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沒讀過《堂吉訶德》這本書的人,對堂吉訶德這個人也不會太陌生,他和哈姆雷特、浮士德一起,是眾所周知的西方文學的三大經(jīng)典人物形象。
堂吉訶德的創(chuàng)造者,西班牙人塞萬提斯,全名米蓋爾·臺·塞萬提斯·薩阿維德拉(1547—1616),身為小說家、戲劇家和詩人,被稱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作家、現(xiàn)代小說之父。堂吉訶德是如此地出名,以至于作者其他的作品,通通都被遮住了,極少為我國人所知。事實上,19世紀及以前的歐美作家、詩人,但凡我們能列出名字的人,似乎沒有不談?wù)撊f提斯和他的《堂吉訶德》的;并且由于時代的不同,以及文學家們自身經(jīng)歷的不同,堂吉訶德這一形象每每被賦予不同的涵蘊。
寫《堂吉訶德》時的塞萬提斯已歷盡人世滄桑,而在堂吉訶德名滿天下之后,還有許多坎坷與磨難等待著他。青年時代,他曾經(jīng)跟著行醫(yī)的父親顛沛流離,曾經(jīng)做過紅衣主教的侍從而四處游歷,還當過販夫走卒、奴隸俘虜,并且在被海盜俘虜而做奴隸的五年間,數(shù)次帶領(lǐng)其他俘虜造反逃亡,等等。動筆寫《堂吉訶德》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1605年第一部出版,十年之后,因為看到別人寫的續(xù)貂之作,他才趕緊寫完第二部,于1615年出版,依然反響很好。而他本人,依然窮困潦倒。
塞萬提斯及其《堂吉訶德》的故事,真的很有現(xiàn)時的教益:對那些專心一志于文學事業(yè)同時不得不為生存留下屈辱的淚水的人來說,它是一副治愈的雞湯;對于那些在人生道路上屢戰(zhàn)屢敗苦苦支撐的人,或許還是一針管用的雞血。但更重要的是,他名滿天下之后的遭際對于那些想要以寫作安身立命飛黃騰達的人,實乃兜頭一盆涼水!即便打破年輕人對未來的美麗幻想是一件失德之事,但對人生的嚴峻有所準備也是必要的。所以,我要引用楊絳先生的話來解釋塞萬提斯的成功:“或許覺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來只是堂吉訶德式的幻想;他滿腔熱情,原來只是堂吉訶德一般的瘋狂。堂吉訶德從不喪氣,可是到頭來只得自認失敗,他那時的失望和感傷,恐怕只有像堂吉訶德一般受盡挫折的塞萬提斯才能為他描摹。”(《〈堂吉訶德〉譯者序》)
其實,塞萬提斯先生也只是眾多例證中的又一個典型,他證明了那些滋養(yǎng)人類精神的人,提升了我們靈魂的自由度的人,福澤萬代后世的人,他們自己往往是瘦弱而貧瘠的,仿佛他們的人生就是為了透支給無窮的未來。莊子是這樣,塞萬提斯是這樣,梵高是這樣,甚至孔子和曹雪芹也是這樣。難怪現(xiàn)在的人們都要活在當下,要麻雀在手不要雄鷹在天,要現(xiàn)時逸樂不要身后揚名。因為我們見得多了,也就成了蕓蕓眾生!在飽食終日、窮極無聊的時候拿這些先人開涮,在受挫時用這些歷史上的著名屌絲來求得心理的平衡,總之是百般需要他們,也百般作踐他們。
堂吉訶德是個天真的人?!痘实鄣男卵b》里的小男孩也是。他們保持了這個世界最珍貴的、這個時代最稀缺的秉性。但他們畢竟不同。小孩子憑本能說出了真相,他做的是容易的事情;堂吉訶德卻是刻意地選擇了一條最困難的路。為自己的社會理想、道義原則,他全副武裝踏上征途,他準備隨時犧牲自己的性命。塞萬提斯告訴我們堂吉訶德發(fā)了瘋,事實上他呈現(xiàn)的瘋狂是時代的。
我們在小說的開頭看到,作者不僅批判騎士書籍的拙劣虛偽,也告訴了讀者,堂吉訶德本人確信自己要被寫進書里;在《堂吉訶德》的第二部中,堂吉訶德甚至讀到了自己的傳奇的贗品!于是,他更堅定地用自己的行為讓那些拙劣的書被人識破;他要洗雪自己可能被爛故事污染了的聲名,他要做得更好以襯得上一部杰作的主人公;成為一部傳奇故事的主角,按照主角的方式行事,這是他的游戲。堂吉訶德如此熱愛這個游戲,天真樸拙的桑丘更甚!
看看桑丘和堂吉訶德二人的關(guān)系。他們屢屢爭吵相互抱怨,屢屢陷入狼狽境地,可是不離不棄。只能說,連接他們的是比深摯感情和由衷敬意更重要的東西:他們是在游戲之道中相互為伴。游戲并非不嚴肅,游戲的精神是超越嚴肅性的,也可以說是比嚴肅更嚴肅。游戲領(lǐng)域里有它自己的規(guī)則,游戲的本質(zhì)就在于規(guī)則。
堂吉訶德決計按照一個真正的、值得載入信史的騎士那樣行動,他找出了祖?zhèn)鞯尿T士行頭。小說寫到,其中有一樣頭盔不符合要求,因為只有頂盔而沒有面罩。于是,他用紙板自制了面罩,但這個紙板面罩經(jīng)不住檢驗,被自己用劍給戳壞了,于是又用鐵片做了一個。為了避免經(jīng)不住檢驗,堂吉訶德也就不再檢驗它。他給自己、給自己的老馬起好名字,他制定了目標和計劃。一切就緒,只等上路——游戲開始了!
堂吉訶德是有史以來最嚴肅認真的游戲者。他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了,游戲的精髓、本質(zhì)、境界、意義等,一切的一切都歸結(jié)為嚴肅、認真。因為對于非游戲的事情,我們會根據(jù)實際需求,自自然然地就嚴肅起來,不由自主地去較真。但是在游戲的時候,我們必須是克己地、刻意地嚴肅認真、善始善終。
就這樣,堂吉訶德把自己提升到理想的時空,忠于崇高目標,忠于嚴明的紀律和嚴苛的道德,百折不撓。直到最后被擊敗,游戲結(jié)束了,他恢復常人的“清醒”,然后死去……桑丘和他的“主人”,雖然不可能性情相投,一旦加入到游戲當中,他們成了志同道合的人,關(guān)系越來越緊密、越來越真誠,彼此扶助、相互依賴而渡盡劫波。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寫這場游戲呢?堂吉訶德對于現(xiàn)實世界又有何益?
可以用一個并不十分恰當?shù)睦觼碚f明這個問題。有一部意大利電影叫《美麗人生》,主人公是一對猶太父子,他們被送進了納粹集中營。那父親為了保護兒子——即使保護不了他的生命,也要保護他的心靈——就引導兒子把那殘暴的現(xiàn)實當成游戲。最后他被納粹士兵押去槍決時,還在用眼神示意兒子,如何繼續(xù)游戲。這部電影是深諳《堂吉訶德》的精神的:桑丘近似那個渾然不覺的小孩子,父親就是這個悲傷的、堅忍不拔的、不顧性命地游戲的堂吉訶德。但它們之間也有根本的不同?!睹利惾松分?,父親死在游戲里,這一結(jié)局令人唏噓但也令人寬慰,因為小男孩迎來了游戲的結(jié)尾,等到了他預(yù)期的驚喜。父親實現(xiàn)了游戲的目的,他的死就相當于功成身退。但是堂吉訶德的游戲是以失敗告終的,于是他只能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里,看到自己的騎士精神全被浪費了,于是他郁郁而終。如此看來,《堂吉訶德》不愧為一部清醒的、悲觀的現(xiàn)實主義者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而《美麗人生》只是一個小格局的堂吉訶德傳奇,包含著一種有些廉價的浪漫主義,但它確實能幫助我們理解塞萬提斯的苦心孤詣,以及他那無人能完全體會的悲憫情懷。
作者塞萬提斯化身為堂吉訶德,進行了這場游戲。他清醒地看到,堂吉訶德的正直、勇敢、善良是如何地無用。另一方面,正因為世界是桑丘們的世界,所以也確實需要堂吉訶德,正如木心先生所說,這是塞萬提斯的偉大的善良。年輕人讀不懂《堂吉訶德》,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去讀——我們要用三個饅頭填飽肚子,而無法只用第三個饅頭來填飽。年輕時讀《堂吉訶德》,也許是追求單純的快樂,激發(fā)奇情異想,或驚異于堂吉訶德的博學篤志。等到年深月久,我們涉世漸多,就會讀出人生的況味,讀出別樣的趣味。
【名家評點鏈接】
呵,那確是太真實而可悲的故事!/尤其可悲的是:它竟使我們發(fā)笑;吉訶德是正確的,他唯一的目的/是防惡鋤奸,而他得到的報酬/是眾寡不敵,美德倒使他發(fā)了瘋!/他一生的遭遇是多么窮途潦倒;/但更令人灰心的是,這篇杰作/對一切深思的人所上的一課。
——拜倫《唐璜》第十三章第九節(jié)(查良錚譯)
在全部西方經(jīng)典中,塞萬提斯的兩位主人公確實是最突出的文學人物,(頂多)只有莎士比亞的一小批人物堪與他們并列。
——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
堂吉訶德究竟是可笑的瘋子,還是可悲的英雄呢?從他主觀出發(fā),可說他是個悲劇的主角。但主觀上的悲劇主角,客觀上仍然可以是滑稽的鬧劇角色。塞萬提斯能設(shè)身處地,寫出他的可悲;同時又客觀地批判他,寫出他的可笑。堂吉訶德能逗人放懷大笑,但我們笑后回味,會嘗到眼淚的酸辛。作者嘲笑堂吉訶德,也仿佛在嘲笑自己。
——楊絳《〈堂吉訶德〉譯者序》
這是一本以嘲笑開始、以祈禱結(jié)束的偉大的人道主義的杰作。騎士的行徑怪誕不經(jīng),悖于情理,可是你讀著讀著,會深深地同情他。這就是塞萬提斯的文學魅力。少年人讀《堂吉訶德》,不會懂的。
——木心《文學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