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六一
今年是我從教的第二十年。二十年的教育探索,從一場如同包辦婚姻的政府分配工作和指令所教學科開始,歷經(jīng)安徽、上海、江蘇三個省市的跋涉,漸入“自由戀愛式”的實驗教學主張階段??捱^,吼過,曾如喪家之犬,揮霍著青春;亦曾笑魘如花,捧過映著榮光的獎杯。驀然回首,自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教育旅程。
被“包辦”的掙扎
1996年的8月,一個當時還叫做縣教育委員會的單位,將沉浸在“優(yōu)秀畢業(yè)生”喜悅中的輕狂蕩滌,一紙通知書將我分配至離家百里之外、龍王山腳下的一心小學。學校三縣交界,報到當天副校長請了一輛三輪車到縣城去載我,經(jīng)過漫長的顛簸,我的心開始支離破碎。
多少美好的憧憬,隨風飄逝在老校長“就教語文吧”這一輕描淡寫的話語中。不論是讀初中,還是中師求學,陳景潤一度是我膜拜的對象,縱然做不成數(shù)學家,我夢想著成為未來數(shù)學家的老師??蓪W校缺語文老師,我只能再度接受安排。我別無選擇,當時,我也沒有資格去選擇。
操場上一邊是牛兒的撒歡,一邊是我頹廢的青春。
我才十八歲,我感傷著這輩子算是玩完了。不經(jīng)意,為學生朗讀百無聊奈中草就的“下水作文”,學生竟喜愛之極,夸我寫得真好,請我多為他們寫寫。
沒想到,我的寫作細胞,被一群可愛的山里孩子激活。于是,大山深處的廣播里時常傳來我和學生的同題作文;縣委宣傳部主辦的文藝周刊上屢屢登載著我的詩歌,學生們的生活筆記。盡管我的語文課上得毫無章法,但是我講的文學故事贏得了一片掌聲,我們師生友誼賽的文字仿佛雄鷹驕傲地飛出了大山。
在學校所處的臘樹鎮(zhèn), 9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guī)缀醭闪艘粋€名人。于是,我被調(diào)入鎮(zhèn)中心小學。
我以為,我會成為一名不錯的語文老師。沒料到,新校長對我說:“學校缺一個數(shù)學老師,你教數(shù)學吧?!蔽覠o語凝噎。
想著離開一心小學時學生的祝福和鼓勵,我想,我不能再次沉淪。也許,我可以把文學的情懷揉進數(shù)學課堂,去描繪一抹別致的風景。
于是,當別的班級在做一道又一道習題的時候,我們班級在講述一個又一個數(shù)學家的故事;當別的班級老師在分析例題的時候,我們在分享歷史上的名題趣事。而且,我嘗試著讓學生將書本上的計算題,編成有趣的故事,以此算作家庭作業(yè)。顯然,我的教學屬于離經(jīng)叛道。為此,我得付出代價。期末考試,我所教的班級平均分在全鎮(zhèn)二十多個平行班中墊底,我受到了鎮(zhèn)教辦主任的點名批評。
盡管心里不痛快,但是看著孩子們那歡天喜地的勁頭,我決定一意孤行。是的,一開始,只是出于本能的沖動,可領導的教訓與現(xiàn)實的反差,倒激發(fā)起了我教學實驗的決心。
就在校長對我的好感消弭殆盡的時候,就在同事們對我的“自以為是”感慨“自作孽不可活”的時候,我們班的成績終于觸底反彈,在畢業(yè)考試中居然位居前三甲。
我為自己贏回了尊嚴而開懷,然而領導并不認同我的教育理念,開會時還例舉了我的事例,說是孤例,說是僥幸,警示所有老師不可學,不能拿學生的成績開玩笑。
經(jīng)此一事,我成熟了許多,在成長旅程中邁出了艱難然而堅實的一步。我明白了,于個人而言,有些被動是無法逃脫的,因為年齡,因為家庭,因為很多其他的緣由,但是我們骨子里不應該停止掙扎,要學會在被動中創(chuàng)造一些生動有趣的個體精神生活;對學生而言,一旦有了生命關懷,一旦學習的熱情被激發(fā)起來,學業(yè)成績終究不是問題。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如果能把自己有趣的精神生活融入教學,那么教書就不僅僅是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而是提升成為了通向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橋梁。
“逃婚”后的迷離
本來,在山村從教,就不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有同學陸續(xù)下海了,掙了錢了;有同學從政了,升了官了。不能說我沒有動搖過,畢竟一個月才幾百元的工資,僅夠自己的生活開支,再加上不被認可,我一度萌生過離開的想法。可是,我不想離開學生。我不想讓我的教育實驗夭折。
那好吧,2002年的7月,當上海的一家私立學校向我拋來橄欖枝時,我立馬答應了。我期盼著我的教育理念在都市蓬勃生長。
我成了四(二)班的數(shù)學老師。全班二十二個學生,小班化,我竊喜。
第一節(jié)課,我精心準備了教育宣言。可課尚未開始,教室里卻早已騷動不安,來自臺灣的翟慎之同學問我:“老師,你的衣服怎么這么土?似乎是睡衣呀!”來自韓國的朱家慧同學扯開了嗓子:“你有女朋友嗎?我們韓國美女可多了,給你介紹一個咋樣?”香港籍的彭天義則笑著說“老師,你長得好短喲”,我印象深刻,他用的確實是“短”而非“矮”。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試圖用自己拿手的數(shù)學故事吸引學生投入到課堂,但不知是誰又帶頭鬧騰了起來:“你以為自己是周立波嗎?周立波也吸引不了我們的。我們對數(shù)學就是毫無興趣,你別枉費心思了?!?/p>
接下來的幾天,我根本無法進行正常的授課,課堂始終像馬戲團,一會兒幾個人在教室的地上玩彈珠;一會兒有人把教室里的飲水機戳了一個洞,教室里“水漫金山”;一會兒幾個人溜出了教室,在走廊里“鬼哭狼嚎”;讓人至今還后怕的是,一個叫陳佑銓的男生,在一節(jié)課里,突然跑出教室,沖向四樓的窗口,嚷著“我要跳樓!”
顯然,我的教育實驗只能擱淺,在他們“睜著眼睛睡覺”的時候,實施數(shù)學教學創(chuàng)新只是一廂情愿。但我不再像初登講臺時那般心理脆弱,多愁善感,我反而要感謝這些學生,因為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教學,沒有一個成功的經(jīng)驗可以拷貝,每一次新接手的班級,都是一次全新的挑戰(zhàn);每一個學生,都是具體而獨特的存在。跌倒了,無需等著他人去攙扶,只需平靜地爬起來,然后再懷揣著初心,咬緊牙,繼續(xù)趕路。心可以靜靜等待,但是步子不能停歇,得一步一步地往前邁。
蟄伏即沉淀
為改變現(xiàn)狀,我放棄了自認為得意的教學創(chuàng)意。課下,和女生打羽毛球,教男生打乒乓球;中午,請大家教我輪滑;放學了,我們一起玩潑水大戰(zhàn);課堂上,我把試卷扔進垃圾桶;周末,我?guī)麄內(nèi)ュ\江樂園坐海盜船,乘云霄飛車、跳樓機,一起暈一起吼一起被嚇哭。
在付出消瘦二十余斤的代價之后,全班學生才向我敞開心扉。終于,我的喜怒哀樂成了他們的喜怒哀樂,我的陰晴圓缺左右了他們的陰晴圓缺。
可是,學生們落下了太多的功課。而我以前的教學方式?jīng)]辦法迅速補齊這些課程,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能盡快證明自己的教學,我將會失去這份工作。
我重新學習赫爾巴特、杜威、布魯納,同時和學生討論怎樣可以更有效地學數(shù)學,并通過學習數(shù)學學會學習。盡管學習是人的天性,不少學生能通過知識的正向遷移,而積極建構自己的邏輯推理,可數(shù)學也有自己的內(nèi)在結構,而且甚是抽象,使得學生一時無法達到數(shù)學的平衡,這就需要我適時適度地去組織支架,引導學生或合作或自主試誤。還有一些學生,由于數(shù)學現(xiàn)實的差異,解決問題策略的差異,更需要老師在知識關鍵點予以點撥,更需要老師的啟迪助力其思維條理化、深刻化。閱讀和交流給了我靈感:“問題——親歷——變式——梳理”的課堂模式應運而生,在“有趣、有疑、有創(chuàng)”中幫助學生與數(shù)學結緣。有趣,即教師教得趣味盎然,學生學得妙趣橫生;有疑,即教師問得巧,學生問得妙;有創(chuàng),也就是教師情理之中的設計,孕育學生思維意料之外的精彩。課堂環(huán)節(jié)的遞進圍繞著“三線”開展:以思維為主線,以有趣為導線,以思想為隱線。這樣的教學模式,巧妙地平衡了直接經(jīng)驗與間接經(jīng)驗,平衡了過程與結果。
在學習的過程中,學生沒有永遠的主動,也沒有永遠的被動,教師的智慧就是在課堂中營造一種氛圍,在這種氛圍里,有學生思想不得的困阻,有學生潛能釋放的機會,有學生分享心得的時空,更有老師的及時出現(xiàn),合理組織問題現(xiàn)狀,教會學生去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已經(jīng)讓學生愛上了學習。
“戀愛”也痛疼
用這樣的模式進行教學,給我?guī)砹撕芏鄻I(yè)內(nèi)榮譽。首先是每屆學生的考試成績都十分可喜,贏得了家長的交口稱贊;其次是課堂教學具有靈動性,在各級各類的公開教學活動中,受到同行的褒獎,我也為此獲得了市學科帶頭人的稱號,為多個省市“國培班”的學員做示范教學;再次是能輔導新手教師快捷地學會備課、上課,好多個徒弟在賽課活動中用這種模式執(zhí)教,均斬獲一等獎。還有多本專業(yè)期刊就這一教學模式做推廣介紹,我也成了《小學教學》的封面人物,撰寫的相關論文屢屢獲獎,其中《平衡赫爾巴特與杜威——“問題—親歷—變式—梳理”教學模式的實踐》一文被首屆“華人數(shù)學教育會議”推介交流。
不過,私立學校面臨的一個現(xiàn)實就是,需要不停地挑戰(zhàn)高分;有了分數(shù),就有了好的招生宣傳,而生源是私立學校發(fā)展的命脈。是的,“沒有分數(shù),過不了今天”,但是,“只有分數(shù),明天走不遠?!?/p>
為了超越分數(shù),思索如何幫助學生走得更遠,在2012年的8月,我從上海的私立學校,考回了公立學校。與江蘇省蘇州市陽山實驗小學?!白杂蓱賽邸焙?,步入了“再婚”的殿堂,以實踐自己“通融”的教學主張。
所謂“通融”,“通”是方法,既溝通教材的上位知識、下位知識的邏輯結構,關聯(lián)程序性知識與陳述性知識,也溝通教師的專業(yè)知識與學生的數(shù)學現(xiàn)實以及學習動機,爭取彼此滲透到對方的思維中去;“融”,是目標,即通過上述的溝通,能融合成一個整體,使得數(shù)學的教與學不是零碎的知識攝取,不是文化片段的拼盤,不是手段與目的的二元對立,而是在思想、方法、精神的統(tǒng)領下,師生共同感受當下的喜怒哀樂,豐富修繕智力與情緒,也通過當下不斷逼近各自的最近發(fā)展區(qū),為明天搭建腳手架,從而彼此成就對方,讓數(shù)學成為身體的血液,讓思維具有野性的力量。
于是,我又重回了當年的孤獨。只是,今天的孤獨,是自己爭取而來的,是自己主動地告別了心靈的喧囂。站在教學二十年的節(jié)點上,盤點一路得失,孤獨的痛疼,也許能刺激末梢神經(jīng),鼓勵自己重新“成長”為兒童,不受成見偏見障蔽、上下求索的兒童。
否定自我自然痛疼,可是躺在舒適的區(qū)域,就會如同溫水煮青蛙。我們?yōu)閹熣?,既要尊重兒童的今天,也要為他們引領未來,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行走。所以,每一次進行自我批判和重建,不僅僅是勇氣,更是責任與義務。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陽山實驗小學校)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