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戈石（白族）

濕漉漉的花瓣兒，在山村小徑上奔走，草叢肅然生敬，恭立兩旁；純潔的李子樹花朵，看得很清楚，揚了揚手，算是打招呼，它在風(fēng)中低訴，將思親憶情的故事紛揚傳播；火紅的桃花站立蒙蒙細(xì)雨中，對著人群說：“兒女都是父母親的花朵，怎不思念親人？”清明時節(jié)，我看見許多人同我一樣，像一朵朵被雨水打濕的鮮花，滿懷哀思。我仰視紫杉樹的表情，在空中飛翔或站立樹梢枝頭的鳥們的眼里，已暴露無遺；紫杉樹一陣接一陣地散發(fā)出的親人們生前的蓬勃氣息，撲面而來，讓我倍感溫暖。這是清明節(jié)這個機緣，給我的禮物，是大山給我的禮物。無限敬仰的老祖宗，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一些逝去的親人，都曾在紫杉樹下勞作、呼吸、仰望，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向上求索。紫杉樹，從遙遠(yuǎn)的冰川時代奔來，翠綠數(shù)萬載，它的內(nèi)心為什么如此強大，到底盛盈著什么？我夢見了紫杉樹，它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就在我的眼前流淌。我喜歡擁抱它，側(cè)耳傾聽到了水流的速度，傾聽到了風(fēng)雨中的光陰，傾聽到了火焰中的錚錚聲音?！澳丬S上了河流的高度嗎？你擁抱了火焰的力量嗎？”我想，在天上，我所尊敬的親人與恩人，都會對著大地上的我，說出這么親切、關(guān)愛、激勵的話。

太陽照在大地上亮晃晃的，房屋、城墻、攤鋪子、樹、人群投下的陰影一片晦暗。集市上可謂人山人海，匯集成的巨大陰影，蔥蔥郁郁。陽光與陰影，總是交錯著，到底什么時刻踐踏了陽光，或橫踩了陰影，完全由步伐去決定。距離清明節(jié)還有一個星期的日子，天地間已完全籠罩在憂傷的氣氛之中。我就走在這樣的集市上，買了一些清明節(jié)上墳所用的香紙，看見了一些認(rèn)識的和陌生的人，因為清明節(jié)即將到來，在他們臉上堆滿了惆悵、追憶與無可奈何的綿綿思念。“清明節(jié)前，麻煩你來我們周山鋪一趟。不好意思，這次可要耽誤你的時間了，請你原諒。”我突然接到的電話，是我的小姨從遠(yuǎn)方寧夏她婆婆家打給我的。小姨懇請的語言，讓我大吃一驚。以前，小姨總是用命令的口氣，跟我這個小字輩的人說話，兒時淘氣的我，屁股沒少挨過她的巴掌。用家鄉(xiāng)的話說，她是一個女漢子。小姨還告訴我，從貴陽到寧夏六盤山往返的飛機票已經(jīng)訂好了。什么事？小姨沒有說，從她的電話語氣中，我敢肯定，應(yīng)該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P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站立六盤山，看見的就是希望，緊握的就是勝利。誰不向往？六盤山是神山，年少的記憶，來自于偉人毛主席的詩句。那時，輕狂的我，做夢都想跳到山峰之巔，俯視山下景致。長大了，在六盤山行走，一眼就愛上了涇河之清澈。一次又一次地?fù)淙肽赣H的懷抱，涇河湯湯，擁抱涇河郁情，爆發(fā)于內(nèi)心。獨坐一處沙石高地，虔誠而更似膜拜地目睹了神圣的馬尾巴梁，我在心頭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白花花的涇水為什么是從這里迸發(fā)出來的呢？那里面到底蘊藏著多少光芒？一些可以流動的光芒，一些把我的生命與心靈同時擦亮的光芒。響亮的聲音，洪大的水勢，湍湍急流，它哪一刻不是展現(xiàn)生命挺拔的高度？靈魂騰飛的高度？六盤山，已經(jīng)去過三次的城市，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耙粋€飯，三個菜包括湯菜，一共是70元錢。我這里沒有零錢找給你。改日吧，如果您路過這里，方便的話，再來付吧。沒關(guān)系的?！焙唵蔚拈T楣，樸實的裝飾，室內(nèi)整潔明亮。我就坐在這樣的一個小餐館里吃飯。我將100元遞給飯店老板，說：“就付給您100元吧，不用找零錢了?！崩习寤卮鹞遥骸澳鞘强隙ú恍械模强腿?，我怎么可以多收您的錢呢？聽您的口音，您是外地人吧，清明節(jié)前夕，來到這里，應(yīng)該是掃墓祭祖吧，您是一個很孝道的人。再說了，我也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呀，慚愧?！弊呦嘛w機的弦梯，我接到了小姨的電話，說路上塞車，她可能要晚兩三個小時才能趕到固原六盤山機場，要我自己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當(dāng)時我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就走進了一家飯館。老板與我，萍水相逢。老板是一個30歲樣子的女人，在一個非常物化的時代，居然還有這樣的飯店老板，讓我對她充滿了尊重與敬畏，同時讓我看見了一個心地純潔、內(nèi)心強大的世界。我站在大街上，看見滿地明晃晃的光芒，是那樣的耀眼，那樣的奪目，一股暖流瞬間竄入了我的全身。

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7尺寬，3尺深，緩緩地流淌著，一些樹影與人影，在微微隆起的水波上搖曳著，那些影子，慢慢地正一點點地向水里沉下去，與水中的一些魚兒親撫著，魚兒就游動得更歡了。一些魚兒，忽兒隨水而下，忽兒逆水而上，忽兒就游動到我們的眼前，睜著大大的眼睛，目光穿過透明的、緩緩的流水，凝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蹲在溪水邊，將手伸進水里，那些魚兒，就從我的手指或手掌上滑過，也不懼怕人?；?，涼涼的感覺，有如我的手指在九冬十月里，撫摸過的一些華麗綢緞子。我入神的樣子，小姨已經(jīng)看得十分清楚，她對我說，這些魚兒，春夏只可欣賞，不可捕捉。捕魚，只在秋冬兩季。極目看去，溪水從一座茂密、深邃的樹林里流出來，我在心里揣摩，那些魚兒會不會也是從那里跑出來的呢？小姨像看透了我的心事，說，這些魚兒一半是自生的，一半是放養(yǎng)的。小姨還說，這條小小的溪水，它可澆灌著幾千畝的小麥、胡麻、玉米，供給千多人飲用。周山鋪寨子兩面環(huán)山，前方有一個空曠的土壩子，土塊一塊連一塊的，或高或低，反射出淡淡的、一些綠色與黃色的光芒。溪水繞著村子，從東向西，從農(nóng)戶家的外墻下方的石壁下，或幾棵古老的紅樺樹下，或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無名樹下，向著低處流淌開去了。一些我不知名的小鳥兒，忽兒站立在溪水邊的小樹上；忽兒騰空，閃電般地穿入一汪清水，又閃電般地破水飛出，拍著翅膀，將沾帶著的一些水珠，灑在空中，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寶石，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自己竟向著天空飛去了。房子后面，生長著許多綠色的樹，還有一些青青草。這是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小姨家的面包車，從縣城出發(fā)跑了4個多小時才到。小姨盛了一盆溪水，讓我洗了把臉，頓時，我渾身的疲勞已煙消云散，留給我的只有興奮，和讓我慢慢品味這個小村里帶給我的許多新鮮感。

“現(xiàn)在，我們想將春生的名字寫入周姓人的族譜。”小姨說，她嫁入周家，就是周家的人了，周家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我看見，小姨表情莊嚴(yán)，仿佛面對著一項重大的事要?！澳憧赡懿恢溃覀冎苌戒伒娜藶槭裁匆谝路膬?nèi)里縫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小黑布？”小姨一邊對著我說話，一邊用手解開了她大兒子的衣服。我看見她兒子的衣服內(nèi)里，位于胸口處，縫有一方比巴掌還大的黑布。小姨告訴我，說那塊簡簡單單的黑布，它象征著一塊小小的黑板；那是一塊讓窮人們認(rèn)識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文字，增長知識，明辨是非，可以在那些熠熠生輝的文字里找尋希望和未來的黑板。春生遇難后，當(dāng)年寨子上一位長者，就在自己的衣服內(nèi)里縫上了一塊四方的小黑布，見者仿效，傳至今日。話說當(dāng)年，每至夜晚，或大雪紛飛，在人們無法下地干農(nóng)活的日子，春生就將寨子上的窮人們組織起來，將一些文字寫在一塊小小的黑板上，教人們識字。3年下來，寨子里的窮人們大多認(rèn)識了許多的文字，感覺那些文字就像親人一般，溫暖、有力，而又真切地引領(lǐng)著人們大膽地向前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小姨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遠(yuǎn)走高飛，落地西北，看中的就是周山鋪的人情味，地方情。小姨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小姨說，百年樹人，通過身邊的一些具體事，身體力行地去感化孩子，才能真正地讓孩子們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小姨激動地對我說，喊名叫周山鋪的這個地方，有8個自然寨子，就三大姓：周、陳、楊?！叭笮斩枷氚汛荷拿謱懭胱遄V里。我們應(yīng)該怎樣去寫？現(xiàn)在我們連春生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果再過30年，或者50年吧，也許人們會漸漸地淡忘了春生這個人，也許連春生這個名字也給忘記了，那將可能就是我們周山鋪所有人的悲哀了?！毙∫陶f，當(dāng)年，有一位從遠(yuǎn)方而來的年輕人，20多歲的樣子，叫春生，在周山鋪這個地方做了3年的木匠活。他打造水桶，打造柜子，做洗臉盆，做木箱子，都做得非常好。春生還會用從坡地里抓采到的一些草藥，給人治病，經(jīng)他手治愈了許多窮人們的病痛，沒收過一次錢。他給窮人家干活，付不付工錢，他一概無所謂，只要管他一日兩餐粗茶淡飯就很高興了，深受當(dāng)?shù)馗F苦人的喜愛。還有一些樸實的畫面，老人們通過自己的語言，一代又一代地向后人傳誦：綿綿秋雨，寒氣在地上沉沉浮浮，山坡上，溝壑里，凝重的雨水，從草葉尖尖上，從樹葉尖尖上，從樹枝高處，正往下流淌著。空氣里，有著很重的涼氣。這樣的日子里，春生正與一些窮人們在壩子上翻著土。夏天，太陽炙烤，他與一大伙窮人正在溝壑縱橫的山坡上放羊。春生說，只要大伙把他當(dāng)作朋友，就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分了。當(dāng)年，春生與寨子上的幾個年輕人，走得非常近，心里有什么話，就相互傾吐，視為兄弟。他們一共15個人，時不時，在天完全黑了以后，神神秘秘地，跑到山坡上一個洞里，在那里開會，學(xué)習(xí)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還有《中國的去處》。開會的目的，就一個，春生說，就是讓窮人有衣穿，有飯吃，有房住，有自由，可當(dāng)家可做主。而要擁有這些東西就得打倒地主土豪，要從他們手中奪取土地，奪取財產(chǎn)，推翻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建立新中國。春生常說，他喜歡周山鋪，他愛周山鋪，周山鋪就是他的家，周山鋪的老少爺們，大娘大媽們，娃娃崽們，都是他的親人。春生曾對寨子上的人說過，他爹媽過世得早，小時就四處逃荒要飯，一位好心人收了他學(xué)做木工活，又教了他一些用草藥治病的本領(lǐng)，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了。小姨說，這些都是她嫁到周山鋪后，聽寨子上的老人們說的。周山鋪，當(dāng)年很窮，沒有地主土豪，全是給其他寨子里的地主土豪做苦活的佃農(nóng)，住的都是茅草棚。據(jù)說，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春生帶領(lǐng)他的14位兄弟，扛著斧頭，還有不知是從什么地方弄到的11支槍，神秘地降臨在了別的寨子，先后把4戶老財?shù)刂髋c3戶土豪給捆綁了起來，繳了他們的槍，發(fā)動了當(dāng)?shù)氐母F人，分了地主土豪的財產(chǎn)土地。有1戶老財?shù)刂鳎桓市呢敭a(chǎn)落于窮人之手，又恐自己曾經(jīng)作惡多端，好事沒做一件壞事做了不少，心想如今落入窮人之手，料想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就命家人或服毒自盡，或跳樓自裁了事。這件事，當(dāng)時在整個周山鋪一帶，反響特別大。“春生為什么要救那老財?shù)刂髌拍?？?yīng)該讓那婆娘立即就死去。一個快要臨產(chǎn)的婆娘，一個從二樓跳下去摔斷了一條腿的婆娘，一個曾有嬌好的容顏如今早已不復(fù)存在了的快46歲的老婆娘，一個曾依仗許多不義之財和狠毒爪丁欺凌弱小老人、小孩和窮人的婆娘，一個曾喜歡搬弄是非顛倒黑白的婆娘，春生本就不應(yīng)該管她，應(yīng)該讓她立即去死才對?！蹦茄剑窃丛床粩嗟貜乃嗔说挠彝瓤谧犹幜魈食鰜淼难航裢噶四堑刂髌拍锏难澴?，開始在那婆娘身后的一大塊又一大塊石板地上流淌，隨即那血液就開始風(fēng)起云涌般浸濕透了那婆娘哭泣的聲音，浸濕透了那婆娘呼天喊地的救命聲音。那婆娘的命真的很大，她家里的人都死了，她卻一個人活了下來，身子里懷的孩子居然也沒有流走。周山鋪的人看見春生兩只手一伸就將那老財?shù)刂髌拍镙p輕地抱了起來，奔跑如飛，然后又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床上，仿佛像抓住一只小雞。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里，人們一直沒有弄明白，春生為什么上山去找草藥給那婆娘治療腿傷？為什么做飯給躺在床上不能翻動身子的那婆娘吃？為什么還按時給那婆娘換上腿傷的藥？為什么找引產(chǎn)婆讓那婆娘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嬰？春生為什么還救濟那婆娘與那小劣種？春生還多次上山去砍柴然后扛到那婆娘家里去燒火做飯，或幫助那婆娘下地翻土下種。當(dāng)然，后來，在那老財?shù)刂髌拍锏耐葌棉D(zhuǎn)了以后，人們再也沒有看見春生在她家門口晃動的身影。距離解放還有十多年，在一個古歷6月份的日子里，不甘失敗的地主土豪，聯(lián)合了多個地方的地主土豪，在一個深夜里，向著春生住的茅草棚潑了許多煤油，點燃了。當(dāng)窮苦人們發(fā)現(xiàn)那場大火時，只看見了兇煞惡神般的地主土豪們，手里端著槍，他們連春生已經(jīng)被燒焦了的尸體也不準(zhǔn)動，直到把春生的身體燒成了一捧泥土，然后無情地將他扔進了那條清澈見底的河流里。春生之死，讓老天爺一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傾盆大雨。沒過幾天，人們看見那個跳樓摔斷了一條腿的地主婆娘，將自己居住的房屋讓出一半來給窮人們居住，她還抱著她自己的親生兒子跑到她爺爺?shù)膲災(zāi)古赃?，從地里挖出了許多錢財，全部分發(fā)給了周山鋪的窮人們。聽老人說，如今已經(jīng)80多年過去了，沒有誰知道春生是什么地方的人，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澳憔帉戇^地方黨史，又是主編，懂政策，曉法律，知道應(yīng)該怎樣處理這樣的事。把春生寫進族譜，我們這樣做，會不會有損春生的形象？”聽小姨的話，她分明把握不了這件事。

“在今年清明節(jié)那天，將春生的名字正式寫入族譜里，同時在那天，將為春生立一座石碑。”周山鋪寨子里，陳姓人，楊姓人，周姓人，都有這種想法。春生的身份，像一片光芒，早已散落在了遙遠(yuǎn)的歷史的煙塵里，成了一個不解之謎。許多人認(rèn)為，春生的行為，已經(jīng)表明他就是一名中共黨員，他為中國共產(chǎn)黨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為人民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這是不爭的事實，將他定名為：共產(chǎn)黨員春生，肯定不會錯。也有人提議說，在那樣艱難困苦的歲月里，春生如果不是一名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會做出只有共產(chǎn)黨員才可能完成的事嗎？他分明就是一名沒有暴露身份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應(yīng)該名正言順地給寫上：黨的地下工作者春生。也有人說，叫熱血青年春生，教書先生春生，木匠春生，救死扶傷的天使春生，好人春生，苦命的春生……眾說紛紜，爭論不休。面對善良的人們，真性情的人們，我一時也陷入了理性事實與情感思維的困境，當(dāng)然，最后還是實事求是的思想占據(jù)了上風(fēng)。憑著對春生生前的所作所為，我說，春生是一個給寒冷的冬天帶來溫暖的人，給窮人帶來希望的人，一個給黑暗帶來光明的人，這一點，誰也不會有其他看法吧。小姨是個聰明的人，完全明白了我的意圖，她大聲喊道：星火周春生。頓時，大伙高聲喊出：“星火周春生！”“星火陳春生！”“星火楊春生！”對春生的身份、姓氏稱謂，就這樣肯定了下來。接下來，又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春生的輩份怎樣處理呢？如何將他寫進三大家庭的族譜里，放在什么位置？我提議：逝者為大，這是千年俗定，不管春生是何方人士，落地入俗。三大家族商議敲定：將春生的輩份定性在：以周山鋪現(xiàn)今活著的人，年齡最大、輩份最高的人為界，再向前推三個輩份。小姨說，應(yīng)該好好地感謝我，原來寨子里已經(jīng)爭論了好幾年的事，終于塵埃落定。

“將星火周春生大人請入族譜。”黑壓壓的人群，嘩啦啦地一片，在周氏祠堂里跪下。這是清明節(jié)的早晨，我目睹的情景。祠堂之上神壁前的一方桌子上，端端地擺放著周氏族譜、毛筆、墨汁。一位周姓長者，面對著眾人，喊出洪亮的聲音，然后，翻開族譜。長者神情莊嚴(yán)，目光有神，只見他將毛筆鋒尖深情地蘸飽了濃郁的墨汁，將“星火周春生大人”的名字，鄭重地寫入了周氏族譜。族譜里，他已經(jīng)分明寫下，現(xiàn)今周山鋪活著的男女老幼，都是周春生的后代子孫。中午時分，太陽直照大地，有風(fēng)在吹，樹們草們已經(jīng)吹出了一地歌謠。忙碌的人們將一塊刻印著“星火周春生大人”的石碑，從山下抬上了山頭。黑壓壓的人群，跟著石碑，也涌上了山間草地。一塊高大的石碑，就聳立在了周氏墳山里。周春生游蕩的魂，從此，就像石碑前栽種的鮮花與青草，沐浴著陽光，浸潤著天地之間的甘霖，會愈發(fā)得滋潤而生動了。一地鄉(xiāng)風(fēng)，萬載俗，周山鋪村子里的陳姓、楊姓人家，都舉行了相同的儀式。相信春生在天的那顆博大的心，看見此情此景，眼睛里一定會閃爍出璀璨的光芒。簡單、莊嚴(yán)、凝重的儀式，相信現(xiàn)場的人們，能夠清楚地看見火焰里面的沸騰溫度，一直會持續(xù)到千秋萬代。也就在當(dāng)天，當(dāng)年那個跳樓斷了一條腿的老財?shù)刂髌拍锏膬鹤拥膬鹤樱瑢⒋荷膲災(zāi)构_修建在了他祖母的左側(cè)，也就是在那個地主婆娘的左側(cè)，兩墓緊緊相依。孫子說，他家早已將春生的名字虔誠而膜拜地請入了家譜，尊稱春生為祖父。孫子還說，他祖母生前留下的最后遺言是：“世世代代都要記?。捍荷怯H人，是恩人，恩情比天高比地大。”

小姨用她的面包車將我送到固原六盤山機場時，我提議，走進了那家讓我難忘的小飯館。我點了幾個菜，要了兩份飯，支付了全部的飯菜錢，飽用了一個中餐?？粗谆ɑǖ拇竺罪?，還有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我感覺仿佛不是在吃什么飯，而是讓我的靈魂在這個小小的店子里，找尋一片純潔的天空，找尋一片陽光透亮的天空，找尋一片讓自己看得見自己的天空。我像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握緊了什么，猛然間，我看見：一條清澈的流水，已經(jīng)將我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我全身一派輕松。離別時，我看見那個飯館，比實際中的樣子要高大了許多，它變得富麗堂皇了。當(dāng)冰浸浸的飛機緊跟著我在7000多米的高空飛行時，透過機窗，我看見了蒼穹之上，有一條火焰狀的巨龍正在向上騰飛，它渾身閃爍著無比璀璨的光芒，我想，難道她不就是已經(jīng)崛起、正在強大的中國嗎？我雙眸凝神遠(yuǎn)方，握緊了壯志凌云的騰飛姿勢，攥緊了豪情滿天的飛翔力量，向著我的家鄉(xiāng)云貴高原的方向——那里是我大展宏圖的地方，我遙祭了我無限敬仰的先人們，我的父母親，還有許多在天上的親人與恩人，我深信，他們一定會認(rèn)為，我又一次地學(xué)到了一些做人的本領(lǐng)，得到了一次讓自己的心靈潤澤與生長的機會。他們在高高的天上，一定笑了，笑得很開心。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