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 (蒙古族)
第一章
1
草原之夜是那么寧靜,有一群馬在安靜地吃草,守護(hù)馬群的牧馬人在馬群旁等待著天亮,也許還思念著留在家里的妻子兒女。但長夜漫漫,距天亮還很遠(yuǎn)。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的馬群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也不是整個馬群,而是馬群中最好的那些馬。
盯上馬的是“高原好漢”,也有人稱他們?yōu)椤摆s馬大盜”。
高原好漢或者趕馬大盜挑剔得很,他們要趕走的是馬群中最好的那些馬匹,一般的馬他們根本看不上眼。在白天,他們就盯上了那些他們看中的馬匹,就隱藏在離馬群不遠(yuǎn)的某一個地方。夜更深了,整個世界都變得像夢一樣朦朧,就在此時,突然一聲呼嘯,有人沖進(jìn)了吃草的馬群中,把那些最好的馬趕跑了。整個過程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的。守護(hù)馬群的牧馬人這時候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慌忙騎著馬去追,但已經(jīng)遲了,前邊的馬蹄聲越跑越遠(yuǎn),還傳來趕馬人嘹亮的歌聲。高原好漢或者趕馬大盜一個個騎術(shù)高明,膽大包天,他們將盜得的馬趕到很遠(yuǎn)的地方賣掉,揣著白花花的銀元回到草原。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見了窮人和朋友就散發(fā)銀元,盜馬所得很快用完,但他們?nèi)匀豢鞓窡o比。他們一般沒有家室,也沒有財產(chǎn),除了幾匹追風(fēng)快馬和一身絕技幾乎一無所有。他們干盜馬的勾當(dāng)并不是圖財,而好像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騎術(shù)和膽量,就像開了一場玩笑。蒙古族有崇尚勇敢的傳統(tǒng),所以對這種人大家并不厭惡和仇恨。丟了馬的人罵他們是強盜,但一般都稱他們?yōu)楦咴脻h。草原上一些半大男孩還夢想著自己將來也當(dāng)個高原好漢,一些年輕的姑娘和媳婦也經(jīng)常夢見他們的馬蹄聲和歌聲。
他們藝高膽大,但善終者并不多,因為他們一旦被抓住只能是九死一生。他們被吊打,指甲縫里釘竹簽,被濕牛皮裹住扔在野外,被燒紅的鐵烙燙……就很難活著闖過這一道道鬼門關(guān)。但草原上流行著一種古老習(xí)俗,就是只要他們活著闖過九道生死關(guān),就對他們赦免,不再追究他們。當(dāng)然赦免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被赦免者不能跟王府作對,也不能對家鄉(xiāng)造成危害,至于他們跑到其他地方干什么事是他們自己的事,那個地方的人能否抓到他們進(jìn)行懲罰那也是人家的事。
不需要追溯太遠(yuǎn),僅在百十來年前的蒙古高原上,真的存在過他們這樣的人。但他們?nèi)藬?shù)也在逐年減少。最后一個高原好漢是哪一年消失的?沒有確切的說法。但他們的故事還在,人們?nèi)栽趥髡b著他們那些充滿傳奇的故事……
2
距今百十來年前的那年夏天,一個陌生人走進(jìn)了陰山以北的大草原。這個人約五十多歲,身材高大,神情陰郁,騎著一匹馬又牽著一匹馬慢慢走著。他那一身穿了很多年的蒙古袍原本大概是藍(lán)色的,但經(jīng)歷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吹日曬早已發(fā)白發(fā)黃。他一直沿著一條河走下去,見了一個牛倌說了幾句話,中午又到一家牧戶的氈包里喝了好幾大碗酸奶,下午繼續(xù)走,消失在草原深處。在地廣人稀的草原上出現(xiàn)個把陌生人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據(jù)那個牛倌和那家牧戶的人說,那個人基本算是個老頭,而且很少說話,見了牛倌只是問路,只說了三兩句話,而進(jìn)了那個牧人的氈包除了問候以外基本沒有說話。他們還說,那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但說起話來卻帶著這一帶的口音,當(dāng)然不是完全標(biāo)準(zhǔn)的本地口音,但也能聽得出來。
兩天后的上午,這個人來到一個破舊氈包旁的拴馬樁前。包里走出一個老奶奶,她顯然眼神不好,看了半天正在拴馬的客人,喃喃著“這是誰呀?”老男人提著褡褳走過來跪倒在老奶奶面前,用渾濁沙啞的聲音叫道:“媽媽……”老奶奶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終于看到了跪者的腦袋上稀疏頭發(fā)里那一顆紅色的痣,便“啊……”了一聲,還搖晃了一下,顫聲問道:“你是我兒子……薩仁呼?”
達(dá)吉德老人孤苦伶仃地過了幾十年。她沒有鄰居,也沒有親戚來看望她,據(jù)她自己說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所以好多比她歲數(shù)小的人都不知道她還有個兒子。過了一些天人們才傳開原來達(dá)吉德老奶奶還有個兒子,最近回來了。
“什么?她還有兒子?從來沒有聽說呀?!?/p>
“聽說她真的有那么一個兒子,十七歲離開家,過了四十年才回來。”
“十七歲,四十年……那她那個兒子應(yīng)該是五十七歲了呀?!?/p>
“是呀,所以聽說她都認(rèn)不出自己的兒子了?!?/p>
“四十年不回來,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呀,很奇怪。但聽說她那個兒子叫薩仁呼?!闭f話的人無意中強調(diào)了薩仁呼這個名字。
“薩仁呼?……真的叫薩仁呼?”
“聽說就是叫薩仁呼……”
“哦,哦……”
薩仁呼這個名字讓人們想起了那個內(nèi)外蒙古出了名的趕馬大盜,因為那個大盜就叫薩仁呼。他們當(dāng)然不相信達(dá)吉德老奶奶的兒子會是那個大盜,只是兩個人同名而已。但也有人想,達(dá)吉德老人的兒子為什么一走就是四十年?他去哪兒了?干什么去了?這么一想又感到有些神秘。
大草原本來就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別看這里從自然景觀到人們的生活都那么簡單。藍(lán)天、大地,遠(yuǎn)處地平線上是一些蔚藍(lán)色的山影,再沒有更為復(fù)雜的內(nèi)容。牧人一頂氈包,幾群牲畜,每天的生活都是簡單的重復(fù)。但這里卻有一種神秘感,發(fā)生好多神秘的事情。比如從大自然某些現(xiàn)象中牧人們會看到一些預(yù)兆和啟示,比如有一年從大草原深處傳來一種可怕的巨響而人們一直沒有弄明白那是什么聲音,比如被荒草淹沒已久的一條古道突然顯現(xiàn)后又突然消失,還比如某一個人突然失蹤但過了多少年又回來,像達(dá)吉德老奶奶的兒子……
出于好奇有些人就去達(dá)吉德老人家看她的兒子。
草原完全可以用“荒草連天”來形容。土層里的養(yǎng)分過分充足,再加上雨水也好,荒草長得擁擠而蓬勃,風(fēng)吹過來,草浪就像海浪一樣滾動著。成群的黃羊從草浪中跑過,只能看見它們的腦袋和犄角。只是在那些牧戶的夏營地周圍,因為牲畜一早一晚的踐踏,會有那么一塊地方?jīng)]有太高的草,但貼著地皮的草仍然很密實。達(dá)吉德老人的氈包就在草原深處那么一塊地方。
在達(dá)吉德老奶奶家里他們看到的是一位十分魁梧的老頭。見有客人進(jìn)來,他就站起來迎接,就像氈包里立起了一座山。他行動遲緩,神色陰郁,但深陷的一雙眼睛十分銳利,而且真的很少說話。達(dá)吉德老人滿臉堆笑地跟客人說話,說兒子十七歲那年突然離家出走,走了四十年才回來,讓她在入土前總算見到了兒子,說明她是有福之人。兒子這次回來她才明白,兒子離家的最初起因是為了父親的鼻煙壺。那年她家遭遇了匪禍,不僅牲畜被趕走,她丈夫的一只鼻煙壺也被土匪搶走了。她兒子知道父親十分喜歡那只鼻煙壺,是用三匹馬換來的。那年兒子剛剛十七歲,有一天就離開家走了?!八且赣H的鼻煙壺去的,但后來又遇到了很多事情。不管怎么說,他這次真的把父親的鼻煙壺帶來了……”老人樂呵呵地說著,拿出鼻煙壺給客人看。那只鼻煙壺讓所有人驚嘆不已!鼻煙壺大如小孩子的拳頭,通身天藍(lán)色,不知是一種什么石頭,而且雕刻精美。老人讓兒子給客人倒茶,端奶食,那個五十七歲的兒子按照母親的要求忙來忙去,看來他很孝順,像母親的奴仆??腿水?dāng)然想跟他談?wù)劇?/p>
“你走了不少地方吧?”
他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沉默了一會兒說:“哦,哦……”
“經(jīng)歷過不少事吧,說給我們聽聽?!?/p>
“哦,也沒有什么……”
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根本不想談什么??腿穗m說很失望,但也對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個子很高,有點駝背,很多時候在沉默。他的沉默中似乎隱藏著一種力量。很可能他是一個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的人,四十年呀!
過了一些天薩仁呼去旗王府見了一次索德納木協(xié)理。他見官府的人干什么?沒有人知道。據(jù)說他在索德納木協(xié)理那里待了大半天,究竟說了一些什么?更沒有人知道。但后來有的人曾說,他如果就是那個有名的趕馬大盜薩仁呼,那么他也許去找索德納木協(xié)理請求赦免并得到了批準(zhǔn)。又過了幾天他離開家出去走了幾天。走的時候他騎一匹馬又牽著一匹馬,跟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草原上的時候一樣,但回來的時候另一匹馬上卻騎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這事又引起了人們的議論。
“那個女人至多二十二三歲,可以給他當(dāng)女兒,但聽說是他的妻子?!?/p>
“聽說兩個人恩愛得很呢。”
“奇怪呀?!?/p>
“這個薩仁呼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個有名的好漢薩仁呼呀?”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后來大家的看法趨同一致:他就是那個威震四方的趕馬大盜薩仁呼,如今他被官府赦免了,回來過安穩(wěn)的日子了……但這些都是猜測。
3
不管達(dá)吉德老人的兒子薩仁呼是不是那個趕馬大盜,他如今過著一種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的日子。達(dá)吉德老人原來有幾十只羊,后來他又帶來兩匹馬,再后來他又帶來一個女人,一家三口人就過著最簡單的生活。后來鄰居給了他一匹帶駒的母馬,過了幾年它們繁殖成了五六匹。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老婆生了個兒子。接著達(dá)吉德老人去世了。
達(dá)吉德老人是面帶滿足的微笑去世的。家里就剩下薩仁呼兩口子和兒子。兒子長到三歲那年他老婆也患急病撒手人寰。從外表上看不出他有多悲傷,但人們也發(fā)現(xiàn)他明顯地蒼老了。人們看到他讓三歲的兒子騎在馬背上自己在前面牽著走。
一個沉默的老人,一個剛剛開始懂事的孩子。他們的日子波瀾不驚,單調(diào)而漫長。但在孩子八歲那年有兩件事給那個孩子留下了終生的記憶。
一是馴馬。
鄰居送給他們一匹帶駒子的馬。過了兩年那匹駒子長大了,該馴化了。那個孩子目睹了他父親抓馬、馴馬的全過程。因為他當(dāng)時就站在自己家旁邊的高坡上。
他看到父親騎著馬追那匹已經(jīng)三歲的馬。那匹三歲馬慌不擇路而他父親騎著馬一直跟在其后,無論前面的馬如何躲閃、轉(zhuǎn)彎、變換伎倆,他父親的馬就像吸鐵石一樣緊隨其后。那樣來回追了幾圈,他父親突然把套索甩了出去,那套索就像長了眼睛一樣,一下子套住了馬……接著他直接從自己的馬背跳到了那匹馬上……那馬暴怒地蹦跳起來,想把他掀翻在地,但他卻像焊在馬背上一樣……后來那馬不蹦跳了,向前跑去。跑了一圈就跑到孩子跟前,他跳下馬來。那馬喘著粗氣,用鼻子嗅著他的袖口,向他發(fā)出低鳴……他這個八歲的孩子都能看得出來,馬和他成了好朋友……
二是追馬群。
那年冬天有一天很少說話的父親站在氈包前,望著遙遠(yuǎn)的天邊搖頭嘆氣。兒子問:“怎么啦?”“哦,你看看天邊的云?!备赣H說。兒子看到天邊一塊形狀怪異的云,那云不是平浮在空中而是立在那里。夏天草原天空中的云是多種形狀的,但冬天那種云很少見。“那云怎么啦?”兒子問。父親的臉色很沉重,說:“在草原深處某一個地方發(fā)生了暴風(fēng)雪……”“在很遠(yuǎn)的地方嗎?”“現(xiàn)在很遠(yuǎn),但今天后半夜就到我們這里……”
那天半夜暴風(fēng)雪真的來了。他們的鄰居跑來說:“我的馬群驚跑了,幫幫我吧?!彼赣H什么都沒有說,騎上馬就跟鄰居一起出發(fā)了。他們走時已經(jīng)是深夜,整個世界都在風(fēng)暴中搖晃。草原牧人都知道,馬群一旦在暴風(fēng)雪中跑起來是很難停下來的。幾十匹馬順著風(fēng)勢跑起來就是一股可怕的洪流,什么力量都擋不住。但到了第二天上午父親和鄰居把馬群趕回來了。兩個人的眉毛胡子都結(jié)了冰,鄰居的半邊臉還凍傷了,而他們的馬卻渾身冒著熱氣。后來兒子聽那個鄰居講,他父親跑到了馬群前面但并沒有企圖攔住馬群,而是不斷呼喊著領(lǐng)著馬群跑。不知道那馬群是怎么了,好像聽懂了他的喊聲,就跟著跑起來,他們就這樣領(lǐng)著馬群跑回來了……
4
草原上夏天綠草如茵,到了秋天牧草枯黃,冬季大雪紛飛風(fēng)暴肆虐,但接著又是一個生機(jī)蓬勃的春天——這里的時光在按自己的節(jié)奏不慌不忙地流逝著,顯得大氣,從容不迫。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很多梟雄好漢都在時光流逝的過程中變得模糊不清,似有若無。
兒子八歲那年薩仁呼突然不見了。那天他的鄰居因為一件什么事去了他家,走進(jìn)了氈包。這個鄰居看到薩仁呼那個八歲的兒子在包里呼呼大睡,早就蹬開了蓋在身上的皮襖。氈包的門是開著的,清新的空氣和清晨的陽光從門外進(jìn)來。鄰居又走到外邊向四處瞭望,但沒有看見薩仁呼的影子。從那一天起,人們再也沒有看到薩仁呼。人們剛開始以為他是出去找走失的牲畜去了,這是草原上常有的事。但草原上的日子就那么不緊不慢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大家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事實:薩仁呼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但他去哪兒了?為什么走了?
人們?nèi)査莻€八歲的兒子,他父親去了什么地方?那孩子說他父親沒有告訴他要去哪兒。又問他,從他父親的言談舉止或只言片語中感覺到什么沒有?那孩子直搖頭。人們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薩仁呼經(jīng)常騎的那匹馬不見了,馬鞍子也不見了,說明他是騎著馬走的。后來有人說薩仁呼可能預(yù)感到自己到了生命的盡頭,不想讓兒子看到他離世的過程,所以才走了。還有人說有些高原好漢就是這樣,知道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就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薩仁呼就這么消失了,給兒子留下了一頂破舊的氈包,百十來只羊和十來匹馬。鄰居一家人可憐那個孩子,就把那個孩子和為數(shù)不多的牲畜帶了回去,為那個孩子管理畜群,照顧那個孩子。那個小男孩很喜歡馬,而且什么樣的烈馬都敢騎,還騎得很好。這在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里是很少見的。這孩子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他走路和騎馬的姿勢,他的體型開始像他的父親了。他將來可能也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草原上的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但到了十五歲那年那個孩子也不見了。鄰居家的人騎馬出去找了十來天一點音訊都沒有,只好失望而歸。他們無可奈何地說:“有什么樣的父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據(jù)說他父親是十七歲時離家的,這個孩子是在學(xué)他的父親。只是他還小了一點,才十五歲呀……”還有一件事讓他們感到遺憾:他們一直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奶奶、父母、鄰居都管那個孩子叫“小馬駒”,但那是昵稱而不是名字。他的奶奶或父母肯定給他起過名字,那孩子也肯定知道自己叫什么。但誰都沒有問過他,誰能想到他突然走了呢?
時光仍在不緊不慢地流逝,達(dá)吉德、薩仁呼,還有那個孩子……總之這一家人只是偶爾被人提起。人們記得在這一片草原上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戶人家。他們已經(jīng)離人們的記憶越走越遠(yuǎn)了。
據(jù)說后來有一年索德納木協(xié)理到這片草原巡視,正好去了薩仁呼那個鄰居家,在聊天的過程中無意間說到了薩仁呼一家。
“雖說窮,但也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呢?,F(xiàn)在卻什么都沒有了?!蹦莻€鄰居說。
“啊,不能說什么都沒有了吧。不是還有個孩子嗎?”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
“可是……他在哪兒呢?”
“那孩子現(xiàn)在肯定長大了?!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那孩子應(yīng)該帶著一只鼻煙壺……”
“啊,真的,他們家有那么一只鼻煙壺,我們都見過?!蹦莻€鄰居說。這個憨厚的鄰居當(dāng)時并沒有想一下:索德納木協(xié)理對薩仁呼家的情況真是了如指掌啊,連那個鼻煙壺都知道……
那個鄰居問索德納木協(xié)理:“協(xié)理大人,達(dá)吉德老人的兒子薩仁呼是不是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薩仁呼?”
索德納木協(xié)理笑著說:“很多人都這么問我,可是我哪兒能知道呢?也許是,也許不是?!?/p>
索德納木協(xié)理要走了。他到拴馬樁跟前,望著西天的晚霞很久。太陽落入地平線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現(xiàn)在那里留下了一大片美麗的晚霞。
“你看呀?!彼麑λ退剿R樁前的主人說,“別以為太陽已經(jīng)落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不是的。它給大地留下了晚霞。晚霞就是遺留下來的陽光呀……”
“哦,哦……”
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完,騎上馬走了。
第二章
1
二十年后一個夏天的深夜。
河面上半夜起霧了。那霧又向河兩岸的草灘漫延開來,使得天上的星星變得模糊不清,空氣中的水分明顯增多,河里淤泥的氣息也隨著霧氣到處漂蕩。這是一條陰山北部草原上的河,河的拐彎處住著三家牧戶,如今他們的氈包、牲口圈以及上了羈絆放在河邊吃草的馬匹,還有幾頭?!急灰轨F吞沒了。你就是走到跟前,也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住著這么幾戶人家。這是1943年的夏天。
多濃的霧啊!如果沒有霧,從這里就可以看到草原以南陰山雄偉的輪廓。陰山是內(nèi)蒙古西部一道著名的山脈,向東與大青山連接。包頭城就在陰山南麓,黃河從城南向東流過。陰山與大青山以北是廣袤無邊的大草原。草原上的人們過著一種古老、簡單、平靜的生活,年復(fù)一年。但自從日本人占領(lǐng)包頭以后,這種平靜被打破了。駐包頭日軍經(jīng)常到山后草原禍害,他們燒牧民的氈包,無緣無故打死野外放牧的牧人,還搶走牧民的牲畜。這樣的消息幾乎每天在草原上傳來傳去,讓人們白天黑夜提心吊膽。在此同時,有關(guān)大青山抗日根據(jù)地和陰山游擊隊的消息卻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據(jù)說大青山根據(jù)地和陰山游擊隊經(jīng)常派人下山跟日本人作對,讓日本人頭疼。
夜越來越深,霧氣似乎也更濃了。河邊這三戶牧民辛苦了一天,現(xiàn)在也早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但很快,夜的平靜被打破了,先是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接著牧戶家的牧羊狗也狂吠起來,接著有些人在大聲喊叫。
單身女人娜仁驚醒了。她住在最東頭的一頂氈包里,距另外兩戶有好幾百米遠(yuǎn)。三年前她在旗王府衛(wèi)隊當(dāng)兵的新婚丈夫出去打仗再也沒有回來,去年她的哥哥又失蹤。接二連三的變故讓她變得十分膽小。她現(xiàn)在祈禱著外邊喊叫的那些人快點離開這里。也許她的祈禱起了作用,馬蹄聲和人們的喊叫聲真的遠(yuǎn)去了。但牧羊狗仍在叫,這使她暗暗叫苦。在她聽來,牧羊狗的吠聲是在提醒著那些剛剛離開的人們:這里有牧戶,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嗎?你們怎么走了?按說牧羊狗見了生人吠叫,是它們的職責(zé)。它們一直是忠誠地履行自己職責(zé)。但自從日本人來了以后,牧民該不該養(yǎng)狗都成了問題,因為狗的叫聲很容易引來日本人。好像要印證她的擔(dān)憂,那些喊叫聲又回來了。那些人好像是在追什么人,“那家伙,怎么一到這里就不見了?”“仔細(xì)找,他跑不了!”……
她在被窩里縮成了一團(tuán),閉上了眼睛。
接著,更為可怕的情況出現(xiàn)了,她感覺到有人走進(jìn)了她的氈包。她雖然閉著眼睛,但相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她睜開眼睛,就真的看見在門口有一個黑乎乎的輪廓,相當(dāng)高大,說明進(jìn)來的是個男人。她還聞到了露水和馬汗的氣息,露水的氣息是這個人從門外帶進(jìn)來的,馬汗味是牧馬人身上常有的,所以這個人大概是個牧馬人。雖說她很害怕,但同時也有點惱怒。草原上的人黑夜去別人家,總是先站在門口打招呼,比如說“家里有人嗎?很抱歉打擾了你們……”之類,哪兒有這樣闖進(jìn)來的?但她也不敢出聲。她不知道進(jìn)來的是什么人?深夜闖進(jìn)一個單身女人包里要干什么?
倒是進(jìn)來的那個人先開了口。“你別怕,我待一會兒就走,有人在追我?!蹦莻€人說,他說的是蒙古語,是一個男人。
還沒有等她說什么,他就走到她身邊,好像還開始脫衣服,說:“如果那些人進(jìn)來問,你就說我是你的男人?!闭f著他就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
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拼命地往外推這個人。但這時候外邊有人兇狠地叫了起來。
“快點上燈。快點!”
她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上了油燈。幾個人闖了進(jìn)來。
“來生人沒有?”來人問。他說的是蒙古語,這讓她稍微放心了一些,看來這些人不是日本人。
“沒有……”她說。她現(xiàn)在只能這么說。因為那個男人已經(jīng)躺在她的被窩里,她不能說自己跟一個陌生人睡在一起。
“這個人是你的什么人?”來人又問。
被窩里的男人有點不高興地反問:“這還用問嗎?”
那些人邊往外走,邊說:“奇怪,那家伙怎么就突然不見了?”
外邊的馬蹄聲漸遠(yuǎn),那些人這次真的是走遠(yuǎn)了。被窩里的男人一躍而起,邊穿衣服邊說:“謝謝你,我會報答你的,我說話算數(shù)。”
她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問:“你是……什么人?”
“我嗎?我是好人。”
“那怎么有人追你?”
“他們也是好人,有時候好人也會追好人……”他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又說:“我得化裝一下,借你的頭巾用用,我會還你的?!?/p>
頭巾就在她的枕頭旁,那是她丈夫娶她時送的禮物,是絲質(zhì)的,是她的心愛之物,但她也不敢說不給。
他走了。
她望著油燈的火苗出神,很久沒有緩過神來。剛才的事是真的嗎?我是不是做夢了?剛才真的有一個陌生男人闖進(jìn)來跟她躺在一個被窩里,之后又走了嗎?她覺得這個事情實在荒唐。但她又不得不承認(rèn)剛才的一切是真的,因為他的體溫、氣味還殘留在她身邊,她的枕頭上凹進(jìn)去一塊,那是他的腦袋壓的……
她一直坐到天亮,就匆忙走到外邊。昨夜生成的霧仍籠罩著河兩岸。霧中有幾頭牛在河邊站著,但看不清楚是誰家的牛。牛那邊傳來河水流動聲在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娜仁,娜仁……”高娃大姐響亮地叫著走過來。她大概有四十來歲,是個寡婦,跟光棍達(dá)瓦相好,但不知為什么兩個人沒有成家,就那么半明半暗地來往著。她這個人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今早不知是因為走路太急還是因為激動,呼吸急促,臉上紅撲撲的。
“娜仁,你知道昨天夜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高娃的蒙古袍下擺和靴子全濕透了,因為她是從沒膝的野草里走過來的,草上全是露水。
“啊,發(fā)生了什么?”娜仁問。她當(dāng)然想起夜里的那個事情。
高娃語速很快,說:“聽說那個朝樂蒙昨夜趕跑了王爺馬群里的一些好馬,王府衛(wèi)隊的幾個士兵和馬倌一直追到咱們這里,他卻不見了,就像變成了水滲進(jìn)了土地里,又像變成了空氣飄到了什么地方……”
“朝樂蒙?哪個朝樂蒙?”娜仁的心在活蹦亂跳,昨天夜里的那個男人……是他嗎?
“還能是哪個朝樂蒙?就是那個趕馬大盜朝樂蒙嘛?!?/p>
娜仁“啊”了一聲。她又想起了那個男人的體溫、氣味……
據(jù)說近二三十年高原好漢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但也沒有絕跡,聽說朝樂蒙是他們中的后起之秀。對娜仁而言朝樂蒙這個名字只不過是個傳說,草原上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很多傳說,但今天聽高娃姐這么一說,昨夜那個不速之客卻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她聽到了他的聲音,聞到了他的氣息,感覺到了他的體溫。當(dāng)時她是怕得要命也羞得要死,根本沒敢看身旁的那個男人。她現(xiàn)在有點后悔,高原好漢朝樂蒙昨夜來到了她身邊,她卻沒有看清他長什么樣子。但她也覺得,她不可能再見到朝樂蒙。朝樂蒙倒是說過要報答她,還說要把頭巾還給她,但她認(rèn)為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不久她卻明白了朝樂蒙是說話算數(shù)的。大約十來天以后的一個早晨她走出氈包,就意外看見她家的拴馬樁上拴著一匹馬,她的頭巾掛在馬脖子上,還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
朝樂蒙來過了,為什么不進(jìn)屋跟我說說話?她感到一點遺憾……
那是一匹高大的棗紅色的馬,左臀上有一枚五角形的烙印。
2
雖說日本人占領(lǐng)包頭后搞得草原上人心惶惶,但阿杜敖包一年一度的祭奠仍然如期舉行,因為祭敖包是不能中斷的。
敖包,蒙古草原上的一個獨特的景觀,是蒙古族百姓與永恒的長生天溝通的祭壇,每座敖包都向蒼天傳遞著草原上的人們對蒼天的感恩和祈求。草原上究竟有多少座敖包?任何人都永遠(yuǎn)不會得到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其中有一些著名的敖包是有記載的,這種敖包或者與某一件重大歷史事件有關(guān),或者與某一個歷史人物有關(guān),或者屬于某一個部落、氏族共同供奉。這樣的敖包遠(yuǎn)近聞名,都經(jīng)薩滿大師親臨開光,在地方官府的史志中有明確的記載。但還有很多敖包沒有記載,那是民間百姓自己立起來的敖包。比如幾個牧馬人經(jīng)常在一起放馬,就覺得應(yīng)該在他們經(jīng)常放馬的草灘上建一座敖包,以祈求蒼天護(hù)佑這片草原風(fēng)調(diào)雨順。又比如一些牽駝人拉著駱駝遠(yuǎn)足,在漫漫路途旁某一個高處建一座敖包,以求得路途平安。這樣的敖包不用薩滿大師開光,只有建敖包的那幾個人及其后代每年前去祭拜,但也很靈驗,因為祭拜者的虔誠感動了蒼天。
祭敖包的內(nèi)容分兩個部分,先是完成一系列傳統(tǒng)的祭奠程序,之后舉行“男子漢三技”即賽馬、摔跤、射箭競賽。阿杜敖包并不著名,但這里的賽馬卻遠(yuǎn)近聞名,因為阿杜敖包意即“駿馬敖包”,到了祭敖包這一天很多人牽著快馬來參加比賽,他們中很多人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所以祭阿杜敖包時總是出現(xiàn)很多陌生的面孔。
這天天氣晴朗,正是盛夏季節(jié),還沒有到正午天就變得很熱。阿杜敖包在一個高坡的頂端,從敖包周圍一直到坡下全是黑壓壓的人群,很多馬匹拴在距敖包較遠(yuǎn)的地方。旗王府索德納木協(xié)理主持祭奠,他雙手高舉哈達(dá)和盛滿鮮奶的銀碗,跪在敖包正前方念誦頌詞,祈禱蒼天保佑草原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畜平安。接著他面對敖包跪拜下去,旗王爺?shù)却笮」賳T以及遠(yuǎn)近趕來的百姓跟著他依次跪拜。旗王府獻(xiàn)的是九只綿羊,其他富戶都獻(xiàn)一只,也有些窮苦牧戶幾家合起來獻(xiàn)一只綿羊的,還有很多奶食品。那些祭品都擺在敖包的臺階上。草原上祭敖包程序大致相同,但在具體做法上也有些區(qū)別。阿杜敖包的規(guī)矩是允許女人們來祭拜,但必須在人群的外圍。因此娜仁、高娃她們在敖包坡下。祭拜程序結(jié)束后旗里的官員和德高望重的老人被請進(jìn)敖包坡下的一頂大帳篷里喝茶休息,其他百姓就在草坡上喝著自己帶來的茶水或者酸奶。幾個人來回跑來跑去,張羅著“男子漢三技”競賽開始前的準(zhǔn)備。
在距敖包較遠(yuǎn)的地方,經(jīng)常穿梭于包頭與草原之間的一些小商販擺出草原牧民喜歡的小商品叫賣。娜仁是跟達(dá)瓦和高娃一起來的。高娃找娘家那邊來的姐妹們說笑去了,達(dá)瓦也不知去向,娜仁就跑去小商販那里。李邊商是這一帶牧民的熟人,看見娜仁就叫。
“買點東西吧。”李邊商說。
娜仁買了兩根扎辮子的辮繩,又跟李邊商說了一會兒話,就往回走。祭敖包是草原牧民的節(jié)日,她今天很愉快。
她看見高娃過來了,就叫道:“高娃姐,快來喝酸奶呀?!?/p>
“你知道我剛才看見什么人了?”高娃邊喝酸奶邊說。
“看見什么人啦?”
“我看見一個人,好像是你哥哥阿迪亞,很像?!备咄拚f。
“不會吧?我哥哥他……”娜仁說。她哥哥阿迪亞是王府衛(wèi)隊當(dāng)兵的,去年有一次出去辦事,就再也沒有回來。
“真的很像,但我想過去打招呼,他卻不見了?!备咄拚f。
娜仁想高娃姐肯定是看錯人了,但也沒有說什么。
這時候達(dá)瓦過來了,這個四十出頭的光棍馬倌已經(jīng)喝醉了,手里提著個酒瓶東倒西歪地走過來。
“你們兩個今天可真漂亮。”達(dá)瓦說。
“其實你是想說高娃姐最漂亮吧?”娜仁說。
高娃為他倒了一碗酸奶說:“少喝點吧,下午咱們還要回去呢。不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喝成這個樣子了?!?/p>
“我醉酒心明,我剛才看見了一個人……”達(dá)瓦說。
“你看見誰了?”娜仁忙問。莫非他也看見了她哥哥?
“我看見了那個高原好漢朝樂蒙了?!边_(dá)瓦說。
“什么?你認(rèn)識朝樂蒙?”高娃問。
“也不算認(rèn)識,只是在三年前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過他。我剛才看到一個人,很像是他。”
娜仁的心狂跳起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一聽朝樂蒙的名字就心跳。朝樂蒙真的來了?但她只是這么想,沒有說什么。
高娃說:“他也許真的來了,他是個盜馬的,今天來參賽的快馬很多,他看中了哪一匹,就會趁機(jī)下手。”
那邊摔跤和射箭已經(jīng)開始了,參賽的馬也朝遠(yuǎn)處走去??偣彩前偈畞砥ヱR,他們先到四十華里以外的起跑點再掉過頭來開始賽跑。娜仁放眼望去,摔跤場和射箭場那里都圍著很多人,還有好多人坐在草坡上,到處是人,還有很多馬匹。朝樂蒙也在那些人中間?還有哥哥,他真的活著嗎?
又過了很久,坡上有人喊:“參賽的馬回來了!”于是大家都朝坡上跑,娜仁和高娃也丟下喝醉的達(dá)瓦往上跑。她們一口氣跑到坡上,參賽的馬真的過來了。百十來匹馬經(jīng)過四十華里的奔跑,現(xiàn)在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跑在最前邊的二三十匹馬已經(jīng)跑到敖包東邊遼闊的草灘上,騎在馬背上的小騎手們揮動著馬鞭呼喊著。整個草坡在馬蹄聲中微微顫抖。
敖包祭奠的最后一道程序是為獲頭名的騎手、摔跤手和射箭手頒獎。這時候太陽快落了。好多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敖包。被暴曬了一天的草原上,涼爽的風(fēng)在吹蕩著。達(dá)瓦、高娃、娜仁三人騎上馬走上了回家的路程。
3
娜仁的哥哥阿迪亞隨著一些陌生人離開了阿杜敖包。現(xiàn)在很多相互不認(rèn)識的人都走在了一起,因為他們回去的大致方向一致。阿迪亞混在他們中間,為的是避免跟相識的人碰面。
他已經(jīng)完成了游擊隊交給他的任務(wù),還有了一些意外的收獲。首先他看到了離別將近一年的妹妹。看來她很快樂,跟達(dá)瓦和高娃一起來的。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會去跟妹妹見面的。她肯定很思念他,也許還以為他不在人世了吧?但他不能那么做,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妹妹很久。接著,他確認(rèn)了妹妹騎來的那匹馬,這是他今天來阿杜敖包最重要的目的,是陰山游擊隊政委伊爾比斯和隊長特穆爾向他下達(dá)的任務(wù)。他們對他說,聽說你的妹妹娜仁最近有了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馬的左臀上有一枚五角形烙印,你這次去確認(rèn)一下你妹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匹馬。他們沒有向他說明為什么讓他去完成這么一個任務(wù),但看樣子這對游擊隊很重要。
完成這個任務(wù)后他就想等祭敖包結(jié)束后混在一些陌生人中間離開。其實他一直站在陌生人中間,把帽子壓得很低,基本上遮住了半個臉。就那么站著,突然看見高娃朝他走來,也許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于是他急忙擠到幾個人身后。好在今天陌生人很多,讓他比較容易躲藏,要不然阿杜敖包是他家鄉(xiāng)的敖包,來的人里有不少人是他的熟人,很容易認(rèn)出他來。他成功地躲開了高娃,站到了另外一些陌生人中間,這時候他竟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三個日本人!那三個日本人也跟他一樣站在人群中間,也把帽子壓得很低,還穿著蒙古袍,但他卻一眼看出了他們是日本人。這一年他在游擊隊,跟日本人打過不少交道,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別看這三個人穿著蒙古袍,但他們的神態(tài)、臉部輪廓、細(xì)小的動作等等,一看就是日本人。他們來這里干什么?
不管怎么說,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現(xiàn)在可以回去復(fù)命了。西天的晚霞很美麗,涼風(fēng)習(xí)習(xí),大草原似乎也想休息了。妹妹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過一些天他一定要去看她。
去年他出去為王府辦事,結(jié)果被日本人抓住了。那是三個日本兵,就押著他走向陰山北口,大概是想把他帶到包頭。事后他才知道,那三個鬼子實在是運氣不好,因為游擊隊那天正好在那個山口。陰山游擊隊當(dāng)時只有二十八個人,說是游擊隊,其實就是被日本人逼著上山的貧苦農(nóng)牧民。三支快槍、八桿獵槍和三把大刀是他們的全部武器,其余的人都手提棍棒。那天黃昏他們正在山口活動,就看見三個鬼子押著一個人過來。被押的是什么人他們不知道,但三個鬼子肩上的三桿長槍對他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們?nèi)钡木褪菢尯妥訌?。游擊隊長特穆爾立即部署了一場伏擊戰(zhàn),他將三支快槍和八桿獵槍分了三個組,明確了哪個組打哪一個鬼子,還要求大家都聽他的命令才能開槍,所有的槍必須同時開火。這里的巖石和灌木很好地隱蔽了他們。三個鬼子押著那個人走著,越來越近,但特穆爾卻遲遲不下命令。他的耐心十分驚人,一直等到他們走到五六米遠(yuǎn)的時候才下令開火。十幾桿槍同時響起來,三個日本兵即刻倒了,一點都沒有掙扎,被押送的那個人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里,還沒有弄清發(fā)生了什么。
他就這樣成為陰山游擊隊第二十九名隊員。當(dāng)時陰山游擊隊很弱,武器差,也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后來他們跟大青山根據(jù)地取得了聯(lián)系,才算站穩(wěn)了腳跟。今年春天大青山根據(jù)地還派來了一個叫伊爾比斯的政委。
離開阿杜敖包大概走了二三十里地,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離開了同行的那些人,向著黑黝黝的陰山山脈走去。
4
被阿迪亞發(fā)現(xiàn)的三個日本人也離開了阿杜敖包。他們是駐包頭日軍騎兵中隊長崗村和他的翻譯官、護(hù)兵三個人。下午敖包祭奠還沒有結(jié)束以前,翻譯官和護(hù)兵兩人已經(jīng)認(rèn)為他們長官的神經(jīng)多少出了一點毛病。
崗村中隊長五十多歲,五短身材,很壯實,一副傲慢、冷漠的帝國軍人神態(tài)。但從下午開始他就出現(xiàn)了異樣:喃喃自語,無緣無故地笑,很激動的樣子。翻譯官和護(hù)兵交換了一下眼色,但也不敢說什么。他們認(rèn)為他們的長官可能中暑了,今天天氣那么熱,他們在烈日的暴曬下站了差不多一天,難免中暑。人一旦中暑,也可能出現(xiàn)一些異常。到了后來他們才明白,他們長官出現(xiàn)異樣是因為一匹馬,他喜歡上了一匹馬。
崗村天生就喜歡馬。上小學(xué)時上美術(shù)課,他畫的全是馬,上了中學(xué)他就參加了騎馬俱樂部,上大學(xué)又是學(xué)的馬的專業(yè),入伍后又當(dāng)了騎兵,如今已經(jīng)是整個侵華日軍中資格最老的騎兵中隊長了。他認(rèn)定他與馬的緣分是命運的安排,他不僅當(dāng)了騎兵中隊長,還被派遣到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馬群,他要充分享受命運里安排的每一天。所以當(dāng)他聽說山后草原上的阿杜敖包祭奠以賽馬聞名,就迫不及待地帶著翻譯官和護(hù)兵來了。
他真是大開眼界了。這里來了多少匹馬呀?過去他見過很多種馬,歐洲馬、阿拉伯馬、東洋馬、美洲野馬……但接觸蒙古馬是這幾年的事。他知道蒙古馬是一種優(yōu)良的品種,在阿杜敖包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了這么多匹蒙古馬。但讓他吃驚的并不是蒙古馬的數(shù)量,而是蒙古馬與大草原的和諧。他感到只有大草原這樣的環(huán)境才會出現(xiàn)蒙古馬,它們是大草原的驕子,是草原上的精靈啊!……他對馬的觀念跟好多人不同。他瞧不起歐洲馬,歐洲馬十分嬌貴,那些好的歐洲馬有專人飼養(yǎng),飼料配方猶如醫(yī)生開的藥方,它們是馬中的貴族,優(yōu)越的條件讓它們變得已經(jīng)不像馬了。美洲野馬很暴烈,但馴馬手與它們的關(guān)系是一種征服與被征服的關(guān)系,人與馬永遠(yuǎn)不會變成朋友。那是馬的悲劇,同時也是人的悲劇。他最看不上的是馬戲團(tuán)的那些馬,那些馬鉆火圈,上板凳,人在馬背上翻跟頭,那是一種雜耍,是對馬的褻瀆……
他就這么想著,看著,眼睛對著那些馬匹挨個看過去,就像一個購物狂在挨個兒地看著貨架上的商品,雙眼射出迷醉的光芒……但很快他的眼睛不動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匹馬。
那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左臀上打著五角形的火烙印。那是他五十多年來看到的最出色的一匹馬,他慶幸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了這么一匹馬。他感到其他那些馬都不見了,在他的眼前只有這一匹馬。他的眼神里興奮和貪婪交替出現(xiàn),他微笑著,自語著,讓他的翻譯官和護(hù)兵認(rèn)為他中暑了。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這匹馬的主人竟是一個年輕女人,這讓他覺得很不合理。騎它的為什么不是一個年輕漢子或者一個軍人?這樣的馬應(yīng)該是軍人的坐騎,如果讓一個軍人騎著它沖入戰(zhàn)場,那是什么樣的一個情景???
敖包祭奠結(jié)束了,他看到那個女人跟一男一女兩個人一起離開了。
“長官,咱們該回去了?!狈g官說。
“回去?啊,不,不,為什么要回去?”崗村說。
“您不想回去?”
“跟上前面那個一男兩女,看到?jīng)]有?”他說。
“什么?跟上他們?”
“對,跟上他們。你們要注意,人可以打死,但不能傷馬的一根毫毛?!睄彺逭f。
翻譯官和護(hù)兵這才明白,他們的長官是要搶那三個人的馬。
5
索德納木協(xié)理是最后一個離開敖包的。作為敖包主祭,他必須最后離開,這是規(guī)矩。現(xiàn)在他騎著馬朝自己的家走去。
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說說索德納木協(xié)理了。所謂的協(xié)理是清代蒙古地區(qū)的一種官階。那時候旗府都有兩個協(xié)理,左協(xié)理和右協(xié)理,其中右協(xié)理實權(quán)大一些,協(xié)助王爺處理旗務(wù),索德納木協(xié)理就是這個旗的右協(xié)理。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一直協(xié)助王爺處理旗里大小事務(wù)。他忠于職守,處理任何問題游刃有余,德高望重。他精通蒙漢滿藏四種文字,天文地理無所不曉,遠(yuǎn)近聞名。加之他在老王爺在位時就當(dāng)協(xié)理,還給如今的王爺當(dāng)過老師,再加上他處理事務(wù)很得體,所以現(xiàn)在的王爺都很敬重他。但去年他卻告老還鄉(xiāng),再也不到旗府主事了。人老了,想回家過幾年清閑的日子,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也有人說他之所以離開王府是為了躲避日本人來糾纏。
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距阿杜敖包還不到二十華里,所以他天黑的時候就回到了家里。他家兩頂氈包,東邊的一頂是他和家人、仆人生活起居的地方,西邊的氈包等于他的佛堂、書房和會客室。有身份的人來了,他就請進(jìn)西邊的氈包里接待。
聽到馬嚼子鐵環(huán)叮當(dāng)響,他家的兩條牧羊狗迎著跑來撒嬌。他的仆人也到拴馬樁旁邊迎接他,接過馬韁繩替他拴好,提起他的褡褳跟在他身后走著,邊走邊問:“舅舅,敖包祭奠很熱鬧吧?”他這個仆人是他的外甥,叫達(dá)姆丁?!安诲e,不錯。”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這時候老伴又出來迎接他。
他進(jìn)包內(nèi)剛喝兩碗茶,外邊的牧羊狗就吠叫起來,說明來人了。
“誰來了?去迎接一下?!彼麑_(dá)姆丁說。
進(jìn)來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約三十來歲。他跪下請安道:“協(xié)理大人安康!”
索德納木協(xié)理心不在焉地說:“啊,啊……我很好,你……路上辛苦。”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這個陌生人身上。慢慢地,他可能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眼睛一亮說:“我們到另一個包里說話?!?/p>
于是他們走進(jìn)了西邊的氈包里。陌生的年輕人掏出了鼻煙壺,按照草原上的習(xí)慣跟索德納木協(xié)理交換鼻煙壺:兩個人將各自的鼻煙壺交換一下,再交換回來。索德納木協(xié)理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鼻煙壺看了看,就不動了,竟然忘記了把人家的鼻煙壺還回去。
年輕的陌生人微笑著。
“啊……”索德納木協(xié)理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鼻煙壺,說:“整個蒙古高原,這樣的鼻煙壺只有這一個……你走了多少年?”
“十三年?!?/p>
“我知道你要回來。”索德納木協(xié)理笑著說。
“真的?”
“一個月前有人趕走了王爺馬群中的一些馬,但過了幾天那些馬又回來了。我就想到,你是用那么一種辦法告訴我:你回來了,而且再也不干盜馬的勾當(dāng)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這回你父親也該安心了?!?/p>
“我父親給您講過什么?”
“你父親親口對我說,他不希望你當(dāng)盜馬強盜。但他又說,他的兒子很可能去盜馬,因為他從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東西:野性和自信。他說他兒子將來可能要走,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你父親希望我容納你……”
“看來,我是違背了父親的希望?!蹦贻p人說,“但我現(xiàn)在想回來過日子?!?/p>
“真的?”
“真的?!?/p>
索德納木協(xié)理沉默良久說:“你想過安穩(wěn)的日子,這也是你父親所希望的。但你的日子能安穩(wěn)嗎?你不知道日本人來了嗎?”
“日本人太討厭了,但蒙古草原遼闊得很,我想找一個沒有日本人的地方安頓下來?!蹦贻p人說,“您不是過得很安穩(wěn)嗎?”
“你是想躲,可是你躲不過去的。日本人不是過路的土匪,他們是想長期占據(jù)草原。你說我過得很安穩(wěn),我這是做給別人看的。其實我比過去更忙……”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
“是為了對付日本人嗎?”
“當(dāng)然。”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不管怎么樣,你回來了就好,按自己的打算過你的日子。不過你要記住,我們身邊有一條狼,那就是日本人!”
“那我先告辭了?!?/p>
年輕人出來騎上馬就走了。他沒有向索德納木協(xié)理打聽自己的父親是不是那個趕馬大盜薩仁呼,因為他知道索德納木協(xié)理不會告訴他。他估計他父親跟索德納木協(xié)理大概有一個私下約定。而且,他早已相信他父親就是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薩仁呼。
星光下的草原無邊無際。他信馬由韁慢慢前行,回憶著這些年充滿刺激的生活。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多少次襲擊過別人的馬群又多少次被人家追趕過。奪馬他從未失過手,被追趕的過程中他從沒有怕過苦,有一次他趕著馬群跑了三天三夜沒有下鞍,自己的馬跑累了他就在快速奔跑中跳到另一匹馬背上。他三次被抓,第一次被抓的時候他才十七歲,人們看見他是個孩子就怎么也不相信他就是趕馬大盜,就把他放了,讓他覺得遭受了侮辱,氣得要命。第二次、第三次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其中一次是人們把他捆綁起來扔到了野外,半夜好幾條狼過來了。結(jié)果他一掙扎竟然掙脫了繩索站了起來,狼們就不敢靠近了。他摸出火鐮子點燃了一堆火,狼們就跑了。還有一次他被打得動不了,也是被扔在野外,正好有個牧羊姑娘救了他。那些年他認(rèn)為這就是他要的生活,是一個真正草原男子漢的生活。但這兩年他卻意識到這樣的生活并不完美。他連個朋友都沒有,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沒有人煙的荒原上走來走去。跟所有的趕馬大盜一樣他也結(jié)識過幾個女人,她們很崇拜他,但他卻不能給她們更多的愛。他的生活跟他的同齡人完全不同,無論是他的歡樂還是他的痛苦,跟那些草原上普通的年輕人絕對是兩碼事。
這樣,他就經(jīng)常想起父親。在他心目中父親是一座沉默的高山。雖然父親從沒有給他講過自己的過去,更沒有承認(rèn)過自己就是那個威震四方的薩仁呼,但他卻相信父親就是那個人。當(dāng)年父親突然不見了,他不知道父親去了什么地方,但他至今相信父親仍健在,實際上他是希望父親健在,也許有一天他會見到父親。到了十五歲那年他每天有一個幻覺,父親在草原深處不停地召喚他:兒子,來吧,跟我走呀……他是找父親去了,但沒有找到。到了這兩年他才意識到,父親根本沒有從草原深處召喚他,而是一直希望他留在家鄉(xiāng)過日子。于是他就打算回來過普通人的生活了。這個時候,命運又讓他認(rèn)識了那個女人……
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個女人叫娜仁。但命運讓他今天先看到了那匹馬,接著又看到了那匹馬現(xiàn)在的主人。一個月以前他躲進(jìn)那個女人的氈包只是為了躲避追捕,而且在昏暗的燈光下根本沒有來得及細(xì)看女人的長相,而今天一看到她,他的眼睛就離不開她了。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樸實、健康、漂亮,但又是那樣地本色,沒有一點造作和假裝。他覺得這些年他尋找的就是她,或者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現(xiàn)。他相信這就叫緣分。離開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后他就打算去見那個女人。他看見她是跟一對男女一起離開朝西走的。別看草原遼闊無邊,有的地方有路,有的地方?jīng)]有路,但趕路的人們卻不會亂走,就在沒有路的地方他們也會根據(jù)地形地貌找到便于趕路的路線??傊?,草原人趕路是有規(guī)律的,他不僅對這種規(guī)律了如指掌,當(dāng)然還知道前面那三個人的目的地——那個河灣。
為了追上那三個人他一陣疾馳,而且很快就追上了。但那里已經(jīng)不是三個人而是六個人……
6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滿天星星了??諝鉂駶櫠逍?,娜仁他們?nèi)齻€人騎著馬慢慢地走著。他們心里很愉快。達(dá)瓦的酒也醒了,他下午還給高娃買了一條頭巾。
“今天賽馬的頭獎竟被鄰旗的奪走了。我們的馬今天是怎么啦?”高娃說。
“咱們旗的那幾匹好馬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沒來?如果它們來了,其他旗的能奪頭獎?休想?!边_(dá)瓦說。
這是他們今天最大的遺憾,阿杜敖包每年一度的祭奠,哪一年的賽馬不是他們這個旗的馬獲頭獎?但今年的頭獎卻被鄰旗奪走了。
“咱們那幾匹馬是不是被日本人搶走了?”娜仁問。
“有可能?!?/p>
“摔跤和射箭頭獎還是我們的。”
這三個樸實的草原牧人就這樣邊說邊走。生活不能說不艱難,環(huán)境不能說不嚴(yán)酷,但他們總是能夠找到愉快的話題,還能夠看到生活的美好。他們絕對是與世無爭的,甚至是認(rèn)命的,但日本人仍然不放過他們。
突然,三個騎馬的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下馬!”其中一個人命令道。他說的是蒙古語,但語調(diào)古怪,娜仁他們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聽見沒有?八嘎!”
“啊。這是……”達(dá)瓦低聲告訴娜仁和高娃說:“他們是日本人……”
三個人只好乖乖地下了馬,他們知道日本人可以打死他們,就像踩死三只螞蟻。
一個日本人走過來,摟住了娜仁那匹馬的脖子,嘰里咕嚕說了很多話,看樣子很激動。
“快滾蛋呀,怎么站著不動?八嘎!”剛才那個人說。
達(dá)瓦拽了拽兩個女人的袖子,離開日本人走去。他不敢奔跑,是怕刺激日本人從后邊開槍。走了好一陣,身后沒有動靜了,他才拉著兩個女人跑起來,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來。
三個人東倒西歪地躺倒在地,很久沒有說話。后來高娃坐起來說:“嚇?biāo)牢伊?,現(xiàn)在怎么辦?”
“天亮以后我去附近的牧戶借三匹馬來?!边_(dá)瓦說。
“啊,還是男人有辦法。”娜仁說。
星光下的草原又恢復(fù)了靜謐,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這時候一個騎馬的人來到他們身邊?!澳銈兒??”那個人問候道。他們?nèi)匀惑@魂未定,聽到來人純正的蒙古語才放下心來。在星光下他們看到了來人模糊的輪廓。
“啊,我們好著那……蒙古人互相問候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其實我們剛才……”達(dá)瓦說。
“我已經(jīng)看見了,你們被日本人搶了。”來人說著下了馬,在他們身邊席地而坐。
“朋友,你是牧馬人嗎?能給我們借三匹馬嗎?我們住在很遠(yuǎn)的地方?!边_(dá)瓦說。
“嗐,借馬多麻煩,我去把你們的馬再奪回來?!蹦莻€人說。
“啊,千萬不能那么做,他們是日本人呀?”高娃說。
“日本人不是人?”
“您是不是游擊隊的?”達(dá)瓦問。
“游擊隊有我這個本事?笑話!”那個人站起來拍了拍衣服說,“你們就在這兒等著,明天一早我把你們的馬送來。”
那個人走了。
“好大的口氣,好像連游擊隊都不放在眼里。吹牛吹得也太那個了?!备咄拚f。
“不一定是吹牛,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達(dá)瓦說。
“誰呀?”
“我看他可能就是那個朝樂蒙?!?/p>
娜仁“啊”了一聲。她剛才就覺著那個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現(xiàn)在達(dá)瓦這么一說她就想起,那個半夜鉆她被窩的人好像就是剛才那種嗓音。
7
崗村騎著剛剛搶來的棗紅馬走著,一句話都不說,他是在陶醉。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但他卻忽略了一件事:這匹馬是他搶來的,對他而言這匹馬是不義之財。但強盜的邏輯里沒有這種概念,他們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他們的。所以,他們搶別人東西的時候就認(rèn)為是在拿自己的東西,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樣的邏輯不僅讓他們變得貪婪,還讓他們形成了仇恨的心理。他們仇恨那些生活在遼闊的疆土上的民族,更仇恨那些在疆土下面儲藏著豐富資源的民族。憑什么他們的疆土那樣的遼闊而且富有?我們?yōu)槭裁丛谀菢颖锴邑汃さ耐恋厣仙??這樣一想,他們就覺得這個世界對他們不公平,就對別的民族產(chǎn)生仇恨。所以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咬牙切齒地左沖右突,用陰謀面對善良,敢于跟任何人玩命,哪怕用雞蛋去碰石頭也不愿意退縮。但他們知道這種邏輯的基石是脆弱無力的,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自卑感。就像一個叫花子面對富人一樣,嫉恨與眼紅并不能改變其叫花子的身份。于是他們又用傲慢、冷漠來掩飾這種自卑感。
他就是在這樣的邏輯中生長的,這種邏輯早已滲入了他的骨髓。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們也接近了陰山北口。翻譯官和護(hù)兵各騎一匹馬還牽著三匹馬。這時候棗紅馬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低低地嘶鳴了一聲,突然尥了一蹶子。陶醉中的崗村毫無防備,像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一樣“咚”地摔倒在地,還“嗷”地叫了一聲。翻譯官和護(hù)兵跳下馬來扶他們的長官。幾乎在同時一個騎馬的人飛奔而至,一伸手就把他們手中的馬韁繩奪了過去。還沒有等翻譯官和護(hù)兵反應(yīng)過來,六匹馬就被搶走了,馬蹄聲很快遠(yuǎn)去。
崗村剛剛被扶起來,他像個傻子一樣站著發(fā)呆。
8
長夜終于過去,草原的東方出現(xiàn)了一道乳白色。達(dá)瓦、娜仁、高娃三人望著曙色,高娃突然說:“來了……”
一個騎馬的人朝他們走來,身后牽著幾匹馬。娜仁的心開始狂跳不已。這個人真的是朝樂蒙嗎?他會認(rèn)出我嗎?會想起那天夜里的事嗎?她數(shù)了數(shù),他牽的是六匹馬,那匹棗紅馬在其中。
三個人站起來迎接那個人。娜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她看到的是一個很普通的小伙子,除了身材比較魁梧以外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就這個小伙子奪回了他們被日本人搶走的馬,連日本人原本的坐騎都捎帶上了。而且在前不久的那個夜里……她想著就臉紅了。
小伙子來到他們跟前下了馬,笑了笑說:“總共六匹馬,你們的三匹,日本人的三匹?!?/p>
“啊,你可真了不起……”達(dá)瓦說,“快坐下歇一歇?!?/p>
小伙子坐下說:“啊,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找一家牧戶喝早茶了?!?/p>
“我的天,你是怎么弄的呀?我們一直為你提心吊膽呢。怕你吃日本人的虧……”高娃說。
“怎么弄的?很簡單,他們搶了你們的馬,我又去搶回來了。”
“你真的是那個朝樂蒙嗎?”高娃又問。
“我……”小伙子笑了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今天去我們那里吧,我們要好好感謝你?!边_(dá)瓦說。
“今天不行,但過兩天我肯定去?!背瘶访烧f,“你們的馬你們騎走,日本人的三匹馬還是我?guī)ё甙?。那些家伙肯定會來找他們的馬,這幾匹馬在你們手里,會很麻煩。”他還特意將棗紅馬的韁繩遞到娜仁手里說,“它現(xiàn)在又回到你手里了?!?/p>
“啊,啊……太好了?!彼吐曊f。兩個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娜仁相信了:朝樂蒙肯定會去找她……
9
幾天以后的一個傍晚娜仁坐在河邊乘涼,棗紅馬在她身邊吃草。一個騎馬的人來到她身邊,下了馬挨著她坐了下來。她知道誰來了,所以并沒有看他,只是問:“你上次送馬來,為什么不進(jìn)屋就走了?”
“我怕你把我趕走?!背瘶访烧f。
“那以前那次呢?你就不怕我趕出去?”她說著,朝他的肩膀打了一拳說:“你怎么那樣沒皮沒臉呀?把我嚇的……”
朝樂蒙輕輕地笑著說:“那天夜里你肯定在恨我,恨得要命?!?/p>
“當(dāng)時我真的很慌亂,但事后我盼望你來。”娜仁嘆口氣說,“今天的夜色真好?!?/p>
“家里就你一個人?”
“是啊,一個人……”
月亮升起來了。河水波光粼粼,歡快地流淌著。
“你家在哪里?”娜仁問。
“我沒有家?!背瘶访烧f,“到處是我的家。很多個夜晚我是野外過的?!?/p>
“可憐的……”她撫摸著他的臉說,“咱們進(jìn)包吧?!彼芟雴査袥]有相好的女人,但終究還是沒有問。
10
第二天一早娜仁打扮得漂漂亮亮,紅著臉去邀請達(dá)瓦和高娃到她的包里做客?!澳阍趺赐蝗幌肫饋碚埧土耍拷裉焓鞘裁慈兆??”高娃問?!澳銈?nèi)ゾ椭懒??!蹦热收f。高娃又去找達(dá)瓦問:“娜仁要請客,咱們應(yīng)該帶著禮品去吧?但我們又不清楚她為什么請客?”達(dá)瓦笑著說:“你沒有看到河邊多了一匹馬嗎?我認(rèn)出來了,那是朝樂蒙那天騎的那匹馬?!薄鞍?,你是說朝樂蒙在她家?”高娃高興地笑了。
河邊只有三戶人家三個人。高娃準(zhǔn)備了新出的奶酪和奶酒,達(dá)瓦帶了兩瓶包頭二鍋頭,兩個人一起去了娜仁家。娜仁已經(jīng)把包內(nèi)外打掃干凈了,里里外外充滿著喜氣。朝樂蒙笑著跑出來迎接。
“這里說起來是住著三戶,其實就是一男兩女三個人?,F(xiàn)在好了,又增加了一個男人,成雙成對了。多吉利。”高娃笑著說。
朝樂蒙和達(dá)瓦出去宰羊,娜仁紅著臉幸福地笑著,和高娃在包里忙乎,還不到中午,一場牧人家的酒宴就開始了。氈包的門敞開著,他們從那里可以看到河邊的草灘和草灘上的畜群,又可以通過氈包天窗看到藍(lán)天上一朵朵美麗的白云。
高娃喝了幾杯酒就哭了起來。
“怎么啦,大姐?”娜仁趕緊給她遞毛巾。
“我高興……”
高娃真的為娜仁高興,她遭遇了太多的不幸今天卻結(jié)識了朝樂蒙,總算有了靠頭,但對她的未來卻也有擔(dān)憂,像朝樂蒙這樣的人會跟她相伴一生嗎?而且他還經(jīng)常遇到危險……
娜仁好像也猜出了她的心思,有點悲傷地說:“姐,你放心。這是……緣分?!?/p>
達(dá)瓦看著朝樂蒙說:“以后別盜馬了,跟娜仁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p>
朝樂蒙沉思著說:“說實話我也感到累了。我會跟她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你們放心!”
“好,好,我放心?!备咄拚f。她笑著,但眼淚仍在流。
“今天大家這么高興,要歡樂個夠。”達(dá)瓦說,“沒有日本人來該多好呀?”
“可是已經(jīng)來了呀?”高娃說。
一提起日本人大家都沉默了,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烏云,把陰影投到了他們的心上。朝樂蒙經(jīng)常去包頭,他講了幾件親眼目睹的事情,讓另外三人聽得瞠目結(jié)舌——
半夜,在包頭一條小胡同里。五六個日本兵在侮辱一個妓女。他們把妓女脫得一絲不掛,幾個人每人拿著一條鞭子抽那個女的。每抽一下,妓女就尖叫著跳一下,他們就哈哈大笑,再抽。
在一座橋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瘋了似的跟幾個日本兵搶奪自己的孩子。孩子很小,包在襁褓里。那幾個日本兵把孩子相互扔著玩,當(dāng)那個女人剛撲到抱孩子的日本兵跟前,那個家伙就把孩子扔給另一個家伙。后來他們玩夠了,把孩子扔到橋下就走了。那個可憐的母親也跳下了橋……
“我都是親眼看見的?!背瘶访烧f不下去了。包里出現(xiàn)了長久的沉默。過了好久朝樂蒙說:“只要你是一個人,就不可能不仇恨他們!”
“別看日本人現(xiàn)在很張狂,他們待不長,草原不是他們的?!边_(dá)瓦說。
第三章
1
日本人占領(lǐng)包頭是有其戰(zhàn)略野心的。北邊是陰山,南面是黃河,山與河中間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可以通往中國的大西北。而從包頭南渡黃河就進(jìn)入鄂爾多斯,鄂爾多斯又與陜北接壤,那里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天下。所以只要占領(lǐng)了包頭,往西可以向?qū)幭摹⒏拭C長驅(qū)直入,往南可以威脅延安,東邊又連接著張家口、北京。但在這個地段偏偏又聳立著大青山和陰山,就像故意破壞日本人的如意美夢似的。兩道山脈氣勢宏偉,連綿幾百里,猶如俯瞰著黃河的兩只雄鷹,而黃河岸邊的那個小小的包頭城更是像雄鷹腳下的一個小獵物,隨時都有可能被鷹爪撕碎。如今大青山有了抗日根據(jù)地,陰山也有一支游擊隊,日本人占領(lǐng)包頭的戰(zhàn)略優(yōu)勢已被大大削弱。
于是,駐包頭日軍理所當(dāng)然地把大青山和陰山看做眼中釘。
陰山游擊隊人少武器差,也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它的前身是被日本人禍害得家破人亡的幾個農(nóng)牧民。陰山南麓有一條昆都侖河,那里原本是山里牧民的夏季牧場,包頭附近居住著一些漢族菜農(nóng)。去年夏天駐包頭日軍對昆都侖河兩岸進(jìn)行了一次掃蕩,他們見房屋就燒,見人就殺,毀壞莊稼,趕走畜群。恰好那天一個叫特穆爾的牧民跟幾個朋友進(jìn)陰山打獵躲過了一劫,但他們的家人卻全部被殺。傍晚他們回來,日本人已經(jīng)走了,他們看到燒成灰燼的氈包和親人的尸體目瞪口呆。這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們只好往山里走。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被仇恨燒紅了。在路上他們又遇到了幾個同樣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人,他們是包頭郊區(qū)的菜農(nóng),遭遇跟他們完全相同。他們一同鉆進(jìn)了陰山。獵人扛著獵槍,農(nóng)民提著鐵鍬和棍棒,今后他們就想用這些原始的武器去殺日本人。他們進(jìn)山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大家坐在山坡上,一直到天亮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后來太陽升起了。
“咱們結(jié)拜吧?!币粋€農(nóng)民說。
“那沒有用,現(xiàn)在跟日本人作對就應(yīng)該叫游擊隊?!绷硪粋€人說。
“那好,咱們就成立游擊隊。大青山的叫大青山游擊隊,咱們就叫陰山游擊隊。”
特穆爾被推舉為游擊隊隊長,因為他的槍是最好的。
“咱們的武器不行,我們先想辦法奪日本人的武器?!碧啬聽栒f。他數(shù)了數(shù),總共十七個人,六支獵槍。
“對,奪槍?!贝蠹艺f。
“但我們先找吃的?!碧啬聽栍终f。他們對食物的需要更為迫切,而住處想都不用想,能有個山洞就不錯了。“你們四五個兄弟下山找吃的,再打聽有什么情況?!碧啬聽栍终f。
他們就這樣艱難地發(fā)展著。大家都認(rèn)為特穆爾這個隊長選對了,他雖然連最起碼的軍事知識都沒有學(xué)過,但辦事卻十分沉穩(wěn),做大小任何事情最先考慮的是大家的安全,沒有十二分把握他是絕不會做。所以雖說他們行動不多,但只要行動都小有收獲,他們繳獲了三支日本三八大蓋和十來個手榴彈以及近百發(fā)子彈,人也增加到了二十多個。
特穆爾經(jīng)常派出三五個人下山偵察情況。有一天其中一個叫小石的漢族小伙子回來報告特穆爾說,他在包頭郊區(qū)一個小集鎮(zhèn)遇到了一個人。
“怎么啦?”特穆爾問。
“我正跟一個釘鞋匠聊天,那個人過來了。他說他打聽一個人,叫特穆爾,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我說叫特穆爾的多了,你打聽的是哪個特穆爾?他說他打聽的這個特穆爾原來住在昆都侖河邊,前幾個月全家被日本人殺了,只他一個人逃脫。我就順著他的話說,我也聽說過這個事,但不知道那個特穆爾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他說也不是他要找特穆爾,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委托打聽他的情況,他的朋友在大青山……”
“大青山?”
“他是這么說的?!?/p>
“完了呢?”
“他說他就住在那里的車馬店里,如果遇到特穆爾就讓他到那里找他?!?/p>
“什么樣的人?”
“三十來歲吧,像個教書先生。”
特穆爾沉默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來頭,是日本人的奸細(xì)?還是大青山根據(jù)地來的?如果是日本人的奸細(xì),與他聯(lián)系無疑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但如果是大青山來的,他又不能失去這個難得的機(jī)會。他拉起這么一支隊伍,越來越感到勢單力薄,早就想跟大青山取得聯(lián)系,但又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
他苦苦思索了一天一夜,最后決定去見那個人。
兩天后裝扮成苦力的特穆爾帶著小石來到了車馬店。正好有幾個人往一輛大車上裝藥材,他們兩人也參加了進(jìn)去。特穆爾正扛起一捆藥材,有一個人來到他身邊悄聲說:“跟我來!”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著,跟那個人走到了大院外邊。
“特穆爾同志,我是大青山來的?!蹦莻€人說。他確實像個教書先生,臉瘦而且白,戴著一副眼鏡。特穆爾沒有說話,警惕地看了看周圍。他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大家各忙各的,跟他來的那個小石站在距他們一丈多的地方,手里提著一根棍子,盯著他們。
見特穆爾不說話,那個人笑了笑說:“我不是壞人,如果我是壞人,剛才你一進(jìn)這個大院我就會把你抓起來。讓你的朋友把棍子放下吧,咱們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p>
三個人離開集鎮(zhèn)到了一塊菜地,那里有菜農(nóng)的窩棚,他們走了進(jìn)去。人的心思有時候很奇怪,特穆爾剛才對“教書先生”充滿猜疑和戒備,到這個時候卻產(chǎn)生了一種信任感。
“特穆爾同志,根據(jù)地了解到你在陰山拉起了一支隊伍,就派我來跟你一起工作,給你們當(dāng)政委。我叫伊爾比斯?!蹦莻€人說。
“真的……嗎?”
“真的。你們吃苦了?!币翣柋人拐f。
特穆爾無論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大滴大滴的淚珠砸向窩棚的地面?!疤昧恕彼f。
“我還帶來了見面禮呢。在后邊山坡上,跟我去取吧,完了去看看同志們。”
他們走上山坡,在一個僻靜處的樹底下取出了兩把短槍,三支步槍,十顆手榴彈和子彈。
“特穆爾同志,聽說你槍法很好,今天你得給我露一手?!币翣柋人拐f。
“是啊,我也想在路上打一只巖羊什么的,晚上大家好好吃一頓呢?!碧啬聽栒f。
“好吧,你就用快槍打?!?/p>
2
伊爾比斯只有三十多歲,卻是一個老資格的革命者。他也是草原上牧民的兒子,但十來歲被一個親戚帶到歸綏城念書,十幾歲參加學(xué)生運動被捕,后來被地下黨組織送到北京念大學(xué),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后來又在山西參加了八路軍,接著隨部隊到了大青山。陰山游擊隊的人數(shù)還不夠一個排,但伊爾比斯卻被稱作政委,給人的感覺就像給嬰兒戴了個大人的帽子,顯得有點滑稽。據(jù)說因為伊爾比斯在大青山當(dāng)過支隊政委。
伊爾比斯一到,陰山游擊隊就變了樣。他為大家上政治軍事課,帶著隊伍操練,還介紹對付各種突發(fā)情況的事例。這時候陰山游擊隊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三十多個人,他把這些人分成了三個班,指定了班長和班副,經(jīng)常開展各班之間的競賽和評比。他還組織隊員幫助躲在山里的牧民,還策劃了幾次對小股敵人的襲擊,奪取了一些槍支彈藥。特穆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隊員們也很擁護(hù)他。只是對他的講課興趣不大,覺得他所講的大道理很難聽明白。
“伊爾比斯政委,你講課一套一套的,你怎么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呀?”特穆爾問他。
“一是從實際工作中學(xué)習(xí),二是看書?!币翣柋人拐f。
“看書?”
“我有很多書,過一些天有人會從大青山帶來。書里頭有很多道理呀?!币翣柋人剐χf。
“啊,啊……”特穆爾對他的佩服又增加了一層?!澳阌袥]有老婆孩子呀?”他問。
“我已經(jīng)訂婚了,她在大青山?!币翣柋人拐f。
“怎么不結(jié)婚?”
“我敢結(jié)婚嗎?有了孩子怎么辦?”
“有孩子不是好事嗎?你都三十多了?!?/p>
“有了孩子就打不成日本鬼子了。等趕走日本人我們再結(jié)婚,那時候我們就憋著勁造孩子,一口氣造他個十個八個。”
“這個日本人呀,害得你們連婚都不敢結(jié)了?!碧啬聽枔u頭嘆氣。
“先不說這個了。特穆爾同志,咱們陰山游擊隊三十多人對革命的貢獻(xiàn)有多大?你說說看?!币翣柋人剐χ鴨枺袷墙虝壬诳家粋€笨學(xué)生。
特穆爾呵呵地笑著:“咱們有什么貢獻(xiàn)呀?一年里頭我們才消滅了十一個鬼子。按咱們這個本事,把日本鬼子全部消滅完大概要用一百年……”
伊爾比斯也笑了,說:“你錯了,說明你沒有戰(zhàn)略頭腦?!?/p>
“戰(zhàn)……略?”特穆爾記得伊爾比斯上軍事課時講過“戰(zhàn)略”,但他忘了當(dāng)時是怎么解釋的。
“有了我們陰山游擊隊,駐包頭的鬼子就睡不好覺。這叫四兩撥千斤!”
“你這樣說也可以?!?/p>
“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我們更應(yīng)該巧干,我們游擊隊的特點就是巧干?!?/p>
“哦,哦……”特穆爾似乎茅塞頓開了。
“我們的一個人必須頂敵人的十個人,一百個人,但并不是因為我們一個人的本事比敵人十個人、一百個人還大,而是我們用巧妙的辦法對付敵人?!币翣柋人褂终f。
很快,伊爾比斯這個“巧干”理論派上了用場。
大青山根據(jù)地得到情報:駐包頭日軍最近要派一個騎兵中隊到根據(jù)地進(jìn)行掃蕩。他們就命令陰山游擊隊阻擊這股日軍。命令飛速傳達(dá)到陰山,伊爾比斯和特穆爾立即進(jìn)行研究。
“什么?讓我們這三十幾個人十幾條槍去阻擊日軍一個騎兵中隊?”特穆爾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錯,命令里就是這么說的。命令口氣很硬,明確要求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完成任務(wù)。意思你明白了吧?這叫死命令,就是哪怕把我們的人馬拼光了,也要擋住日軍。”伊爾比斯說。
“這……不是用雞蛋去碰石頭嗎?”特穆爾喊道。
伊爾比斯用沉靜的目光看著特穆爾,說:“這就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有時候需要用雞蛋碰石頭。從局部看雞蛋破了,但從大局看我們可能就主動了?!?/p>
“那我們真的要去碰一下?”
“不,我不是說過我們要巧干嗎?咱們應(yīng)該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p>
“什么辦法?”
“咱們兩個人一起想辦法呀。漢族同志有一句俗話: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你我是游擊隊的領(lǐng)導(dǎo),怎么說也一個人可以頂四五個諸葛亮吧。尤其你是放牧出身,對付騎兵的辦法應(yīng)該比我多。”
于是兩人就搜腸刮肚想“辦法”。別看這里只有三十多個人十幾條槍,對特穆爾而言這支隊伍比他的命還重要,怎么能“拼光”呢?
“你剛才說,侵犯大青山的是騎兵?”
“是呀,一個騎兵中隊?!?/p>
“啊,啊……那么……”
“你有辦法啦?”
特穆爾猶猶豫豫地說:“如果……我們在半路上把他們的戰(zhàn)馬放跑了呢?行不行?”
“什么?放跑他們的馬?”伊爾比斯愣了一下就高興地蹦了起來,那個樣子簡直就像個孩子。他喊道:“你這個辦法太妙了,沒有了馬,騎兵就寸步難行了。你真的賽過好幾個諸葛亮了?!?/p>
“你說這個辦法行?”
“當(dāng)然行。”伊爾比斯在地下轉(zhuǎn)了幾圈又站住說,“我們現(xiàn)在研究出一個具體行動方案?!?/p>
但兩個人越研究越覺得這事難辦。放掉日本人的戰(zhàn)馬?那只能等他們半路宿營的時候下手。但他們的戰(zhàn)馬肯定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守護(hù),你怎么去放掉?
“我看咱們別白費腦筋了。還是帶著咱們的人去打吧,打到哪兒算到哪兒。”特穆爾喪氣地說。
“不要灰心,我們今天非得想出個辦法不可。”
于是兩個人又繼續(xù)絞盡腦汁。
“可惜……我們中間沒有趕馬出身的人?!碧啬聽栕匝宰哉Z道。
“什么趕馬出身的人?”
“過去草原上有一種人,叫高原好漢。他們專門趕別人的馬。幾乎什么情況下都能成功……”
“我知道有這種人,他們是趕馬大盜呀?!币翣柋人箚枺骸斑@里草原上有沒有這種人?”
“聽說有一個叫朝樂蒙的。”
“朝樂蒙?他在哪兒?”
“不知道?!?/p>
“咱們找找看。可以讓大青山根據(jù)地幫助我們找。”伊爾比斯說。
3
索德納木協(xié)理告老還鄉(xiāng)的起因是日本人的來訪。那是一年前的事,駐包頭日軍派代表造訪王府,旗王爺和索德納木協(xié)理接待了他們。日軍代表滿臉堆笑,大談“東亞共榮”,談完“共榮”才談到主題:在旗保安隊的基礎(chǔ)上成立旗保安團(tuán),幫助日本人“共榮”,人馬由旗里出,由日本人提供武器。王爺比索德納木協(xié)理小二十來歲,脾氣比較直,一聽這話就黑著臉不說話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卻笑容滿面地表示了感謝,并說我們立即著手組建保安團(tuán)。日軍代表邀請王爺和協(xié)理到包頭日軍駐地做客,便告辭。他們一離開。索德納木協(xié)理的臉也黑下來了。
“王爺,日本人是包藏禍心呀。他們已經(jīng)提出了建立保安團(tuán)的要求,就不會善罷甘休的?!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休想!他們想讓成吉思汗的子孫給他們當(dāng)炮灰?”王爺憤怒地說。
“我們當(dāng)然不能讓草原上的孩子為他們當(dāng)炮灰。但我們?nèi)绻?dāng)場拒絕,他們就會來進(jìn)行報復(fù),加倍地禍害草原?!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是啊,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p>
“所以我們必須想出個辦法,不能惹惱日本人,又不給他們當(dāng)炮灰,最好還用他們的槍支彈藥武裝我們的隊伍?,F(xiàn)如今,只要手里有槍,別人就不敢輕易欺負(fù)咱們呀?!?/p>
旗王爺向來很尊重索德納木協(xié)理,但今天聽了他這些話,卻感到這老頭是異想天開。盡量不惹惱日本人是對的,那是為了本旗百姓免遭更大的苦難,但不惹惱他們就不來禍害了嗎?那可是日本人呀。還有,索德納木協(xié)理還竟然想拿上日本人的槍支彈藥卻不給他們賣命,日本人會答應(yīng)嗎?
“王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我們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跟山里取得聯(lián)系,得到他們的幫助?!?/p>
只一句話就點撥得王爺豁然開朗。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得對,現(xiàn)在日本人已經(jīng)逼上門來了,要應(yīng)付他們就必須跟游擊隊形成某種默契。
“那趕快派人去吧。”王爺說。
“我想告老還鄉(xiāng)?!?/p>
“什么?你不想幫我了?”王爺急了。
索德納木協(xié)理安詳?shù)匚⑿χf:“恰恰相反,我回家住著,把我的家變成跟游擊隊聯(lián)系的聯(lián)絡(luò)點。王府畢竟人雜,不宜直接跟游擊隊來往?!?/p>
過了一些天,阿迪亞帶著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的外甥兼仆人達(dá)姆丁來到了游擊隊駐地。伊爾比斯和特穆爾接待了他。
達(dá)姆丁是個機(jī)靈的小伙子,索德納木協(xié)理親自教授他識字,更是讓他變得思路清晰,表達(dá)能力也大有提高。他用非常簡短的幾句話就將王爺?shù)膽B(tài)度、索德納木協(xié)理的想法說清楚了。
“什么?日本人要給你們提供武器彈藥?”伊爾比斯聽完眼睛就發(fā)亮。
“是的,他們要求我們建立保安團(tuán)?!边_(dá)姆丁說。
“那趕快成立呀,把他們的武器拿到手再說。”伊爾比斯說。
“可是協(xié)理大人認(rèn)為,拿了人家的武器就接受他們的控制。保安團(tuán)建立起來后他們肯定會派來教官什么的?!?/p>
“那不是更好嗎?讓他們給你們訓(xùn)練出一支真正的軍隊,之后你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調(diào)轉(zhuǎn)槍口打他們?!?/p>
“王爺和協(xié)理也是這個想法。但他們擔(dān)心,保安團(tuán)得到了日本人的武器,老百姓罵我們是蒙奸。”這句話是達(dá)姆丁臨時想出來的,他要伊爾比斯明確說一句話:他們不是蒙奸!他認(rèn)為這個很重要。
“是不是蒙奸我們心里清楚呀??雌饋砟銈兪鞘苋毡救丝刂?,實際上你們是一支抗日的隊伍!”伊爾比斯說。
“好了,我這就回去告訴協(xié)理大人?!边_(dá)姆丁說,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過了幾個月,原旗王府衛(wèi)隊擴(kuò)充為保安團(tuán),日本人送來了武器派來了三個教官。保安團(tuán)有團(tuán)長、團(tuán)副和參謀長,但一切權(quán)力都在日本教官手里。索德納木協(xié)理從未到保安團(tuán)看看,但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保安團(tuán)的士兵當(dāng)中有幾個從大青山過來的人……
4
大青山根據(jù)地有幾個情報專家,領(lǐng)導(dǎo)著一支偵察小分隊,專門收集分析各種情報。他們很快回復(fù)了陰山游擊隊:
一,是有朝樂蒙這個人,經(jīng)常在陰山山后草原出沒;
二,前些天他曾經(jīng)趕走了旗王爺馬群里的一些馬匹,被追趕,但逃脫了;
三,據(jù)偵察員報告,山后草原上一個叫娜仁的女人最近有了一匹棗紅馬,很像是朝樂蒙幾匹心愛的馬中的一匹,但不能確定。請陰山游擊隊自己去確認(rèn)一下,如果那匹馬左臀有五角形烙印,那就是朝樂蒙的馬;
四,如果娜仁那匹馬就是朝樂蒙的,說明娜仁跟朝樂蒙有不一般的關(guān)系,可以通過娜仁去找朝樂蒙;
五,據(jù)了解,那個娜仁就是陰山游擊隊偵察員阿迪亞的妹妹。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立即叫來了阿迪亞。
“你有個妹妹叫娜仁?”伊爾比斯問。
“是呀?!卑⒌蟻喕卮?。
“她是不是有一匹棗紅馬?”特穆爾問。
“我去年上山前她有一匹白馬,已經(jīng)老了。沒有棗紅馬?!卑⒌蟻喺f,“你們問這個干什么?”
伊爾比斯神秘地笑著說:“你以后會知道我們?yōu)槭裁磫栠@個?,F(xiàn)在你去看看,你妹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匹棗紅馬。注意,那匹馬左臀可能有一個五角形烙印,你一定要看清楚。”
“這個好辦,我還可以去見見妹妹。自從去年我沒有見她,她可能以為我死了呢?!?/p>
“啊,你先不要見你妹妹。你的任務(wù)是確認(rèn)那匹馬。”伊爾比斯說。
“好吧,過幾天就祭阿杜敖包,我妹妹可能去,我到那里看看?!卑⒌蟻喺f。
接著阿迪亞就去阿杜敖包確認(rèn)了那匹馬,沒有費什么事就完成了任務(wù)。但他不知道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他的妹妹娜仁和鄰居達(dá)瓦、高娃三人在半路上被日本人搶走了馬,后來朝樂蒙又把馬奪了回來,讓那個叫崗村的騎兵中隊長差點氣瘋……
第四章
1
東邊天際出現(xiàn)了美麗的朝霞,帶著草香的晨風(fēng)徐徐吹來。娜仁和高娃已經(jīng)在擠牛奶了。兩家六頭母牛,每天早晨兩個人一起擠奶。她們忙個不停,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偶爾聊幾句。草原上女人們的一天開始得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早,她們起來時天還是黑洞洞的。打掃家,將垃圾和灰燼倒到半華里以外的地方,接著熬茶。這個時候整個草原仍被籠罩在沉沉夜幕之下。當(dāng)她們提著奶桶去擠牛奶時,天幕的東南角才悄悄地被撩開了,那里出現(xiàn)了一道乳白色。
新的一天這才開始。那道乳白色在迅速地擴(kuò)展,很快變成了紅色,像燃燒的大火,有一股不可阻擋的氣勢……
如果說女人們一早必須做的事是擠奶,那么男人就必須去找馬。昨晚上了羈絆放到草原上吃草的馬一早需要找回來。朝樂蒙和達(dá)瓦現(xiàn)在就提著籠頭走在尋馬的路上,邊走邊說話。
“達(dá)瓦大哥,你應(yīng)該跟高娃姐成家呀?!背瘶访烧f。這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草原上很安靜。
“其實,我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只是平時各過各的?!边_(dá)瓦說,“這樣更隨便一些,沒有拉扯?!?/p>
朝樂蒙聽娜仁說過,達(dá)瓦從二十歲起給一家富戶當(dāng)馬倌,牧放著幾十匹馬,去年為了躲避日本人的禍害,那家富戶搬遷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達(dá)瓦沒有跟著去,因為他不想離開高娃。達(dá)瓦自己只有三匹馬,是個窮人。而高娃曾經(jīng)嫁過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另有家室,而且住的很遠(yuǎn),很少到高娃這邊來。這樣,這兩個與世無爭的人就自然走到了一起。朝樂蒙跟達(dá)瓦和高娃認(rèn)識才幾天,但已經(jīng)開始羨慕這一對男女了。他們在本分、樸實地生活著,同時也是快樂、滿足地生活著。
“娜仁家的羊圈需要加固了,我?guī)湍闩??!边_(dá)瓦說。
“好呀,過去這里是你一個男人,現(xiàn)在又增加了一個我。咱們兩人讓她們兩個女人過得舒舒服服,讓她們高興。”朝樂蒙說完哈哈大笑。他現(xiàn)在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勁,每天想著把生活安排得更好一些。
“不過今天咱倆先修馬鞍子。她們兩個女人使用的馬鞍子都該修了?!?/p>
“你是好手,我給你打下手。”朝樂蒙說。
他們將馬匹牽回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老高了。娜仁和高娃在門口制作奶酪。草原上的夏天是牧人們相對輕松的季節(jié),寒冷的冬季和繁忙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牧草長出來了,幼小的仔畜也成活了,每天的主要活兒是擠奶和制作奶酪,但那是女人們的事。如果日本人不來騷擾,生活就會這樣不緊不慢地持續(xù)下去。但日本人太壞了,他們連這幾個普通牧民都不放過,竟然在夜里半道上搶他們的馬!
這幾天朝樂蒙常想起那三個日本人。他們會善罷甘休嗎?他們會不會找到這里來?這樣一想他就感到不安。
下午草原的北部邊沿涌起了一朵朵烏云。那些云海浪一樣翻卷奔流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草原上的風(fēng)也開始強勁起來,讓人們感到冷颼颼的。娜仁和達(dá)瓦跑去把兩家的羊群趕了回來,高娃忙著把一些干柴和牛糞搬進(jìn)包里。很快,雨就刷刷地下了起來。娜仁笑著,叫著,跑進(jìn)來,拿毛巾擦著被澆濕的頭發(fā),說:“看來這雨要下個夠。”
外邊越來越暗,大雨肆虐不停,黑夜提前到來。娜仁偎依在朝樂蒙的懷里。這一對年輕人一起生活只有幾天,白天他們忙這忙那,一到夜里他們就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很多的話是娜仁說的,她趴在朝樂蒙寬闊的胸口上,說起來沒完沒了。她訴說她過去的生活,說她與前夫的恩愛,也說對朝樂蒙的愛,還說今后的生活,還說想生個孩子……外邊的雨聲并沒有影響她說話的興致,反而襯托出了包內(nèi)的甜蜜與溫馨。
2
現(xiàn)在崗村的神經(jīng)可能真的出了問題。幾乎每天夜里他都做同一個夢:他像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還“嗷”一聲?!班弧绷艘宦曀腕@醒了,接著是極度的憤怒和恥辱讓他渾身發(fā)抖。一個堂堂的帝國軍人、騎兵中隊長竟然摔下馬背,讓人奪走了坐騎。只要活著他是絕不會咽下這口氣的!
崗村那天被翻譯官和護(hù)兵扶起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扇那兩個倒霉蛋的耳光。日本軍人扇下屬的耳光既狠又有技巧,每一掌都會把對方扇倒在地。按他們的規(guī)矩,被扇倒的人還必須站起來立正,喊“嗨”!他那天把他們六次扇倒在地,那兩個又六次爬起來喊“嗨”!接著他還想把他們斃掉,并不是為了出氣,而是為了殺人滅口。他這次去阿杜敖包的借口是物色戰(zhàn)馬。他給上司打報告說,騎兵中隊需要一些備用戰(zhàn)馬,他要去山后草原弄一些馬來。但實際情況是他不僅沒有弄到馬,反而把自己的馬都丟了。他的上司絕不會容忍這種既丟馬又丟人的失誤,而身邊這兩個人卻目睹了事情的整個過程。所以,只要把這兩個人滅掉,再編一個故事把一切責(zé)任推到他們兩個人身上,他才會擺脫困境。但他還是暫時克制住了自己。從這里步行到包頭是不可想象的,天亮后他還需要這兩個人去搶老百姓的馬。
過了很久,天終于亮了,他也平靜了許多,意識到他剛才的想法是太愚蠢了。他已經(jīng)丟了三匹馬,如果再丟兩個人——不管他編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比如說翻譯官和護(hù)兵帶著三匹馬投靠了游擊隊等等——最后全是他的責(zé)任。
于是他對仍然筆直地站在他身邊的那兩個人說:“還站著干什么?快去弄馬呀!”于是翻譯官和護(hù)兵步行到一家牧戶搶來了三匹馬。
回到包頭后他還是編了個故事:到了山后草原他們遇到了游擊隊,三個人的坐騎都被打死,他們?nèi)私?jīng)過英勇作戰(zhàn)才擺脫了游擊隊的。但還是讓上司扇了他好幾個耳光。
他回到包頭已經(jīng)幾天了,現(xiàn)在他每天想的是如何找到那個奪馬的混蛋。如果抓不到那個家伙,他很可能會瘋掉,甚至氣死的可能性都有。夜里的做夢與煎熬是一回事,白天他不僅跟以往那樣矜持,還會變得清醒。折磨他的痛苦這時候好像暫時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的思考,嚴(yán)密的推理,靈敏的分析。
他想還原那天夜里的感覺:夜深人靜,滿天繁星,涼風(fēng)習(xí)習(xí)。他在陶醉。棗紅馬尥蹶子……而最關(guān)鍵的是在尥蹶子前它有點異樣……是的,它步伐突然輕快起來,兩只漂亮的耳朵錯動起來,還發(fā)出低低的嘶鳴……
它肯定是得到了某一種信號!作為研究馬的專家,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馬這種動物比其他任何動物都更善于按照別人的暗示或信號行事。那些出色的戰(zhàn)馬一旦沖進(jìn)戰(zhàn)場,從主人最細(xì)微的動作中能夠準(zhǔn)確地領(lǐng)會主人的意圖,拐彎、沖刺、躲閃……主人想到什么它就能做到什么。那個時候,人和馬完全變成了一個整體。但馬又只會接受主人的指令!那么那匹馬在那天夜里就是得到了其主人的信號。那個信號對它下達(dá)了一個指令:尥蹶子,把騎在它背上的皇軍掀翻……但它的主人是那個女人嗎?不會,而肯定是那個發(fā)起突然襲擊的家伙……不過只要找到那個女人,就可以找到那個男的,就可以找到游擊隊……那個男的肯定是游擊隊!啊,如果是這樣,只要找到那個女人,還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游擊隊。那他可就立功了。
但有一點他還是想不明白,如果襲擊他們的那個人是游擊隊,那他為什么不打死他們?游擊隊最恨的不是日本人嗎?打死了他們?nèi)齻€,還可以得到他們的武器。但那個人并沒有這么做,他只是奪了他們的馬。草原上有的是馬,他冒險奪日本人的馬是為了什么?或者,那個家伙沒有武器?沒有武器還襲擊日本人?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管怎么說,只要找到那個女的,一切都會清楚的。
幾天后他帶著翻譯官和護(hù)兵,化妝成牧民,又進(jìn)入了山后草原。崗村一開始對這次行動還是有信心的。他知道山后草原地廣人稀,地廣雖說需要跑不少路,但人稀卻可以比較容易打聽某一個人,而且他帶著地圖、指南針和高倍望遠(yuǎn)鏡。但很快他又明白找到那個女人并不容易。他的蒙古語水平很差,而他的翻譯官雖然能說但口音古怪。一聽他那個古怪的口音,草原上的牧人就產(chǎn)生懷疑,甚至可能也看出他們是日本人,就什么也不愿意說了。他們一連碰到幾個牧人打聽那個“騎棗紅馬的女人”,結(jié)果都說“不知道”或者“沒有見過”。還有一次一個放牛的還故意為他們指錯了路,讓他們走上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崗村長久地望著大草原,他這才意識到這里看似空曠、平靜,但也許這里的每一棵草都對他抱有不歡迎的態(tài)度。他不僅感到喪氣,甚至感到了心虛。他在這里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孤立與渺小,想到如果有人要他們?nèi)齻€人的命都很容易,突然飛來子彈把他們打到,別人大概連槍聲都聽不到。這里的靜謐與遼闊會淹沒一切……
但他還是不死心,他知道那個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邊,因為那天祭完敖包她和另兩個人是朝西走去的。還有,他不僅能認(rèn)出那一男兩女,還能認(rèn)出他們的馬……
于是他又到阿杜敖包以西遼闊的草原上尋找。第三天他遇到了一條河,就沿著河流走下去。他這時候已經(jīng)很疲憊了,翻譯官和護(hù)兵更是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邊搖晃。他看到西沉的太陽,看到河在前面拐了個彎……他突然勒住馬站在那里不動了,因為他看到了幾頂氈包,還有羊群、牛群,還看到了站在河邊的一匹馬!
因為距離太遠(yuǎn),他看不清那匹馬的顏色,但從它的體態(tài)上看很可能就是那匹棗紅馬。他迫不及待地舉起了望遠(yuǎn)鏡,但仍然看不太清楚,就策馬朝那里奔去。
3
此時娜仁和高娃正在氈包里裁衣料。娜仁有一塊布料,原本準(zhǔn)備為丈夫做袍子的,后來丈夫出了事,就一直存放在小木箱里?,F(xiàn)在她拿出來要給朝樂蒙做一件袍子,就把高娃請來幫助裁衣服。兩個女人愉快地忙碌著。
“日子就這樣平平安安過下去多好。”高娃說。她看到娜仁這幾天變得比過去愉快多了,心里由衷的高興。
“誰說不是呢?”娜仁拿著剪子,順著高娃在布料上畫好的線快速地剪下去,就像燕子掠過一樣靈巧。
“你跟朝樂蒙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他怎么樣?”
“怎么說呢?其實,跟我原來想象的大不一樣……”娜仁說。
“什么?”
“我原來想,他是趕馬大盜,他肯定是個城府很深,膽大妄為,狡詐兇狠的人。但我現(xiàn)在覺得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蹦热收f。
“我也看出來了,我覺得他……像個孩子?!?/p>
“沒錯,是那樣……”娜仁笑了起來。她覺得高娃說得很形象,朝樂蒙給他的感覺真的像個孩子。他的想法很簡單,覺得日本人可恨,他就恨了,他想奪回日本人搶走的馬,就毫不猶豫地去干了。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鞓?、簡單,還有點異想天開……
“那樣的人靠得住?!备咄拚f。
“今天他應(yīng)該回來。”
朝樂蒙前天去了包頭,說是為娜仁定做首飾,今天應(yīng)該回來。兩個女人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等朝樂蒙回來,做夢都沒有想到崗村他們正朝這里奔來。
4
這時候朝樂蒙也快回到河灣了。
朝樂蒙前天去了一趟包頭,為的是給娜仁買點禮物。他多次去過包頭,對那里很熟悉。進(jìn)城后他牽著馬走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他邊走邊看,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明顯少了,還有一隊隊日本兵排著隊從街上走過,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這就是原來山后草原人所熟悉的包頭城,現(xiàn)在卻籠罩著一種恐怖氣氛。
他去綢布店給娜仁買了一塊緞子衣料,又去銀匠鋪定做了一些首飾。今天下午他穿越陰山到了山后草原,知道娜仁在等著他,想快點回去。
娜仁說的對,他們兩個的相遇、相識是一種緣分。他第一次闖進(jìn)娜仁家的時候,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都沒有看清楚她長得什么樣,而娜仁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但從那以后他就不能忘記那頂小小的氈包和那個女人了。他感到那里有一種溫馨的氣息,那正是他渴求的。而娜仁后來告訴他,她那次雖然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但那天夜里短暫的相遇卻讓她怎么也忘不掉了,后來竟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思念。當(dāng)達(dá)瓦告訴她在敖包坡上看到了他的時候,她的心就開始狂跳不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到離不開那頂氈包,離不開娜仁,離不開那里的生活了……
他已經(jīng)離河灣不遠(yuǎn)了,他看到了三個人,立刻警覺了起來。
那三個人在他的右前方,騎著馬慢慢地走著,看來沒有注意到他。他卻怎么看都覺得那三個人跟草原上的牧民有些不一樣。比如這三個人一個人在前面,另兩個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邊,與前面的距離好像一直不變,這就跟草原牧民邊走邊聊天不一樣,顯得古板、拘謹(jǐn)。還有,草原牧民騎馬趕遠(yuǎn)路,身體一般會往一側(cè)傾斜,但這三個人卻腰板挺直,像三個木墩子立在馬鞍上……朝樂蒙不得不想到日本人。他奪了三個日本人的馬是七八天以前的事,他一直防備著他們來報復(fù)。如果這三個人真的是日本人,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很危急了。娜仁、達(dá)瓦、高娃他們都在家里,想躲都來不及。
不管那三個人是不是日本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他們引開。但怎么引開?這時候他又注意到,那三人好像是直奔河邊的棗紅馬,前邊走的那個還朝棗紅馬策馬奔去。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打了個口哨,棗紅馬就向他跑來。他在前面走,棗紅馬跟在他后邊。他邊走邊回頭看,那三個人真的追了上來,還喊叫著什么,接著又向他射擊,子彈呼嘯著從他頭頂飛過。他現(xiàn)在完全肯定他們是日本人了,就引著他們走向了荒無人煙的大草原。
“站?。 边@是用一種奇特的蒙古語喊。
“八嘎!”這是日語。
槍聲也在響,子彈在他的頭頂上呼嘯。
朝樂蒙很會利用地形,在追他的三個人眼里他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一會兒又在另一個地方出現(xiàn)了。他的馬又快,為了讓身后的追擊者不死心,他甚至還不讓馬跑得太快,一直保持著一種適當(dāng)?shù)木嚯x。后來天黑了,為了把身后的日本人引向更遠(yuǎn)的地方,他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白發(fā)蒼蒼的媽媽呀
兒子會去給你磕頭
我送你一雙金手鐲
但你別問是哪兒來的……
他立刻找到了那個熟悉的感覺——被追擊的感覺,但這是一種快樂的感覺。他想到身后追趕的三個日本人聽到他在唱歌是什么感覺?肯定快氣瘋了吧?這樣想著他又唱起來。
活蹦亂跳的弟弟呀
哥哥會去看你
我送給你一匹追風(fēng)快馬
但你別問是誰家的……
就這樣一直走到后半夜,離河灣有百里之遙了。他知道后邊的三個人一直追著他不放。前面就是魔幻灘。
魔幻灘是這一帶一個奇特的地方,就是大白天有人進(jìn)去,十個人里肯定有八個人迷路。他們走得暈頭轉(zhuǎn)向,怎么都走不出去。所以哪怕是經(jīng)驗豐富的牧人都不會輕易走進(jìn)這個地方。但這地方又是像朝樂蒙這樣盜馬人逃脫追捕的理想之地。只要他們逃進(jìn)魔幻灘,后邊追的人就只好望而卻步。但朝樂蒙知道追他的三個糊涂蛋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肯定會跟著他走進(jìn)這處迷魂陣。
他在魔幻灘轉(zhuǎn)了一圈就離開了,他必須很快回去幫助娜仁他們搬家。
5
明晃晃的太陽升起來了,但崗村他們卻不知道那太陽是從什么方向升起的,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要命的是這時候指南針都不靈了,拿出來看,指針亂顫亂轉(zhuǎn),像個醉鬼在胡言亂語。崗村現(xiàn)在甚至都懷疑遇上鬼了,為什么一看到那匹棗紅馬他就總是鬼迷心竅地跟上去?而跟上去以后總是要倒霉?他昨天就是被那匹馬吸引到這個鬼地方的。當(dāng)然還有那個歌聲。后來歌聲沒有了,棗紅馬當(dāng)然也沒有了蹤影,他們?nèi)司兔月妨恕?/p>
他們只好繼續(xù)走,但走了半天翻譯官說:“我們又轉(zhuǎn)回來了!”
“什么?你說什么?”他問。
“您看呀,這不是我們一早的馬蹄印?”翻譯官說。崗村也看到了馬蹄印,是他們早晨的馬蹄印。
“下馬,歇一會兒!”崗村氣洶洶地說。他意識到繼續(xù)走還不如原地待著。
他們喝著軍用水壺里的水,啃著干糧。
“中隊長,您不要生氣,我們離我們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狈g官說。
“什么?”
“我們不僅又一次看到了棗紅馬,還發(fā)現(xiàn)了那個年輕人。”
“哦?”
“您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嗎?”
“什么歌?”
“那是一首盜馬強盜的歌,那種歌是不能隨便唱的?!?/p>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個棗紅馬的真正主人可能是個盜馬的。”翻譯官說,“而且很有可能,那家伙就住在河灣那幾頂氈包里,至少跟那個地方有關(guān)系。下一步我們應(yīng)該去河灣那幾頂氈包看看,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
“哦,哦……但我們怎么走出這個鬼地方?”
“走著看吧,總會走出去的?!?/p>
下午,他們總算走出了魔幻灘。但當(dāng)他們回到河灣的時候那里什么都沒有了,氈包、畜群都不見了。崗村不得不承認(rèn),他又失敗了。
第五章
1
他是夜深人靜以后走進(jìn)這道山溝的。他先到了河灣,才發(fā)現(xiàn)娜仁他們搬家了。他很納悶,不在這里好好待著,為什么搬家了?莫非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們?nèi)ツ膬毫耍?/p>
他想了半天,才想到冬季牧場。冬季牧場在山里,他們很可能是去了那里。于是他走進(jìn)了山溝。雖然是后半夜,但有月亮。半圓的月亮正好在山溝的上方,他真的看到了幾頂氈包。雖然是盛夏季節(jié),但山里的夜晚還是有點涼。幾條牧羊狗迎著他跑過來,但發(fā)現(xiàn)是熟人就沒有叫,還圍著他撒嬌起來。仍然是三頂氈包,他很容易就認(rèn)出了妹妹的氈包,這頂包的每一塊氈片他都很熟悉。他走到娜仁的氈包門口,還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才開始叫門。
“娜仁,娜仁……”
包內(nèi)傳來娜仁睡意濃重的嘟噥:“什么……誰呀?”
“我是你哥哥?!?/p>
娜仁“啊”了一聲,門很快打開了。
“你真的是我哥哥?”
“真的?!卑⒌蟻喌吐曅α诵?。
原來,那天黃昏娜仁和高娃正等朝樂蒙從包頭回來,邊說話邊裁剪布料,外邊就響起了槍聲。她倆跑出氈包時達(dá)瓦也從自己的氈包跑出來了。他們看到朝樂蒙和棗紅馬在前面跑,后邊有三個人邊追邊打槍。他們?nèi)司团艿胶舆叺牧掷锒懔似饋怼R恢倍愕胶蟀胍共怕牭匠瘶访山兴麄儯骸澳銈內(nèi)齻€在哪兒?快出來吧?!苯又麄兲炝燎熬桶犭x了河灣,到了山里的冬營牧場。
進(jìn)了包里娜仁點上了燈,仔細(xì)看著哥哥,慢慢她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這一年你去了哪里呀?為什么不來看看我?”
“我已經(jīng)上山了,想來看你,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卑⒌蟻喺f。
娜仁聽明白了哥哥的話,這兩年“上山”二字有了特殊的含義,指的是參加游擊隊。她說:“真的應(yīng)該當(dāng)心,你可以捎個話來,讓我知道你活著就行了?!弊畛醯募右呀?jīng)過去,娜仁忙著熬茶,煮肉。
“但我這次非來見你不可,有重要事情?!卑⒌蟻喺f。
“什么事呀?”
“我們想見朝樂蒙,你要幫助我們找到他?!卑⒌蟻喺f。
“啊,你們怎么知道我認(rèn)識朝樂蒙?”
“我們知道?!卑⒌蟻喺f,“我們的偵察員發(fā)現(xiàn)你騎著朝樂蒙最心愛的那匹棗紅馬。所以我們斷定你認(rèn)識朝樂蒙?!彼÷粤俗约簩iT去阿杜敖包確認(rèn)那匹馬的過程,因為他怕妹妹埋怨他那天沒有去見她。
“那……事情急嗎?”娜仁問。
“很急。”
“究竟是什么事?”
“我們接到阻擊日本騎兵的任務(wù),希望他幫忙。”
“啊,讓他去……”
“我們希望他幫助我們?!?/p>
“哥哥,我跟朝樂蒙是一家人了……”
“啊,原來是這樣……”
阿迪亞發(fā)現(xiàn)妹妹是一臉的痛苦。他知道妹妹的頭一個男人已經(jīng)失蹤了,這個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她被擊倒,她現(xiàn)在好不容易又有了自己的伴侶,她不想讓朝樂蒙再冒風(fēng)險。
娜仁很痛苦,她不想讓朝樂蒙去冒險,但也想到,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哥哥不會來找她。
阿迪亞把游擊隊面臨的困難給妹妹簡單說了說,又說:“如果他不幫忙,只好我們自己去??墒恰彼q豫了一下又說:“你無論如何讓我們見到朝樂蒙。我們要直接跟他談?!?/p>
“好吧,我們現(xiàn)在就走?!蹦热收f。朝樂蒙昨天離開了這里,說去看看朋友,因此只能她去找他。好在那匹棗紅馬還在,朝樂蒙走的時候曾告訴她:“你想見我,就騎上棗紅馬走。它會找到我。”
“還有一個人,是我們的政委,他要親自見朝樂蒙?!卑⒌蟻喺f,“妹妹,對不住你。但我是在執(zhí)行游擊隊的命令?!?/p>
“政委是什么?”娜仁問。
“是我們游擊隊最大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就是最大的官。他叫伊爾比斯,是個老革命?!?/p>
“哦,是這樣……”
棗紅馬就在下邊的山溝里吃草,娜仁把它牽來備上鞍,因為阿迪亞是步行,所以她牽著馬跟哥哥去見那個“政委”。他們在一條山溝里見到了伊爾比斯。
娜仁根本想象不到游擊隊最大的官是什么樣子。但當(dāng)她第一次看到伊爾比斯時還是很失望。伊爾比斯臉白,身瘦,還戴著一副眼鏡,哪兒像個出生入死跟日本人玩命的人呀。
“這是我妹妹娜仁,她能找到朝樂蒙?!卑⒌蟻喺f。
“啊,你好?!币翣柋人股爝^手來跟娜仁握手。娜仁這時候還不知道握手是一種問候的禮節(jié),所以感到有點吃驚又覺得好笑,心想:這個人拉我的手干什么呀?
娜仁在棗紅馬脖子上輕輕地拍了拍,它就朝一個方向走去。三個人跟在后邊。
阿迪亞看到這個情況大為驚奇。很明顯,娜仁是讓這匹馬去找它主人!他只是在民間故事里聽到過這樣的做法,可是那是故事里的情節(jié)呀!
“它……真的能找到?”他問。
“應(yīng)該能。朝樂蒙說,要找他,就用這個辦法?!蹦热收f。
“馬屁股上那個五角形火烙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表明它是朝樂蒙的馬?”伊爾比斯問。朝樂蒙就是啟明星的意思,那個五角形跟朝樂蒙的名字是吻合的。
“其實那不是火烙印,那是天生的?!蹦热市χf。
“什么?天生的?”
“五年前,朝樂蒙走在野外,意外地聽到小馬駒的叫聲,結(jié)果他看到了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屁股上有五角形印跡……”娜仁說。其實朝樂蒙對她講述棗紅馬的來歷時講得很生動又很神秘。他說他發(fā)現(xiàn)小馬駒時,它才剛剛出生不久,但可以跑了。它就是嘶鳴著朝他跑來的。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它的母親,好像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當(dāng)他看到它臀部五角形印跡時,立刻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名字,認(rèn)為它與他相遇是緣分。
伊爾比斯贊嘆道:“人們都說馬是聰明的動物,其實馬比人們想象的還要聰明。就看你能不能把馬的聰明激發(fā)出來。我看,也許只有那些高原好漢們才能夠做到?!?/p>
2
第二天一早他們在山下草原上見到了朝樂蒙。娜仁介紹他們幾個互相認(rèn)識,大家都很高興。但伊爾比斯和朝樂蒙之間的談話一開始就有點不投機(jī)。
“請你談?wù)剬θ毡厩致哉叩恼J(rèn)識。”伊爾比斯說。
“什么?認(rèn)識?我不認(rèn)識日本人?!背瘶访尚α似饋怼?/p>
“嗯……這么說吧,你恨不恨日本人?”伊爾比斯問。
“當(dāng)然恨,我還瞧不起他們?!背瘶访烧f。
“瞧不起他們?”
“是啊,一群餓鬼,跑到咱們這個地方搶我們的飯食,誰瞧得起他們?”
“哦,你這個理論很有意思?!?/p>
“理論?什么叫理論?我怎么聽不懂你的話?你有什么事快說,我忙著呢?!?/p>
“我們想讓你辦一件事。一支日軍騎兵中隊,總共八十個人八十匹戰(zhàn)馬,最近要進(jìn)犯大青山,你要在半路上襲擊他們的戰(zhàn)馬……”伊爾比斯說。
“你剛才說什么?讓我辦事?你是在求我吧?”
“怎么能說求你呢?”
“那我不干,你們自己干去?!?/p>
“我是想請你幫個忙。”伊爾比斯避開了求字,但也不敢再說“讓”,就用了一個“請”。
“你想讓我怎么干?把那些戰(zhàn)馬奪回來嗎?”
“放跑也可以,只要讓他們沒有馬騎就行?!?/p>
“他們什么時候出來?”朝樂蒙問。
“后天一早從包頭出發(fā)?!?/p>
“明白了,再沒事了吧?我要走了?!背瘶访烧玖似饋?。
“別走呀,咱們還沒有說好呢。”伊爾比斯說。
“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嗎?那個騎兵中隊到不了大青山,他們只能從半路上返回,還得步行著回去?!背瘶访烧f。
“這么說你同意干了?”
“我干。這樣的好事我沒有理由不干?!背瘶访傻靡獾匦α似饋?。
“需要我們接應(yīng)嗎?”
“你們就別添亂了。”朝樂蒙想了想說,“日軍離開包頭的第三天夜里我動手,你們在第四天一早陰山北口等我?!?/p>
伊爾比斯和阿迪亞走了。娜仁說:“他們突然來找我,我事先來不及跟你商量……其實我很怕你有什么閃失。”
“他們算是找對人了,我愿意幫助他們。”朝樂蒙說,“你還見到了你的哥哥,好事呀?!?/p>
“你……有把握嗎?”
“我們干這種事,十次里八次沒有把握。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我們幾乎每次都能辦成?!?/p>
娜仁突然哭了起來?!拔遗隆彼f,“你一旦有個三長兩短,我真的活不成……”
“我不會去送命的。”朝樂蒙說,“我出來好幾天了,每天都想你。我們應(yīng)該快樂起來。”
3
崗村是心懷強烈的仇恨離開包頭向大青山進(jìn)發(fā)的。上次他去山后草原莫名其妙地走進(jìn)了那么一個地方迷了路,轉(zhuǎn)了一整天才走了出去。走出荒灘后他們又去了河灣,但那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們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包頭。他覺得有人跟他又開了一次惡毒的玩笑,差點讓他們?nèi)齻€人困死在荒野。他有一次還夢到一個年輕人看著他輕蔑地笑著。
他帶著隊伍一早出了城,沿著陰山南麓走去。八十個人八十匹馬,排成二路縱隊慢慢行進(jìn),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從包頭到大青山根據(jù)地約三百公里,大概走五天。這次要殺個痛快,他想著。據(jù)情報,大青山根據(jù)地正在搞干部培訓(xùn),集中在一個山溝里。他時而望著連綿的陰山山脈,時而低頭沉思。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那里也有山,但都是一些低矮的山包,雖說常年翠綠,卻沒有這里的山那種巍峨的氣勢。他的家就在一個依山傍海的小港口。那里有他守寡的母親和女兒,父親是在海邊械斗中喪命的,老婆是女兒出生時大出血死亡的。他認(rèn)為父親和老婆死得光彩,男人戰(zhàn)死和女人因為分娩死亡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前兩天他收到了母親和女兒的來信。母親的信里充滿擔(dān)憂而女兒的信卻表達(dá)了對父親的敬仰。母親是提醒他避開危險而女兒卻鼓勵他勇敢殺敵。他覺得母親和女兒都提到了死亡,區(qū)別在于母親怕他死亡而女兒是讓他勇敢赴死。他厭惡母親的擔(dān)憂卻贊賞女兒的鼓勵,認(rèn)為母親表達(dá)的是怯懦而女兒追求的是光榮。
太陽沉入了陰山背后,他們也到達(dá)了預(yù)先指定的宿營地。崗村沒有想到一次更大的恥辱在等著他。
崗村命令隊伍在山腳下宿營,就在此時陰山山尖上升起了雨云。盛夏季節(jié)的雨說下就下,他讓手下剛架起帳篷,雨也就嘩嘩下起來。派出五六個士兵放馬,其余的都進(jìn)帳篷躲雨。這場雨下了一整夜,下得不太急卻沒完沒了。到后半夜,帳篷里的日本兵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只有守護(hù)馬匹的幾個士兵披著雨衣站在馬群旁。
4
雨在嘩嘩地下著。最近十幾天沒有下雨,所以老天爺好像突然想起陰山南麓有點干旱,就安排了這場雨,打算把這塊土地澆個透。
朝樂蒙在半山坡上一處巨石下避雨。巨石像寬大的屋檐,他坐在下邊根本不用擔(dān)心被雨水澆濕。馬站在他的身邊一動不動。他下午就來到這里,而日軍騎兵中隊落日時分如期而至。他的判斷竟然是這么準(zhǔn)確,他好像早就知道那里是日軍的宿營地。這種判斷力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多年練就的。他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夜了,他想再等等,等到那些日軍完全睡透了再動手。
雨在一個勁地下,多么淋漓暢快。他想起了過去經(jīng)歷過的那些雨夜。十五歲離開家以后,他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而且總是獨來獨往。走夜路遇到下雨,如果在山里他還可以找個山洞或者大樹避一避,如果在草原上他只能在雨中趕路。那是一些多么難忘的記憶呀!沙沙的雨聲包圍著他,像一曲持久綿長的搖籃曲。因為天黑他無法看到雨中的草原,只是感到一陣說不清楚的快意。他當(dāng)然也想起了前幾天那個雨夜,他跟娜仁在氈包里。
接著他又想起了伊爾比斯。說實話,一開始他對伊爾比斯居高臨下的口氣很反感。但一聽說讓他去奪日本人的戰(zhàn)馬他就興奮起來了。奪馬,而且是奪日本人的馬,還是一個騎兵中隊的八十匹馬!這時候不讓他去干都不可能了。伊爾比斯在他眼里也變得可愛起來。人家是專門跟日本人作對的,凡是中國人都應(yīng)該幫助他們。他這是第一次跟游擊隊接觸。他原來聽說山里有游擊隊,以為那是一群鐵石心腸的英雄好漢,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但他見到陰山游擊隊最大的頭兒伊爾比斯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礃幼右翣柋人贡人蟛涣藥讱q,是個聰明、快樂的人。如果娜仁沒有介紹他是游擊隊的政委,朝樂蒙是絕對看不出他的身份的。還有娜仁的哥哥阿迪亞,跟普通的牧民沒有區(qū)別。原來游擊隊是這樣一些人!感情上他很快跟他們親近起來。
臨別時娜仁哭了。他知道她很害怕,他對她說:“不用擔(dān)心,我會好好地回來。”他不是哄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會成功。假如沒有這種自信,這些年他會活過來嗎?
日軍的宿營地就在前面的山腳下。那里完全被黑暗吞沒了。但天黑以前他已經(jīng)觀察清楚了,四頂軍用帳篷在山腳下一字排開,戰(zhàn)馬在帳篷前面吃草。他心目中那些日本人都是無惡不作的壞蛋。這些壞蛋如今在帳篷里睡覺,明天一早起來后去大青山干壞事。
他認(rèn)為該動手了,便牽著馬走出巨石下邊,雨仍在下。
5
雨下得不算太急,但一點都沒有減弱,一個勁地下著。那幾個看守戰(zhàn)馬的士兵聽著雨聲昏昏欲睡,雖說覺得有點冷。
一個守馬的士兵發(fā)現(xiàn)一個騎馬的人來到跟前。因為天黑下雨他根本看不清這個人是什么樣子。他有點奇怪,是跟他一起守夜的士兵嗎?為什么還騎著馬?于是他對那個人哇啦哇啦幾聲,問他是誰?對方也學(xué)著他哇啦哇啦起來,但他連半句都沒有聽懂。那個人就這樣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前面就是那群戰(zhàn)馬。幾乎在一瞬間,隨著一聲呼喊整個馬群受驚了。八十匹戰(zhàn)馬突然變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向著一個方向奔瀉而去。守戰(zhàn)馬的那幾個士兵到這時候還沒有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在雨中大聲喊著互相詢問?!霸趺蠢玻俊薄榜R跑了嗎?”……
馬蹄聲越來越遠(yuǎn),很快消失了,他們才覺得出了大事。他們用電棒照著看了一下,連一根馬的毛都沒有了。
他們只好齊聲喊:“馬跑了……”
他們看到睡在帳篷里的士兵們都跑出來,還看到崗村中隊長來到了他們跟前。崗村對著六個倒霉蛋扇起了耳光,把六個人全部扇倒在地。他們倒地后又迅疾站起來,挺直了腰板,崗村又第二次將他們扇倒。
“還站著干什么?快追呀?!睄彺搴?。
但沒有人動。事情明擺著,他們這些騎兵如今卻變成了步兵,兩條腿的人怎么去追四條腿的馬?這肯定是騎兵中隊的士兵們第一次違抗崗村的命令。
6
遮天的烏云被晨風(fēng)撕裂成碎片向南飄去,金燦燦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朝樂蒙趕著八十匹日本戰(zhàn)馬如期而至。一直等在那里的娜仁、伊爾比斯、阿迪亞三人趕快迎了上去。
“天啊,你真的成功了。遇到麻煩沒有?”伊爾比斯問。
“出奇的順利。我看日本人比草原上的馬倌笨。”朝樂蒙說。
“你把馬都趕過來了?”阿迪亞問。
“你們交代的事我已經(jīng)辦了,這些馬我現(xiàn)在交給你們,怎么處理是你們的事?!背瘶访煽粗热抒俱驳哪槅枺骸澳阍趺戳耍坎×藛??”
“你如果今天不回來,我死的可能都有?!蹦热势铺闉樾α?。
“咱們走吧,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朝樂蒙對娜仁說。
“你們不能走,跟我們上山?!币翣柋人拐f。
“什么?”
“你至少在我們那里躲幾天。你以為日本人不找你呀?我們必須保護(hù)你。如果過一些天沒有動靜,那時候你想走,我們也不擋你?!币翣柋人剐Φ孟駛€孩子,又說:“這些馬我們送到大青山根據(jù)地好了,差不多可以裝備一個騎兵連了?!?/p>
第六章
1
大青山根據(jù)地派專人來宣布了對陰山游擊隊的嘉獎令,還接見并獎勵了朝樂蒙和娜仁,獎給朝樂蒙的是全套俄羅斯式的馬具,娜仁的獎品是一塊上等衣料。
陰山游擊隊的駐地在深山溝里,這里原本就有幾座石頭砌墻的房子,大概是幾十年前的一些綠林好漢的住處,很隱蔽,進(jìn)退方便。大青山派來的人、伊爾比斯、特穆爾在隊部的房子里跟朝樂蒙和娜仁談話。
“參加游擊隊吧,我們不僅需要男子漢,還需要女兵?!贝笄嗌絹淼娜苏f。
“女兵能打仗嗎?”娜仁問。
“怎么不能?男人能做的,女人也可以做?!?/p>
娜仁笑了,聽了這話她很高興。
“朝樂蒙同志,你不愿意參加游擊隊嗎?”
“我……”朝樂蒙笑了笑說,“我……有點不習(xí)慣。”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也笑了起來。這幾天他們要求朝樂蒙和娜仁跟游擊隊其他隊員一起活動,結(jié)果朝樂蒙確實表現(xiàn)出了十二分的不習(xí)慣。他幾乎從未按時睡覺和起床,而且隊伍集合十次他至少八次遲到。伊爾比斯和特穆爾好幾次批評他,他也不買賬。“我爹都沒有這樣管過我,我憑什么讓你們管?”他說。
有一天伊爾比斯給大家上政治課,講的是階級分析?!笆澜缟系娜耍指蝗撕透F人兩種,這是階級劃分的基礎(chǔ)……”伊爾比斯講道,大家靜靜地聽著。講完課伊爾比斯讓大家討論。有幾個人發(fā)言,朝樂蒙坐在一個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樂蒙,你也說說吧?!碧啬聽栒f。
“富人都是壞人?窮人都是好的?不一定。還是看人品,有的人很窮,但人品不好,做壞事。有的富人卻很善良……”他說。
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隊員馬上反駁他,說自己的父親是被地主逼死的,所以富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那是因為你遇上了一個壞地主?!背瘶访烧f,“現(xiàn)在日本人跑到我們這里盡干壞事,你說他們都是富人?我看他們中間窮光蛋也不會少?!?/p>
伊爾比斯氣得要命,只好宣布討論結(jié)束。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yún)⒓佑螕絷牐俊贝笄嗌絹淼娜诵χ鴨枴?/p>
朝樂蒙猶豫了一下說:“你們打日本人我贊成,你們需要我做什么事我一定照辦?!?/p>
他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不想?yún)⒓佑螕絷牎?/p>
“可是為什么呀?”伊爾比斯問。
“我是個從小野慣了的人,除了我自己,誰都管不了我?!背瘶访蓢@口氣說,“你們的好意我領(lǐng)了?!?/p>
“也好,我們常聯(lián)系。”大青山來的人說,“以后你們要注意保護(hù)自己,日本人可能盯上了你們?!?/p>
朝樂蒙和娜仁當(dāng)天下午就離開了游擊隊,他們在山溝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順著一條羊腸小路走上了一座小山包。
“我們下馬歇一會兒吧?!背瘶访烧f。這里已經(jīng)是山脈的邊沿,可以望見山下蒼茫無際的草原了。
“你為什么不想留在游擊隊?”娜仁問。她覺得在游擊隊里待著更安全一些。
“怎么?你不想離開他們?”朝樂蒙問。
“不是,我最離不開的是你?!蹦热收f,“但游擊隊那些人挺好?!?/p>
“我們應(yīng)該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朝樂蒙說,瞇起眼睛望著山下沉思著。
“達(dá)瓦大哥說,你可能是那個有名的大盜薩仁呼的兒子,他也是聽別人這么說的。你父親真的叫薩仁呼嗎?真的是那個出了名的薩仁呼嗎?”
“他真的叫薩仁呼,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就是那個趕馬大盜。但我總是覺得,他……應(yīng)該是?!?/p>
“是嗎?我的天啊……”
“他能夠懂得馬的心思,馬也會明白他的心思……”
“太神奇了。”娜仁問:“他就沒有講過自己的故事?”
“沒有,但他給我講過那個趕馬大盜薩仁呼的故事?!?/p>
“什么樣的故事?你給我講講?!?/p>
“他說,薩仁呼有一次被追兵抓了,人家要給他的十個手指釘竹簽。那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刑罰呀!連那個行刑的士兵都不敢下手,手拿十根竹簽哆嗦。薩仁呼很生氣……”
“他生什么氣呀?”
“他瞧不起孬種,所以那個士兵的膽小讓他生氣。他一把奪過去竹簽,往自己的指縫里扎,再用扎著竹簽的手指使勁往桌子上砸,弄得滿手是血。那個士兵連看都不敢看就臉色蒼白大汗淋漓了。他把竹簽拔出來扔到那個士兵臉上就走了……”
“啊,真是條漢子!”
“還有一次薩仁呼被濕牛皮裹住全身扔到了野外?!背瘶访烧f。
娜仁聽說過那種刑罰,把人抓住后宰一頭牛,用濕牛皮裹其全身扔到野外。在烈日的暴曬下牛皮不斷地收縮,被裹者不能呼吸,憋悶而死。
“后來呢?”娜仁問。
“他被裹著躺了三天三夜,因為呼吸不暢已經(jīng)開始昏迷了。但第三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據(jù)說巴掌大的一片云飄到他上方就不動了,下起了雨。曬干的牛皮被泡濕了,變軟了,他費盡全力掙脫了出去,打了個口哨。他的馬正在附近不安地轉(zhuǎn)悠,聽到口哨就跑過來。他爬上馬背走了……”
“這……究竟是你父親的故事還是那個另一個薩仁呼的故事?”娜仁問。
“他說是薩仁呼的故事,但我想,可能是他自己的故事。”朝樂蒙說。
娜仁望著山下蒼茫無際的草原,那里空曠、安靜,但那里發(fā)生過多少故事呀!有些人過得真不容易……這樣想著,她就像理解了朝樂蒙。他真的累了……
2
崗村被關(guān)在牢房里。他本來是想剖腹自殺的,但上司沒有給他這個機(jī)會,決定對他實施軍法處置。他給大日本皇軍丟盡了臉面,中國南方的一些報紙甚至日本本土的報紙都登載了駐包頭騎兵中隊丟馬的事。讓他自殺太便宜他了,日軍駐包頭最高長官恨不得活剝了他的皮,而他的直接上司被撤職遣送回國。崗村戴著手銬腳鐐等待著最后的處置。他估計可能要槍斃他,砍頭也有可能。反正是個死,怎么死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請求獄方允許他給母親和女兒寫個遺書,但后來又不想寫了。他知道母親盼望他活著回去,而女兒希望他成為帝國英雄,但他現(xiàn)在卻隨時都可能被殺,還以帝國罪人的名義被殺。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兒都不會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他沒有資格給她們寫只言片語。
他并沒有很快等來死期,而是等來了比死還可怕的羞辱。他被拉到操場,在那里站了七天七夜。那七天天天烈日暴曬,夜夜大雨如注,誰都可以對著他吐唾沫,罵他打他。他被士兵們扇了無數(shù)次耳光,扇倒他還命令他立即站起來。沒有人給他送一口飯或者一口水。他很快脫形了,變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第八天頭上他被人拖走了,但沒有被拖到刑場而是到了新任上司的辦公室。他已經(jīng)衰弱到了極點,癱倒在上司面前。
新到任的上司趕緊掏出手絹捂住了鼻子,卻說:“你把那天夜里的情況說說。”
他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給我喝一口水吧……”說完就昏過去了。
“快把他救活,給他洗個澡……”上司捂著鼻子揮了揮手。
經(jīng)過一番折騰,他仍然很虛弱,但已經(jīng)可以說話了,身上也不臭了。但上司還是跟他保持著盡量遠(yuǎn)的距離,讓他在進(jìn)門那個地方跟他說話。大概是怕他摔倒,允許他坐在凳子上。
“那天夜里下著大雨,我在帳篷里睡覺……”他開始說,邊說邊回憶,邊捋順?biāo)季S?!昂蟀胍孤牭酵膺呌腥撕敖?,我出去一看,馬……不見了。”
“守戰(zhàn)馬的士兵是怎么說的?”
“只有其中一人說,他遇到了一個騎馬的人,當(dāng)時還問了是什么人?但那個人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就過去了,緊接著戰(zhàn)馬就被趕跑了……”
“他們究竟有多少人?”
“守馬的士兵只看見了一個人?!?/p>
“他們沒有向你們射擊?”
“沒有,絕對沒有。”
新任長官很年輕,叫渡邊,白凈的面皮,戴著金絲邊眼鏡,乍一看像個貧窮瘦弱的在讀研究生。天知道他是怎么獲得這樣軍階的。
“說說你的看法?!倍蛇呎f。
“什……么?”
“你說是游擊隊奪了你們的馬嗎?”
“啊……這個……”崗村的思維跟不上長官了,但很快又茅塞頓開。長官是在問他,其實是在談自己的判斷。當(dāng)夜睡在帳篷里的有七十多人,因為守護(hù)馬群的是六個士兵。如果是游擊隊來奪馬,最合理的做法是先向帳篷開槍。就算游擊隊再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武器再差,但他們是應(yīng)該這么做的。因為只有首先向帳篷射擊,才能夠造成混亂并為奪馬行動提供條件。
“我看不像?!彼f。
“如果不是游擊隊,那是誰干的?”
“不知道……”
崗村以為長官會訓(xùn)斥他,但沒有。事后崗村才得知,新任長官渡邊是諜報人員出身,并不熱衷于殺人而對破案感興趣。當(dāng)然他一旦破了案,將會有很多人被殺,但他一般不會出現(xiàn)在殺人現(xiàn)場。他上任后認(rèn)真研究了戰(zhàn)馬被奪的過程。大家都說馬是被游擊隊奪的,但他卻怎么想都不像。于是他認(rèn)為這事的真相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而弄清真相不僅是他的長項,而且比槍斃一個倒霉蛋重要得多。
“聽說你還有一次經(jīng)歷,跟這次差不多?”渡邊問。
“啊,是的……”崗村講起了祭阿杜敖包那天夜里的遭遇。那次遭遇他一直在保密,但上司還是知道了,他估計是他的護(hù)兵或者翻譯官告發(fā)的。
“嗯,兩次都是一個人,都沒有開槍。說明這個人不帶槍?!倍蛇吅芸隙ǖ卣f。
“哦,哦……”
“這個人很可能不是游擊隊,跟游擊隊有沒有聯(lián)系?是不是游擊隊派來的?現(xiàn)在還不清楚。不管怎么說,這兩次是同一個人干的,那么第一次他只是奪走你的馬,而第二次至少在客觀上是為大青山解了圍?!倍蛇呎f,“這說明跟我們作對的不光是游擊隊,我們需要弄清楚這個人是誰?這就是我暫時不殺你的理由。你去給我弄清楚這個人的底細(xì)?!?/p>
“啊,這個……”崗村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也很快明白渡邊在說什么了。他站起來立正,大聲答應(yīng)道:“嗨!”
“我現(xiàn)在就放掉你,但不可能讓你回去當(dāng)騎兵中隊長。聽說你是學(xué)馬專業(yè)的,你就去騎兵中隊當(dāng)獸醫(yī)。你必須記住,你的使命是破案!”渡邊又說。
“嗨!”
崗村沒有被送回監(jiān)獄而是被送到了日軍醫(yī)院。但他拒絕治療,他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他直接去騎兵中隊報到,住進(jìn)了他的前任獸醫(yī)住的小屋。他坐在床上就哭了起來。他感謝渡邊長官,但并不是感謝他不殺之恩,而是感謝給了他一個報仇雪恨的機(jī)會。他活著的意義現(xiàn)在特別簡單了:雪恥!哭了一陣他點起一支煙,脫掉了褲子,用火紅的煙頭慢慢地燙自己的皮肉。他的大腿上出現(xiàn)了一個灰白色的水泡,足有豌豆大,像個沒有瞳仁的眼睛。他是想以這種自虐的方式增強自己的仇恨,在抓到那個讓他丟盡了臉面的混蛋之前他決定每天在腿上燙一個水泡。
3
一個騎騾子的人趁著濃重的夜色走出了包頭城。除了幾條主要街道有昏暗的路燈無精打采地照著空蕩蕩的街道以外其他地方已經(jīng)沒有多少燈光了。他出了城以后還警惕地回頭看了看。
他就是祭阿杜敖包那天把辮繩賣給娜仁的李邊商。他在草原上做生意十多年了,把牧民的畜產(chǎn)品拿到包頭賣掉,又從包頭買一些牧民需要的日雜貨弄到草原賣給牧民,從兩地差價獲利。據(jù)說他剛來草原時挑著貨郎擔(dān),后來騎著毛驢走家串戶,后來毛驢又變成了騾子,說明他買賣越做越好。但自從日本人占領(lǐng)了包頭,買賣就做不好了。據(jù)說最近他正打算賣掉騾子,再換一匹毛驢騎。這兩年像他一樣穿梭于包頭和草原之間的邊商已經(jīng)不多了,因為包頭有日本人。他卻一直沒有住手。他經(jīng)常進(jìn)包頭并不是單純地為了做買賣,其實大多時候是接受陰山游擊隊的委托去打探消息。當(dāng)然,他探聽到的消息不一定準(zhǔn)確,只能做參考。
他每次去包頭就住進(jìn)一家破敗不堪的車馬店。別看住店的都是社會底層的蕓蕓眾生,但他們知道很多消息,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雖然有些消息也無法證實是真有其事,但對一個有意打探消息的人而言,忽略這個地方是不明智的。今天他又住進(jìn)了這家車馬店。
車馬店就是大通鋪,可以睡四五十個人,都是自帶行李。到了晚上,住店的都回來了,有幾個角落點上油燈,形成了幾個中心。有的在講故事,有的在聊天,有的拿出某種簡單的用具賭博。如果是在冬天,通鋪下邊的空地上安裝兩個大鐵爐子,燃燒的劣質(zhì)煤散發(fā)出嗆人的味道,角落里還放著兩個大尿桶。夏天就清凈得多,沒有煤氣味也沒有尿臊味,只是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的襲擊讓人們心煩意亂。
李邊商也參加到了聊天的人們中間。大家對他比較尊重,因為他是騎著騾子來的,而這里的大部分客人比他差,其中甚至有撿破爛的和流浪漢。于是大家為他讓座,都看著他的臉,等他說點什么。
“嗨,也沒有什么新鮮事,就是滿街日本兵……”他說,有意將話題往日本鬼子身上引。他知道只要一提起日本人,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見兩個日本兵打一個要飯的老頭……”一個人說。
“聽說日本人從老家弄來一些娘兒們開窯子了,但不讓中國人進(jìn)去?!庇钟腥苏f。
“你想進(jìn)去呀?”
“這幾天街上的日本兵好像比過去多了……”
就這樣漫無邊際地瞎聊,有人就說起了一個叫崗村的日軍中隊長丟馬的事。
“上次日本騎兵去打大青山,半路上把馬全丟了。丟了馬的那個中隊長就叫崗村?!庇腥苏f。
“這事我也聽說過,誰那么大膽,敢奪日本人的馬?”
“聽說是一個叫朝樂蒙的年輕人一個人干的?!?/p>
“都這么說。那個人也太膽大了?!?/p>
“聽說人家是出了名的高原好漢?!?/p>
“那樣的好漢多出幾個,小鬼子都會氣死?!?/p>
“那個崗村后來怎么樣了?被砍頭了吧?”
“沒有。聽說給日本騎兵當(dāng)獸醫(yī)呢?!?/p>
李邊商認(rèn)真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從中捕捉一些他認(rèn)為有價值的消息。哦,那個崗村還活著,當(dāng)了獸醫(yī)……
“日本人現(xiàn)在肯定恨死了朝樂蒙。”
“那還用說嗎?聽說他們到處打聽朝樂蒙的蹤跡呢?!?/p>
“你們不知道吧?聽說日本人已經(jīng)知道了陰山游擊隊的駐地了。”
李邊商暗暗吃驚,說這個話的是一個很瘦的中年人,他滿是病容的臉面告訴他,他是個大煙鬼。
“不可能吧,他們怎么知道的?”有人問。
“我的一個朋友是日本人的暗探。他說,陰山游擊隊住在深山溝里幾處石頭房子里……”
李邊商坐不住了。深山溝里的石頭房子他去過,看來那個大煙鬼的朋友沒有吹牛。他走到外邊找店掌柜結(jié)了賬,騎上騾子就走了。
4
李邊商仇恨日本人,因為日本人讓他的發(fā)財夢變成了泡影。他原來的夢想是積攢點錢以后在包頭城里開個鋪面,再雇幾個伙計,讓伙計們到草原上收購畜產(chǎn)品,他的收入就會成倍地增長。到那時候他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帽,左手拿水煙袋右手扒拉算盤,再把長城那邊的老婆孩子也接來,多風(fēng)光呀。但他沒有等來這種好日子,而是得到消息說他老家也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老婆被殺,孩子不知去向。聽到這個消息他躺倒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睜眼睛,第四天爬起來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日本人,我日你姥姥!”他決心只要有機(jī)會就不能讓日本人過舒服的日子。后來陰山游擊隊得知他經(jīng)常進(jìn)包頭,就請他收集日本人的情報,他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
他出了包頭城,手提一只短鞭子一個勁抽打騾子屁股,嘚嘚地往前跑。他很怕有人尾隨他,但已經(jīng)有人尾隨過來卻全然不知,因為他不是軍人,所以一點都不懂得怎么保護(hù)自己。而尾隨者卻目的明確,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其后,看他去什么地方見什么人。
他就這樣帶著一個看不見的“尾巴”進(jìn)入了陰山,從半夜走到第二天中午。進(jìn)了山溝以后他猶豫了,因為他這時候才想起存在“尾巴”的可能性。他當(dāng)然想立刻去游擊隊的駐地,將得到的消息告訴他們。因為耽擱一分鐘都會增加一份危險。但如果有“尾巴”怎么辦?
他停了下來,左看右看,山溝里太靜了。但他已經(jīng)想到了“尾巴”的事兒,就變得十分謹(jǐn)慎小心。山溝里到處是樹,他現(xiàn)在感到每一棵樹后邊可能就有“尾巴”的眼睛在盯著他。于是他牽著騾子爬上了一座小山包,隱藏在幾棵樹后邊觀察動靜。
山溝里仍然是靜悄悄的,太陽在頭頂上曬著。他待了很久,慢慢放下心來。他自嘲地微笑起來,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哪兒有什么尾巴?他正準(zhǔn)備上路,溝底下的樹林里卻飛起了一只鳥,撲棱棱地飛上了高空,到了他的頭頂盤旋著,響亮地叫著。他不是山區(qū)人,但也能夠看得出來這只鳥受驚了,它遇到了什么?
就在鳥兒起飛的那片樹林里走出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各牽一匹馬,一個背著長槍,另一個舉著望遠(yuǎn)鏡。
李邊商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辦好了,該躲還是該逃?他正猶豫,那兩個人并沒有給他作出選擇的時間。他們徑直朝他這邊走來,其中一個還喊:“小子,出來吧。我們已經(jīng)看見你了。”一聽這話,李邊商就像聽到了賽跑的口令一樣,騎上騾子就跑。追逐開始了。他知道騾子這種牲口負(fù)重拉車可以,跑起來遠(yuǎn)沒有馬快,因此他專找那些樹木多的地方逃竄,這樣后邊追他的兩個人就不容易看到他。
他從一條山溝逃進(jìn)另一條山溝,這樣持續(xù)到落日時分。追他的人這時候開槍了。隨著槍聲他身邊的樹枝紛紛掉落,接著他眼前一黑,從騾背上滾落下來,滾下了山坡……
5
在濃密的晨霧中,他們四個人探頭探腦地走出了樹林,朝樂蒙和達(dá)瓦在前面,高娃和娜仁跟在后面。
朝樂蒙和娜仁在山溝里跟達(dá)瓦、高娃為鄰過起了日子。娜仁和高娃各有一百多只羊幾頭牛,達(dá)瓦把自己的幾十只羊放到高娃的羊群里,自己照料他那幾匹馬。朝樂蒙有好幾匹好馬,但分散寄養(yǎng)在草原深處幾個朋友那里,所以他沒有帶來什么,但其余的三人卻把他當(dāng)做主心骨。
山溝里的日子很安寧。每天清晨整個陰山山脈被濃霧籠罩著,高娃和娜仁在霧中出去擠奶,達(dá)瓦和朝樂蒙去尋找晚上放出去的馬。太陽升起老高以后才穿透濃霧照亮山里,濃霧就變成一朵朵白云升到藍(lán)天。擠完奶,兩個女人把牛和羊趕到山上吃草,就加工奶食品,制作奶酪。達(dá)瓦和朝樂蒙就做一些修理馬具等零碎活兒。
但昨天黃昏,平靜被槍聲打破了。
槍聲是隔一條山溝傳來的,陸陸續(xù)續(xù)響了十幾下,說明并不是有人在那里打獵。接著兩條牧羊狗也狂吠起來。他們就帶著牧羊狗躲進(jìn)了附近的樹林里。他們給牧羊狗上了項圈,緊緊抓在手里,還不斷地低聲提醒:“不要叫,安靜!”弄得牧羊狗煩躁不安。他們在樹林中待了一整夜,再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天亮后才探頭探腦地出來。就在此時,那兩條狗突然掙脫,向前跑去,圍著什么又狂叫不停。
那里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啊……這不是李邊商嗎?”娜仁到跟前驚叫道。
達(dá)瓦和高娃也說:“真的是他,這是怎么啦?”
四個人里只有朝樂蒙不認(rèn)識李邊商,看了看說:“他受傷了,但還活著?!?/p>
幾個人手忙腳亂將李邊商抬進(jìn)包里,趕緊給他喂了幾口水。李邊商很虛弱,臉色蒼白,但醒過來了。
“快去告訴游擊隊,日本人知道了他們的駐地?!崩钸吷毯孟裥堰^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說完就昏過去了。
“他是被人跟蹤了,而且就在這附近被打傷的。打傷他的人很可能追到這里來,因此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朝樂蒙說,“娜仁,你火速去找游擊隊,把他帶來的消息告訴他們。這里只有你我知道游擊隊的駐地,但我必須留下來安頓這個人?!?/p>
“可是……畜群、氈包怎么辦?”高娃問。
“不急,過兩天再說。人先離開。”朝樂蒙又對娜仁說,“我們這個地方可能被人盯上了,所以你再不能回到這里。你先在游擊隊待著,我想辦法跟你聯(lián)系?!?/p>
“他的傷勢太重了,這附近沒有醫(yī)生,我們這里也沒有藥?!边_(dá)瓦看著昏迷不醒的李邊商說。
“我想把他送到索德納木協(xié)理那里。”朝樂蒙說。
6
朝樂蒙、達(dá)瓦、高娃三個人轉(zhuǎn)移到了草原上。朝樂蒙和達(dá)瓦幾次出去打聽游擊隊的消息,都無功而返。他們不知道娜仁是否把消息帶到了游擊隊,更不知道游擊隊是否來得及轉(zhuǎn)移。他們望著蔚藍(lán)色的陰山山脈,心里有說不出的沉重。
有一天朝樂蒙沉默了很久,說:“大哥大姐,你們應(yīng)該成家了?!?/p>
達(dá)瓦和高娃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說起了這個。
朝樂蒙說:“今后我不可能跟你們在一起了。你們應(yīng)該在一起過日子,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娜仁的百十來只羊,只好麻煩你們照顧了?!?/p>
“你要離開我們?要去找娜仁嗎?”
“是的,我一定要找到她?!?/p>
朝樂蒙再也沒有說話,就默默地離開了他們。
第七章
1
娜仁火速趕到游擊隊轉(zhuǎn)述了李邊商送來的情報后,游擊隊立即轉(zhuǎn)移到了另一條山溝里。她也只好留在游擊隊,她現(xiàn)在不知道朝樂蒙他們在什么地方,遭遇了什么。伊爾比斯和特穆爾當(dāng)即決定讓阿迪亞去尋找朝樂蒙、李邊商他們。
幾天后阿迪亞回來了。
他說:“李邊商在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養(yǎng)傷。”
“在那兒……他安全嗎?”伊爾比斯問。
“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安全。其實,不安全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這里沒有藥,更沒有醫(yī)生,連個養(yǎng)傷的住處都沒有?!卑⒌蟻喺f。
“朝樂蒙他們呢?”特穆爾問。
“一點消息都沒有……”
娜仁哭了起來。
“你別太著急,他可能躲到了什么地方,肯定也在找我們。問題是我們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朝樂蒙找不到我們。還是我們想辦法打聽他的消息?!币翣柋人拐f。
游擊隊現(xiàn)在進(jìn)入了一個艱難時期,不僅是因為被迫離開原來的駐地,更因為他們處于暗探的威脅之下。暗探不除將永無寧日。問題是暗探在哪里?怎么除?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躲到樹林里商量起來。
“要找到暗探,只有李邊商能夠提供線索?!碧啬聽栒f。
“你這個家伙,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比我聰明?!币翣柋人剐α似饋?,“讓阿迪亞去找李邊商吧?!?/p>
“反正我也看出來了,你我總是碰到?jīng)]有能力對付的難題,但沒有能力也要想辦法,要不然就會被消滅。”特穆爾說。
2
半夜,阿迪亞到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索德納木協(xié)理這么晚了竟然還沒有睡,正在西邊那頂氈包里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問:“你們沒有遇到麻煩吧?”
“暫時沒有,成天東躲西藏的?!卑⒌蟻喿剿鞯录{木協(xié)理的對面,自己倒了一碗茶喝起來。
“你們什么打算?”
“必須除掉那個暗探?!卑⒌蟻喺f:“我要見見老李?!?/p>
這些天李邊商一直藏在索德納木協(xié)理堆放雜物的小窩棚里。那時候草原上一些有學(xué)問的人大部分懂點醫(yī)道,經(jīng)過索德納木協(xié)理用蒙藥調(diào)養(yǎng),他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索德納木協(xié)理就領(lǐng)著阿迪亞去見李邊商。阿迪亞看到李邊商躺在角落里。
“怎么樣?”阿迪亞問。
“看來是死不了啦,但傷口愈合得慢,流血也太多,身上沒有力氣。操日本鬼子他姥姥!”李邊商說,“找我有什么事?”
“我們要除掉暗探?!卑⒌蟻喺f,“你不是說有一個大煙鬼嗎?我們想找到這個人。”
“找他?那你就進(jìn)一趟包頭,找到那個破客店……”
兩天后的傍晚,阿迪亞帶著游擊隊員小石來到包頭城里那家車馬店,住進(jìn)了李邊商上次住過的那個大通鋪。他們的馬拴進(jìn)了騾馬棚,喂草料另外付錢。
一股讓人不舒服的氣味彌漫在大通鋪里。這時候這里人還不多,總共也就十幾個人在炕上圍成一圈在賭博。阿迪亞掃視了一遍,就看到只有一個人沒有參與賭博,這個人坐在一個角落,面黃肌瘦,哈欠連連。一點都不錯,四十多歲,左耳有豁口,右褲腿上有藍(lán)色的大補丁,這都是李邊商告訴他的。他正想跟這個人說話,對方卻先對他開口了。
“兩位大哥,能給我一點錢嗎?”那個人對阿迪亞說,滿臉堆笑。
“你要錢干什么?”
“我……買藥?!?/p>
“你病了嗎?”
“是啊,是啊……”這個人不僅打哈欠,眼淚和鼻涕都流出來了。
“你買什么藥?”
那個人不好意思地說:“不瞞您說,我煙癮犯了,我好抽那一口……”
“煙癮犯了是不是很難受?”
“比死還難受?!?/p>
“真的忍受不了啦?”
“快救救我吧……”
“好吧,你跟我們走?!卑⒌蟻喺f著站起來。
“去哪兒?”
“我領(lǐng)你去煙館啊?!?/p>
“別開玩笑了,我哪能進(jìn)得了煙館,在附近街頭買點劣等煙土抽兩口就不錯了?!?/p>
“要抽就去煙館抽,但我不知道煙館在什么地方,你給我?guī)??!?/p>
“真的呀?”
“當(dāng)然是真的?!?/p>
大煙鬼喜出望外,帶著他們兩個人就走。他們走出車馬店,走進(jìn)一條胡同拐來拐去。那個人走得特別快,好像不趕緊抽一口煙就會死掉。阿迪亞跟在后邊覺著好笑,心想:為了早點抽一口煙,這個人大概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又走了一陣進(jìn)入一條比較整齊的街道,煙鬼看到一個青磚大門竟小跑起來,阿迪亞估計那就是煙館。
“等等?!卑⒌蟻喺f。
“快走呀,等什么?”
“你過來。”
煙鬼十分不情愿地走來,但不斷扭頭望著煙館的大門。
“你真的很想抽一口嗎?”
“求你了,快點吧大哥……”
“那么我問你幾個問題?!?/p>
“抽完問不行嗎?”
“你知道陰山游擊隊嗎?”阿迪亞問,他看到煙鬼的臉色比剛才難看多了,嘴角出現(xiàn)了白沫子。
“聽說過……”
“你認(rèn)識一個日本人的暗探,他經(jīng)常把陰山游擊隊的情報送給日本人,是吧?”
煙鬼猶豫了一下。但阿迪亞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如果不痛快回答,他肯定抽不上“那一口”。
“我認(rèn)識那個人……”他說。
“他叫什么名字?”
“叫王二……”
“他在游擊隊里嗎?”
“不是,他住在包頭城?!?/p>
“他的情報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p>
“最近你見到他沒有?”
“沒有?!?/p>
“你能不能找到他?”
“也許可以,我知道他的住處?!?/p>
“那這樣,我可以掏錢讓你進(jìn)煙館,但你下次還想進(jìn)煙館,你就必須找到你那個朋友。我們在煙館門口等著你,你抽完快出來?!?/p>
“可以,當(dāng)然可以。我現(xiàn)在可以進(jìn)去了吧?”
阿迪亞掏出一些偽票子給了他。
天已經(jīng)黑了,這里本來比較偏僻,這個時候更是變得冷清,只有煙館門口的一盞燈寂寞地照著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過了一會兒煙鬼出來了,好像變了一個人,很精神。
“好了,你已經(jīng)過足了癮,現(xiàn)在帶我們?nèi)フ夷隳莻€朋友?!卑⒌蟻喺f。
“跟我走。”煙鬼很痛快地在前面引路。對這種人而言,抽一口大煙就是一切,只要有人給他抽口煙,爹媽都可以出賣。
走了好久,進(jìn)入一條比較熱鬧的街道。他帶著阿迪亞他們走進(jìn)一個小雜貨店里。
“王二在嗎?”他問雜貨店伙計。
“不在,你沒有看見他那個小屋上著鎖?”伙計說。
“幾天沒有回來?”
“大前天還在。”
“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說,但估計他快回來了,每次出去他走不了幾天。”
大煙鬼看了阿迪亞一眼,阿迪亞示意離開這里。走出街口阿迪亞對他說:“你如果見到你那個朋友,就不要告訴他我們在找他。這樣我們還可以讓你進(jìn)煙館,你如果多嘴,我們擰斷你的脖子也很容易?!?/p>
煙鬼笑著說:“我懂,不會那么傻。”
阿迪亞他們兩個人決定在這里蹲守,在樹底下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這個王二……究竟是誰呢?”小石問阿迪亞。小石是個機(jī)靈的小伙子,他已經(jīng)想到這個王二肯定有另外一個名字,因為游擊隊經(jīng)常接觸的人里沒有叫王二的。
“見了他就知道了,可以肯定他是我們的熟人,所以他一看到我們就能認(rèn)出來。我們必須有防備?!卑⒌蟻喺f。
“我們可以當(dāng)場打死他。”
“我倒覺得,應(yīng)該讓他提供一些情況。”
“你說得對,讓他說出一切?!?/p>
他們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小石突然說:“來了,往那邊看!”
阿迪亞看到,有一個人從街口匆匆走來,同時他聽到小石咬牙切齒地嘟噥:“王八蛋!原來是他……”
阿迪亞也認(rèn)出來了,來者是張三。張三是個流浪漢,經(jīng)常到山溝里給富戶打短工,也經(jīng)常去游擊隊走動。伊爾比斯和特穆爾還動員他參加游擊隊,他卻說自己膽小怕槍聲。他跟游擊隊每一個人都很熟悉。
他們看見張三走到雜貨鋪后邊的一間小房門口,掏出鑰匙開鎖進(jìn)去,阿迪亞給小石使了個眼神,兩個人就把張三堵在屋里。
張三看到堵在門口的兩個熟人愣住了。但他強裝鎮(zhèn)定,說:“啊,是你們兩個呀,坐呀。”可是他沒有能夠掩飾了內(nèi)心的緊張,聲音在發(fā)顫,手也在抖。
“你好?我們的政委、隊長讓你去一趟,有急事?!卑⒌蟻喺f。
“是嗎?他們在哪兒?他們都好嗎?”張三滿臉狐疑。
“游擊隊轉(zhuǎn)移了,誰都找不到。”小石說。
張三很顯然在猶豫。一方面他大概很想知道游擊隊轉(zhuǎn)移到了什么地方,另一方面他對阿迪亞和小石的突然出現(xiàn)大感意外,覺著這個很不正常。
“你們……怎么找到了我?”張三又問。
“這幾天我們一直跟著你?!毙∈f。
“哦,是嗎?”
“快走吧,老張,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在等你?!卑⒌蟻喺f。
“你們先告訴我游擊隊領(lǐng)導(dǎo)在什么地方。我有點事,辦完隨后就到。你們先走著?!睆埲@然很有警惕。他懂得這里畢竟是日本人的天下,待在這里總是安全一些。
而阿迪亞和小石卻被難住了,他們已經(jīng)站到了張三面前,假如他們離開張三,什么樣的情況都可能發(fā)生,比如張三突然喊一聲:“這里有游擊隊!”就可能引來日本鬼子。
阿迪亞跟小石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的想法一致了:必須速戰(zhàn)速決,這個張三想多活一個時辰都不可能了。
“咱們也別再啰唆了。你說吧,什么時候當(dāng)?shù)娜毡救说陌堤??”阿迪亞問?/p>
“什么?你們……”張三臉色一下子蒼白了。他看到阿迪亞和小石堵在門口,兩支手槍同時指向了他。
大滴大滴的汗珠從張三的臉上滾落下來。他明白,即便此時有大批日軍來包圍這所房子,最先死的仍然是他。把這兩個游擊隊員逼急了他將死得更快。
“我……有很多日本人的情報要告訴你們?!彼f。
“快說!別玩花招拖延時間?!?/p>
“暗探不是我一個,還有……”
張三這句話讓兩個游擊隊員吃驚不小,但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還有好幾個人,但我不認(rèn)識他們。”張三接著又說:“我可以幫你們找到他們……”求生的欲望讓張三幾乎在瞬間變成了一個編造謊言的能手。
“繼續(xù)說,還有什么?”
“事情多著那,讓我想想……”
看來這家伙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了。阿迪亞和小石十分清楚,在這里多待一分鐘就多一份危險。阿迪亞對小石使了個眼色,一條細(xì)細(xì)的麻繩勒住了張三的脖子。張三無力地掙扎了幾下,腦袋歪向一邊不動了。
他們走出房子鎖住了門就離開了。正午的太陽仍明晃晃地照著。
3
“娜仁同志……”伊爾比斯這是第一次稱呼她為同志,讓她感到驚奇。站在伊爾比斯身邊的特穆爾看著她笑。
“我們知道你是在等朝樂蒙。但是有一個任務(wù)只能請你去完成,沒有辦法。”伊爾比斯說。
“讓我干什么?”娜仁問。
“上一趟大青山。”
“可以呀。”娜仁說。
“是這樣。”特穆爾接過伊爾比斯的話頭說,“大青山根據(jù)地民族工作委員會有一位領(lǐng)導(dǎo)要到陰山山后草原開展工作,那位領(lǐng)導(dǎo)是個女的,所以根據(jù)地要求我們派一個熟悉那里環(huán)境的女隊員為她帶路。但我們這里全是男的,所以只好派你去?!?/p>
“什么時候走?”
“明天一早出發(fā)吧,我們派一個隊員送你。這邊的事情你放心,我們會繼續(xù)打聽朝樂蒙的下落。”伊爾比斯說。
第二天一早娜仁就出發(fā)了。她剛走,阿迪亞和小石回來了。他們匯報了處決張三的過程。
“那家伙說暗探不是他一個?”伊爾比斯問。
“他是這么說的?!?/p>
“他沒有說還有誰是暗探?”
“他說不認(rèn)識其他暗探?!?/p>
特穆爾黑著臉沉思著說:“也許那家伙沒有瞎說。那家伙死了,可能還有暗探盯著咱們。”
“這個情況,必須立即向大青山報告?!币翣柋人拐f。
過了幾天,大青山過來一個龔部長,是專門來處理暗探事件的。此人一來,沒說幾句話就跟伊爾比斯?fàn)幊沉似饋?,讓特穆爾干著急沒有辦法。
爭吵的起因是這位龔部長批評伊爾比斯和特穆爾,他的話很難聽,讓伊爾比斯很惱火。
“你們的警惕性太差了,因為你們右傾。說輕了是客觀上幫助敵人,說重了實質(zhì)上是向敵人投降!”龔部長說。
“你說什么?我們在這里出生入死,你說我們是投降?”伊爾比斯頂了一句。
“向敵人投降是右傾的必然結(jié)果?!?/p>
“好吧,咱們說具體問題,你認(rèn)為下一步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伊爾比斯還是讓步了。
“切斷一切與外邊的關(guān)系?!?/p>
“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能跟老百姓交往?那我們不是變成了瞎子和聾子了嗎?”
“我說的是暫時。我估計,暗探可能就在你們的外圍?!?/p>
“外圍是什么?”特穆爾問道。
“就是跟你們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的人?!饼彶块L說,“你們把外圍情況給我說一下,一個人一個人地說?!?/p>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開始介紹那些跟他們有聯(lián)系的人。沒有想到龔部長聽完又發(fā)脾氣。
“你看看,你看看,你們是跟什么人來往的?旗王府的協(xié)理,奸商,還有強盜……”
伊爾比斯冷冷地看著龔部長說:“索德納木協(xié)理是主動跟我們聯(lián)系的。那個李邊商不是奸商,有暗探的消息正是他告訴我們的,為此他還負(fù)了傷。正是你說的那個強盜朝樂蒙,奪回了日本騎兵中隊的八十匹戰(zhàn)馬,成功阻擋了侵犯大青山的日軍……”
“原來你們是依靠這些人。你剛才說那個李邊商和朝樂蒙還經(jīng)常進(jìn)包頭城,你們知道不知道他們干什么去了?你們不覺得可疑嗎?”
“你的意思是,寧肯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傷害好人的事情我做不出來。”伊爾比斯喊。
“大敵當(dāng)前,我們應(yīng)該把問題想得嚴(yán)重一點?!?/p>
“大敵當(dāng)前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團(tuán)結(jié)一切可以團(tuán)結(jié)的人?!?/p>
“你這是違抗上級!”
“你這是越權(quán)!”
兩個人吵得一塌糊涂,特穆爾怎么勸都勸不住。結(jié)果龔部長轉(zhuǎn)而讓特穆爾表態(tài)。
“我的意見跟政委一樣?!碧啬聽栒f。
“那好,你們不配合,我仍然有權(quán)命令你們,把那個李邊商立刻抓來審問,見到朝樂蒙當(dāng)場拘捕。你們把隊伍集合起來,我要宣布這個命令?!?/p>
“我保留向大青山根據(jù)地表達(dá)意見的權(quán)利!”伊爾比斯喊。
“可以?!?/p>
伊爾比斯說完就走了出去。連特穆爾都沒有想到他擅自采取了一個行動:派阿迪亞一個人去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等龔部長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
“你怎么不得到我的允許就讓一個人離開了游擊隊?”龔部長又開始訓(xùn)斥。
“為了了解敵情呀?!币翣柋人拐f,“那是我們游擊隊的正常工作,不需要請示你?!?/p>
4
大青山根據(jù)地少數(shù)民族工作委員會工作人員有蒙古族、漢族、滿族,還有藏族。娜仁被送到大青山,沒有過幾天就陪工委蒙民部副部長格瑪?shù)搅岁幧缴胶蟛菰?。格瑪比娜仁大不了幾歲,聽說是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的畢業(yè)生,但現(xiàn)在的裝束是地道的女牧民。她跟娜仁騎馬走在茫茫草原上,有說有笑,好像忘記了日本人的存在。而娜仁卻提心吊膽,就怕從什么地方冒出幾個日本人把她們抓走。
看到她緊張的樣子格瑪笑了,說:“你別怕,碰到日本人我保護(hù)你?!?/p>
娜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這個人太膽小?!?/p>
格瑪疼愛地看著她說:“誰不怕死?但怕也沒有用?!?/p>
娜仁點點頭。
“聽說你愛人很勇敢?!?/p>
“愛……人?”娜仁不習(xí)慣這樣的稱謂,不禁臉紅了,說:“他叫朝樂蒙?!?/p>
“知道,他只身襲擊日本騎兵隊,奪了他們的戰(zhàn)馬。”格瑪說,“現(xiàn)在你們失去了聯(lián)系,陰山游擊隊在找他。咱們這次也順便找找。”
“咱們……能找得到?”
“試一試?!?/p>
她們用三天時間,走訪了十幾家牧戶,了解了不少情況。她們白天去牧民家,但到夜里卻在野外露宿,是防備遇到不測。兩個人絆住馬放在草灘上吃草,躺在一起望著滿天星星說話。
“朝樂蒙就是啟明星,天空出現(xiàn)啟明星,天就很快破曉了……”格瑪說,“你叫娜仁,是太陽。一個啟明星,一個太陽,很般配?!?/p>
“不知道他現(xiàn)在什么地方?”娜仁嘆口氣說。
“聽說他是高原好漢?!备瘳斦f,“高原好漢是什么?你知道嗎?”
“不就是趕馬的嗎?”
“不是那么簡單。那是蒙古人一種傳統(tǒng)的接續(xù)。所以,你要弄明白高原好漢是怎么回事,你就必須從蒙古族的傳統(tǒng)中去尋找原因?!?/p>
娜仁笑了笑說:“我不懂?!?/p>
“這么說吧。蒙古人的歷史上一直貫穿著英雄主義的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滲透在他們的生活中,有很多人都希望展示自己的勇敢和技巧,比如那達(dá)慕大會上的男子漢三項競賽。當(dāng)然還有高原好漢,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勇敢和技藝。當(dāng)然還有馬,這個世界上,唯獨蒙古人與馬的關(guān)系是那么和諧,那么神奇。沒有馬,蒙古人的歷史肯定是另外一種樣子。是馬幫助蒙古人實現(xiàn)了夢想。在高原好漢們身上,蒙古人喜歡馬的本性得到了一種奇特的展現(xiàn)。英雄主義精神和對馬的喜愛,讓他們變成了高原好漢……”
娜仁只是笑。
“好了,完了再接著給你說?,F(xiàn)在睡覺。”
又過了兩天,她們?nèi)匀粵]有打聽到朝樂蒙的消息,娜仁很失望。格瑪提醒道:“我們應(yīng)該改變一下尋找的方式。比如,我們可以先找到跟朝樂蒙熟悉的人,看能不能從他那兒打聽到朝樂蒙的行蹤?!蹦热视X得這個辦法好,就說起了達(dá)瓦和高娃兩個人。
“好,就找這兩個人?!备瘳斦f。
她們一路打聽下去,結(jié)果卻聽到了達(dá)瓦被日本人抓走的消息。告訴他們這一消息的是一個牧馬人,這個人說,達(dá)瓦被抓后高娃趕著畜群走了。
“她去哪兒了?”娜仁問。
“一個趕著畜群的女人能去哪兒?不會走遠(yuǎn)。我看見她是朝東走的,肯定在荒灘井附近?!?/p>
荒灘井是草原上一口古老的水井,不知道何年何月什么人在渺無人煙的荒灘上挖了這么一口井,為過路的行人和轉(zhuǎn)場的畜群提供方便。格瑪和娜仁到了那里,真的見到了高娃。
高娃和娜仁一見面就抱頭痛哭,格瑪強忍著淚水說:“你把情況給我們說說……”
“近半個月,日本人經(jīng)常來搶馬,抓人。那天我在草原上放羊,達(dá)瓦趕著幾匹馬過來了。這時候突然來了幾個日本人,就把他連人帶馬帶走了。我在后邊哭喊著追,沒有追上?!?/p>
“奇怪,他們抓人干什么?”格瑪說。
“我們這里好幾個人都被抓走了。聽說抓他們?nèi)ギ?dāng)牧工?!?/p>
“當(dāng)牧工?”
“聽說日本人搶老百姓的馬,在昆都侖河岸邊建了軍馬場,需要牧工?!?/p>
“啊,這可是個新動向?!备瘳斦f。
“大姐,別太難過,達(dá)瓦大哥還活著,就有希望。”娜仁說。
“但到了那種地方,他就出不來了?!备咄蘅粗热收f,“看來你已經(jīng)當(dāng)了游擊隊,你就好好打鬼子,為我們報仇。我一定要看到日本人滾回去!”高娃哭著,咬牙切齒。
她們在高娃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結(jié)果這一天她們聽到了更為驚人的消息。這一天她們見到了一個牛倌,便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朝樂蒙的年輕人。
“聽說過。”牛倌說:“他大概被抓了吧?”
娜仁一聽就急得要死,問:“是日本人抓的嗎?”
牛倌說:“不是。聽說他是日本人的暗探,游擊隊要抓他?!?/p>
“什么?”
格瑪這時候卻顯得很鎮(zhèn)靜,問:“你是聽誰說的?真有這事?”
“真假我不知道,都這么說。”
他們又碰到幾個人,他們都說有這個說法,但不知道真假。
“我們必須立即回大青山,這里有問題?!备瘳斦f,又勸娜仁,“你先不要著急,情況現(xiàn)在還不清楚?!?/p>
第八章
1
朝樂蒙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高娃,才知道達(dá)瓦被日本人抓走了。
“把他抓到哪兒去了?”他問。
“聽說被抓的牧民都到了軍馬場?!备咄拚f。
“軍馬場?”
“聽說日本人在昆都侖河邊建了軍馬場,把抓到的牧民都送到那里當(dāng)牧工……”
“我去救他。”朝樂蒙說。
高娃苦笑著說:“你真像個孩子。娜仁來過,還住了一晚上?!?/p>
“啊,她來過?”
“她很好,跟著大青山的一個女官?!?/p>
“這我就放心了?!背瘶访烧f,“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軍馬場。”
高娃再三叮囑他不要去冒險,他也沒有再說什么,走了。他走了一天一夜到了陰山南坡。昆都侖河就在他眼前。他真的看到了軍馬場,而且是三處軍馬場,在河南岸一字排開,之間的距離約五華里左右。軍馬場都用鐵絲網(wǎng)圍著,里邊都有百十來匹馬,一些人好像在那里訓(xùn)練馬匹。
他久久地望著。
2
阿迪亞先到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他是帶著特殊使命來的:按照伊爾比斯的指令,讓朝樂蒙和李邊商躲避拘捕。跟上次一樣,他去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也是一個深夜。索德納木協(xié)理包里點著油燈,他看到李邊商和索德納木協(xié)理模糊不清的臉。
“你的傷好了嗎?”他問李邊商。
“好了,只是身上沒有力氣?!崩钸吷陶f,“你是來抓我的嗎?”
“什么?抓你?”
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我們聽到一些說法,感到很奇怪……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迪亞很痛苦。他想對眼前這兩個人說很多話,但他明白,說得越多可能越說不清楚。
那天龔部長召集游擊隊全體成員講話。他說伊爾比斯和特穆爾犯了嚴(yán)重的右傾機(jī)會主義錯誤,使得陰山游擊隊處于日本暗探的威脅之中。他點了朝樂蒙和李邊商的名字,說要將這兩人抓起來審問。阿迪亞當(dāng)時就想這位領(lǐng)導(dǎo)在瞎說八道,打死他都不會相信那兩個人是日本暗探。龔部長講完話,伊爾比斯就把他叫到一邊,讓他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朝樂蒙和李邊商躲一躲……
“我是來傳達(dá)伊爾比斯政委的話,他讓你和朝樂蒙最近不要去找游擊隊。”阿迪亞說。
“是不是游擊隊真的以為他們是暗探?”索德納木協(xié)理問。
“說我和朝樂蒙是暗探?如果不是我冒死傳遞消息,你們游擊隊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樣了呢!還有像我這樣的暗探?他媽的!”李邊商罵起來。
“伊爾比斯政委和特穆爾隊長還是信任你們的……”阿迪亞說,又問:“能不能找到朝樂蒙?”
“他好長時間沒有來了,只要他來,我一定把你剛才的話轉(zhuǎn)告他?!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李邊商問:“娜仁還在你們那里嗎?他們把朝樂蒙當(dāng)做暗探,她沒有被抓起來?”
“她到大青山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卑⒌蟻喺f。
阿迪亞走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和李邊商相對無言,一盞油燈寂寞地照著他們的臉。
“你別生氣,如今是大敵當(dāng)前,遇到這樣的事情其實不奇怪?!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我不生氣,我是傷心?!崩钸吷陶f,竟然流下了眼淚。
“你的傷已經(jīng)好了,還是出去躲一躲吧。我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真是個笑話!我為游擊隊搜集情報,結(jié)果游擊隊要抓我……”
正在此時朝樂蒙走了進(jìn)來。
“天啊,怎么這樣不湊巧?阿迪亞剛走你就來了,他在找你?!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他說什么了?”
“他是讓你和老李暫時躲一躲,說是伊爾比斯政委的意思?!彼鞯录{木協(xié)理說。
“為什么?”
“人家游擊隊說你我是日本人的暗探,還要抓我們……”李邊商說。
朝樂蒙吃驚得說不出話了,愣了好久才嘟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樣?”之后又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邊商卻說起來沒完:“是達(dá)瓦你們幾個人救了我,你又把我送到這里養(yǎng)傷的。沒有我冒死送情報,沒有娜仁火速去找游擊隊,游擊隊也許完蛋了!他們現(xiàn)在卻說我們是壞人,還要抓我們?!?/p>
“伊爾比斯派阿迪亞找你們,就是為了通知你們暫時躲一躲,不要跟游擊隊接觸……”索德納木協(xié)理補充道。
朝樂蒙仍舊沉默著,最后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其實……也不能完全怪游擊隊,他們有警覺也是對的?!闭f完笑了起來又說:“但我們真的不是暗探,我不是,你也不是!”
“你這樣想就對了。抗日是我們自愿的,是為了我們自己,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
朝樂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起來,說:“你們知道我在昆都侖河邊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了?”
“軍馬場?!背瘶访烧f。
“什么軍馬場?”李邊商問。
“日本人在昆都侖河南岸建了三個軍馬場。每個軍馬場大概有百十來匹馬。”朝樂蒙說,“最近日本人不是經(jīng)常到山后草原搶老百姓的馬,還抓了一些人嗎?他們把那些馬都送到了軍馬場,抓牧民去那里當(dāng)牧工……”
“啊,他們是在訓(xùn)練軍馬。”索德納木協(xié)理說,“他們讓旗王府組建保安隊,是要讓中國人打中國人,現(xiàn)在他們建軍馬場,是用中國人的馬武裝他們的騎兵?!?/p>
“這日本鬼子,太壞了。我還得跟他們斗下去,不管誰說我是暗探,我還是要跟鬼子作對?!崩钸吷陶f。
朝樂蒙和李邊商后半夜離開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家。因為李邊商的騾子沒有了,索德納木協(xié)理給了他一匹馬。
3
草原的東方出現(xiàn)曙色的時候,朝樂蒙和李邊商一個人騎著一匹馬走在野外。草叢中過夜的雀鳥在他們附近歡快地叫著,兩個人望著黑沉沉的大地。
“咱們兩個還是分開的好。走在一起別讓人家一網(wǎng)打盡?!背瘶访烧f。
“我也這么想?!崩钸吷陶f,“我想去草原上朋友家待一段時間。你準(zhǔn)備去哪兒?”
“我哪兒都不去。我想去昆都侖河。”
“什么?你想干什么?”
“那里有好幾百匹馬呢?!?/p>
“就你一個人去?”
“哪次不是我一個人?”
李邊商直搖頭,說:“你以為軍馬場是什么?那是虎穴狼窩呀!過去你奪日本人的馬,總是有逃脫的條件,但你如果去了軍馬場,就出不來了?!?/p>
“你就別勸我了,這幾天我做夢都夢見那些馬。”朝樂蒙說著嘆口氣又說,“我本來是在等娜仁,但現(xiàn)在她去了大青山,游擊隊又要抓我,我正好干點別的了?!?/p>
4
那一天,正好有三個日本兵從軍馬場出發(fā)準(zhǔn)備去山后草原搶老百姓的馬。如今,搶馬已經(jīng)變成了他們的業(yè)余愛好,什么時候覺得寂寞和無聊就去搶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老百姓的馬,從中獲得樂趣。這一天他們的運氣更是格外的好,因為他們剛走到山口,還沒有進(jìn)山溝,就看見一個騎馬的人牽著三匹馬迎面走來。
那個人正是朝樂蒙。看到三個日本兵對著他站著的時候他并沒有驚慌,只是盯著他們黑洞洞的槍口和獰笑的臉不動了。
“馬的,留下。你的,滾蛋!”一個日本兵說。
“太君要我的馬?”他問。
“那當(dāng)然?!?/p>
“可是……這是我的馬。”
日本人哈哈大笑,說:“從現(xiàn)在起是我們的了。不要說是馬,連你這個人,我們也要帶走?!?/p>
“那可不行,我還有事……”
“但我們的事更重要?!?/p>
“馬你們牽走吧,我真的不想去?!背瘶访烧f。
日本人生氣了,用槍逼住了他。
朝樂蒙就這樣到了軍馬場當(dāng)了牧工。他被帶到軍馬場時已近黃昏,被送進(jìn)了最東頭的軍馬場。事后他弄清楚日本人給軍馬場編了號,最東頭的這個叫一號軍馬場。這里有十來名牧工。他一眼就看見了達(dá)瓦,達(dá)瓦也看見了他。
第九章
1
達(dá)瓦和朝樂蒙只是對視了一下就移開了目光,但兩個人都受到了鼓舞。這里無疑是魔窟,但他們并不孤獨。朝樂蒙現(xiàn)在需要變成了一個話語不多,毫不引人注目的牧工,每天人家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家不說話就在一邊待著。
天很快黑了,朝樂蒙被安排進(jìn)了牧工們住的大帳篷里。這是一頂日軍的軍用帳篷,朝樂蒙數(shù)了數(shù),共八個牧工,達(dá)瓦也在其中。他已經(jīng)觀察到了,鐵絲網(wǎng)四周都有哨兵站崗,總共十二個人,軍馬場場長一人,日本馴馬師六人……
朝樂蒙就這樣在軍馬場待了下來。牧工們的職責(zé)是管理馬匹,其中包括為馴馬師抓馬。他們將馴馬師指定的馬匹抓到,交給馴馬師以后就站在一旁看馴馬。日本人要把草原牧民的馬訓(xùn)練成戰(zhàn)馬,讓那些馬能聽懂日語口令,學(xué)會列隊、臥倒等。半晌午馴馬師們停下來休息,軍馬場獸醫(yī)來為馬進(jìn)行檢查。朝樂蒙這才明白,這里還有一個獸醫(yī)。一看到這個獸醫(yī),他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這個獸醫(yī)的一舉一動似乎觸動了他的某些記憶。他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人嗎?絕對沒錯,那為什么產(chǎn)生這種感覺?他想不明白。
那個獸醫(yī)在對馬匹進(jìn)行例行檢查。
矮墩墩的身材,滿臉憂郁,一條腿明顯有點陂,五十多歲……他看著他,就像看一道難猜的謎語。
獸醫(yī)發(fā)現(xiàn)一匹馬腿彎受了傷,便喊叫起來。但聽不懂他喊什么。旁邊坐下休息的幾個日軍馴馬手卻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只是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朝樂蒙猜測,獸醫(yī)是在怪馴馬師沒有愛護(hù)馬,而那些馴馬師又不買他的賬。
獸醫(yī)仍在喊叫,很激憤的樣子,結(jié)果那些馴馬師就跟他爭吵起來。這時候那邊過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后來朝樂蒙知道這個人是一號軍馬場的場長。
“崗村!”場長叫。
獸醫(yī)立刻對著軍官立正,喊:“嗨!”
崗村?這個獸醫(yī)叫崗村?朝樂蒙記得那個騎兵中隊長就叫崗村,這個獸醫(yī)就是他嗎?他聽說日本人同名的不少,所以他不能確定這個崗村就是那個騎兵中隊長,但認(rèn)為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
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日本人都對崗村態(tài)度惡劣,動不動呵斥他,經(jīng)常取笑他,而這個崗村卻在默默忍受。他還發(fā)現(xiàn),在沒有工作的時候這個崗村總是站在一個角落看那些馬,看馴馬師馴馬。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貪婪。尤其當(dāng)他盯著看某一匹好馬的時候,臉色就出現(xiàn)孩子般的微笑。朝樂蒙想,這個人喜歡馬,可能還懂馬。
2
昆都侖河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每天落日時分那些牧工在日本兵的監(jiān)督下把馬群趕到河邊飲水,其他時間不管人還是馬都不允許走出鐵絲網(wǎng)圍欄。因此,當(dāng)那些牧工趕著馬群走出圍欄,總是有一種走出魔窟的感覺,河邊吹過的晚風(fēng)他們都覺得有一股自由的意味。這個時候,陰山山脈顯得更加巍峨和濃重,最高的那幾座山峰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金色。
這里已經(jīng)是黃昏,幾個日本人端著槍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們。
朝樂蒙現(xiàn)在才明白日本人的防范是多么嚴(yán)密。三個軍馬場都在昆都侖河南岸,可以相互接應(yīng)。而且,有人要奪走軍馬場的馬匹,就必須渡過昆都侖河。因為奪馬的人只能往北跑,跑進(jìn)陰山山口才有可能脫險,而往其他任何地方跑都會送死——往東是包頭城,往西是毫無遮掩的河套平原,往南就是比昆都侖河更寬更兇險的黃河。要是在平時,趕著馬群渡過昆都侖河并非難事,幾個牧馬人齊心合力就可以把馬群趕過河去。但如果想在日本人的尾隨追擊中冒著呼嘯的子彈渡河,就絕沒有可能。
他現(xiàn)在也意識到自己的無助了。無法找人商量,更不可能與游擊隊取得聯(lián)系。而且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這里怎么看都像是陷阱和誘餌,三個軍馬場將近四百匹馬放在陰山腳下,似乎在等待游擊隊來上鉤。他現(xiàn)在并不希望游擊隊來奪馬,而是擔(dān)心游擊隊貿(mào)然行事。大幾百匹駿馬是個巨大的誘惑呀!
但他又絕不能容忍日本人把這些軍馬送到戰(zhàn)場投入戰(zhàn)斗。用草原上的馬去打草原人,用中國的馬去打中國人,誰能容忍?因此他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這么多的馬飲完水很費時間,牧工們站在一旁等著,那些日本兵站在百十米開外一動不動。
“你看到?jīng)]有,一走出圍欄,馬也精神起來了。馬本來就不習(xí)慣關(guān)在圍欄里,它們是在大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動物……”達(dá)瓦站在朝樂蒙近旁說。
“是啊……”朝樂蒙感嘆著。那些馬匹真的一走出圍欄就不一樣了,變得精神抖擻,很多馬都望著草原盡頭和陰山山脈。
“日本人把它們關(guān)在圍欄里是對的,它們想跑也跑不了。如果沒有圍欄,它們一旦受驚跑起來,誰也擋不住。”達(dá)瓦又說。
“你說得不錯?!背瘶访烧f。
“可是,每天又不得不讓它們走出圍欄到河邊飲水,而且都是傍晚。等它們喝飽了水,天基本就黑了……”
“嗯……”朝樂蒙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那個獸醫(yī)叫崗村?”
“沒錯,我打聽清楚了,他就是那個騎兵中隊長。”
“祭敖包那天搶你們馬的也是他?!?/p>
“是啊,那個狗日的!”
晚上朝樂蒙躺在鋪位上,想著達(dá)瓦傍晚說的那些話。他明白,達(dá)瓦的每一句話都是一種提醒。
其他牧工們都進(jìn)入了夢想,疲勞的男人們深沉的鼾聲在此起彼伏。他們何止僅僅是疲勞,還有悲苦和絕望。他們都是被抓來的,在日軍槍口的威逼下干活兒。誰心里都清楚,除非是逃跑,他們是再也見不到家人了。但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朝樂蒙經(jīng)過苦苦的思考終于意識到,當(dāng)務(wù)之急是用什么辦法跟游擊隊取得聯(lián)系,讓游擊隊知道他已經(jīng)在軍馬場,以及這里的其他情況。
過了幾天,軍馬場搶來十幾匹三歲口的馬,那是一些在草原上還沒有來得及調(diào)教的馬。那幾個日本馴馬師的職責(zé)是將普通的馬訓(xùn)練成戰(zhàn)馬,對普通馬的調(diào)教根本不在行,而且他們也忙不過來,于是調(diào)教這些馬的差事就落到了那幾個牧工的身上。
3
崗村被調(diào)到了軍馬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騎兵中隊長,而是一個被排除在戰(zhàn)斗序列之外的罪人,他本應(yīng)該被處死,但卻僥幸活下來了。當(dāng)他從地獄門口回來的時候他是麻木和懵懂的,是萬念俱灰的。他唯一清醒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大腿上燙燎泡的時候。但隨著燎泡的與日俱增,他的神志也開始回來了,比如:復(fù)仇的欲望、往上爬的野心以及對那匹馬的占有欲等等。
他雖穿軍服卻沒有軍階,因腿上的燙傷越來越多而且早已化膿而走路一瘸一拐。
崗村閑暇時就站在一旁看馴馬。誰都不會注意他這個人人瞧不起的瘸子,更不會注意他眼神和表情的變化。其實他是那樣的專注,看著那些人在馴馬,羨慕、挑剔、不屑等等在他的眼神中交替出現(xiàn)著。尤其當(dāng)他看到一匹好馬的時候,就兩眼發(fā)光,如醉如狂。有一天他對一個日軍馴馬手說:“你馴馬的方法不得當(dāng),不應(yīng)該那樣?!薄澳悄阏f怎么做才得當(dāng)?”那個年輕的馴馬手反問。他指手畫腳地講了起來,但很快被對方打斷了?!奥犝f你的馬老是被人搶走,原來是這樣訓(xùn)練出來的呀!”崗村噎住了,臉憋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個牧工邊擦汗邊走到他身邊,說:“我看出來了,你懂馬。”
崗村其實懂點蒙古語,聽明白了他的話,心里很受用,但卻不愿意理睬這個人。雖說他目前的處境比牧工也強不到哪兒去,但在骨子里卻瞧不起任何中國人。但那個牧工好像感覺不到他的鄙視,仍笑嘻嘻地說:“如果讓你當(dāng)這里的最高長官,你會訓(xùn)練出一些出色的戰(zhàn)馬?!?/p>
一個倒霉蛋再心存傲氣,也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他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對方,搖頭嘆氣。
他是在回憶失去的輝煌。但沒有想到,讓他失去輝煌的那個人現(xiàn)在正站在他身邊說話。
“太君,您腿腳不方便,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年輕人說。
“嗯,嗯……”崗村微笑了。他過去當(dāng)騎兵中隊長時不僅有護(hù)兵、翻譯官,還有勤務(wù)兵,而如今沒有一個人幫助他。他只能瘸著腿去打水、打飯,自己洗衣服。對他這樣一個瘸子而言,做這一切確實很困難,而現(xiàn)在有一個人卻提出為他服務(wù)。
到了中午,他帶著朝樂蒙回到了他住的那間小房子。這里的其他日本人都住在用木板搭建的簡易房子里,馬場負(fù)責(zé)人和馴馬師們都住單間,其他士兵雖然住大通鋪,條件也相當(dāng)不錯。唯獨崗村,住在馬場一個角落的小房子里,離其他人很遠(yuǎn)。那也是木板搭建的房子,但很破也很小,一張桌子上擺滿了獸藥,緊靠著桌子就是崗村的單人床。朝樂蒙進(jìn)去一看,這里簡直像狗窩。臟亂不說,還有一種怪味。
“你的……給我打掃……去打飯?!睄彺鍖Τ瘶访烧f完就倒在床上呻吟起來。
4
崗村收到了一封信,又哭又笑地折騰起來。朝樂蒙給他打飯送去,看著他。
“你的……坐下。聽我……說。”崗村說。
朝樂蒙坐下了。
崗村處于一種奇特的激動和興奮狀態(tài),一個人在這種狀態(tài)下會產(chǎn)生強烈的訴說愿望,但這里的日本人沒有一個愿意聽他嘮叨,因此無奈之下他選擇朝樂蒙當(dāng)做了訴說對象。
“我的……媽媽、女兒……來信了?!彼治枳愕浮?/p>
“哦……”
“他們希望我為帝國立功……”
“是嗎?”
“但……我的……卻這個樣子?!睄彺蹇蘖似饋恚f:“你那一天說我懂馬,還說,如果讓我當(dāng)這里的長官,你相信我會訓(xùn)練出一流的戰(zhàn)馬……我沒有想到,了解我的竟然是你這個中國人,而我的同胞們卻不了解我……咱們喝點酒吧!”
“這里不讓我們喝酒?!背瘶访烧f。
“我允許你陪我喝酒。”崗村激動地說,“你知道嗎?這里的長官……過去是我手下一個誰都看不起的窩囊貨。所以他只能來這里當(dāng)場長,戰(zhàn)斗部隊不要他……”崗村說著,從床底下摸出一瓶包頭二鍋頭,又找出兩個玻璃杯。
獸醫(yī)這個特殊的崗位,這個軍馬場的場長曾經(jīng)是他部下的特殊關(guān)系,當(dāng)過騎兵中隊長這個特殊的經(jīng)歷等等,讓崗村有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雖說這個自由很有限,但他至少可以叫一個牧工來照顧自己,還可以跟這個牧工喝酒。
崗村倒?jié)M了兩杯酒,但沒有馬上喝,卻脫掉了長褲,用燒酒洗起了大腿上的燙傷。朝樂蒙看著他那條腿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大腿基本潰爛,一些地方可能化膿,散發(fā)著惡臭。
“你為什么不找醫(yī)生治一治?”他問。
烈性白酒的刺激下崗村疼得齜牙咧嘴,說:“不到時候!”
“哦,哦……”
崗村住屋的小窗戶開著,昆都侖河岸悶熱潮濕的氣浪在屋里彌漫,讓他們流汗不止。崗村脫掉了外衣,露出了老化松弛的皮膚。他喝了兩杯就兩眼通紅,開始罵罵咧咧。
“你們蒙古人太野蠻,一點都不文明?!彼f。
朝樂蒙忍不住笑,差點把嘴里的酒噴了出去。一個強盜還嫌被傷害的一方野蠻和不文明?但崗村似乎誤解了他的笑,他以為自己剛才的話讓對方覺得很深刻,對方才笑成這樣。
“一個月以前我化妝成牧民,參加了山后草原阿杜敖包的祭奠。那天那里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馬。但那天,我看到了一匹馬……”說著,淚水直流。
“什么樣的馬?說給我聽聽……”朝樂蒙說。他這才明白,崗村他們之所以截住娜仁他們,是為了搶那匹馬。
“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崗村激動得站起來,“我一看到那匹馬,那些成百上千匹馬全消失了,只剩下那匹馬。天啊,那是馬嗎?那是天地萬物之精靈呀……”
“那你……后來怎么樣了?”
“天黑以后我把那匹馬搶到了手,但接著,一個家伙又從我手中奪走了那匹馬。他就是你們草原蒙古人,你說他多野蠻,多不文明?”
“你不是有槍嗎?沒有打他?”
“哦,沒有?!睄彺鍥]有解釋為什么沒有開槍,沉默了好一陣問朝樂蒙:“騎兵中隊丟馬的事你聽說過嗎?”
“沒有?!?/p>
“有一個人襲擊了騎兵中隊,奪走了戰(zhàn)馬!”崗村咬牙切齒地說,“誰敢保證,那家伙不來襲擊軍馬場?難說?!?/p>
朝樂蒙聽出這句話很惡毒,崗村在內(nèi)心深處似乎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因為那將證明丟馬并不是因為崗村無能,而是蒙古人太“野蠻”和“不文明”。
崗村很快就醉了,口齒不清地胡言亂語,后來哼起了一支什么小調(diào),朝樂蒙悄悄退了出去。
第十章
1
大青山根據(jù)地一道命令叫伊爾比斯、特穆爾和龔部長連夜過去,天亮?xí)r便宣布龔部長撤回根據(jù)地,命令陰山游擊隊完成襲擊日軍軍馬場的任務(wù),由伊爾比斯和特穆爾全權(quán)負(fù)責(zé),還決定派娜仁回陰山參與行動。伊爾比斯和特穆爾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而龔部長的臉色卻很難看。根據(jù)地領(lǐng)導(dǎo)雖然沒有明確說,但意思很清楚,對龔部長的做法是否定的。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在司令部作戰(zhàn)室等著娜仁,兩個女八路嘻嘻哈哈地走了進(jìn)來。她們都穿著灰色的軍裝,看去衣著很得體,顯得精神抖擻。特穆爾看了她們半天笑了,說“天啊,娜仁你變成了這個樣子……”伊爾比斯這時候已經(jīng)跟另一個年長一些的女八路握手說笑了。那個人是格瑪。
“朝樂蒙有消息嗎?”格瑪問。
“你們那位龔部長要抓他,他沒法找我們。據(jù)李邊商說,他可能去了軍馬場?!币翣柋人拐f。
“啊,他去了軍馬場……”娜仁說。
“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打入了軍馬場,下一步就是怎么跟他取得聯(lián)系的問題了?!币翣柋人拐f,“這就需要我們動腦筋了。我們馬上回陰山。”
特穆爾說:“你對象不是在這里嗎?不去見見?”
伊爾比斯指著格瑪說:“她就是我對象?!?/p>
“啊,原來是……”特穆爾笑了起來,格瑪和娜仁也哈哈大笑。
回到陰山,他們幾個人去了一次昆都侖河以北的山坡上,用望遠(yuǎn)鏡觀察了半天。前兩天偵察過軍馬場的阿迪亞為他們帶路。
“你看這鬼子多狠毒,把軍馬場擺在我們眼前,我們不去奪馬,他們就把馬匹送到戰(zhàn)場,但是我們?nèi)グ?,他們可能正等著我們呢?!币翣柋人拐f。接著阿迪亞又匯報了偵察到的情況:三個馬場相距五華里,一旦有事就能夠彼此呼應(yīng)。他們總共有四十名日本兵和二十四名馴馬手,加起來比陰山游擊隊的人還多。
“所以我們不僅要去,還必須成功?!碧啬聽栒f,“從外邊強攻肯定不行,必須里應(yīng)外合?!?/p>
“現(xiàn)在想辦法跟朝樂蒙聯(lián)系?!币翣柋人拐f,望著娜仁問:“你有沒有辦法?”
娜仁突然想到了棗紅馬。那馬一直她騎著,那是一匹通人性的馬……
“也許……我可以試試?!彼f。
2
幾天后的有一個黃昏,朝樂蒙他們趕著馬群到昆都侖河飲水,天色已經(jīng)很暗,朝樂蒙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馬嘶聲。他吃驚地望去,便看到馬群中的棗紅馬。這馬是什么時候跑進(jìn)馬群的?
棗紅馬也在看著他,但沒有跑過來。他發(fā)現(xiàn)馬脖子上拴著那條他熟悉的頭巾。他就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慢慢地走到棗紅馬跟前,棗紅馬像久別大人的孩子一樣,用腦袋蹭著他的肩膀,從胸腔里發(fā)出低沉的嘶鳴。他將頭巾解下來,又拴成另外一個樣子,在馬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當(dāng)飲完水的馬群回鐵絲網(wǎng)的路上他仔細(xì)觀察了一下,棗紅馬已經(jīng)不見了,說明它已經(jīng)回去了。
他強忍著激動不露聲色,坐在外邊望著鐵絲網(wǎng)外開始被夜色籠罩的原野。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已經(jīng)消失,陰山像烏云一樣濃重,一些大而亮的星星出現(xiàn)在昆都侖河上空,四周是那么安靜。但他知道,娜仁就在附近,那匹馬大概早已跑回她身邊。他知道,一匹馬、一條頭巾完成了他和娜仁之間的溝通。娜仁拴在馬脖子上的頭巾在說:你在里邊嗎?我想跟你聯(lián)系。他將頭巾拴成另外一個樣子,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我在里邊,常聯(lián)系。
3
崗村現(xiàn)在有點離不開朝樂蒙了。當(dāng)然不是朋友離不開朋友,而是主人離不開奴仆。這里的其他日本人過去畢竟是他的部下,加上一瘸一拐行動不便而又沒有一個人愿意幫助他,所以當(dāng)他提出讓朝樂蒙照顧自己的時候他曾經(jīng)的下屬也就同意了。當(dāng)然朝樂蒙牧工的身份不變,必須完成牧工該做的一切以后才可以去照顧崗村。
這一天中午日本人挑選出朝樂蒙等幾個牧工,讓他們趕著一些馬匹去某一個地方。軍馬場場長、獸醫(yī)崗村和一些日本兵押著他們走出了鐵絲網(wǎng)。
“這是去哪兒?”朝樂蒙問走在身邊的崗村。
“去鐵路上?!睄彺逭f。
鐵路?朝樂蒙感到奇怪。他們走出軍馬場,從東邊繞過包頭城,又走過一個小小的火車站,便看到一條鐵軌從小站往南拐了出去。
事后朝樂蒙得知,這條鐵軌是日本人自己修的。最近日軍調(diào)來工兵從小站往南修了一條支線。他們沒有抓老百姓去修路,不讓任何人靠近,所以這條路修到什么地方?jīng)]有人知道。鐵路很快修完了,路口有持槍的崗哨日夜把守著,沒有人敢靠近。
現(xiàn)在朝樂蒙等幾個挑選出來的牧工趕著十幾匹馬,被日本人押著走進(jìn)了這條支線的入口處。崗村背著藥箱騎著馬走在隊伍中。這是朝樂蒙進(jìn)入軍馬場以來遇到的第一次異常行動。他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剛鋪的鐵軌上長了紅銹,連朝樂蒙這個生長在草原上的人都能看出這條鐵軌上從來沒有火車行駛過。鐵路兩旁長滿了荒草,修鐵路時取土的坑里積滿了水,已經(jīng)變成了綠色。沒有走多久,到了鐵軌的盡頭,那里沒有任何建筑,只是一片開闊地,但仍有日軍四處警戒。
帶隊的軍馬場場長命令大家停下來。
這時候鐵軌上駛來一列悶罐車。這也許是這里出現(xiàn)的第一列車。列車行駛得很慢,最后??吭诔瘶访伤麄兦懊?。悶罐車寬大的車門打開了,幾條寬大的木板從車門放下來,與地面形成了一個斜角。
朝樂蒙終于明白了,日本人是想把訓(xùn)練好的馬裝上悶罐車。他們命令牧工們把帶來的十幾匹馬趕上斜放下來的踏板。但那些馬匹無論如何都不肯走上踏板。大家沒有辦法,只好停了下來。
“你的……有辦法?”崗村問朝樂蒙。
“啊,我來試一試,但大家要配合。”朝樂蒙說。
崗村立刻叫來場長,用日語說了一些什么。
朝樂蒙讓牧工們把那些馬聚攏到踏板前,自己牽著馬走上了踏板。他那匹馬在踏板前猶豫著,但在他用舌頭發(fā)出一種親切的聲音,并不停地摸摸馬的額頭,那馬終于十分不情愿地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朝樂蒙牽著馬上去又下來,來回重復(fù)了幾次,接著他又給另一匹馬上了籠頭。那匹馬更難對付,但在他鍥而不舍的努力下,也走上了踏板。一直折騰到下午,那十幾匹馬終于學(xué)會了上下車。崗村興高采烈地對場長說著什么,又對朝樂蒙說:“你的……有辦法。將來這些馬,可以帶著其他的馬……上車?!?/p>
朝樂蒙明白,日本人要用悶罐車運送戰(zhàn)馬了。
回到軍馬場已經(jīng)是晚上。場長帶著翻譯官找到了朝樂蒙,崗村也跟著。
“你有沒有辦法讓所有的馬痛痛快快上車?”場長通過翻譯官問。
“那……需要訓(xùn)練。”朝樂蒙說。
“什么?怎么訓(xùn)練?”
“讓所有的馬聽懂我的話?!?/p>
“哦,明白了,讓所有的馬聽懂我們的話就行了?!?/p>
“不行,那些馬是蒙古馬。”朝樂蒙說。
“唔?”
崗村在一旁說起了日語,場長聽完看著朝樂蒙說:“我的話,你聽,你的話,馬聽?!背瘶访擅靼琢怂囊馑迹褐噶钜H自下,朝樂蒙再將他的指令傳達(dá)給馬群。
“可以,給我多長時間?”朝樂蒙問。
“這個你不要問,越快越好?!眻鲩L說。
4
朝樂蒙看出崗村不僅需要生活上有人照顧,好像更需要有人經(jīng)常跟他待在一起,跟他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只是待在他身邊也可以。這家伙遲早會瘋掉,朝樂蒙想。跟崗村在一起對他是有利的,他至少可以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情況。
“你說你曾經(jīng)得到過一匹好馬?”朝樂蒙有一天問他。
“啊,啊……”崗村立刻眉飛色舞起來,“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幾個人有幸能夠看到那匹馬。哪怕你有一萬匹馬,哪怕你一輩子跟馬打交道,但你不可能看到那種馬??墒俏覅s得到了那匹馬,還騎著走了大半夜……”
“那匹馬肯定就在山后草原,你不想去找找……”
“什么?找?”
“你不是喜歡它嗎?”
“我都夢見它無數(shù)次了,可是……你能幫我嗎?”
“幫?怎么幫?”
“跟我去找那匹馬?!?/p>
“但我出不去呀?!?/p>
“是呀,是呀……”崗村滿臉遺憾。他嘆了口氣,找出一瓶酒。
“啊,啊……我如果再次見到那匹馬……”崗村晦暗的臉色甚至出現(xiàn)了淡淡的紅暈。“那匹馬的主人是一個年輕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邊的河灣,那里住著三戶人家,但后來搬走了……喝呀!”
“啊,你說的三戶人家,其實就是三個人,一個年輕女的,另兩個是一男一女,比那個女的年長一些,大概四十來歲……”
“天啊,你認(rèn)識他們?”
“我能不認(rèn)識嗎?我就是山后草原長大的,而且是個牧馬人?!?/p>
那天中午他們兩人干掉了兩瓶包頭二鍋頭,醉酒的崗村赤著腳跑出去對他過去的部下如今的上司喊:“你現(xiàn)在就把我送到渡邊長官那里,我有重要事情向他報告!”
崗村是晚上回來的。他到渡邊那里談了一些什么,無人知道。反正從渡邊那里回來后崗村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他將軍馬場場長——過去是他的部下如今是他的長官——叫到自己的小屋。這是自從他來軍馬場當(dāng)獸醫(yī)以來沒有過的。以往他要見場長,必須到他門口喊“報告”,得到允許方能進(jìn)去。
“我現(xiàn)在向你轉(zhuǎn)達(dá)渡邊長官的命令?!彼麑鲩L說。
場長立刻又好像變成了他的下級,立正喊道:“嗨!”
“哦,不,不,你理解錯了,你還是場長,我仍然是獸醫(yī)。只是渡邊長官批準(zhǔn)了我的一個方案,他命令你協(xié)助我實施我的方案?!?/p>
“什么方案?”
“我要帶著一個牧工去山后草原!”
“啊,為什么?”
“這個不需要你知道?!?/p>
“嗨!”
第二天,崗村和朝樂蒙離開軍馬場向陰山山口走去。那時候已經(jīng)下午了。
“這次你一定要給我找到那匹馬?!睄彺逭f。
“我一定會找,但找不到你不要打死我?!背瘶访烧f。
“八嘎!”崗村喊,但在笑,說明他是在開玩笑。
朝樂蒙也笑了。
崗村看來心情不錯,一路用蹩腳的蒙古語說話。而朝樂蒙一直在緊張地思考著如何跟游擊隊聯(lián)系。他們走了整整一夜,終于穿過山溝,走出了山口。他們進(jìn)入草原走了一陣,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們。
5
伊爾比斯的望遠(yuǎn)鏡緊緊盯著眼前這片草原。他隱藏在一處草坡上,他這個位置很不錯,可以看到前后左右發(fā)生的一切,娜仁匍匐在他身邊。
昨天下午,他、阿迪亞、娜仁三人還在軍馬場附近,就意外地看到朝樂蒙和另一個人走出軍馬場。
“咦,這是什么意思?”他嘟噥道。
朝樂蒙和那個人從他們眼前走過。伊爾比斯斷定跟朝樂蒙同行的那個人肯定是日本人。他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但無論如何,朝樂蒙已經(jīng)走出鐵絲網(wǎng)就有了跟游擊隊接頭的機(jī)會。后來看到朝樂蒙他們向陰山山口走去,就知道他們要去山后草原。
“咱們從另一條山溝繞過去,到陰山北口等他們。”伊爾比斯說。
他們從另一條山溝先于朝樂蒙他們穿過了陰山,天亮前到達(dá)了山口,等到半上午總算看到了朝樂蒙和那個日本人從山口走了出來。
“阿迪亞,你去接觸他們。要見機(jī)行事。”伊爾比斯說。
“我也去?!蹦热收f。
伊爾比斯懂得娜仁的心情,她是恨不得跑到朝樂蒙跟前,哪怕跟他說一兩句話,或者相互注視片刻。但伊爾比斯還是斷然拒絕了。
“為了朝樂蒙的安全,你不能去?!彼f。
娜仁只能流著淚點頭。
阿迪亞過去了。
6
崗村現(xiàn)在很得意。昨天他借酒壯膽去找渡邊長官。他的本意是帶著朝樂蒙去找馬,但對渡邊長官說要去山后草原做馬匹疫病調(diào)查。他說這項工作很重要,他必須保證軍馬場輸送出去的戰(zhàn)馬的健康。他以為渡邊也許不會答應(yīng)他去,但沒有想到卻痛快地答應(yīng)了,讓他到山后還必須了解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動向。
朝樂蒙和崗村剛走出陰山北口,就遇到了一個牽著三匹馬的牧人。
“你好?”朝樂蒙問候。崗村已經(jīng)跟朝樂蒙說好,到了草原上他就裝啞巴,因為他那個蹩腳的蒙古語會暴露他的身份。
“啊,好好……”牧人回答。
“您是要進(jìn)山嗎?”
“是,給游擊隊送馬。”那個牧人看來是個痛快人,高興地說。
“給游擊隊送馬?”
“是呀,他們最近需要一些馬,好多人都把馬送去了。與其讓日本人搶去,還不如送給游擊隊呢。人家是為我們打鬼子嘛?!?/p>
“哦,哦……”
又走了一陣,聽到有人叫他們。
“喂,前面那兩位,請等等我……”阿迪亞喊著朝他們走來。
“你好?有什么事嗎?”朝樂蒙問。他提醒自己崗村就在身邊,要盡量裝得若無其事。
“兩位看到幾頭牛沒有?總共五頭,一頭黑的,一頭黑白花,還有三頭是紅牛?!卑⒌蟻喺f。
“我們沒有碰到。正好遇到了你,我們想打聽一匹馬,是一匹棗紅馬,她的主人是個年輕女人,住在阿杜敖包西邊很遠(yuǎn)的一個河灣上……”朝樂蒙說。
“啊,你說的是娜仁!”阿迪亞說。
“我也想起來了,她是叫娜仁?!背瘶访烧f,“她還住在那里嗎?”
“她搬家了。我今天正要去她那兒呢?!?/p>
“她好嗎?”
“很好。”
“她那匹棗紅馬還在吧?”
“怎么不在?她每天騎著呢。”
朝樂蒙看了一眼崗村,崗村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也想見她,咱們一起走吧?!背瘶访烧f。
“太好了?!?/p>
崗村一副疲憊的神態(tài)一掃而光,因為他可以看到棗紅馬了,還對著阿迪亞呵呵地笑了一下。
三個人慢慢向草原深處走去。阿迪亞和朝樂蒙一路說話,而崗村只有聽下去的份兒,但卻可以聽懂他們交談的大概意思。他感到滿意的是,朝樂蒙向這個找牛的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對他都有用。
“聽說娜仁那匹馬真是匹好馬?!背瘶访烧f。
“那還用說嗎?好多人都說,那匹馬落到一個女人手里太可惜了,它應(yīng)該歸一個軍人騎?!?/p>
崗村微笑著,他喜歡聽這種話。
“聽說山里有游擊隊,真的嗎?”
“我沒有見過,但大家都那么說,大概是真的?!?/p>
“你們這里草場不錯?!?/p>
“你們二位從哪兒來呀?”
“山南,昆都侖河那邊來的?!?/p>
太陽熱辣辣地曬著,草原似乎沒有盡頭。崗村要撒尿,當(dāng)然他沒有說撒尿,只是指著路邊哇啦哇啦幾聲。其實他是要用燒酒洗傷口,騎著馬走了一整夜又半天,他的傷口疼得要命。
“哦,你去吧?!背瘶访烧f。
崗村艱難地下了馬,還差點摔倒,一瘸一拐地走到幾棵灌木后邊。趁著這個難得的幾分鐘時間,朝樂蒙和阿迪亞交談了至關(guān)重要的幾句話。
“什么打算?”朝樂蒙問。
“奪軍馬場的馬?!?/p>
“但不能直接襲擊軍馬場,那些馬訓(xùn)練好以后肯定要往外送,應(yīng)該在路上動手?!?/p>
“路上?”
“他們準(zhǔn)備把馬送上火車?!?/p>
“在火車站嗎?”
“不是,他們專門修了一條鐵路。包頭城東有個小火車站,從那里修出一條鐵路,你們一去就可以看到。從軍馬場到那條鐵軌盡頭,是四十華里?!?/p>
“他們什么時候行動?”
“到時候我想辦法通知你們?!?/p>
“好,我們等著你送出消息。你打算怎么給我們傳遞消息?”
“你們等棗紅馬去找你們。”朝樂蒙又說,“為了取得這個叫崗村的家伙的信任,我必須把棗紅馬帶進(jìn)去。今后傳遞情報看來仍然需要靠這匹馬。但娜仁不能露面,這個崗村會認(rèn)出她。祭阿杜敖包那天,搶了娜仁他們馬的就是這個家伙?!?/p>
“好吧,這事我們想辦法?!?/p>
崗村邊提褲子邊走過來了。兩個人的話就此中止。三個人繼續(xù)趕路。
崗村已經(jīng)很虛弱了,阿迪亞看到了這一點并說:“看來這位大哥累了,你們找一戶人家歇歇?!?/p>
朝樂蒙看了看崗村,崗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你們找娜仁有重要事嗎?我替你們辦?!卑⒌蟻喺f。
“我們已經(jīng)跟娜仁說好了,要她那匹馬?!背瘶访烧f。
“她答應(yīng)了嗎?”
“答應(yīng)了?!?/p>
“那就好辦了,我去把那匹馬牽來好了?!卑⒌蟻喺f。
第十一章
1
夜深了,軍馬場內(nèi)外一片寂靜。但崗村卻睡不著。他不僅聽到了昆都侖河在嘩嘩地流著,還聽到風(fēng)從陰山山脈強勁地吹過來。山頂上吹來的風(fēng)與平原上的風(fēng)不一樣,那是一股凜冽的氣流。
他剛剛?cè)チ硕蛇呴L官那里,匯報了他的所見所聞。渡邊長官在他寬大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很久,最后站定說:“一場惡斗在即!”
“是嗎?”他問。
“這是你告訴我的?!?/p>
“我?”崗村沒有聽明白渡邊的話,想: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你沒有直接說,但你報告的情況已經(jīng)說明,我們和游擊隊之間將要有一場激戰(zhàn)?!倍蛇呎f,“一,你說有跡象表明,山后老百姓給游擊隊送馬,說明游擊隊最近會有大行動。游擊隊過去都是步行,因為他們總是鉆山溝,他們現(xiàn)在從老百姓那里弄馬,說明他們要下山。二,他們下山干什么?肯定跟我們最近輸送戰(zhàn)馬行動有關(guān)。三,假如他們想奪馬,那么他們絕不會來攻打軍馬場,因為那是送死。所以,他們只能在我們?nèi)ヨF路的半路上動手?!?/p>
渡邊的話節(jié)奏緩慢,似乎是邊想邊自語,但條理清晰,讓崗村佩服。
“雙方的較量焦點是馬!”渡邊說,“你回去動動腦子,你當(dāng)過騎兵中隊長,你熟悉馬。”渡邊說。
現(xiàn)在崗村躺在床上,聽著陰山山頂吹來的風(fēng)聲,思考著:從軍馬場到鐵軌支線終點是二十公里,地形并不算復(fù)雜,按一般的思維,游擊隊襲擊馬群很難成功。但也許,一般思維已經(jīng)過時了!只身一人,也許連一支槍都沒有,但卻趕跑了一個騎兵中隊的全部戰(zhàn)馬——這事對誰說都不會信。但這是真事,是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
二十公里!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
第一批輸送多少匹馬他不知道。但既然要裝上火車,那肯定不會是少數(shù),至少百匹以上,也許將三個軍馬場幾百匹馬一次送走都有可能。別看只有二十公里,馬群不可能走得太快。因為馬群對地形不熟悉,只能慢慢趕著走,沒有可能像草原上的牧馬人一樣趕馬群快速奔跑。而且馬又是迷戀出生地的動物,在這二十公里的路程中它們企圖跑回山后草原怎么辦?不用說多,幾百匹馬中只要有三五匹有了這種舉動,那就等于對其他所有的馬發(fā)出了一種信號,那些馬會在一眨眼之間跑得無影無蹤。出現(xiàn)這種情況怎么辦?總不能用機(jī)槍掃射那些馬吧?
看來,在路途中控制好馬群至關(guān)重要。于是他就想到了那個牧工。這幾天他看出來了,那個小伙子沒有撒謊,軍馬場的那些蒙古馬真的能夠聽懂他的話。在軍馬場,只要他大聲喊一聲,所有的馬都掉過頭來看著他。前幾天的一個傍晚,竟然是他一個人就帶著百十來匹馬去河邊飲水的。當(dāng)然仍有日軍在遠(yuǎn)遠(yuǎn)跟著,但牧工就他一個。他是能夠控制馬群的。說實話他現(xiàn)在真的有點喜歡那個年輕人了,他還幫他找到了那匹棗紅馬……
接著他又想到了渡邊長官。他相信渡邊長官不僅免了他一死,還對他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夠保證馬群從軍馬場安全地到達(dá)停車點并被安全地送上火車。他如果做到讓渡邊長官滿意,他也許會時來運轉(zhuǎn),重新重用他,到那個時候他給母親和女兒寫信就有話說了……
他越想越興奮,便穿好衣服走到外邊。外邊月光如水,他走到了馬群中間,走到了棗紅馬跟前,像欣賞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看著它。那天他在氈包里迷迷糊糊地躺著,疲憊和疼痛讓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當(dāng)他聽到外邊棗紅馬的嘶鳴時,他不但睜開了眼睛,還一躍而起跑到外邊。從那時起他就一直處于興奮之中。因為興奮他有了失眠的毛病,還引起了傷口更加嚴(yán)重的發(fā)炎。
2
跟任何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都很相似,包頭東郊是個又臟又亂的地方。這里住著菜農(nóng)、小販子、乞丐和一些來路不明的人,都是一些社會最底層的蕓蕓眾生。但這些人也要生活,以維持最簡單的生活水平,所以這里又出現(xiàn)了一些小雜貨鋪、收購點、旅館什么的。這兩年還有一些有錢人在這里圈地建宅,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亂。
前幾天這里又出現(xiàn)了一家皮商行,把一家小旅館的客房全部包了下來,院里堆了不少皮張,還不斷有人來賣或者買皮張。沒有人想到這個皮商行是陰山游擊隊的一個臨時指揮部。這又是伊爾比斯異想天開的結(jié)果,他說,日本人絕不會想到游擊隊在這個地方設(shè)立指揮部,而我們施行奪馬行動卻很方便。他這個皮商行共有二男一女三個“伙計”:阿迪亞、娜仁、小石。而經(jīng)常送皮張來的人中就有李邊商。
伊爾比斯現(xiàn)在急需要掌握軍馬場送馬上火車的準(zhǔn)確時間,這就需要跟朝樂蒙取得聯(lián)系。但怎么聯(lián)系?這又是一個問題。他這幾天老是思念特穆爾,別看特穆爾沒有文化,事情只要逼到眼前,他總能想出辦法。找“高原好漢”奪日軍騎兵中隊的馬就是他想出來的。但沒有辦法讓特穆爾來這里,游擊隊在山里,特穆爾必須留在那里。于是他每天派出阿迪亞或娜仁去軍馬場附近觀察情況,他認(rèn)為朝樂蒙要傳遞消息很可能還是靠棗紅馬。棗紅馬不可能找到這個地方,但娜仁或阿迪亞在軍馬場附近,它就很容易找到他們。
李邊商帶著幾張牛皮來了。
伊爾比斯邊查看皮張質(zhì)量,邊低聲問:“什么情況?”
“旗保安團(tuán)正在等你們的命令,隨時可以配合行動?!崩钸吷陶f。
“太好了,軍馬場那邊沒有消息嗎?”
“沒有?!?/p>
大青山根據(jù)地最近已經(jīng)給混入旗保安隊的人們下了命令,讓他們參加奪馬行動。旗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王爺?shù)挠H弟弟巴拉巴爾已經(jīng)答應(yīng)絕對服從大青山的命令。到時候特穆爾也將帶著游擊隊下山。現(xiàn)在整個方案差不多已經(jīng)完備了,但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還沒有弄清楚,那就是日本人送馬上火車的準(zhǔn)確時間。
3
軍馬場的日子是個死板的重復(fù),一點異常的跡象都沒有。但朝樂蒙認(rèn)為運送軍馬的日子正在迫近。事情明擺著,那些馬匹已經(jīng)訓(xùn)練好了,它們很快被送到戰(zhàn)場。當(dāng)然日本人不會把運送馬的日期告訴朝樂蒙,突然哪一天一聲令下,馬群就會被趕往鐵路。但他卻必須事先弄清楚行動的具體時間。偏偏這兩天遇到了陰天,整個天空被灰黑色的云籠罩了。那些云一動不動,只是不斷地加厚。一場暴雨即將來臨,但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下。
這天崗村在忙著配藥,還讓朝樂蒙去幫忙。
“馬病了嗎?”朝樂蒙問。
“沒有。馬的,要打防疫針。馬圈的,消毒……”
“哦,哦……你太辛苦了?!?/p>
“沒有辦法,這些馬要走,新的馬要來……”
“這些馬要送走嗎?什么時候?”
“他們不會告訴我?!?/p>
朝樂蒙只知道游擊隊在籌劃奪馬行動,但對具體部署卻一無所知?,F(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日本人往鐵路送馬的準(zhǔn)確時間傳遞出去。但連崗村都不知道準(zhǔn)確的時間是什么時候!是今天半夜?還是明天或者后天?朝樂蒙知道,傳遞消息只能靠棗紅馬。他可以讓棗紅馬去找娜仁或阿迪亞,再回到軍馬場的馬群里。這個他完全有把握。但什么時候讓棗紅馬出去?遲了不行,早了也不行……他必須做出決斷!而且看來必須在沒有新的消息來源之前就做決斷。他知道這樣做是一種冒險,一旦他的決斷錯了,奪馬行動就會失敗。
朝樂蒙感到一種巨大的責(zé)任壓在他的肩上,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想起了伊爾比斯和特穆爾,他們在某一個地方比如北邊的山坡上或者在鐵絲網(wǎng)外邊的什么地方,眼巴巴地等著他把消息傳遞出去。一旦他傳遞出去的不是一個準(zhǔn)確的消息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崗村讓他去提一桶水來。他提著桶走到外邊,天仍然陰著,陰云一動不動,一絲風(fēng)都沒有。他卻覺得空氣里隱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那個力量在不斷地濃縮,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一次巨大的爆炸……
他發(fā)現(xiàn)馴馬師已經(jīng)停止了馴馬,百十來匹馬擠在鐵絲網(wǎng)的一個角落里吃草。到了中午,崗村給那些馬開始注射,與在此同時達(dá)瓦等牧工被押過來,在馬圈里噴灑崗村調(diào)制好的藥液,那是在消毒。
看來就是今天夜里了,他想。正在此時,軍馬場場長帶著翻譯官來找他。
“這些馬現(xiàn)在能聽懂你的話嗎?”場長通過翻譯官問他。
“能。”他說。
“假如在半夜,不會有什么影響吧?”
“不會,這些馬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會按我的指令行動?!背瘶访烧f。
軍馬場場長滿意地笑了。
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運送軍馬的時間是今天夜里!
傍晚飲馬時,朝樂蒙走到棗紅馬旁邊,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脖頸,輕聲說:“去見他們,再回來?!彼滥热驶蛘甙⒌蟻喴姷剿院髮⒚靼滓磺?。
4
沒有月光的深夜,旗保安團(tuán)在日軍摩托車的導(dǎo)引下向陰山山口進(jìn)發(fā)。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旗王爺?shù)牡艿馨屠蜖柛杏X到有人靠近了他。
“他們這是帶我們?nèi)ツ睦??”巴拉巴爾沒有看旁邊的那個人,問。他知道身邊這個人是大青山來的。
“看來是要去打游擊隊?!彼砼缘哪莻€人說。
“那……怎么辦?”
“別急。這不是孤立的行動,是鬼子整體部署的一部分。等我們弄清楚他們的意圖再說?!?/p>
“好。”
他們是半夜被叫醒的。他們聽到那三個日本教官在喊:“不許點燈,緊急集合!”外邊還傳來摩托車馬達(dá)的轟鳴,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士兵們穿好衣服提著槍跑出去,發(fā)現(xiàn)大院門口停著一輛日軍摩托車,車燈雪亮地射向前方。除了原來的三個教官以外還有幾個日軍在車燈光里走來走去。
隊伍集合完畢,巴拉巴爾被叫到摩托車跟前。
“皇軍命令你們,立即出發(fā)?!闭驹谀ν熊嚺赃叺能姽僬f。
“去哪兒?”
“跟在摩托車后邊!”
巴拉巴爾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氣。他這個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在三個日本教官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們當(dāng)著他的面體罰士兵,還動不動對他發(fā)脾氣。他早就不想受他們的氣了,恨不得殺了他們。只是王爺有話,不讓他輕舉妄動,所以他一直忍著。他明白自己的隊伍里有大青山派來的人,但不知道是哪些人。他必須等待他們給他下達(dá)指令。今夜他們終于現(xiàn)身了,他心里想:狗日的日本教官,你們活到頭了……
保安團(tuán)跟著日軍摩托車進(jìn)了山溝就遭遇了游擊隊。游擊隊熟悉地形,而且在暗處,幾槍就打中了最前面領(lǐng)路的摩托車,讓它滾下了懸崖。但有一個日本兵卻沒有跟著摩托車滾下去,而是跳到一邊揮舞著戰(zhàn)刀喊:“全體下馬,包抄!”
巴拉巴爾團(tuán)長下馬隱蔽到一塊大石頭后邊,對身邊的達(dá)姆丁說:“讓我們打游擊隊?休想?!?/p>
正此時有人邊喊邊跑著過來。
“巴拉巴爾團(tuán)長在哪兒?”
一聽是李邊商。
李邊商找到巴拉巴爾說:“伊爾比斯政委命令你們立即行動?!?/p>
“太好了!”
摩托車上原來有三個日軍,其中兩個跟摩托車一同掉進(jìn)了懸崖,只剩下一個在那里揮刀喊叫。還有三個日本教官在隊伍里,保安團(tuán)下分三個大隊,一個大隊有一個教官。
巴拉巴爾將大青山來的幾個人召集起來,傳達(dá)了伊爾比斯的命令。
又是一陣槍響,這次是保安團(tuán)向四個日本人射擊。
5
伊爾比斯在屋里興奮地走來走去,剛剛從軍馬場那邊回來的娜仁站在他面前。
“太好了,朝樂蒙讓棗紅馬出來,就是告訴我們軍馬場要轉(zhuǎn)移戰(zhàn)馬了?!币翣柋人拐f。
娜仁更是激動不已。傍晚她和阿迪亞在軍馬場旁邊的小樹林里。他們在那里已經(jīng)待了好幾天了,一直在等待棗紅馬的出現(xiàn)。一號軍馬場就在他們眼前,沒有什么異樣,棗紅馬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但今天傍晚它終于出現(xiàn)了。它出現(xiàn)在黃昏的原野上?!案?,你看,它來了……”娜仁說?!笆前 =K于……”阿迪亞也說。兩個人聲音都很低,好像怕驚動誰似的。棗紅馬到他們跟前,兩只眼睛沉靜地望著他們。娜仁疼愛地抱住它的腦袋……
接著棗紅馬又跑回去,阿迪亞決定留在這里觀察情況,娜仁去向伊爾比斯做匯報。
現(xiàn)在娜仁望著興奮不已的伊爾比斯。伊爾比斯仍在來回踱步,但后來站住不動了。
“我們就假設(shè)敵人今夜行動,按這個假設(shè)部署一切?!币翣柋人拐f,“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不能睡覺,也可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一直到奪馬成功?!?/p>
“我應(yīng)該干什么?”
“你再回到你哥哥那里去,有什么情況回來匯報?!?/p>
“好?!?/p>
“我們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很多緊急情況都無法商量。你們只能見機(jī)行事。目的就是奪馬成功?!?/p>
“好的?!?/p>
伊爾比斯還想說很多的話,但終究沒有說。他知道說得再多也不一定有用,事情瞬息萬變,全靠當(dāng)事人的機(jī)智甚至運氣。
娜仁走了以后伊爾比斯走到了外邊。天空陰云密布,大地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沉重,但卻并不安靜。鐵路上火車轟隆隆駛過,包頭城那邊日軍哨兵不知道在喊叫什么,旁邊的水泡子里青蛙在鳴叫……他還想到,在這片黑沉沉的大地上,一場較量已經(jīng)開始,雙方都會拼死一搏,最后究竟鹿死誰手?
正在此時,李邊商帶來了消息:旗保安團(tuán)已經(jīng)反戈了,并與游擊隊匯合,現(xiàn)已進(jìn)入了陰山南口。
“都動起來了?!币翣柋人拐f,又陷入了沉思。是的,真的都動起來了,游擊隊和保安團(tuán)正在走出山口,娜仁、阿迪亞在軍馬場附近,他的指揮所設(shè)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而朝樂蒙在鐵絲網(wǎng)內(nèi)籌劃著行動……這不是俗話說的“箭在弦上”,而是箭已經(jīng)射出去了,不可能再回頭了。但這一切是建立在一個假設(shè)之上的。那個假設(shè)就是:日本人運送馬匹的時間是今天半夜!如果這個假設(shè)不存在,一切后果會是另一個樣子……
但伊爾比斯并沒有慌亂。他懂得軍事斗爭任何時候都不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必須根據(jù)朝樂蒙傳出來的消息來部署行動,哪怕那個消息并不準(zhǔn)確。因為稍有遲疑,日本人就有可能將馬匹送上火車。
“下一步怎么做?”李邊商在問。
“去軍馬場附近,跟阿迪亞他們匯合。”伊爾比斯說。
6
崗村叫朝樂蒙過去陪他喝酒,這時候快到半夜了。
“還不睡?都半夜了。”朝樂蒙說。
“哦,哦,睡不著,太興奮了……”崗村情緒不錯,微笑著說。
“是不是有行動?”
“完全相反,沒有行動?!?/p>
朝樂蒙立刻傻了。他傳遞出去的消息是今天夜里要轉(zhuǎn)移馬匹,但現(xiàn)在崗村卻說沒有行動。
“咱們喝點酒,祝賀一下渡邊長官的巧妙安排。你知道嗎?游擊隊早已經(jīng)盯上了軍馬場,他們想奪馬!他們做了很多部署,但他們哪兒能斗得過渡邊長官?游擊隊以為我們今天夜里轉(zhuǎn)移軍馬,就開始行動了。但渡邊長官命令我們不要動。多么高超的計謀!現(xiàn)在那些企圖奪馬的游擊隊大概在這附近轉(zhuǎn)悠著,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將很快暴露在皇軍面前……你喝呀!”
“喝,喝?!?/p>
朝樂蒙這次非常主動,拿起玻璃杯,一飲而盡。
“好,好?!睄彺遘E起大拇指。
朝樂蒙已經(jīng)明白是什么情況了,他心急如焚。他明白,游擊隊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危急,還有伊爾比斯、娜仁他們更是處于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而造成這種情勢的關(guān)鍵原因是軍馬場的按兵不動。要扭轉(zhuǎn)這個局面的唯一辦法就是立即把軍馬趕出鐵絲網(wǎng)!
但他能做到嗎?
他不動聲色地陪崗村喝酒。現(xiàn)在他反而很平靜了,他要等到天亮前最黑暗,最安靜的時候動手,因此時間足夠。事情其實很簡單,決心已下,就去拼力一搏。也許成功,也許失敗,但他會玩命去干。他現(xiàn)在突然思念起娜仁,是一種揪心的思念。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她就是他的一切。娜仁已經(jīng)成為游擊隊員,他也在為抗日出力??磥碓诖驍∪毡竟碜又八退豢赡苓^安穩(wěn)的日子了。但他希望娜仁平安,自己倒無所謂,他是男人。而且他相信日本人總有一天會被趕回老家的。達(dá)瓦說的對,草原不是他們的。
崗村喝了幾口酒興奮起來了。
“你說過,你很思念你的母親和女兒……”朝樂蒙說。
“哦,哦,那當(dāng)然。我很愛她們。她們是我心中最親愛的人……”崗村說,“我們?yōu)樗齻兏杀 ?/p>
“您的母親和女兒真的應(yīng)該同情……”朝樂蒙說。
“同情?你是說同情?”
“怎么了?”
“你們是被征服的民族呀。你還有資格說同情……”崗村像聽到了一句最可笑的蠢話那樣狂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朝樂蒙心想,你很快笑不出來了。
“好了,我現(xiàn)在要睡覺了?!睄彺逭f。
朝樂蒙走出崗村的房間站了一會兒。昆都侖河岸邊的后半夜如今很安靜,但他知道過不了多久這里會出現(xiàn)一場混亂,百十匹馬將沖出鐵絲網(wǎng)圍欄,日本人的子彈像雨點一樣打來??墒撬F(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這個了,他是有辦法將那些馬匹趕出鐵絲網(wǎng)的,一旦他趕著馬匹沖出鐵絲網(wǎng),就可以把日軍的注意力吸引到這邊來,就可以為游擊隊和保安團(tuán)解圍!
他走進(jìn)了牧工們住的簡易房屋,靠著達(dá)瓦躺了下來。
“想老婆嗎?”他問。
“什么?”達(dá)瓦問。
“想不想高娃大姐?”
“廢話……”
“看來日本人要轉(zhuǎn)移軍馬了?!彼麑_(dá)瓦耳語道。
“馬可以走,我們卻只能待在這里……”
“待在這里?待到多久?”
“待到死?!?/p>
“那是什么時候?”
“每天都有可能。”
朝樂蒙似乎猶豫了一下說:“我想跑出去,但不僅僅是為了活命。娜仁在等我。她已經(jīng)參加了游擊隊,是她讓我把這里的戰(zhàn)馬趕跑。這是掉腦袋的事,但我必須告訴你,我要馬上行動?!?/p>
達(dá)瓦坐起來說:“我們一起干?!?/p>
“人多了不行。你現(xiàn)在就把其他牧工叫醒,穿好衣服聽外邊的動靜。外邊一旦亂起來,你們就跑到馬群跟前去,趁機(jī)逃脫。”
達(dá)瓦還想說什么,但朝樂蒙已經(jīng)走出去了,于是他叫醒了其他牧工。
7
仍然是陰云密布。朝樂蒙看到崗村的房間仍然有燈光。
鐵絲網(wǎng)一角有一個用粗大的松木搭起來的高架子,上面站著一個日本兵,看到朝樂蒙便喊叫起來,大概是問他干什么去?
朝樂蒙本來是想去馬群那兒,現(xiàn)在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只好指著崗村的房間說:“我去那兒?!?/p>
日本兵再沒有說什么,朝樂蒙只好朝崗村的房間走去。他已經(jīng)來不及想出一個具體行動方案,只能見機(jī)行事。他只是知道需要一匹快馬,瞅準(zhǔn)機(jī)會靠近馬群。馬群現(xiàn)在集中在鐵絲網(wǎng)的一個角落。而現(xiàn)在他只能再去崗村那里,因為他剛才已經(jīng)對日軍哨兵說過要去崗村的住處,現(xiàn)在人家正在看著他呢。
崗村正在用燒酒洗傷口,看到他問:“你的,怎么又回來了?”
“棗紅馬好像有點不對勁?!彼R時編了一句謊話。
“唔?去看看?!睄彺逭酒饋泶┭澴印?/p>
崗村和朝樂蒙又走到外邊,他們走向了鐵絲網(wǎng)角落里的馬群,朝樂蒙明白這是今天夜里他接近馬群的唯一一次機(jī)會。棗紅馬在馬群中站著,崗村觀察了半天說:“這匹馬,沒有毛病呀。”
“我看它腿出了點毛病,你騎上跑一圈試試?!?/p>
“好吧?!?/p>
朝樂蒙給棗紅馬備好鞍,又抓了另一匹馬也備了鞍。
“你的,也要騎?”
“我想我們可以騎著跑一跑??纯催@兩匹馬走路是不是一樣。如果不一樣,那就是棗紅馬有毛病?!?/p>
“哦,哦……”
木架上的日本兵只是朝他們看了一眼。朝樂蒙和崗村騎上了馬背。朝樂蒙向鐵絲網(wǎng)北邊的陰山方向望了一眼,他什么都沒有看見,因為現(xiàn)在是夜色最濃重的時候,天還陰著。圍欄里一百多匹馬在靜靜地站著,但此時卻像得到了某種信號,都抬起腦袋望著朝樂蒙。
“咱們跑一圈吧?!背瘶访烧f。
“好的,你的馬跑不過棗紅馬。”崗村說。
朝樂蒙打了個口哨,兩匹馬同時在鐵絲網(wǎng)里跑了起來,跑了一圈朝樂蒙感覺出馬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快速奔跑的狀態(tài)。他突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呼喚,整個馬群一下子跟著他和崗村跑起來了。就在此時他看到了達(dá)瓦等幾個牧工矯健的身影。他們跟著奔跑的馬群跑著,接著順勢一躍就跳上了馬背。那些都是沒有備鞍也沒有上籠頭的馬,但這些草原男人一旦跨上那些馬就等于如虎添翼。
“呼咿,呼咿……”朝樂蒙呼喚著馬群。這是人類的語言,也是駿馬的語言。馬群按照這個呼喚的信息,旋轉(zhuǎn)著,奔騰呼嘯著,像被阻擋的洪水。朝樂蒙這時候只是心里想了一下:越過鐵絲網(wǎng)!首先是崗村騎的棗紅馬從兩米多高的鐵絲網(wǎng)上邊一躍而過。朝樂蒙的坐騎第二個躍過。跟在后邊的馬群就像跟隨浪頭的洪水,從鐵絲網(wǎng)上空飛了過去,剛開頭有幾匹馬沒有能越過,被堅固的鐵絲網(wǎng)反彈回來。但緊接著在很多匹馬的沖擊下,鐵絲網(wǎng)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一百多匹馬瞬間沒有了蹤影,留下了一片馬蹄聲。
站崗的日本兵可能仍然沒有弄清楚他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是看到鐵絲網(wǎng)里的馬群不見了,于是朝天開了一槍。那槍聲好像在問:這是怎么啦?
8
伊爾比斯、李邊商這時已經(jīng)來到軍馬場附近跟阿迪亞和娜仁匯合。他們站在小樹林里一直觀察軍馬場的動靜。天黑以后軍馬場鐵絲網(wǎng)內(nèi)出現(xiàn)了一些燈光和人影,伊爾比斯認(rèn)為日本人在做轉(zhuǎn)移戰(zhàn)馬的準(zhǔn)備。但后來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鐵絲網(wǎng)里變得異常安靜。他著急了,意識到他們很可能陷入了日本人的圈套。他知道旗保安團(tuán)和特穆爾率領(lǐng)的游擊隊正朝這里奔來。如果軍馬場按兵不動,他們就會陷入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等天一亮就暴露在日本人面前。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牙都快咬碎了。
“政委,怎么辦?”阿迪亞忍不住問了一句。
“等……”伊爾比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是的,只能是等,也許等來的是死,但只能是等。
他們焦躁不安到極點的時候,鐵絲網(wǎng)一角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聲,緊接著軍馬場里有一只聚光燈突然亮了。他們看到很多匹馬從鐵絲網(wǎng)上邊騰躍出來了。伊爾比斯聽到娜仁低聲叫著:“天??!”
伊爾比斯拔出駁殼槍朝天放了幾槍,他這是為朝樂蒙導(dǎo)引方向,同時也是為了給軍馬場里的日本人造成恐慌。
9
日本人的反應(yīng)確實很快,朝樂蒙聽到了槍聲,但槍聲并不密集。這時候馬群已經(jīng)沖過了昆都侖河。崗村在一個勁地喊叫,大概是想停下來,但棗紅馬已經(jīng)不會聽他的了。
這時候前面又傳來槍聲,朝樂蒙猜到那是伊爾比斯他們,于是朝槍響的方向奔去。百十來匹草原馬緊緊跟在他身后。
“八嘎,停下來,八嘎……”崗村怪叫著。朝樂蒙沒有理睬。
“你讓它停下來,快!八嘎……”崗村喊。
朝樂蒙無暇顧及崗村的叫喊,只是將手中的套索甩了出去。套索像一條蛇,靈巧地把崗村纏繞起來,綁定在馬鞍子上。
“八嘎,你干什么?”崗村憤怒地喊叫,但朝樂蒙已經(jīng)不見了。而崗村騎的棗紅馬沖到了馬群的最前面,帶著馬群向前跑去。
達(dá)瓦跑到朝樂蒙身旁,與他并駕齊驅(qū)。
“大哥,你就帶著馬群直奔山口,不要停。拜托了?!背瘶访烧f。
“拜托?你去哪兒?”達(dá)瓦問,卻發(fā)現(xiàn)朝樂蒙不見了。
10
伊爾比斯、娜仁、阿迪亞和李邊商四人看到跑出鐵絲網(wǎng)的馬群放心了。他們在陰山南口迎接了馬群,都想看到朝樂蒙跳下馬來。但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是達(dá)瓦等七八個人,他們身邊還有一個人,被綁縛在馬背上,他是崗村。崗村被綁在馬背上,是用套索綁的。經(jīng)過激烈的奔跑,他早已被顛得像一條會呼吸的口袋。軍馬場的日軍其實已經(jīng)追到了昆都侖河邊,正在此時旗保安團(tuán)趕到,在他們的火力壓制下那些日本兵沒有敢過河。特穆爾他們又及時去騷擾另兩處軍馬場,使得那里的日軍無法支援一號軍馬場。
更為蹊蹺的是,當(dāng)夜晚些時候二號軍馬場也遭到了襲擊。當(dāng)時那里的日軍正與特穆爾他們對射,有人悄悄打開了鐵絲網(wǎng)的大門,百十來匹馬跑了出來。但那些馬并沒有過河跑向陰山,而是一直向西跑去,客觀上分散了日軍的追擊力量。大家猜測,可能是朝樂蒙將一號軍馬場的戰(zhàn)馬帶過昆都侖河后又折回去襲擊了二號馬場。沒有人知道那些馬去了哪里。
11
接下來幾天,一切歸于平靜。阿迪亞去偵察了一下,日本人在拆除一、二號軍馬場,那里已經(jīng)沒有馬了。三號軍馬場的馬仍然在,但過幾天都轉(zhuǎn)到城里去了。
又過了一些天,二號軍馬場的那些馬三五成群地陸續(xù)跑回了山后草原。它們跑出軍馬場后肯定跑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但現(xiàn)在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
人們再也沒有看到朝樂蒙。
伊爾比斯和特穆爾派出阿迪亞去打聽朝樂蒙的消息,但沒有結(jié)果。他們什么都沒有說,很多天都沒有笑容。
娜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沒有哭,只是到了黃昏經(jīng)常走到原野上望著天邊的晚霞。她騎著那匹心愛的棗紅馬,站在山后草原,久久地凝望……
責(zé)任編輯 陳 沖
責(zé)編手記: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內(nèi)蒙古西部草原?!摆s馬大盜”朝樂蒙、他的女友娜仁、駐包頭日軍騎兵中隊長崗村,因為一匹棗紅馬,將命運糾結(jié)在一起。那匹棗紅馬原本是朝樂蒙的心愛之物,為了表達(dá)對女友的情誼,他將這匹馬送給娜仁,崗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匹難得的好馬,便從娜仁手中搶走了這匹馬。這樣,為了爭奪這匹馬,三個人之間展開了較量。朝樂蒙和娜仁終于意識到,不趕走日本人,他們就不會有安寧的生活。于是朝樂蒙配合游擊隊搶奪日本騎兵中隊的戰(zhàn)馬,后又成功襲擊了日軍的軍馬場。其間,那匹棗紅馬多次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在最后一次行動中朝樂蒙失蹤了,沒有人再見到他。他就像一道耀眼的晚霞,消失在天邊……
這是一篇具有強烈電影畫面感的作品,遼闊的草原、奔騰的駿馬、游動的羊群、天邊的晚霞,以及蒙古包上的炊煙,這一切構(gòu)成內(nèi)蒙古草原優(yōu)美的畫面;剽悍的趕馬大盜、善良的草原姑娘、陰險的日本鬼子、勇敢的游擊隊員……作品講述的是一個殘酷而浪漫的故事,其間貫穿著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