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通
摘 要:梁啟超作為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哲學家,不但在心學方面造詣頗深,而且對于佛學極為崇信。其心物論包括“鏡者心造”論、“非唯”論與“心物合一”論,是其哲學思想的核心內涵。研究梁啟超的心物論有助于把握其全部思想的核心與本質。
關鍵詞:梁啟超;心物論;心學;佛學;鏡者心造;唯心論
中圖分類號:B25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7-0086-03
梁啟超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清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1873年2月23日)誕生于廣東省新會縣熊子鄉(xiāng)茶坑村一個殷實的耕讀之家,1929年1月19日于北平辭世,享年57歲。
一、心學、佛學的崇信者
梁啟超是近代中國史上一位聲名洋溢的人物。他的一生多姿多彩,他是清光緒舉人,中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他的興趣愛好廣泛,學識淵博,著作等身,既能坐而論道,又可振臂而起,參與實際的政治和社會運動。在梁啟超出生時,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但是由于祖父、父親皆為秀才,這使他在童年時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梁啟超自幼追隨祖父、父親讀書,5歲即開始讀《四子書》和《詩經》,8歲“學為文”,9歲即能綴千言,10歲能吟詩,天賦極高,有神童之稱。12歲中秀才,16歲又中舉人,在當時極為轟動,備受鄉(xiāng)里同齡人的欽羨。在艱難的科舉考試路途上,梁啟超可謂是一帆風順,直到光緒十六年春,梁入京會試,結果落地而歸,這對之前一直一帆風順的他來說,是一次不小的打擊。是時,正值康有為旅居廣州,因康有為曾于光緒十四年在北京以一節(jié)秀才《伏闕上書》要求清政府變法而聞名于世,梁啟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經他的同學好友陳千秋的介紹而見到康有為,在交流談論了一番后,對康有為大為驚服,即拜康為師。關于這次會見,后來梁啟超曾作了這樣的描述:
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茲始。①
由此可見,這次會見對梁啟超的感觸極大。梁啟超對于中西方典籍涉獵廣泛,在這一過程中,他對古今中外一些大哲學家的思想有了不同程度的接觸和了解。其中,梁啟超哲學思想的根源主要在中國哲學,尤其以陸王心學和佛學對他影響深遠,這和康有為對他的教導是分不開的。經由3年多的萬木草堂的學習,梁啟超的求索方向發(fā)生了全新的轉變,他逐漸摒棄為時流所推崇的帖括之學以及訓詁詞章之學,轉向了陸(九淵)、王(守仁)心學、史學及西學,成為陸王心學特別是陽明學的忠實的崇信者,這是梁啟超一生中最初的大轉變。雖然梁啟超一生思想屢變,政治立場也常常流轉不定,正如他所說的“今日之我敵昨日之我”。然而他對心學的主張是不變的。無論是他的“今日之我”還是“昨日之我”,都沒有逃脫心學之我,并且他為闡釋、弘揚心學作過巨大的貢獻。
梁啟超又是佛學的崇信者,其一生具有很深的佛學情結,他不僅認為佛學是最高尚的宗教信仰,而且是高于古今中外一切學術之上的學術思想。他在晚年曾對佛學作過深入的研究,并發(fā)表了30多篇關于佛學的文章。佛學對于梁啟超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其對于佛學的情結不但使得梁啟超對中國近代佛學的現代轉向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而且始終影響著他的哲學思想的產生和發(fā)展。因此,我們在研究梁啟超的心物論哲學思想之前,首先應當指明心學與佛學對他的影響。
二、“鏡者心造”說
對于“鏡者心造”這個心學的核心命題,梁啟超在《自由書·惟心》中做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他在哲學短論《惟心》中寫到:
鏡者,心造也。一切物鏡皆虛幻,惟心所造之境為真實。{2}
在梁啟超看來,面對同一個境況,由于各人的心境不同,各人的感觸和理解是不同的。一切客觀物鏡都是虛幻不真實的,只有心所造的心境才是真實的存在。他揭示了人們對同一處境、外物的感受具有差異性的原因,這種差異性之所以存在于現實生活中,原因在于人們的地位、經驗、知識水平以及心情等的不同,造成人們對同一客觀情況的理解有所偏差,感受有所不同。他總結說:
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風、此月、此花、此鳥之感慨,而其心境所現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觸,而其心境所現者千焉;億萬人乃至無量數人同受此感觸,而其心境所現者億萬焉乃至無量數焉。{3}
其實梁啟超“鏡者心造”思想的產生是有跡可循的,他的上述理論,總的來說是發(fā)揮心學和佛學,但卻直接受到譚嗣同的著作《仁學》的影響。譚嗣同在《仁學》中說:
自有眾生以來,即各各自有世界,各各之意識所造不同,即各各之五識所見不同。同一名山大川,長林幽谷,或把酒吟嘯,觸鏡皆虛,或懷遠傷離,成形即慘,所見無一同者。大而言之,同一文字語言,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一天下國家,而治者自治,亂者自亂。智慧深,則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孽重,則食到口邊都化猛火。所見更無一同者。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世界因眾生而異,眾生非因世界而異。{4}
顯然,譚嗣同的“各各自有世界”的觀點以及“世界因眾生而異”的思想對梁啟超的心學思想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在《惟心》一文中,梁啟超揭示了人們在面對相同的處境時,感受卻各不相同的現象,強調人的感覺具有主觀性的特點。但是,梁啟超主張意識的主觀特性,卻忽略了意識所反映的事物的客觀特性,否認外鏡的客觀性及客觀存在的確定性。其實不然,因為人們對于同一事物的不同的反映不是主觀自生的,它是對客觀事物的反映,而人的意識雖然是主觀映像,但卻是對客觀世界的主觀映像,其內容是客觀不變的且客觀存在的。而梁啟超認為由于不同人對于同一外境的反映不同,因此外境的真實面目是無法確定的。他舉例說:“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口含黃連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薄耙磺形锝跃G皆黃、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綠亦苦、亦黃亦甜;一切物即綠即黃、即苦即甜。”{5}就是說,一切事物到底是綠是黃、是苦是甜,并不是固定的,你說它是綠是黃、是苦是甜都可以。這是因為他認為外界的客觀事物的特征屬性并不是事物自身所客觀存在的,而是人心的主觀感受,是主觀意識對外界事物的反映,是心所賦予事物的屬性。
三、“非唯”與“心物合一”論
從《惟心》一文中可以看出,梁啟超是鮮明的主觀唯心主義者,但是在《惟心》發(fā)表的20多年后,他又發(fā)表了《非“唯”》一文,其中對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及一切加上“唯”字的主義都堅決反對。他主張真理并不是簡單的用“唯”字就能表現的,而一切講“唯”什么的主義也都不是真理,都應該反對批判。他對唯心主義的批判如下:
心力是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性,人類所以在生物界占特別位置者就在此……若在心字上頭加一個唯字,我便不能不反對了。充唯心論的主張,必要將所有物質的條件和勢力一概否認,才算貫徹,然而事實上那里能做到?自然界的影響和限制且不必論,乃至和我群其棲對立的“人們”,從我看來皆物而非心。我自己身體內種種機官和生理上作用,皆物而非心。總而言之,無論心力如何偉大,總要受物的限制,而且限制的方面很多,力量很不弱。多以唯心論者若要貫徹他的主張,結果非是走到非生活的——最少是非共同生活的——那條路上不可,因為生活條件的大部分是物質。{6}
此時,梁啟超看到如果堅持其早期主張的唯心論,最終會導致否定他人的存在,造成一種非生活化的狀況。但是,他雖然是對唯心主義進行了批判,但這個批判是有前提的,即肯定心力是“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性”,也就是說,雖然梁啟超承認了物的真實存在,但是他并沒有承認物是第一性的,而是把物當做一種限制和條件。
如果僅僅是從文題上看,梁啟超似乎是對其早期“鏡者心造”論的批判,其實并不盡然。雖然,從這篇《非“唯”》看來,他既批判唯物主義又批判唯心主義,但是,他所說的非“唯”重點卻在于批判唯物主義,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下面是他對唯物主義的批評:
物之條件之重要,前文已經說過……若在物字上頭加一個唯字,我又不能不反對了。須知人類和其他動物之所以不同者,其他動物至多能順應環(huán)境罷了,人類則能改良或創(chuàng)造環(huán)境。拿什么去改良、創(chuàng)造?就是他們的心力。若不承認這一點心力的神秘,便全部人類進化史都說不通了。若要貫徹唯物論的主張嗎?結果非歸到“機械的人生觀”不可。{7}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梁啟超認為舊的機械唯物主義忽視了意識的主觀能動性,具有無法修復的缺陷。但是,他僅僅通過舊的機械唯物主義的缺陷就把所有的唯物主義都否定掉了,這個是沒有說服力的。而且,他通過強調意識的主觀能動性來為唯心主義做辯護,這樣就會離開物質的客觀實在性來理解意識的主觀能動性,又再次把物質僅僅當做是“條件”來論證。
此時的梁啟超已經承認外物的真實存在,看到了心力是受到物的限制,較之以前“鏡者心造”是有進步的。不過,他仍然堅持心具有“不可思議的神秘性”,“是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梢娝母舅枷氩⑽锤淖儭?/p>
從上文可以看出,梁啟超認為唯物論與唯心論都是有缺陷的、不能成立的理論,隨后,梁啟超根據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說,提出了“心物合一”論。對此,梁啟超說:
有客觀方有主見,同時,亦有主觀方有客觀。因為主觀的意不涉著到客觀的物時,便失其作用,等于不存在;客觀的物不為主觀的意所涉著時,便失其價值,也等于不存在。心物合一說之內容大致如此。{8}
蓋在心物合一的前提之下,不獨物要靠心乃能存在,心也要靠物乃能存在。心物既是不能分離的東西,然則極端的唯心論換一面看同時也便是極端的唯物論了。{9}
梁啟超反復強調心與物、主觀與客觀相互依存、互為條件,是為了否定物質的第一性。他的“心物合一”的關鍵是拋開物質第一性來討論心物關系。他認為主觀的心無法離開客觀的物而存在,同樣客觀的物也無法離開主觀的心而存在,這較之唯物論者的主張是不同的。
總之,凡不在我們意識范圍之內的物(原注:即陽明所謂意念不涉著者),最多只能承認它在物理學上、數理學上或幾何學上的存在,而不能承認它有倫理學上或認識論上的存在,顯然甚明。再進一步看,物理學、數理學、幾何學的本身,能離卻人類的意識而單獨存在嗎?斷斷不能。例如一個等邊三角形,有人說,縱使亙古沒有人理會它,它畢竟是個等邊三角。殊不知若亙古沒有人理會時,便連“等邊三角”這個名詞先自不存在,何有于“它”?然則客觀的物不能離卻主觀的心而單獨存在,又至易見了。{10}
梁啟超同王陽明一樣是否認心外之物的存在的,然而在此條件下講心物合一,只是將物合于心,仍然是一種主觀唯心論。
梁啟超在學術上和政治上以多變著稱于世,但是他對心學卻是極為堅持,其為心學的闡釋和弘揚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心物論學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核心理論,對其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把握梁啟超全部哲學思想的本質,而且有利于深入理解和評價近代心學的產生和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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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梁啟超.三十自述.飲冰室合集·文集(十一).中華書局,1989.16-17.
②{3}{5}梁啟超.自由書·惟心.飲冰室合集·專集(二).中華書局,1989.45,45-46,45.
④梁啟超.仁學(五十).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中華書局,1981.372.
{6}{7}梁啟超.非“唯”.飲冰室合集·文集(四十一).中華書局,1989.82-83,83.
{8}{9}{10}梁啟超.王陽明知行合一教·飲冰室合集·文集.中華書局,1989.41,49,4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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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