物呢?王世襄是一個出身世家而玩在草根的人,是個玩得透徹的人。能玩透徹這很重要,他知道任何一個行當能成為頂尖高手的不易,那些玩意、那些器物無不飽含著當年那些手藝人、匠人一生的經(jīng)驗和心血,無一不是我們民族世世代代傳承有序的技藝,收集這些“廢物”,是他對文化、美好懷著信念,對技藝懷有深深敬意。
這是“玩”帶給他的認識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