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懂經鞋是那樣一雙布鞋,黑色的斜紋卡其布面子,漂白色羅紋的緄條邊,白色手工納的布底(也有塑料底),鞋面上兩邊有U字型開口,插縫了寬闊的黑色松緊帶用以繃緊腳背。
我少女時期暗戀弄堂里一個資本家的兒子,這人中等偏高個,臉面白凈端正,眼睛帶點兒笑意,頭發(fā)略微卷曲,他不和我們一般群眾搭訕,路過小姑娘時愛低頭貼著墻根走。因為是長大以后搬來我們弄堂,估計是從哪里被掃地出門的,他和我們都不熟。
弄堂里那么多帥哥,我為什么偏偏喜歡他,成天撲在三樓亭子間的窗戶口,嚴防死守等待他出門經過,用眼睛尾隨一路呢?前幾天終于想起來了,可不是無緣無故的。他老穿一雙仿佛散發(fā)出太陽香,帶干凈緄邊的懂經鞋,走路的樣子略微靦腆,沒人圍觀的時候輕快而灑脫,看他從我的眼皮底下走過,心里會升起一點擁有他的感覺。
20世紀60年代的時尚雖然品種不多,卻是普及面廣,說千篇一律那是貶義,說眾人追捧不就轉為褒義了嗎。懂經鞋是懂經人穿的,你落后,不懂經(上海話,意思是懂行、識貨),欣賞不來,買不起做不成,又沒女人疼沒姑娘愛的,那不就該待一邊涼快,孤獨吧你。
印象中懂經鞋似乎是從北方流行過來的,之前上海姑娘穿橫搭攀的方口鞋,男孩不穿布鞋穿球鞋,家里經濟條件好的,穿皮鞋。懂經鞋寬大舒適,走路跟腳,閑了無事,兩手插在褲袋里,雙腳輕擦著地面,宛如游龍,翩若驚鴻,怎么看怎么優(yōu)美與瀟灑。一陣風似的,男孩、女孩、爺叔、娘舅人人都有弄雙懂經鞋穿穿的欲望了。市面上成品貨緊俏,解剖麻雀呀,分解鞋樣!鞋面樣板在人們手中傳遞,鞋底樣也是,每個弄堂里都有路道粗的小姑娘,我們上門去求助,借來紙樣復制。然后結伴去買黑色的斜紋卡其布和白色緄條,買鞋底線,請人制作可以用來縫合鞋子帶鉤的錐子。
我的少女時期不天天讀書,復課鬧革命了才去混混,否則就在家無聊。一般午飯后,我溜出家門去橫弄堂山墻處和小朋友會合,那里有一塊會移動的太陽,我們靠在墻上,跟著太陽移動。勤勞的人握著棒針,小手指上繞著圈結絨線;有裝模作樣繡個沒完地繡枕頭套的……懶的人空手靠墻嚼舌頭,東家長西家短。我不善言談,長得矮小、瘦弱貌似貧血,在墻根交際圈自覺像個跟屁蟲。
蹉跎時光呀,直等到有人傳閱懂經鞋樣的時候,我突然激動起來,因為看上去做成一雙流行貨,所需的投資非常低,糊硬襯、鋪鞋底家里破布多的是,鞋面、鞋底線所費有限,時間我多,勁頭我大。
我參加到做懂經鞋的行列中去了。那陣子日子過得好充實,上躥下跳在曬臺上搭木板擺戰(zhàn)場。先空麻袋背米,無投資納鞋底,偷幾勺做面疙瘩用的面粉調糨糊,用一個鋼精牛奶鍋,面粉加水,在小火上不斷攪,變成糨糊。把破衣服撕開,接縫處都不要,放水中浸透,一層布一層糨糊一層布地糊,注意抹平,不要留氣泡,不要讓糨糊形成疙瘩,完了將木板靠邊陰干,不能曝曬,不要急著揭,過一天干了,從木板上撕下來就是一大張硬挺的硬襯。
把鞋底紙樣按在大塊的硬襯上,沿邊用鉛筆畫下來,注意正反腳套裁,不浪費一點間隙,然后剪下,疊起來,中間可以插入一般舊布以增加厚度,舊布要比硬襯剪得大一點,因為一縫合軟布會縮進去,不留余地就糟了。
納鞋底我之前只在電影里看過,農村大娘給紅軍納鞋底,慈母手中線,密密納鞋底等等,畫面上人左手鞋底右手針,咬牙一戳一提拉,把鋼針放頭皮上插一插,講幾句臺詞,再接著戳……說不上有美感,看上去也簡單,可上手一納才知道這活兒技術含量真高。
為了趕潮流做懂經鞋,我拉開了自覺改造世界觀的序幕,得空就去看先我一步實踐的大朋友納鞋底。我三姐有個初中同學叫玲玲,她長得很美,考取市三女中,我姐姐考取復旦附中,都屬于弄堂里有資本驕傲的女孩。老三屆上山下鄉(xiāng)各奔東西,我姐去了奉賢,玲姐說是身體不好,逃避下鄉(xiāng),被藏在家里休養(yǎng)。她是我姐姐的死黨,花季少女的笑聲猶在耳邊,命運突變到不敢出家門玩。玲姐招呼我去她家,她奶奶是北方小腳女人,面食做得特別好,納鞋底也熟手,我們在奶奶的教導下一起納鞋底,玲姐聰明,傳授心得和訣竅。頂針箍怎樣支住鞋底針,不讓打滑很關鍵,否則狠命一戳,針尖進布頭的同時,針屁股會頂進你肉里去。
那鞋底最上面一層硬襯是帶緄邊的,我們得先沿著緄邊扎一圈碎針,將一疊厚布固定下來,然后,豎著來一道,將鞋底分成兩半,再一行一行安分守己排列針腳,密密麻麻,好像天上星星,又好像小碎牙,直到鞋底兒漸漸板結,硬挺,敲打時會發(fā)出邦邦的聲響,才結實耐走路。
日子緩慢得如半桶濃稠的柏油,傾倒在地上,久久不見流淌。我每天下午在玲姐那兒納鞋底,玲姐說,小阿妹你那架勢越來越像紅色娘軍里面的女戰(zhàn)士,因為我咬牙抽麻線的動作夠狠,為了鞋底緊實,有時會抽斷線;而時不時學玲姐奶奶,把鋼針尖插頭皮里蹭些頭油好下針,簡直太大媽化了。
接著做鞋面了。厚厚的斜紋黑布反面也要糊硬襯,不能太厚,最外層得是一塊新的龍頭細布,就是鞋里子,陰干了之后,在白色面用鉛筆描畫鞋面。要動剪刀開剪時,心別別亂跳,好像是一鍋鋼水燒好,要澆注模具那樣的大事,這一剪刀下去不能出半點差錯,錯了就是完了。
先外圈剪輪廓,再剪內圈,鞋面舌頭轉彎處最難,好歹哆嗦著搞完,就要沿邊了。內邊用黑色滾條,外邊是白色滾條。家里有縫紉機的,把針頭換成13號粗針,線腳調到最大,雙腳放在踏板上小心翼翼踩。我們家有一架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我媽雖然不會裁剪衣褲,可靠著它光是給7個孩子縫縫補補衣服就賺回本錢了。我很小就會踩縫紉機,當然一開始是當游戲機玩,不知道踩斷過幾根針呢。
鞋面比較厚,也硬,用縫紉機緄邊的時候得非常小心,先反踩一道,再翻過去壓一道,邊沿留得均勻,壓線要恰到好處,說起來容易,踩起來難,反正我小孩子眼睛賊亮,好勝心強,不成功便成仁,怎么也得成功。
那鞋其實通俗點應該叫松緊鞋,那松緊就是松緊帶,兩條黑色寬闊的松緊帶放在鞋面舌頭兩側,考究一點得插在鞋面和鞋里子之間,測好距離,黑線壓上去。
最后就是鞋面和鞋底的合龍工程?!昂淆垺边@個專業(yè)詞匯,對于當初的小孩子來說并不陌生,南京長江大橋合龍啦,什么超級大壩合龍啦,喜報傳來,我們學校組織上街游行來著,喊口號來著,慶祝合龍,合龍就是拼裝完成,兩邊對接上,得喊“烏拉”,祖國萬歲萬萬歲!
鞋面和鞋底合龍,上海人叫上鞋子,那個“上”字很有氣勢,祖國建設要大干快上,可上鞋子不能急,先要規(guī)劃和分配。鞋面不分左右腳,鞋底有正反面,一順了不行,得相對上。上鞋子除了縫線結實,鞋頭不能歪,先在鞋頭和鞋跟處縫幾針固定住,因為我沒有經驗,半腰里也縫兩針,以免分配不勻前松后緊。
從鞋跟開始,粗針麻線搞回形針法,一針一針回環(huán)往復,牢牢地將鞋面固定到鞋底上。那針腳很有講究,表面上要壓在白色緄邊內里,下面的線要嵌進鞋底間,針是斜著上下穿插的,比納鞋底的時候下的勁小,但技術含量高。眼看著懂經鞋制作快大功告成,人那個興奮呀,絕對“一口氣跑上威虎山”,上到一半的鞋怎么也不肯放手,我爹喊我做飯,那個一聲聲呼喚,明珠、小妹到乖囡,再轉為小鬼,死小鬼……
我現在已經記不真切究竟做成功幾雙懂經鞋,為誰做過鞋,我肯定是穿過自己作品的,家里的其他人呢?有沒有誰巴巴的盼我做鞋給他穿?腦子里一片混沌。我這不懂事的小姑娘究竟是沒有做過一雙鞋子給爸爸穿的,這點卻是肯定的,因為我當時是那樣的恨他,恨他的原因,一百五十多元的退休工資變成50元生活費,家里變得那么貧窮,保姆都走了,哥哥姐姐都上山下鄉(xiāng)離開家,留我最小一個要買菜做飯伺候他洗腳,我哪會心疼他糖尿病引起的老爛腳,他躺在那里不出門走路,不管我,我才高興呢。
少女的我只顧著自己的委屈,我恨很少有新衣服,媽媽只會將上面六個哥哥姐姐穿舊的衣服改給我穿,穿不下的鞋子輪到我,我盼望屬于自己的東西,于無希望中迸發(fā)出自力更生的力量,那第一雙成功的作品怎么會輪到給其他人穿呢?不可能的!
兩只瘦骨伶仃卻有37碼大的腳終于踏在親手做成黑面白底的懂經鞋里了,那年我16歲,天很陰,春天遙遙無期,我喜極而泣,淚水緩緩地淌在面頰,順著很深的法令紋,流到失血的嘴唇上,鏡子中的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