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駐校藝術家,第十屆全國青聯委員。主要文學作品有:《血朝廷》、《紙?zhí)焯谩?、《辛亥年》、《故宮的風花雪月》等。獲郭沫若散文獎、十月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百花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等。
一
李少君去見漢武帝,言稱自己是七十歲的老頭兒。漢武帝打量著他年輕的臉,有點不大相信。那應該是在公元前133年,漢武帝拒絕了匈奴的和親要求,在馬邑設下埋伏,拉開與匈奴戰(zhàn)爭的歷史大幕{1}。那一年,漢武帝二十四歲。
我至今查不出李少君的真實年齡,因為他不是我熟悉的詩人李少君。歷史中的李少君,一無身份證,二無介紹信,三無固定住處,屬于典型的“三無人員”,只知道他的職業(yè)叫方士,掌握著使人長生不老的特殊技能,實際上就是一個四處游走招搖撞騙的盲流。為了打消心中的疑慮,漢武帝亮出一件很古老的青銅器,問李少君是否認識此物。李少君仔細瞅了瞅,說:“齊桓公十年時,這件銅器曾在柏寢臺放過?!眥2}漢武帝于是趴在青銅器上仔仔細細核對上面的銘文,當他看見齊桓公的名字時,一時間蒙了,因為李少君不可能提前看到齊桓公的銘文。在場所有人,也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司馬遷后來在《史記》里寫下這一幕時用了四個字:“一宮盡駭”。他們于是對李少君的方術深信不疑,認為李少君是神、是仙,他的年紀,往少了說也有幾百歲了。{3}
李少君曾經在武安侯田蚡的府上宴飲,酒喝大了,就指著在場九十歲以上的老同志說:“你們這幫小朋友,當年我跟你們的祖上一起撒尿和泥玩呢?!崩钌倬f出他們當年一起玩耍和騎射的地點,那些老壽星們迅速搜索自己的童年記憶,想起自己的長輩們都說到過那個地方,于是徹底服了,畢恭畢敬地把李少君當作自己的老前輩。
每個朝代都有能忽悠的人,而專門忽悠皇帝,也早就成了一門專業(yè),李少君是這方面的杰出人才。那一天,面對著那件青銅器,李少君從容不迫,瀟灑而鎮(zhèn)定地對漢武帝循循善誘:“有此奇物可以化作黃金,用這樣的黃金做成飲食器具,可以延年益壽,這樣,就可以見到蓬萊仙人,與蓬萊仙人進行封禪大典就可以長生不死,飛升成仙?!?p>
鎏金博山爐(故宮博物院藏)
李少君聲稱,自己曾經登上過東海中的蓬萊仙山,在那里,一個名叫安期生的千歲老人給了他一棵像西瓜那么大的巨棗,吃了它,他才長生不老。
堅不可摧的漢武帝,就這樣被那個名叫李少君的騙子忽悠得五迷三道,把尋找神仙,求得長生不老之術當作自己最緊迫的任務,而且這項工作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橫掃匈奴的漢武大帝,在這個領域,注定要一敗涂地。
二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在鬼神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奇幻的世界,叫仙境。美術史家巫鴻先生說:“仙境既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也不是虛幻的神話故事,而是一個他們曾親眼見過并能繪聲繪色地加以描述的實實在在的地方?!眥4}那個世界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就在人間,只不過與我們生活的俗世有一段距離而已。
那是一段物理上的距離,因為它們通常都比較偏遠,不是在高山上,就是在島上——其實島也是山,是海上的山。同時,那也是一段精神上的距離,仙界里的居民是不死的,他們已經跨過了死亡的關口,可以永遠活下去,所謂“老而不死曰仙”。他們也不需要像神那樣去履行各自的職責,因此,他們的生活,真正稱得上快樂無極限。也因此,無論秦皇,還是漢武,都在攪盡腦汁地打探仙境的地址。
在那個朝代,中國人把世界想象成這樣一副景象:昆侖的方位,是太陽落山的方向,那是世界的西方;而在太陽升起的東方,則是蓬萊、方丈與瀛洲三座仙島,島上也有神山,上面長有仙草,可使人長生不老。正是那上面的仙草,吸引秦始皇和漢武帝一次次自黃土高原出發(fā),千里迢迢地奔向東方海岸線,去尋找那些神奇的仙草。
在漢武帝面前,李少君不僅透露了仙境的地址,而且描繪了他“親眼看見”的真實景象:在那三座神山上,禽獸棲息,顏色皆白,宮闕此起彼伏,一律用黃金和白銀打造,遠遠看去,那仙山宛若彩云,走到近前,才會發(fā)現它們原來竟在水下。
有人堅信,語言創(chuàng)造世界,至少在漢代,美輪美奐的神仙世界,就來自那些李少君這伙人的三寸不爛之舌。因為那個世界,只有在語言中才能呈現,在現實中卻艱于兌現——漢武帝跟著那些方士們跑,踏破鐵鞋也沒有見到過仙境的模樣。
既然仙山鞭長莫及,那么生產一些人造仙山,用來安撫他們內心的焦慮,也就未嘗不可。巫鴻說:“如果終于對此無能為力的話,至少也要在人間造出模擬的仙境?!眥5}漢朝人于是行動起來,通過日常生活器物,構建出自己想象的仙山形象。
那器物的名字,叫“博山爐”。
力士博山爐(故宮博物院藏)
三
首先,博山爐是香爐,一種用來焚香的器皿,一般為青銅鑄造,與漢代銅鏡、銅燈、帶鉤一樣,是青銅文明自祭祀領域向日常生活領域的深入。香爐內焚用的香料,最早是茅香(時稱熏草或蕙草),雖然香氣馥郁,但有點煙熏火燎,不似焚香,倒有點像燒烤。
西漢中葉,龍腦、蘇合等樹脂類香料(比如沉香)自遠方傳來,人們將這些香料制成香球或香餅,放在香爐里,下置炭火,慢慢地炙烤這些樹脂類的香料,便有濃厚的香味自香爐里漫溢出來,絲絲縷縷,帶著某種迷人的意境,幽香沁脾。這些樹脂類香料,就這樣取代了茅香,成了那個時代的主流。
香爐的器型,于是因之而變,“為了下容炭火,博山爐與豆式熏爐相比爐腹要深”{6},“同時將爐蓋增高,在蓋上面鏤出稀疏的小孔,透過小孔的氣流挾帶熏爐上層的香煙飄散,而爐腹下部的炭火由于通風不暢,所以只保持著緩慢的陰燃狀態(tài),正適合樹脂類香料發(fā)煙的需要”{7}。
其次,像古代許多實物器具一樣,博山爐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具體地說,博山爐就是一尊關于山的雕塑——所謂“博山”,就是一座仙氣繚繞、群獸妖嬈的海上仙山。它的山峰,像花瓣一樣層層包裹,緊緊簇擁,在山的皺褶里,有飛禽狂舞、動物兇猛,與方士們描述的別無二致。
故宮博物院里,有一件西漢時期的鎏金博山爐,爐蓋上山巒重疊,山中有樵夫負薪而行,也有野獸在奔走。另一件東漢時期的力士博山爐,造型更有想象力,因為在群山之巔,站立著一只小鳥,可能是天雞或者鳳凰,不知道是剛剛降落,還是準備起飛。這一神來之筆,在山的高度上,又加上了一個新的高度(飛翔)。而它的爐柱,則是一個跪坐在神獸背上的力士,力拔山兮氣蓋世,單手就把山峰托舉起來。
但博山爐最關鍵的裝置,卻不是那些吸引眼球的部分,而恰恰是不易被看見的部分——用來透煙的微小孔隙。當爐腹里的香料被點燃,就會有煙嵐從那些小孔里穿出,游蕩在山巒之間,那煙嵐的造型,都可以被小孔所控制,條條縷縷,與仙山的夢幻效果剛好相配。
總之,這是一種精密到極致、同時美到極致的日常生活器具,體現了那個時代的工藝成就,也體現出那時的貴族對物質生活的苛求。幾百年后,一位被稱為“詩仙”的大唐詩人還在一首樂府詩里,表達了他對這一神奇的視覺效果的癡迷:
博山爐中沉香火,
雙煙一氣凌紫霞。{8}
四
博山爐的發(fā)明,讓香料與香爐配合默契,各得其所。一方面,博山爐無疑為香料提供了最佳的容身之所,因為它不僅能夠把固體的香料轉化為裊裊輕煙,而且對那香氣的來源給出了合理的(或者說,是藝術化的)解釋——那股幽香,其實并不是從香爐里發(fā)出來的,而是是從仙境里發(fā)出的。
反過來,那股神秘而持久的幽香,也強化了博山爐的仙境形象,使仙境不僅有形象(像李少君描述的那樣),而且有氣味。那奇幻迷離的香氣,正是對仙境的最佳注解。我想起有一次去溫州,與盲人歌手周云蓬說到西藏,他說,他具有根據氣味來分辨地點的功力,因為不同的空間,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氣味來描述。比如有人把他空降在拉薩,空氣中彌漫的藏香的味道,就會告訴他這是在哪里,因為那股特殊的香氣,是這座城市辨識度最高的標志之一。對此,我深有同感——我相信,拉薩城的藏香味道,是從城市的體內散發(fā)出來的,而不是外加于它的,它是城市靈魂的一部分,只有那樣的芳香,能夠體現拉薩卓爾不凡的氣質。
博山爐的造型后來有了變化,比如到南北朝時代,就已經摒棄了仙山的形象,開始和佛教中的蓮花造型結合在一起——比如故宮博物院藏的一件綠釉蓮瓣蟠龍博山爐,時代斷為隋代,爐蓋上傳統(tǒng)的山峰已經演變?yōu)槁撝榧y沿邊的鈿式花瓣——但那縷香氣,依舊是有出處的——它來自佛的世界(蓮花象征佛界),就像它來自仙境一樣具體。
那時的中國人,不像今天這樣敷衍,造出的日用品都那么丑陋、孤立、冷漠,赤裸裸地服從于實用,所有對世界的想象、激情都被過濾掉了。那時的人對世界所知甚少,這從反向上激發(fā)了他們對世界的想象。我甚至覺得,科學與藝術有時是呈反比的,對世界越明白,想象力就越少,藝術創(chuàng)造力就越是低下。比如登月時代來臨之后,那枚曾經照亮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月亮不幸被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荒蕪的月球所取代,“春江花月夜”的美妙意境至此蕩然無存。對神仙世界的向往,的確透射出古人的無知,卻也激發(fā)了他們對世界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博山爐也因此開啟了中國藝術的新模式,即:
“漢代人開始給抽象的設計賦予具體的文學含義?!眥9}
綠釉蓮瓣蟠龍博山爐 (故宮博物院藏)
五
把皇帝作為自己忽悠的對象,在中國忽悠史上,漢朝方士的地位應當是首屈一指。他們膽子大,風險也大,因為皇帝,不會總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弱智。
比如漢武帝,有時也會納悶:既然這些他們都登上過仙山,遇見過仙人,為什么自己跟著他們東奔西走,結果連仙人的一根汗毛都沒看見?
李少君只好解釋說,這要看緣分,脾氣不對的仙人肯定隱而不見啊;后來的方士欒大也說,是秘方用盡了,所以沒有應驗啊。所幸李少君死得早,還沒有來得及露出破綻。后面那幾位就不那么幸運了,他們不僅露出了破綻,而且露出了破腚,被漢武帝打得皮開肉綻,甚至命人取下了他們(比如少翁、欒大)的腦殼,借此掩蓋自己的腦殘。
一生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漢武帝,在尋找仙山的道路上,碰了一腦袋包,究其原因,是他把藝術的世界當成了真實的世界,混淆了虛構和非虛構的界限。最終,他還是醒悟過來,語重心長地對大臣們說:“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說完這話的第三年,漢武帝就永垂不朽了。在臨死前敢于否定自己,或許正是漢武帝的非凡之處。
漢武帝被整得很慘,中國藝術卻受了大益。歷史中常見意外,由此可見一斑。因此,我經常對康德的歷史合目的論心存懷疑,在康老爺子看來,歷史是遵循趨利避害的原則,有理性地發(fā)展的。但在卑微的我看來,歷史更多是沒有理性的,時常會抽瘋,比如一生英明的漢武帝,卻培植了一大批搖唇鼓舌的大忽悠,而那些大忽悠并沒有讓漢武帝心滿意足,卻給中國造型藝術加了一把推力。此前的中國藝術史中,只有戰(zhàn)國時的屈原在《離騷》中對仙山進行過描述,但那也只是文學形象,而非視覺形象。只有在漢代,創(chuàng)造出博山爐這一獨特的視覺形象。它固然汲取了前代文化中的裝飾藝術成就,包括在東周時期發(fā)展到極致的富有動感的盤旋曲線紋飾,但它更“為仙山的表現奠定了基本的圖像志基礎”,博山爐的傳統(tǒng)自此從未斷流,一直延續(xù)到晉唐五代、宋元明清,材質也由青銅,拓展到瓷器上,發(fā)展成一個龐大的藝術家族,蔚為大觀,甚至于旁敲側擊影響到其他藝術門類。比如中國山水繪畫,就是從仙山的形象中脫胎而出的,這才有了一代代畫家筆下的云卷云舒、山高水長,山水畫也幾乎成了中國藝術中最為典型的藝術形式。對此,漢朝人一定是沒有想到的。這充分證明了歷史有時不那么聽話,它就像人的命運一樣,有時也會拐彎,不太好規(guī)劃,也很難未卜先知。
從這個意義上說,忽悠有時也能成為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為此,整個中國藝術界,都不妨對李少君這個大忽悠脫帽致敬。
注釋:
{1}詳見拙著《盛世的疼痛——中國歷史中的蝴蝶效應》中《漢匈之戰(zhàn)》一文,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
{2} “此器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币娝抉R遷:《史記》,第31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3} “以少君為神,數百歲人也?!币娝抉R遷:《史記》,第31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4} [美]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第22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 參見[美]巫鴻:《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二集》,第13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
{6} 揚之水:《香識》,第3頁,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7} 孫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第360—361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8} 李白:《楊叛兒》,見《李太白全集》,上冊,第19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9} 參見[美]巫鴻:《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二集》,第13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