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對瑪琳并不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連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當然,前提是我根本不相信中國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起這樣外國的名字。之后開始和她熟悉,每當問起關于她這個名字的時候,她都會十分鄙夷地看我一眼,然后說些前后不著調的話。她多次試圖讓我相信,自己從出生之后就叫這個名字,但我始終都心存懷疑。在我們第一次喝醉的那個晚上,她甚至要威脅拿出自己的身份證給我看,但至于后來為什么沒看到,現(xiàn)在我也忘記了。
現(xiàn)在再回憶那段時間,確實都是艱難的日子(雖然現(xiàn)在自己過的生活似乎也并沒有變多么好)。整個秋天,我都待在那個狹小陰暗的租房里,摸索著自己未來能干些什么。這是那段時間里折磨著我的最大問題。我想每個人生活中都會遇到一段自己以為再也不可能變好的生活危機,而對于那年秋天我所遭遇的無論是生活還是精神的危機,我有預感這些東西最終都會把我摧毀,而我也不可能再次站起來了。我就懷揣著這樣世界毀滅的想法,整日昏天黑地地躺在那張劣質的床上,并不是唉聲嘆氣,而是好似死海般平靜無波。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從我的內心和靈魂里傳出來。那里面好像寂靜的冬天黑夜般,讓我自己都感到恐懼。我沒有想過任何拯救,手機響個沒完,可能是母親打來的,也可能是其他人。
在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就再沒接過母親一個電話。和她關系的徹底破裂也就是那個時候,雖然經過那么多年已經有所緩和,但依舊是兩三個月都不會通一次電話。父親和哥哥都在我們之間斡旋調和。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他們常常在電話里這樣說,但我想無論是對于我還是母親來說,那些事情從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遠去,它始終就好似發(fā)生在昨天。傷害彼此的話和決裂就在昨天,依舊且永遠地停留在那里。父親說,你媽媽現(xiàn)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她需要時間去慢慢接受,畢竟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天大的事,你要理解。我相信他的這些話,也曾嘗試拿起手機給母親打個電話,但每次都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而放棄。事情最終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沒人愿意提及,就放在那里,希望著真的就能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有所變化。
那年秋天,已經是八月初了,城市依舊好似蒸籠般悶熱與枯燥。干枯的熱風從滿是灰塵的馬路上吹過,行人無精打采;商店與服裝店的櫥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塵與下雨之后留下的骯臟痕跡。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這座城市。每次傍晚從租房里出來閑轉的時候,我都對這個地方充滿了怨恨與厭惡,希望能早日離開??尚Φ氖?,直到如今,我依舊還住在這里。雖然和當初租的房子不在一個區(qū),但這么多年中這個城市并沒有多大的變化。馬路上依舊是灰塵滿天,紊亂而嘈雜的汽車,時常堵塞而引起爭吵的市中心街口。去年,我曾因為工作到過曾經租房的那個區(qū),那里也在拆遷和重建。那些灰暗低矮的房子都被推掉了。之后,我就再沒去過那里。
這些似乎都和瑪琳無關,但相信我,這些都和她有關。我曾多次聽到她說自己對這個城市的熟悉與了如指掌,每一條道路和小巷子,每一個開設在偏僻角落的酒吧或是俱樂部。她對這些地方如數家珍。當我們最終熟絡了之后,她常常堅持要帶我去這些地方逛逛。有時候因為實在無聊,會跟她去,更多的時候,我情愿待在房子里也不想在八月中旬的晚上出門。瑪琳和我截然相反,她總是白天在租房里蒙頭大睡,晚上六點之后開始一天的生活,時常都是在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回來。每一次回來她都弄出很大響聲,在這個完全沒有隔音的租房里,我總是會被她吵醒。而也正是因為一次又一次這樣的事情,我才認識她。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房東就心生厭惡,她是那種咄咄逼人且令人反感的獨居女人。瑪琳告訴我房東是個老處女,從來沒有過男人,整天就和她那只黃色的可怕老貓待在一起。聽她說過這些事情,很多時候我都會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想象房東是愛倫·坡那些陰暗恐怖小說里的某個女主角;她會像那些陰險的老巫婆一樣,在夜里流連在城市潮濕的巷子里,虐殺那些喝醉酒的男人。這些可怕的想法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幾個晚上我做夢都會夢到她和她那只綠眼睛,總是發(fā)出嘶叫的老貓。我很怕那只腳步無聲的貓,它總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綠色的眼睛在原本就昏暗的樓道里閃爍。瑪琳說是房東派老貓上來監(jiān)視我們的。
“房東女人絕對能聽懂它的話。”瑪琳坐在梳妝鏡前,一邊化妝一邊肯定地說。
“能聽懂貓說話?”
“當然!”她從鏡子里望著我,“還有人能和蛇說話?!?/p>
“蛇?”
“就是電影里的那個邪惡巫師,”她粘著假睫毛,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你沒看過?”
“你是說《哈利·波特》?”
“除了這個還有哪部電影里有人和蛇說話的?不過,”她說,“也不能就說是人能和蛇說話,畢竟他是巫師。巫師是人嗎?”
她總是會突然問這些奇怪的問題,在我覺得驚訝的同時,也感嘆她想象力的卓越。她能根據對話中的一個很小方面(一個詞或是一件事情)聯(lián)想到其他的東西,有些會是電影和書籍,有時則會是她曾經遇到或是道聽途說的某件事情。她身上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質,充滿了未知和讓人渴望接近的魅力。
“晚上一起出去吧?”她說。
“你今晚不用上班嗎?”
“你可以去我工作的俱樂部,或者我能溜出來?!彼f,“只要不被抓到,缺一兩天也無所謂?!?/p>
“晚上我想寫小說。”
“還是那個關于殺人的故事?”
我點點頭,隨手翻著她丟在一邊的時裝雜志。
“你最后能知道誰是兇手嗎?”她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是誰殺了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寫下去還有什么驚喜呢?”她似乎并未等我回答這個問題,就繼續(xù)說,“我最近看了一本叫《犯罪小說家》的書,看到一半我就猜到誰是兇手了。書腰封上有幾個人把這本書吹得有多精彩,到最后還是騙了老娘的錢。就應該讓這些王八蛋把錢還給我!”
我嘗試著告訴她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并不是推理小說,而是通過一起謀殺案來寫一個家庭的故事。這篇小說寫的是關于家庭中父母與子女,妻子與丈夫的關系,那些矛盾,隱秘的絕望與失落,以及背叛。我已經寫了十幾篇小說,在一本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這些小說幾乎都是關于這些主題的。
瑪琳每次看完這些小說都會疑惑地望著我,然后問:“為什么你能寫出這么多瀕臨崩潰的家庭呢?”我并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盡管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會時不時的說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但彼此依舊保持著某種距離。我們彼此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也并未過分地追問對方的私事或是家庭生活。但隨著更長時間的相處與了解,時不時地我們自己就會提及自己的事情或是最近的心情。她最常提及的就是那一個又一個來去匆匆的男朋友。
在租房的第一天,房東就多次強調不容許帶異性來這里過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最終決定租那個房間。從學校離開之后,我只帶著一個包,里面裝著幾身夏天衣服和幾本書,其他的都留在學校。租房的信息是在一家網站上看到的,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四點多鐘了。剛下完雨的巷子里充滿積水,幾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口盯著我看。房東抱著她那只大黃貓,一邊走進灰暗的樓梯一邊給我講著住在這里的一些規(guī)矩,像不能在這燒飯,不能亂接電線和網線,不能弄壞東西,窗簾可以自己換,但在走之前要把原來的窗簾再掛上去……她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些,并且在每個“不能”之后還加上一個曾經的實例以此讓我明白,這些事情的重要性和嚴肅性。
二樓一共有三個房間,其中兩個是利用三合板隔開的。因為沒有光線,所以狹窄的走廊里很黑,房東把衛(wèi)生間的燈打開。她指著衛(wèi)生間說:“保持衛(wèi)生是最重要的!每兩天就要把紙簍里的垃圾丟掉。”她告訴我現(xiàn)在樓上只有一個女孩在住,說到這里的時候,她臉上明顯露出鄙夷且不屑的表情。我原本以為她會再多說一些這個女孩的情況,但她直接打開西邊的一扇門,示意我租的就是這間。
房子不足五十平方米,有一扇面向北面的大窗子,下面擺著一張臟兮兮的書桌和塑料凳子;一張低矮的床靠在西北面,床頭有一個小衣櫥。這就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具。
房東靠著門框說其他房間里都沒有桌子,“我看你像個學生,正用得上桌子。在上面吃飯也是行的,但是不能在這里燒飯,不能用微波爐??梢詿┧愕觅I一個水壺?!?/p>
最終決定下來已經晚上了,窗外黑魆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在衛(wèi)生間找到一塊抹布,把房子里的桌子和椅子都簡單地擦了一遍。床上的席子根本不能睡人,我猶豫著要不要出去買張席子,一想到現(xiàn)在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也就算了。我在包里找到一本16開的教科書,就撕了里面的紙鋪在席子壞掉的地方。收拾完這些已經是饑腸轆轆,從學校買的面包已經吃完了,我鎖上門準備到附近的超市買些吃的。
這座三流的城市潮濕而充滿了陰影。坑坑洼洼的馬路兩旁是巨大茂盛的梧桐樹,枝丫蔓延在頭頂交匯,遮住了所有光線。橙黃色的路燈也被梧桐葉子遮蓋,只落下灰暗的陰影。路上行人不多,都是電動車和嘶鳴的出租車。我沿著馬路往北走,兩旁的小商店玻璃門上滿是灰塵和已經脫落的宣傳紙。我到一家看上去整潔些的超市買了方便面和面包,最后在猶豫再三之下買了一個電熱壺。在回租房路上的一個十字路口發(fā)生一起車禍,人們好奇地圍觀,我聽到有人呼天搶地地哭,在這個讓人難受的秋天晚上感到厭倦不已。
把幾件衣服放進衣櫥里之后就表示一切都已經整理完畢。水已經燒開,泡了面,簡單地吃完之后,我就打開電腦準備看些電影。這一天已經夠長了,并且精疲力竭,但我卻毫無睡意??恐鴫Γ议_始看前些天在學校沒看完的迷你劇《維蘭德》。中途看手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通未接電話,爸爸和哥哥先后打來。我看了會兒猶豫是否要給他們回電話,但最終出于某種報復或是其他心理而放下手機。我知道他們都在擔心我,離開學校和與母親的矛盾。
我似乎總是家里生是非的那一個。從小時候開始,哥哥就對父母言聽計從,從不調皮或忤逆他們。在我的記憶里,不知為什么總是我和他們產生矛盾。每次放學回來,她總是第一時間讓我回房間把作業(yè)寫完再出來玩,卻從來不會對哥哥說這些。很多時候,我的作業(yè)都已經在學校寫完了,母親并不相信,只有檢查之后才同意我出去玩。在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和檢查中,我感覺到他們對我的不信任,這樣的感覺在之后讀初中高中開始變得更加明顯。不知道是我變得敏感還是真的就如此嚴重,在這樣的矛盾中,我開始對抗且故意和母親作對。
再次醒來的時候電影還在放著,我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雖然秋天剛至,夜晚已經有些涼,我把帶來的幾件衣服蓋在身上,枕著兩本書,希望能睡得稍微安穩(wěn)點。但不久之后我便被走廊里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關門聲吵醒了。我睡覺十分淺,稍微有一些動靜都會被吵醒,而此刻忙碌了一天的勞累也正需要睡眠,但走廊里的人似乎就沒有消停的可能。我把一件衣服蓋在臉上,希望能撐過此刻,但已經被吵醒,再想睡著比登天還難。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滿肚子的怒火,打算如果外邊的人再吵我就出去制止她。我想起房東說起隔壁這個“鄰居”時臉上的不屑表情,頓時覺得她是正確的。
不知道是盆還是什么東西“砰”的一聲落在地上,沉悶的聲響在這個狹小的二樓好似雷鳴般刺耳,我忍無可忍,爬下床打開門。右手邊的第二間房子門被打開,從我所站的地方能看到屋子里的電視和衣櫥,一個高挑的女孩子從里面走出來,看到我,她顯然吃了一驚。
“哎呀,我不知道這里還有其他人!”她穿著一件牛仔短褲和黑白條紋襯衫,頭發(fā)披在肩上?!澳闶切聛淼姆靠??幸虧我今天沒那么早把衣服脫了!”她似乎是開玩笑地說。
“是不是吵到你了?”她問。
我說我剛剛睡下。
“房東老女人總是不愿意修衛(wèi)生間的后門,每次洗澡關門都會發(fā)出這些聲音?!彼檬嶙邮嶂^發(fā),“你回去睡覺吧,我小點聲。”
我依舊生氣地關上門,重新躺在床上側耳聽著外邊的聲響。我還能聽到她拖鞋敲打地面的聲音,衛(wèi)生間里傳來水聲,她應該在洗澡。我閉上眼睛希望能獲得第二次睡眠,在一片黑暗中滿腦子都是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和學校鬧翻,和母親決裂;我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準備躲開所有人。這座灰暗的城市里沒有一人認識我,我完全可以塑造一個嶄新的性格來生活,即使是自己的過去也能通過精心構造而擁有一個全新的。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似乎不會再是問題了!
胡思亂想被突然傳來的電視機聲音和電話聲打斷。透過這些劣質的三合板隔層,我模模糊糊地能聽到那個女孩屋子里電視的聲音,并且她還在打電話,似乎在與誰爭吵,聲音尖銳氣憤,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此時,我雖然再次被她激怒,但我已經不想再下床去敲她的門讓她安靜些了。這樣的厭倦就氤氳在心中。去說服他人不要做某事,對我來說始終都是十分困難的。他們自己不是就應該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影響到他人嗎?打擾別人的睡眠?但我怎么才能讓此刻在隔壁大講特講電話的她意識到這些呢?我輾轉反側,不知不覺身上開始流汗。
在這些抱怨和生氣里,最終還是不知在何時睡著了。朦朧醒來的時候我看了眼窗外,依舊陰沉便閉上眼繼續(xù)睡覺。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半,窗外天空依舊灰暗,看來要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翻了遍手機,然后起床,準備洗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昨晚忘了買牙刷和毛巾。我到衛(wèi)生間撒了尿,用手捧水簡單地洗臉漱口。肚子餓得難受,已經沒有饑餓的感覺了,就是一種空蕩蕩,非常拉扯的感覺。我撕了一塊面包,就著礦泉水吃了一些。坐在床邊,考慮這一天能做什么?
哥哥在早上五點多發(fā)來信息,讓我打電話給他。他總是起得很早,即使他的工作在早上九點才開始。我還記得大二暑假在他家住的那些天,他總是五六點就起床,有時候出去跑步,有時候就坐在客廳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guī)状螁査?,他說可能是習慣,當兵時養(yǎng)成的習慣。
在他家的那段時間很快樂,他并不管我,給了我一把屋子的鑰匙之后便上班了。他說我自己能隨便出去轉轉,只要不太晚回來就行。這樣的感覺讓我覺得像是在大學,遠離爸媽,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必擔心他們的反對或是其后的絮絮叨叨。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我不太想回家的原因,每次回家,無論是錢還是想做的事情都會擔心他們是否同意而猶豫不決。母親對我依舊不放心。但現(xiàn)在看來或許她始終都是對的,從我和教授產生矛盾而最終離開學校這件事來看,她的擔心有足夠的理由。我想我曾經嘗試著讓她相信,我也能像哥哥那樣穩(wěn)重而讓人放心,最終結果看來并不理想。我知道母親是對的,只是這并不可能成為我就此向她低頭或是認錯的理由!
瑪琳說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當我把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給她聽之后,她就說了這一句話,讓我覺得她根本沒把我說的這些事放在心上。她說自己也沒什么好主意能幫助我的,“你寫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家庭矛盾,最后還不是被自己的這個家庭矛盾困擾著嗎?如果你找到了解決這些矛盾的途徑,你那些小說的最后結局就不會這么悲慘了!”她說的是我昨晚給她看的剛完成的《晚餐》,講一個母親因無法接受兒子是同志而和他斷絕關系的故事。離家七年之后,兒子在其他家人的勸說下從美國回來。一家人準備吃晚餐,但就在這頓原本為了彌合家庭裂縫的晚餐上,家庭成員彼此之間的矛盾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再次爆發(fā)?,斄照f她很喜歡這篇故事,就是結局太讓人傷心了。
“七年的時間都不能愈合母子之間的裂痕?”她躺在床上,腿搭在我肚子上?!澳阏娴挠X得就算七年之后,你都不可能和你老媽和好?”
當時我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也無法回答瑪琳的這個問題。但從如今來看,母親并未等七年之后才給我打電話,有些時候我也會時不時的給她打幾通電話,問她身體如何?她問我最近工作的事情。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曾經的并且依舊存在的這些矛盾,都把它遺留在時間的海灘上,希望能有海浪悄然無聲地把它們沖走。
在第一次見面之后的第四天傍晚,瑪琳突然敲我的門。她穿著一件時髦而漂亮的裙子,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她打量著我空蕩蕩的房間,目光在書桌上的幾本書上停留了一會兒之后,她問我:
“晚上想出去玩玩嗎?”
“去哪里?”
“我工作的俱樂部就挺好玩的,叫‘藍天使?!彼f,“聽過這個名字嗎?”
我搖頭。
“黛德麗曾經演過一部電影就叫這個名字!”她很興奮地說,“我可以帶你去那里玩玩,想去嗎?”
“不了?!蔽艺f。
“為什么?我看你整天都待在這里,不無聊嗎?”
我告訴她自己正在寫小說。
“寫小說?什么樣的小說?”她目光落在我放在床上的筆記本電腦,“我能看看嗎?”
“才剛開始寫?!?/p>
“那等你寫出來之后我能看看嗎?”
“不是愛情小說,”我有些猶豫。
她看著我,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拔沂裁葱≌f都喜歡看?!彼戳搜凼謾C,說,“我得走了,別忘了,寫完一定要讓我看看!”她沖我擺擺手,從樓梯下去。
瑪琳走后,思緒也斷掉了,我看著寫了兩頁的小說腦袋里空空一片,最終還是放棄。窗外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天空從原來的橙黃色變成了如今的灰色,像一張抹滿了2B鉛筆屑的巨大畫紙,讓人不舒服。我合上筆記本,看著手機上哥哥前些日子發(fā)來的短信,我準備回復一條,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你們不要擔心。
在發(fā)這條信息的時候,在心里我想知道母親是否有找過我,或是向哥哥詢問我的消息。我想她應該不會去問,我太了解她了,好強而自尊,從不會是第一個低下頭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真正的了解我,那么她也就會明白我的性格直接遺傳了她。在這些日子,我很少再去想之前的那些事情,當務之急我想找份工作,解決錢的問題。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漸漸黑下來,遠處的高樓大廈都被黑暗包裹,點點燈光遙遠而模糊,像壞掉的星星。在那個時候,對于明天真的是沒有任何東西是能夠確定的,我想真的就除了死亡,未來對我來說一無所知。
醒來的時候我?guī)缀醪挥迷偃タ词謾C就知道大概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因為瑪琳總是在這個時候回來,并且無論她多么努力都會弄出很大的聲音?,F(xiàn)在,走廊里都是塑料袋的清脆響聲,在我睡意蒙眬中顯得無比刺耳。我想自己也在漸漸地適應這些,就算有再大的聲音也不再會生氣,只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就醒了,睜著眼睛看這天花板胡思亂想,而有些時候異??膳碌氖牵^腦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想,就好似一具空蕩蕩的尸體躺在這里。在這些時候,實在難以忍受的時候,我就打開電腦,找些電影看看,但因為電影的聲音會突然讓依舊處在沉睡中的身體難以適應,所以我總是把它靜音,無聲地播放。
有幾次瑪琳甚至會在這個時間敲我的門,隔著門問我睡覺沒有。有時候我不想回答,但想到之后要在床上輾轉難眠,忍受這些折磨,那為什么不看看她有什么東西能減少這樣的空虛呢?她會帶一些燒烤或是從俱樂部拿的果盤與干果。她衣服上都是煙酒味,十分熏人。她一邊脫衣服一邊抱怨今天在俱樂部遇到的幾個老男人。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講自己的工作。那天晚上我坐在一把紅色椅子里,聽她講到自己曾經交往過的幾個男人。
“都是老男人!”她把一串燒焦的魷魚丟進垃圾桶里,“有一個比我大三十歲!我現(xiàn)在都忘記他叫什么名字了,不過他對我最好,給我買戒指和項鏈?!彼斐鲇沂肿屛铱创髟跓o名指上的銀色戒指。
她估計看出我一臉疑惑或是懵懂,就大笑地說:“從我進藍天使到現(xiàn)在,交往過的男人估計兩只手都數不過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蕩婦?臭婊子?”
我對她突然說的這些毫無預備,一個還沒嚼碎的花菜直接被我咽進肚子里了,我聽到一個沉悶的響聲從我食管里傳來。瑪琳趕緊把水遞給我,笑著跟我道歉。
“這些男人你都喜歡他們嗎?”我問。
“當然,”她說,“我都喜歡。當然喜歡的程度不一樣,雖然趙哥給我買阿瑪尼包,但我還是更喜歡沈曉宗。你知道嗎,沈曉宗爸爸是銀行行長,但我從來沒問他要過什么貴的東西。我挺喜歡他的,所以最后他一聲不響地就去了美國確實讓我很生氣。原本我還以為他能給我留個電話或是發(fā)個電子郵件什么的,但那之后就徹底沒有聯(lián)系了。我告訴你,”她突然提高嗓音說,“十個男人里,九個半都是孬種。至于那半個,能不能碰上還得靠運氣!”
我想我最后還是什么都不要說,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因為我覺得此刻她正處于滔滔不絕說話的時候,如果打斷或是和她爭論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那一天凌晨,我們吃完三盒燒烤之后就躺在她床上,她已經講到一個叫錢老板的前男友。這個錢老板就是那個她交往過最大的男人,他孫子今年都已經五歲了。
“但是他保養(yǎng)得很好?!彼f,“他是我交往的那么多男人里最干凈和懂得時尚的男人。我以前交往過一個還不到三十五歲的男人,他家里是開水果店的。這男人太臟,上完廁所不洗手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了,內衣不知道多少天才換一遍。大多數男人也都這樣,能像錢老板那樣整潔而有素質的男人現(xiàn)在也都是瀕臨絕種了。你知道去我們店里最多的都是什么人嗎?”
我疲憊地搖搖頭。
“暴發(fā)戶!他們出手很大方,每次都給兩三百,除了這點,就沒其他什么優(yōu)點了?!彼蛄藗€哈欠,問我,“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我現(xiàn)在吃飽喝足,根本是懶得說話,就無奈地搖頭。窗簾外邊已經透亮了,我想現(xiàn)在一定已經五六點了。我蹭掉鞋子,往床上面挪了挪。
“要說這些人里面我最喜歡誰,讓我想想……”她聲音漸漸消失,若有若無地在耳邊浮動著。我感到眼皮沉重,于是就閉上希望能再睡一覺。之后她說的話都成了遠去的白鳥,只有翅膀拍打風的聲音留在耳畔。
她床上的被褥是絲綿的,非常舒服!
醒來的時候剛過十二點,瑪琳就躺在我身邊睡著,我感到全身酸痛難受。外邊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開始下雨,因為窗子沒關,雨水落進來打濕了她放在沙發(fā)上的衣服。我把窗子關上一些,伸了個懶腰?,斄账煤苁?,平日她都睡到下午兩三點,所以我就沒有叫醒她。我躡手躡腳地關上門,到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這時候才看到我昨天原本已經曬干的衣服被雨水打濕了。
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腦子依舊有些昏昏沉沉。凌晨和瑪琳一起吃燒烤聽她講自己交往的男友事情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了。我看了手機,哥哥依舊沒回信息過來。稀疏的雨打在骯臟的窗戶上,留下一道道痕跡。聽著這些雨聲,心里失落得好似失去了所有東西,這樣莫名的情緒因為語言的局限而始終難以準確地表達清楚?,F(xiàn)在再想來,我或許會說那些是孤獨和寂寞,但即使這兩個詞語也很難真正地明白在那段時間里,秋雨中在我心中所升起的那些情緒。悲傷,失望,痛苦甚至是絕望。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里除了過這樣的日子還有其他什么選擇,無論是學校還是家,回去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床贿M書,看不進電影,就連寫的小說都始終卡在那里,一切都停頓凝固在那里,而我依舊要弄明白這些對于我的意義。
房子里是實在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找到從學校帶回來的包,我一直都會把雨傘放在里面。我想出去轉轉,前些日子坐公交車的時候,我看到一家新華書店?;蛟S是因為中午,也或許是因為下雨,路上沒多少人。開車瘋跑的出租車濺起路上的積水,打濕一輛停在路邊的電動車;兩只瘦弱的流浪貓在灌木叢下面躲躲閃閃,雨水淋濕它們黑白摻雜的毛,不時發(fā)出的叫聲被汽車和雨聲掩蓋,沒人聽見。走過南邊的健康橋,需要從馬路中間橫穿而過,距離這邊最近的人行道在幾百米開外。穿過馬路,我從一個巷子里走過到后面的市中心,然后沿著人民中路向西走,我記得書店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一切都濕漉漉的。我在一家面包房買了塊面包,一邊走一邊吃,并且留意那些商店或者是飯店或是其他店玻璃門上是否貼了招工啟事,找個工作已經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了,因為再過十幾天我就要付下個月的房租。沿街店里面的員工都低頭無精打采地玩著手機,根本沒有客人上門。這樣的天氣或許每個人都情愿待在家里,而不想在陰涼的雨中游蕩。
書店里也沒有多少人,有幾個農民工躺在歷史名人傳記的書架下睡覺,不時還會傳來輕微的打鼾聲。我漫無目的地轉著,在詩歌和外國文學這幾排書架間走動。其實根據我身上所帶的錢,我連一本精裝版的《水滸傳》都買不起。但即使是在學校我也喜歡逛書店,這是能讓人安靜而不必思考其他事情的地方。四面都是嶄新的書,如果人少一些,安靜一些,這里就會讓人感到安全。我記得在之后我曾和瑪琳一起來過這家書店,我忘記是因為她要買書還是我要買書。當她讓我陪她一起去書店的時候,我確實吃了一驚。
“怎么?在俱樂部工作的陪酒小姐就不能去書店?”她說。
“我只是以為你不喜歡看書。”
“我是不喜歡看書,我喜歡看好看的小說?!彼f,“我看過的書都丟掉了,我不喜歡在房子里放書?!?/p>
我告訴她,如果她以后看完一本書不要丟,送給我就行了。她欣然答應。
和瑪琳逛書店并不能說是愉快的行程,很多時候她就根據書的封面來判定書的內容。我建議她先看簡介和作者,但她說這樣就沒意思了,知道一個故事的梗概對她來說就已經是整個故事了。所以最后她買的幾本書都有著或是唬人或是令人費解的封面,其中有一本書的封面上是一個精致而漂亮的十字架,講的是中世紀宗教迫害女性的故事。
我不知道在書店里逛了多久,我把書店里每一排書架都轉了一遍,最終又在外國現(xiàn)代文學那里停留了半小時左右。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哥哥打來電話,我按下接聽鍵。
“蘭煬,你現(xiàn)在在哪?”他以一貫沉穩(wěn)的語氣問。
“我現(xiàn)在挺好的,你們不必為我擔心?!?/p>
“你這樣做事是很不負責任的,什么事情不能通過溝通解決?你這樣一走了之,不是把問題弄得更嚴重嗎?爸爸都和我說了你的事情,媽媽一時承受不了也是能夠理解的。即使是我一開始聽到也無法立刻接受,你應該給她點時間?!?/p>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已經是大人了,成年人了。這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你需要承擔責任,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難道不考慮爸媽嗎?”哥哥并不會流露自己的情感,我想這或許是他當了那么多年兵之后所造成的。
“有一件事爸爸讓我不要告訴你,但我覺得你需要知道,”他說,“自從你和媽媽鬧矛盾跑出去之后,她就因為動氣住進了醫(yī)院。住了兩天才出院,現(xiàn)在在家里靜養(yǎng),醫(yī)生囑咐千萬不能再受氣。所以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準備好和她心平氣和地談,那最近就不要打電話給她。你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今天早上給你卡里打了五千塊錢,一個人在外邊注意安全!”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幾句他就掛了電話。
如果從現(xiàn)在——在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來看,瑪琳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充滿故事,或說是秘密的人。在之后,每當我遇見遮遮掩掩努力地隱藏自己故事的人的時候,我總會想到瑪琳。在前年,我和朋友宋杰一起去一家即將倒閉的音像店淘老電影的光盤,我們和老板都很熟悉,他是個迷戀電影并且對西方經典電影了如指掌的中年男子。對于這家店的關門,我也感到可惜。在他這里總能找到不少好電影光盤,有的網上也下載不到。在最后一次來店里淘光盤的時候,我在一個大紙箱里找到一部叫《藍天使》的電影,這頓時就像火星般點燃我的記憶,我始終記得瑪琳工作的俱樂部就叫藍天使。這樣的巧合讓我感到某種暖意,對于瑪琳的,或是對于那個秋天中人生最黑暗的一段過往。
“我看過這部電影。”宋杰看了眼我手里拿的《藍天使》說,“主要是因為黛德麗,我非常喜歡她!”
在使用程度副詞的時候,宋杰從來不吝惜,他總是選擇程度最深的那個詞來表示或證明自己的熱愛。
“黛德麗?”
“你連黛德麗都不知道?”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說,“在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那些女演員里,黛德麗是我最鐘情的!她是德國人,因為二戰(zhàn)去了美國。她最有名的一首歌叫《莉莉瑪蓮》,就連希特勒都請她回德國。但她從來沒回去,一直批評納粹政權!你應該聽過這首歌,只是你不知道是它而已?!?/p>
我模糊地記得“黛德麗”這個名字,因為瑪琳似乎在許多次我們的談話中都講過這個名字,只是當時我并未過分注意。我們雖然談論電影,但因為喜歡的種類完全不同而導致交流往往無法進行下去,唯一一部我們都喜歡的只有西班牙電影《蝴蝶的舌頭》。而對此我感到十分吃驚,因為這個題材顯然不在她之前所講的喜歡的類型中。我從未看過這位黛德麗小姐的電影,所以當時我始終沒有放太多心思在上面。
“她還演過一部我最喜歡的電影《摩洛哥》,”宋杰有些陶醉地說,“她在里面穿了男式燕尾服,戴著禮帽,風華絕代。無論男人女人見了都會迷上?,斄铡斓蔓?,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瑪琳?”
宋杰疑惑地看著我,說:“瑪琳。”
和瑪琳從電影院出來之后,天已經黑了。我們準備到前面青果路吃點豆腐腦?,斄胀熘业氖直郏癸L從燈紅酒綠的街上吹過。整個世界都似乎充滿了汽車嘶鳴和震耳欲聾的通俗音樂。在醫(yī)院的停車場,三四輛汽車堵在入口,把半邊馬路占滿了,后面的卡車司機從窗子里伸出腦袋破口大罵,在它之后的車子也不停地摁著汽笛,而小巧的電動車卻輕松地從這些擁堵中跑了出來。在等紅燈的時候,瑪琳說:
“你聽到昨晚樓下有動靜嗎?”
我搖搖頭,整個晚上我都戴著耳機在看電影。
“好像是房東帶了哪個男人回家,”瑪琳笑道,“早上我下去買早餐的時候從她的房門前經過,里面確實好像有男人的聲音?!?/p>
“看來房東也是難耐寂寞的人?!?/p>
一個脖子上掛著牌子,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在路上乞討?,斄仗土宋鍓K錢彎腰放在他前面的布上。我覺得有些羞愧,有一會兒不敢看她的臉。
瑪琳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一個拄著雙拐的女人拿著一個瓷杯到我面前乞討,我和其他人一樣都轉過臉裝作沒看見。等她拄著拐到另外一個站臺乞討的時候,我從后面看到她右邊的褲子里什么也沒有,她很艱難地爬上臺階。那個空空的褲管畫面一直留在我印象里,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失過。我覺得很內疚。你懂我的意思嗎?有人生活比我們要艱難得多!”
我點點頭。
“所以后來我決定,只要在街上看到乞討的人,我都要給他們些錢。我怕自己以后再后悔?!?/p>
“你不擔心其中會有騙子嗎?身體完整,完全有能力去工作的人也會裝成乞討的?”
“我會注意,如果是身體完整的年輕人我都不給,只是老年人和身體有殘缺的人。當然像剛才那樣的孩子也會給。”
“你知道那也可能是別人布局的吧?”
瑪琳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你為什么總把人往壞處想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想努力地解釋下,以免讓她覺得我真的就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我說:“我也相信人性中有善良的一面,但在當下這個社會,為了利益,人輕而易舉地就能變壞?!?/p>
她說:“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有時候想想,你會不會覺得很可悲,人會變成這樣的殘忍和邪惡。即使就在平日的生活里,都能感覺到這些,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就是平平常常卻同樣十分傷人。”
我覺得她此刻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她曾經所遭遇或是遇到的這些事情。在這紅紅綠綠,行人如流的街道里,我覺得我們兩人是如此的不協(xié)調。周圍喧嘩而熱鬧,但我們兩人卻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被曾經的某件事情和某個情緒所感染與牽連。瑪琳一直沉默不語,我們就這樣走到青果路盡頭,去了那家經常光臨的豆腐腦店。
瑪琳星期六不用去上班,所以我們吃完豆腐腦就在步行街上閑逛。巨大的香樟樹茂盛而蓬勃,投下一片窸窸窣窣的陰影。兩旁的服裝店和金店都裝飾得金碧輝煌,一些賣年輕人服裝的店里擠滿了人?,斄障胭I一條牛仔褲,我陪她到一家女裝店。在輾轉看了幾排褲子之后,瑪琳突然跑過來拉著我往外走,我一頭霧水地跟著她離開,快步往前走著。
“怎么了?”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瑪琳說,“我碰見一個熟人?!?/p>
“什么熟人?”
我們最終在香樟樹下的木椅子邊停下來,瑪琳點了根煙說:“你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一個叫柳長惠的男人嗎?”
說實話,對這個名字我并沒有很大印象。
“就是偷走我項鏈的那個男人?!?/p>
好像有些印象了。
“他也在那家店里,好像是陪老婆女兒來買衣服的!”她熟稔地把煙灰彈進花園里,說,“我覺得她老婆看見我了?!?/p>
“他老婆認識你?”
“我不知道,但從她看我的眼神我覺得她好像認識我。你還絕對想不到一點,柳長惠那混蛋把偷了我的項鏈送給了自己的老婆。那女人脖子上戴的項鏈就是我的!”
她遞給我一支煙,我覺得這整件事情都十分可笑。
“這真的能寫成一個故事你知道嗎?”
瑪琳又氣又笑地說:“這樣孬種男人真是寫在小說里都臟了小說!”
我們在香樟樹下面的木椅上坐著,抽了兩根煙?,斄照f起柳長惠,雖然依舊很生氣,但在她語氣里提到他始終充滿感情。在柳長惠公司破產的那段時間,都是瑪琳陪在他身邊的;他和妻子鬧矛盾準備離婚,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大打出手,也都是瑪琳在他身邊安慰照顧他的。柳長惠曾經對瑪琳說,和妻子離婚之后就立即娶她,瑪琳很高興,但在心中她始終對此保持著某些距離。她知道柳長惠的公司要想起死回生就必須依靠他妻子娘家?guī)兔?,所以當最終柳長惠偷了她的項鏈并離開她的時候,她并沒有感到多么吃驚,只是覺得柳長惠在最后可以做得更好!
晚上我們一起在她房間里看一部叫《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類》的電影。電影是根據小說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自傳小說《柏林故事》改編的。在看這部電影期間,我始終覺得有種奇妙的感覺,只是當時我并無法準確地描述這些感覺。在電影中,當那個一心想成為好萊塢明星的蘿絲最終因為懷了拋棄自己男人的骨肉時,她說“好萊塢夢碎了”!我感到瑪琳肩膀在時不時地抖動著。我并不敢轉過頭看她是否在哭,我覺得她一定是在哭。當蘿絲最后一次在夜總會唱那首令人悲傷的歌時,瑪琳已經哭得稀里嘩啦了。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找面紙擦眼淚。我撕了幾張紙遞給她,她有些尷尬地轉過頭,滿臉淚水地笑著說:
“這死電影拍得真是要命!”
她哆嗦著從煙盒里拿一支煙,我替她點上。
“我最怕這種電影。一切都從回憶開始,等到故事結束才讓人發(fā)現(xiàn)一切發(fā)生的都已經發(fā)生了,不可能再挽回。你能幫忙把窗戶開一下嗎?我擔心房東會以為上面著火了?!?/p>
“你會擔心自己最后孤獨終老嗎?”她問。
“我不知道。”
“新愛情總是那么像小說?!睙熿F籠罩著瑪琳,我聽到她問:“為什么在你小說里從來沒有圓滿的愛情呢?浪漫的最后結局美好的愛情?”
“我不知道?!?/p>
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
“你的小說總是給人一種失落的感覺,充滿絕望和失?。蛔屓擞X得一切都不可能變好了,無論是每個人的生活還是整個世界。你能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我用力吸完煙,把它從窗戶丟下去。
我坐進椅子里,開始講這一切的開始。從在學校中因為和教授爭吵而被學校開除,再到之后與母親鬧的矛盾。我始終覺得坦誠是不可能的,對他人說出自己的事情,只能任由其在心中隱藏發(fā)霉并最終感染和吞噬自己。我不知道溝通是否真的就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但我相信瑪琳。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相信她,還是因為無法再忍受這些事情折磨著我,我努力地坦誠,把這些事情講給她聽,而我不希望她對此做任何評價或出任何主意。
瑪琳仰躺在床上,聽完我說的這些事情,她說:“你知道嗎?我從家里逃過四次,只有最后一次成功了。之前的三次都被抓回去。我爸爸是個酗酒暴力的男人,因為他總是打我媽,所以她跑了,在我10歲的時候,之后再沒回來過。我曾經在另外一個城市遇見一個以前鎮(zhèn)子上的人,她說她曾遇見過我母親,說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找她,因為我能理解她為什么要跑出去,只是她一次就成功了,而我反復地逃了四次。我從來就不知道所謂的家庭或者是親情是一種什么東西。每次當同事說起自己爸媽怎么樣的時候,我總覺得那距離我遙遠而陌生,是一種除了傷害我再沒有其他任何作用的有害之物。我和爸爸只是因為基因才聯(lián)系在一起,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所以每次我看你小說中那些家庭親情的糾纏和矛盾時就會覺得奇怪,并且也能理解。中國人就是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重了!”
窗外的嘈雜聲早已經消失,其他窗子都黑洞洞的像夜晚張開了嘴巴。我看了眼手機,已經夜里一點了。又坐了一會兒,我對瑪琳說要回去睡覺了,她沖我擺擺手。
“需要我把這些窗戶關上嗎?明天好像有雨?!?/p>
“不用了,開著窗子才涼快?!?/p>
我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什么也沒想,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星期一的晚上,瑪琳堅持要帶我去藍天使俱樂部。我換上前些日子新買的一件白色襯衫和休閑褲,刮了胡子簡單地整理一番便和她一起出門了。在樓下,我們注意到一個低矮的男人坐在房東的客廳里,笑起來的時候身體往后仰著。房東看到我們,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拉著瑪琳趕快出門。
“聽說是經常來這里修理水電的男人?!爆斄崭嬖V我。
藍天使俱樂部距離我們住的地方只有兩條街,我和瑪琳一起步行過去。傍晚五六點的時候,租住在這附近的女人們都濃妝艷抹地出門了,在路燈還未亮起來的昏暗馬路上,身材高挑的女人們三五成群地等車或是說笑著步行去上班。
我問瑪琳,她是否認識這些女人?
“有幾個熟悉,大多數都不認識?!爆斄罩钢诘溶嚨膬蓚€女人說,“她們在夜魅工作,就在藍天使旁邊。住在這邊的很多女人都在那里做生意?!?/p>
“在哪里?”
“就在菜場后面,那附近有一個公共廁所。”
“是古舊音像店那邊?”
她點點頭,“你好像很吃驚的樣子?”
“我經常從那個巷子里走,因為從那邊走就不必繞路了。我從來不知道那里會有妓女……”
瑪琳問我要不要口香糖,“你整天窩在房子里寫小說,把現(xiàn)實世界都忘了!”
藍天使所在的一整條街都是俱樂部和酒吧,其中也有一兩家咖啡館和洗腳按摩店。這條街上路燈的光芒完全被兩旁耀眼的霓虹燈遮蓋。清涼的空氣里飄著濃郁的香氣,到處是大聲嚷嚷的青年人;隱沒在樹影里的人們在吸煙,點點火星時不時會照亮他們的臉。我跟著瑪琳從后面的員工入口走進藍天使。
即使在后面的員工休息室和換衣間,依舊能聽到前面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坐在員工休息室,瑪琳很快換完衣服走出來,把我?guī)У角懊嫖璩?。在轟鳴的音樂聲中,她對著我耳朵吼道:“你自己找個位置先坐下來,我去幫你拿點喝的。你想喝什么?”
“可樂。”
她比了手勢OK,然后熟悉地繞過擁擠的人群,消失在一片紅色中。
俱樂部里悶熱而嘈雜,中央舞池里滿是跳動的身體。五光十色的燈光讓人眼花繚亂,而動感十足的音樂就好像打擊在心臟上,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左邊桌子上是四五個年輕人,正扯著嗓子在說話,時不時發(fā)出做作的大笑;右手邊是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女人,其中一個男人總是把手放在女人的腿上,被女人打下幾次之后才放棄。瑪琳從人群中再次出現(xiàn),她雙手端著三杯可樂。她大聲地說:
“你在這玩,我要到后面工作了。過一會兒再來看你!”她指指舞池,我笑著直擺手。
左邊的一個年輕人因為坐在沙發(fā)靠背上,仰頭大笑的時候跌了下去。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其他幾個人都指著他笑。右邊的那個女人終于感到厭煩了,她任由那個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腿上。男人一開始只是安靜地放著,過一會兒就開始上下摩擦和揉捏,女人再次把他手打下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半小時里一直都在觀察著這些,兩杯可樂下肚之后,想要撒尿。我穿過人群,望著掛在門上面的綠色指示找到衛(wèi)生間。幾個男人在衛(wèi)生間門口吸煙,里面一股難聞的味道,一個男人趴在抽水馬桶上嘔吐。我撒完尿,洗了手就從另外一邊的安全出口出來了。
外邊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毛毛細雨,我點了根煙,看到不遠處樹后面一對情侶在摟抱著親吻。我看了看手機,發(fā)現(xiàn)哥哥打來兩通電話。我掐掉煙,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回撥他的電話。
“你打我電話?有什么事嗎?”
“媽媽又住院了?!彼f,“這次和上次不一樣,醫(yī)生說這次需要動手術?!彼nD一會兒,又說,“我和爸爸商量之后決定給你打這個電話,你回來一趟吧。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我們都能看出來,她一直都對你放心不下。爸爸說自從上次她出院之后,吃得很少,晚上也睡不著,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食道上有問題,需要做手術?!?/p>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蘭煬,無論如何她都是我們母親,這不是任何人說斷絕關系就能扯掉的。她對你這么嚴厲還不就是希望以后你能出人頭地,過上如意的生活。你們兩人總需要其中一個退一步,如果就這樣一直耗著,到最后后悔的還會是你們自己。媽媽手術在這個星期五下午,你要是回來可以先住在我這里?!?/p>
掛了電話,我重新點上一支煙。雨已經比之前下得大了,我退回俱樂部的走廊里,滿腦子都是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我看過她兩次生病,都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當我和哥哥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對我們抱怨父親的大驚小怪,把一點小問題弄得很嚴重。當晚上爸爸和哥哥回家?guī)退脫Q洗衣服的時候,她對我說,一旦生病躺在這病床上就需要別人來照顧,我一輩子不喜歡別人來照顧我,麻煩也不方便!
即使是爸爸?
“你爸哪會照顧人!”她說,“你小時候,我因為要去你外婆家照顧生病的外婆,所以把你留在家里讓你爸照顧,結果第二天他就打電話給我,說你哭個不停,怎么哄都不行。我急急忙忙地從你外婆家趕回來,結果一看是他幫你穿的衣服一個紐扣硌著你?!?/p>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你一起帶到外婆家了?!?/p>
瑪琳打來電話問我怎么不見了?
我說自己到外邊透透氣,并且想先回去了。我把衣領豎起來,縮著腦袋走進小雨中。哥哥的電話讓我內心始終無法平靜。其實他或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必和我說那些道理,我都懂,但卻始終不愿松了那口氣就這樣回去。她或許會認為我放棄了,投降了,最終向她承認我的錯和承認她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我倔強地不愿讓自己在這一刻退縮,但她躺在病床上睡著的面容卻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里。
爸爸說晚上他在這里,讓哥哥帶我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我問哥哥媽媽會不會死掉?他奇怪我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她只是在醫(yī)院里住幾天,馬上就能回家了?!蔽彝浤莻€時候的自己是幾歲,但趴在她的病床邊看著她睡著后起伏的胸膛,始終都是件奇妙而充滿了恐懼的事情。我向來害怕醫(yī)院,覺得里面一直都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我在想哥哥打這個電話給我讓我回去,是不是在暗示我這個手術存在風險,或許這會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母親。這樣的想法讓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我從未想過母親死去以后該怎么辦。我?guī)缀鯊膩頉]有想過這個問題,在我下意識中母親是永遠存在那里的,無論是我遠離家到另外一個城市上學還是現(xiàn)在為了逃離而來到了這座嶄新的城市,我知道母親始終都在那里。雖然我看不見,無法觸碰,但我知道她的存在和呼吸,每天為父親燒飯,和他一起看電視,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說說這一天的事情,有時候抱怨父親總是把要洗的衣服亂丟;打電話給哥哥,讓他晚上回家吃頓飯……我知道這些在遙遠的那個地方發(fā)生著,母親還在。如果母親突然死掉呢?我還會有這些感覺嗎?之后的生活會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嗎?
這些讓我感到羞愧的想法最終被我掩蓋掉。我坐在一家已經關門的超市前面的臺階上,路上行人寥寥,風吹著雨落在復古的路燈上,街上的商店開始一家家地關門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哥哥的房間。在黑暗中,我問他:“媽媽要幾天能回來?”
“三四天吧。”他打著哈欠,“這要看恢復得如何,也可能要更多的時間。別再問了,快睡覺吧?!?/p>
我枕著雙手看著天花板上熄掉的燈,似乎能聽到母親的心跳聲。
傍晚吃完飯我和宋杰坐在昏暗的客廳里看《摩洛哥》,好萊塢上個世紀的黑白電影。宋杰一直在旁邊念念叨叨地講著這已經是自己第四次看這部電影了,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看完這部電影我一定會喜歡上瑪琳·黛德麗。我對他一直說話有些不耐煩,但我也了解他,讓他把想說的說完也就結束了,否則接下來的整部電影他都會憋著這些話,我擔心最終會把他擠爆。
“你哥哥說的事情你考慮得如何了?”他問。
“還沒決定,為什么問這個?”
“就是問問而已?!彼柭柤?。我了解他此刻的表情。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p>
“我沒想說什么,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會干涉?!彼麛傞_手保證道,“不過,如果你想聽聽別人的建議,我還是愿意說說自己的看法的。”
“要暫停電影嗎?”
“不需要?!彼f,“我的看法是,事情已經過去那么久了。當時你多大?二十三還是二十四?我了解你,倔強得像頭牛。今年十一月你就三十歲了,你還想把這些事情留到什么時候解決?你知道你母親身體一直都不好吧?
“再者,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能理解你母親當時對此的反應和排斥,一時無法接受而說些傷人的話,人不都這樣嗎?事后再想收回或是彌補也不是不可能的,像你這樣就是把隔閡越撕越大,最后再怎么努力都彌合不了了。不要讓自己在四五十歲的時候想到這事而后悔!”
“看電影吧。”
“OK。”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宋杰說的那些話,幻想著十幾年之后我是否真的就會像他所說的那樣為此而感到后悔?窗外月光明亮,鈷藍色的夜空澄澈透明,我起身走到陽臺上抽根煙。整個小區(qū)都安靜無聲,一兩個窗戶中還透露出淡黃色的燈光,遠處城市灰蒙蒙的,似乎被一層霧氣所籠罩。
這個月的26號是母親五十九歲生日。這么多年雖然我們之間也有過幾次通話,但始終都止于問候與簡單的寒暄,彼此好似陌生人般謹慎地保持著必要的距離。在最后的一次通話中,她說到哥哥的婚禮,我不知道在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其中是否隱藏著讓我回去的信息。之后爸爸打來電話,讓我15號回去?!澳汶y道連你哥的婚禮也不參加?”他說。
我回到房間撥通宋杰的手機,他睡意蒙眬地問:“你怎么還沒睡?家里有耗子?”
“你最近不是都沒工作嗎?我想讓你15號和我一起回老家?!?/p>
“這個月15號?”
“嗯?!?/p>
“你確定要帶我一起去?是不是你大哥的婚禮?”
“嗯。”
“如果你確定我就去。”他說。
“好!你繼續(xù)睡吧!拜!”
“拜!”
關掉手機,我重新躺在床上。這樣的感覺再次讓我回到在租房里的那許多個夜晚,瑪琳的房子里傳來爭吵,我從黑暗中醒來,聽到一個男人憤怒的吼叫聲。
“你確定沒事?”我把豆?jié){和蒸飯遞給瑪琳。她右邊臉頰上有明顯的手指印,我想起昨晚聽到的那一個清脆的響聲。
“我沒事,”她說,“我請了半天假,今天就不用上班了?!?/p>
“是柳長惠嗎?”
她點點頭。
“他為什么又回來找你?”
“他老婆抓到他和公司里的女秘書亂搞,要和他離婚。他這幾天一直去藍天使找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昨晚我下班回來的時候,他就一直纏著我,最后才說是要問我借錢?!?/p>
“真是混蛋!”
她笑著把腿蹺在椅背上。
“他真以為老娘是剛進社會的小女孩?!彼旎畹匦Φ溃澳銣蕚浜没厝タ茨銒寢屃藛??”
我似是而非地晃了晃腦袋。
“你如果回去以后還會來這里嗎?”
“會?!?/p>
她把幾只垃圾袋準確地投進垃圾桶里。
“在這里你算是我交上的第一個朋友?!彼f,“藍天使里的女人都彼此暗斗,沒人再真心地想交朋友這事;當然如果你算上樓下房東的話,不過你注沒注意,最近那個水電工來的次數變少了,前兩天我都沒看見他?!?/p>
我想象著身材臃腫的房東穿著從平價服裝店買來的碎花裙子坐在隱晦的客廳中,那只老掉的黃貓在她腳踝邊來回蹭著。在房東背后的電視桌子上擺著她年輕時的相片,很多都已經黃掉了。有一張我曾注意過,她穿著連衣裙,戴著夏天涼爽的帽子站在海邊大笑著。想到這些,我不由得感到悲傷,一股灰暗的情緒像爬山虎般密密麻麻地布滿心頭。
“想想挺難過的?!蔽艺f。
“誰?”
“房東。”
瑪琳眼神有些暗淡,她說:“她的命!”
我并不明白瑪琳所說的這短短的三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我隱秘的心中在那一刻我看到在她身上有某種東西是與房東所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的想法是我一直都隱瞞著她的。在那個太陽明亮我們卻把窗簾拉上的一天,瑪琳情緒始終都十分低落,我不知道是因為昨晚柳長惠的事情,還是我們在之前說到房東的事。我坐在那只紅色的扶手椅子里,想著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我會把這些事情寫出來,并不為了發(fā)表,只是為了記錄下瑪琳這個人。盡管我們相處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我依舊不能保證自己對她有所了解,很多時候我幻想她曾經草草提及的三次失敗的逃家經歷和19歲時一個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希望能有足夠的東西來填補這一個巨大的空缺,但我始終未能完成這些。
“你如果回去,把你的幾本書留給我看看吧。”瑪琳說,“我從書店買的幾本書都不好看,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一本是講中世紀宗教的?把你的那些書留給我看看吧!”
我讓她任意選。
她站在我書桌前看著那些書,手指輕輕地從上面劃過: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茱帕·拉希里《不適之地》,這是誰?愛德華·W·薩義德《格格不入》,托尼·朱特《記憶小屋》,科爾姆·托賓《母與子》,又是愛德華·W·薩義德的《從奧斯陸到伊拉克及路線圖》和阿瑟·克拉克《神的九千億個名字》,最后一本是科幻小說嗎?”
我點點頭。
“這些都能送給我?”
“都行。”
她一手托著桌子笑著對我說:“你是一個好朋友,以后小說出版了一定不要忘了送我一本,簽上你的名字!”傍晚的陰影遮著她,“一路順風,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她走上來抱著我。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而在之后的日子里,為了說服自己,我告訴自己至少那一次是正式的告別,而不是匆匆離開。半夜我從床上爬起來到客廳把電腦拿到臥室,接著看傍晚看了一半的《摩洛哥》?,斄铡斓蔓惔┲惺窖辔卜髦Y帽,吸著煙從舞臺左邊登場,臺下的觀眾一片噓聲。她安然自若,唱完一首歌。當時黛德麗唱的并非是《莉莉瑪蓮》,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從宋杰收集的那些老唱片里聽到這首歌。那已經是很多年之后了。
但我依舊記得她抱著一摞的書有些搖晃地走進房間,關上門之后我在走廊里站了很長時間。房東的老貓蹲在潮濕的樓梯上,不時地叫兩聲。
我打電話告訴哥哥,我會準時回去。
重木,本名宋杰,現(xiàn)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小說、詩歌多次發(fā)表于《西部》《作品》《青年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