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宜興
可憐一曲《醉蓬萊》
我的福建老鄉(xiāng)柳永,沒有人知道他確切的生卒年份,只知道他千年之前出生于一個官宦世家、書香門第。他小時候因為父親任上不許攜帶家眷,隨母親在老家崇安度過了童年時光。也就在那時候,他寫出了被錄入《建寧府志》的詩歌《中峰寺》,可見他的詩才還真不是熬夜熬出來的那種。
也許正是因為腹有詩書,初到京師的柳永意氣風發(fā)。那《清明上河圖》中描繪的繁華汴梁,在他眼里竟成了姹紫嫣紅的花園。雖然唐宋時期趕考的士生在開考前有冶游的風氣,但遠離了家教鉗制、釋放出浪漫個性的柳永竟沉醉得比誰都快都深?!拔杵沛叮柰褶D,仿佛鶯嬌燕姹。……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飲竭仍解金貂賒。”“況有紅妝,楚腰越艷,一笑千金何啻?!魏脧娜萃达?,誰能惜醉。”但縱是如此酒色歌舞,糜費無度,柳永心中仍有數(shù):沒忘記功名二字!只是他覺得志在必得,科考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且看他的《長壽樂》:
尤紅殢翠。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系。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解嚴妝巧笑,取次言談成嬌媚。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仍攜手,眷戀香衾繡被。
情漸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繼。便是仙禁春深,御爐香裊,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好一個“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活脫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江有多深湖有多險,吹牛皮,說大話,自以為是!結果牛皮吹破了,結果是接連的落榜,于是有了《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許多人認為這首詞寫的是作者淡薄功名,有的認為是作者精神失去平衡,沉不住氣,歌呼叫罵,狂放不羈,以“白衣卿相”抗禮皇帝的左肱右股猶不足以舒其怨憤,還公然表示要去“煙花巷陌”“淺斟低唱”!這真是一種誤解!其實,從這首詞中我們不難看出這是作者落第后的自我解嘲。讀過阿德勒心理學的人都知道,極度自卑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過分的自尊。這首詞讓我想起我那有時考試考砸了回家的兒子,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的心里是挺難受挺在乎的。
事實上,柳永就是這樣。落第之后,他一方面屢試不第,但在“淺斟低唱”時依然翹盼“舉場消息”;另一方面四處漫游,干謁名臣顯宦,尋找被提攜的機會。像著名的《望海潮》便是贈給兩浙轉運使孫何。甚至在《巫山一段云》《玉樓春》等詞中多次歌頌“最高領導人”。我相信這在柳永內(nèi)心是很難堪的事,但更叫他難堪的是他的歌功頌德依舊改變不了他落寞的境遇。由是出現(xiàn)了如此這般傳說:“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的仁宗皇帝,對考得不錯的柳永“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宋吳曾《能改齋詞話》)。
雖然“耆卿蹉跎于仁宗朝”(清宋翔鳳《樂府余論》)之說有悖事實,“奉旨填詞”逸聞亦不足信,--因為柳永在仁宗親政的第一年景佑元年就順利及第--但柳永長期不得其用,年近半百才中進士,“及第已老”卻是事實。一只“沖天”之“鶴”結果折翅多年,少年的輕狂換來了難言的苦果。
據(jù)薛瑞生教授考證,柳永在中了進士以后,由“選人”(后備干部)而“改官”(升任新職),其后又依制晉升,官至郎中(而非世傳“屯田員外郎”),升遷還是很快的。可根據(jù)宋朝的官制,柳永的“官位”(行政級別)雖不低,“差遣”(實際職務)卻不高,因而“久困選調(diào)”,于是大約在慶歷二年晚秋,在太常博士任上的柳永又干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作《醉蓬萊》詞為仁宗皇帝祝壽: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結果如何呢?柳永“欣然走筆,甚自得意”的《醉蓬萊》“進呈”后,據(jù)宋人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于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這一則典故在陳師道《后山詩話》、楊湜《古今詞話》、葉夢得《避暑錄話》、嚴有翼《藝苑雌黃》、王世貞《藝苑卮言》以及王弈清等的《歷代詞話》中均有類似記載。而清朝的焦循在《雕菰樓詞話》中從音律的角度對這一公案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他認為“首用‘漸字起調(diào),與下‘亭皋葉下,隴首云飛,字字響亮?!薄啊憾钟沙龆耄ㄗ钟扇攵?,再用‘澄字,不能相生。此定用‘翻字?!ā?,同是羽音,而一軒一輊,以為俯仰,此柳氏深于音調(diào)也。”
可“柳氏深于音調(diào)”又有何用?此事過后的第二年三月,柳永即被外放蘇州任職。此后,益州、成都、道州、華州、蘇州、杭州……雖然任職之地,常有故交、座主,但終難改變“仁宗不悅”的后果。后半生終于蹉跎而致仕(退休)。真是:可憐一曲《醉蓬萊》,斷送功名到白頭。
當我寫到這里,我還是忍不住為柳永、為古往今來出身低微的無數(shù)在官場討飯吃的讀書人感到心酸和悲哀。我常說做官的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提線木偶”,一類是“布袋木偶”。“提線木偶”的“表演”純是背后的“線”在起作用,而“布袋木偶”的“表演”完全靠袋中一只“手”的不停擺弄。柳永毫無疑問屬于“布袋木偶”類型,但一個詞人的“手”又會擺弄出什么呢?無非吟風弄月,錦上添花罷了!像《醉蓬萊》,也已搭上了作者的部分人格,但皇帝老兒不高興,還不是如流水落花湯湯東去?
但我想其實我們還應該感謝仁宗,正是他那一不高興成就了一個千古高妙的柳永!要是當時他喜上眉梢,給柳永加官晉爵,留在京城,今天我們還能讀到柳永的那些孤絕的羈旅行役詞嗎?
幸耶?不幸耶?天知道。
好惡豈因《定風波》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p>
早年讀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這一段,喜歡得不行,請人寫了貼在宿舍的墻上品悟,因而也喜歡上了晏、柳、辛詞。而三相比較,自我感覺對晏殊的詞更偏愛一些。雖然他為官政績平平,沒有什么特別建樹,但他的詞含蓄清麗,沁人心脾。我的一個朋友每每在飯局上情不自禁地背誦他的《玉樓春》:“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蔽乙苍3*氉砸髋端摹朵较场罚骸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p>
可這次讀柳,使我對晏殊的好感大打折扣。原因是我讀到宋人張舜民《畫墁錄》中記載的這樣一個典故,它讓我很不舒服:
柳三變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惫唬骸笆怆m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绷焱?。
這里說的是柳永作《醉蓬萊》后的事。其時晏殊貴為宰相,柳永以為同道,想通過求他以改變自己艱難的處境。文中晏殊很鄙視的“針線慵拈伴伊坐”句子出自柳詞《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诋敵酢⒉话训癜版i。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其實,人在“破帽遮顏過鬧市”時,最怕見到的就是故交、同人。我可以想見當時柳永去拜見晏殊,是鼓了多么大的勇氣??伤f萬沒想到的是,上次精心描繪的“蓬萊”沒有“醉”倒仁宗皇帝,這次自取其辱的“風波”又被自己搞“定”了!--晏殊不僅不肯相幫,而且鄙薄、奚落了他一頓,讓他低眉頷首無言以退。我相信柳永回家后,一定把腸子都悔青了?。?!
這段公案有人認為主要是柳永不諳世事。因為詞在當時雖然取得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但其表現(xiàn)形式就像今天的卡拉OK,總被認為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艷科。而且,這其中還有一個典故,說的是唐五代時的后晉宰相和凝,年少時才思敏捷,雅善音律,長于短歌艷曲,晚年悔其少作,銷毀幾盡,時有“曲子相公”之稱。以柳永的學識和對詞的研究,斷然不可能不知這“曲子相公”的典故。可這性情中的柳永,看來填詞是個行家,公關卻是笨人。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與晏殊套近乎:“只如相公亦作曲子?!眳s忘了“曲子”與“相公”連在一起,加上晏是宰相,不是明擺著“哪壺不開提哪壺”嗎?于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趟投石問路的拜謁,終以無趣告退收場。
但更多的人認為這是晏殊瞧不起柳詞。持這一看法的依據(jù)是晏殊斥柳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蹦顷淘诋敃r也如后來個別人認為柳永“為詞無非舞館魂迷,歌樓腸斷,無一毫清氣”?(錢裴仲《雨華庵詞話》)其實,柳詞在當時受到廣泛的歡迎,其影響之巨絕不亞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朦朧詩”,詞人中很少沒有受他影響的。晏殊的很多詞如果不署名混在柳詞中,人們恐怕很難分出哪些是晏詞哪些是柳詞。
如《雨中花》:剪翠妝紅欲就,折得清香滿袖,一對鴛鴦眠未足,葉下長相守。莫傍細條尋嫩藕,怕綠刺、柶衣傷手??上гS、月明風露好,恰在人歸后。
又如《踏莎行》: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欄總是銷魂處。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
再如《撼庭秋》:別來音信千里。悵此情難寄。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樓高目斷,天遙云黯,只堪憔悴。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
從這信手拈來的三首晏詞中,我們不難品出柳詞的風味。不僅與柳詞一樣的兒女情長,甚至詞中某些語句都和柳詞極其相似。而且,晏殊也應該知道柳詞在民間受追捧熱議的程度,所以,我想晏殊在內(nèi)心深處對柳詞應是認同的。即使晏殊對柳詞有不同看法,如果他是真誠的,也還可以坐而論之,可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多么的不屑和輕蔑。
因此,我從這一典故中愣是讀出了兩重味道:一是世故。身為宰相,晏殊當然知道柳永在前朝應試落榜寫詞發(fā)牢騷,皇帝老兒叫他“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而在這之前他又以詞祝壽,結果“馬屁拍到馬腿上”,拍得當朝皇帝很不高興。所以,我認為晏殊面斥柳詞其實是下“逐客令”,以此為由叫柳永趕緊走人。這個圓滑的老官僚,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和不受皇帝歡迎的人有來往!二是傲慢。晏殊身居高位,柳永沉屈下僚,從《畫墁錄》記載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想見晏殊的居高臨下和柳永的俯首低眉,可以判定晏殊看不起的不是柳詞而是柳永!心存委屈的柳永本希望這個也喜歡作詞的宰相能為自己在皇帝或者吏部官員面前說句保舉的好話,可是他沒想到詞于他是滋養(yǎng)生命的食糧,于晏相可是官場飽嗝后的牙簽。因此,他以晏為同道,而晏視之為負擔。我們看不到晏的真誠,只見到晏的傲慢。而世故固可寬宥,但傲慢卻不可諒解。
東坡何曾薄柳詞
有宋以來的詞人中,柳永的爭議可能是最大的了!可謂“揚之則九天,抑之則九淵”。宋人曾慥在其《高齋詞話》中記載的下面這則詞話也被許多人認為是蘇軾鄙薄柳詞的證據(jù):
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云:“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鄙儆卧唬骸澳畴m無學,亦不如是?!睎|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
我們知道,東坡和少游是好朋友,如果不論這則詞話的真?zhèn)危覍幵赶嘈胚@是兩個好朋友之間的玩笑話。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蘇東坡借這一玩笑對秦少游在詞創(chuàng)作中的善意提醒:注意避免重復別人。
“銷魂當此際”語出秦少游《滿庭芳》詞,著名詞學家吳世昌教授在《有關蘇詞的若干問題》中指出:“《滿庭芳》詞調(diào),下片首二字是一句一韻。所以‘銷魂當此際這五個字并不是一句,根本不應該一起讀。‘魂字押上片的‘門、‘尊、‘紛、‘村,又押下片的‘分、‘存、‘痕、‘昏?!敶穗H三個字不斷句,連下文讀作‘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薄鞍堰@五個字不斷句連著讀,正是不懂詞律的人讀了破句?!K東坡何至于把秦少游的《滿庭芳》下片讀成破句,然后又嘲笑他筆調(diào)像柳七?”
因此,可以說這是一個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詞話,假蘇軾之名,以鄙薄柳永。其實,蘇軾對秦觀的《滿庭芳》是很欣賞的。他甚至“取其首字,呼之為‘山抹微云君”(嚴有翼《藝苑雌黃》)。并把他與柳永相提并論,像取《滿庭芳》首句“山抹微云”一樣,取柳永《破陣子》首句“露花倒影”,贊曰:“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碑斎?,也有人認為這一對子也是蘇東坡對秦觀、柳永的調(diào)侃和戲謔。(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我認為,如果說蘇東坡鄙薄柳永的話,那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好友也搭上吧?如果說這是蘇東坡的戲謔之語,不至于秦少游的家人還引以為豪吧?不至于他的女婿范溫一次赴宴,因受主人“善歌秦少游長短句”的侍女冷落,到“酒酣歡洽”之時,還以“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來介紹自己吧?(宋蔡絳《鐵圍山叢談》卷四)
曾慥是我們福建晉江人,宋孝宗朝的尚書郎官,他與蘇軾隔了欽宗、高宗兩朝,因而其《高齋詞話》中所載某些典故與事實有出入也在所難免。就像該詞話所載王安石、蘇軾辨“落英”一事無可辨考一樣,其東坡“譏秦少游《滿庭芳》詞學柳七句法”一說同樣不足為信。倒是詞人趙令畤因是蘇軾的同代人,又是蘇的幕僚,他的有關蘇軾對柳永評價的記載才是更貼近更真實的“第一手資料”。他在其《侯鯖錄》中記下了蘇東坡的這樣一段話:“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庇纱丝梢?,蘇軾對柳詞是很看重的,在這里甚至可以說是力排時議、為柳永張目。
其實,柳永比蘇軾早出生了半個多世紀,蘇軾援筆作詞之時,柳永早已名滿天下。他們雖無師承關系,但不能否認的是蘇軾詞創(chuàng)作出道之初和秦觀一樣受到了柳詞的影響。他直到完成了《江城子·密州出獵》之后,才在《與鮮于子駿書云》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正因為蘇軾認為自覺的詞創(chuàng)作應“自是一家”,不隨人后,所以他才致力于背柳風而行,才會有以不傷朋友自尊的玩笑方式對秦觀作善意的提醒。只是柳詞對當時文壇的影響太大了,以至于蘇軾后來的詞創(chuàng)作中還是不經(jīng)意間就雜糅進了柳詞化的句子和意象。
因此,說蘇軾鄙薄柳詞無法令人信服,但說蘇軾對柳詞的高度理解與推崇卻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知道,藝術的欣賞與交流,需要旗鼓相當?shù)乃疁逝c高度。柳永和蘇軾都是宋詞林中的旗幟性人物,柳永“以賦為詞”,蘇軾“以詩為詞”;柳詞類曲,蘇詞類詩;柳詞婉約,蘇詞豪放;柳永讓詞從貴族走向平民,蘇軾使之走向文士;柳永和蘇軾先后在自己的時代完成了對詞的革新,使宋詞成為唐詩之后中華文化的另一座高峰。站在宋詞的峰巔,我們相信蘇軾如果對柳詞有不同看法,那也應是看到了被“陽光”照亮的柳永,同時也看到他身后的“陰影”。
正因如此,蘇軾不僅不鄙薄柳詞,甚至以柳詞為自己詞創(chuàng)作、尤其是創(chuàng)新路上的坐標系。南宋俞文豹在《吹劍續(xù)錄》中記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惫珵橹^倒。
也許蘇軾想從幕士的口中的得知自己詞與柳詞的高下之分,但幕士的機智、俏皮和對蘇柳兩家詞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使他的答案看不出褒貶,分不出伯仲,更沒有曲阿奉承,而只是道出了蘇詞與柳詞的雙峰并立,各異其趣。
我不知道幕士的回答是否讓東坡感到不快,但我想他的心里應該明白蘇詞和柳詞雖然有著不一樣的美學形態(tài)和美學風貌,卻一樣有著令人仰止的美學高度!
而今小巫也不是
柳詞歷來為人所詬病者二,一曰其俗,二曰其淫。
說柳詞“俗”者無非是說柳永在他的詞中比較大量地化用了當時的民間口語??啥鄶?shù)人認為“俚語入詞”恰恰是柳永的大膽創(chuàng)新,也是他的詞在當時能夠被民眾廣為接受風靡一時的重要原因。之所以說是創(chuàng)新,還因為那些俚俗語言在柳永筆下達到了“化俗為美”的境界。
而說柳詞“淫”者所依據(jù)不過是詞中有些性的描寫。我們知道,“淫”的意思,或者指不正當?shù)哪信P系,或者指性的放縱、淫亂。北宋時期,除了民間私妓外,政府設有官妓,官僚貴族豪富之家蓄有家妓,朝廷鼓勵“士民之縱樂”,尋歡妓館、量金買笑成為時尚。因此,柳永之混跡青樓也無所謂正當不正當了。況且,在他的詞中也很難辨別出所寫男女之情是否正當。因此是不是可以說,指柳詞“淫”者是指其詞中表現(xiàn)了性的放縱、淫亂了?否則,不會有“屯田詞在小說中如《金瓶梅》”之說吧?
可我在讀柳時,并沒覺得柳詞有多么的“淫”!無非是寫了一些男女之間的情愛、性愛罷了!且看《菊花新》詞: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衣,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這就是清人李調(diào)元在其《雨村詞話》中認為的柳永再沒有比這首更淫的詞了(“柳永淫詞莫逾于《菊花新》一闋”),可在這里,我一樣感覺不到“淫”字。要說這首詞“淫”,那么是不是說所有寫性愛的文字都“淫”?也就是這首詞,每每讀到“留著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我便會想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美妙境界。
有道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認為柳詞淫褻者是不是也是“淫者見淫”呢?就像魯迅先生所言,看見胳膊就想到大腿,看見白大腿就想到全裸體去了。
當然,為柳永鳴不平者歷代也有不少?!八稳撕螄L不尚艷詞?功業(yè)如范文正,文章如歐陽文忠,檢其集,艷詞不少?!闭f這話的清人謝章鋌在其《賭棋山莊詞話》中認為:“柳屯田曉風殘月,文潔而體清。”
在讀柳的過程中,我還會不時地想起現(xiàn)在的某些詩歌。有句話叫“小巫見大巫”,如果說柳詞淫褻,那么在今天他恐怕連小巫也算不上了。
柳詞中經(jīng)常被人提起的《少年游》(之四):“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香幃睡起,發(fā)妝酒釅,紅臉杏花春?!弊x者可以想象到詞中的“尤物”的細腰、紅臉,以及濃睡初醒的慵懶的樣子,甚至還可以有其他一些壞壞的想象。它是曖昧的,香艷的,也是美妙的。也許這就叫情色!如果說柳詞表現(xiàn)了情色,那么現(xiàn)在的某些詩人卻是在無所顧忌地渲染色情,他們把對性愛、性器、性心理鋪敘變成了自己詩歌關注的主要內(nèi)容。曾讀過這樣一首名為《失眠》的詩歌:“夜,很深,比處女的穴還深/我總在那些夜晚失眠/迷失在黑色里/隔壁,每到這個時候都會響起/很規(guī)律的打洞聲/像搖滾樂手下的鼓點/我總是在這樣的夜晚失眠/頭發(fā)脫落一地/比夜色淺,比陰毛略深?!边@首詩歌在同類詩歌中可謂寫得比較好的,色情的程度還停留在意淫的層次。雖說給人的想象有限,卻也充滿了感官刺激。相信柳永如果讀了,一定自嘆不如。
當然,柳詞中也有不少性愛的描寫。如《晝夜樂》:“洞房飲散簾幃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爐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睂懗隽饲锵喽?、漸入佳境的歡娛。但詞中的性愛描寫仍是含蓄的,仍需讀者的想象完成。因此,如果說柳詞敘寫了性愛,那么現(xiàn)在的某些詩歌便是在赤裸裸地描述性事。如:“美人雙腿高擎/我如老漢推車/美人彎腰抬臀/讓我從后插進//但是今夜/我的美人/我決定放棄/這兩種能讓/我爽極的體位//但是今夜/我的美人/你終于告訴我/你其實不喜歡/這能刺得很深/直達子宮的體位……”整首詩詳述了做愛的全部過程,有如某些論者談現(xiàn)在的某些詩歌:“視野里只有陽具和陰器,以及共同的運動?!比绻f色情還有有著曖昧和誘惑,給人以低級的想象,那么赤裸裸的性事描述連曖昧和誘惑也蕩然無存,有的只是令人作嘔的肉麻,連低級的想象都已不需要。
更有甚者,詩歌中的性描寫幾近變態(tài)。有一首叫《我要在拜祭梅艷芳的時候奸尸》的詩歌寫道:“2004年1月11日下午15時30分/香港殯儀館舉行梅艷芳公祭活動……凝視那冷艷的樣子我的XX硬了/我沖上前去要掀開棺材鉆進棺材和她做愛……我要在她腐爛的子宮里注射億萬個精子/我希望聽到死者一聲幸福的呻吟……我不怕染上癌癥病毒/我的XX已經(jīng)化濃流血/我的XX已操了無數(shù)骯臟的肉體和靈魂……”
假如柳永泉下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一直背負“淫詞”罵名的他,不知是否會這樣感慨:若在今日,柳詞何“淫”之有?!
同是天涯淪落人
一次,柳永和友人張生在金陵妓女寶寶家里宴飲,不一會,寶寶佯裝酒醉就寢去了。原來,柳永和張生此前曾在寶寶家住過多日,張生暗戀寶寶,而寶寶卻屬意于一富家子。這一切張生蒙在鼓里,而柳永眼亮心明。那日,柳張來時,那富家子已在,寶寶藏之于密室。所以,寶寶佯裝酒醉實則是陪富家子去。這時,柳永對張生說,過去聽說何仙姑獨居于仙機巖,一天曹國舅來訪,談話之間呂洞賓來到,怕呂見疑,何變曹為丹吞下??珊闻c呂還沒說幾句話,漢鐘離與藍采和跨鶴冉冉而來。何仙姑故伎重演叫呂趕快把她化成丹吞下。鐘離與藍采和到了,問呂為什么一個人獨坐于此?呂答,我剛才在凡走動,這會累了在此小憩。采和說,你別蒙我了,你一個人在此休息?你肚子里有仙姑為什么不叫她出來見我?仙姑只好出來。鐘離笑對采和說:“你道洞賓肚中有仙姑,你不知仙姑肚里更有一人。”柳永的故事讓張生恍然大悟。于是,柳永在墻壁上戲書小詞《紅窗迥》一首離開。詞曰:小園東,花共柳。紅紫又一齊開了。引將蜂蝶燕和鶯,成陣價,忙忙走?;ㄐ钠蚍鋬河?。鶯共燕,吃他拖逗。蜂兒卻入,花里藏身。蝴蝶兒,你且退后。
一天,柳永從城中繁華之地豐樂樓前經(jīng)過,忽然聽到樓上有人叫“柳七官人”。原來是“耍峭而聰敏、酷喜填詞和曲”、與柳永關系親密的名妓張師師。柳登樓,師師嗔怪他久時不見,說今天見到了一定得填一首詞才肯放他走。師師一邊令人備酒,一邊取出紙筆。“柳方拭花箋,忽聞有人登樓聲。柳藏紙于懷,見乃劉香香至前?!边@香香也是柳永的粉絲加密友,和師師一樣,都曾在接濟過柳永。香香先是嗔怪他“負心”,然后說我知道你懷中藏的是花箋吶。他要求柳“若為詞,妾之賤名,幸收置其中?!绷佬χ统龌ü{,才想著怎么下筆,又見有人上樓來。原來是他的又一個故交錢安安。安安聽說要作詞,笑著說可別把我漏了。柳永拿起筆來,三妓均央求柳官人“先書我名”。第一句“師師生得艷冶”,香香、安安看了都裝出不高興的樣子。第二句“香香于我情多”,安安看了奪過花箋,搓成一團,似欲“忿然而去”。柳永笑著續(xù)寫道:“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挼,姦字中心著我?!比畼返靡煌_宴款待柳郎。
這是宋羅燁在《醉翁談錄》里記錄的兩個小故事,從中可見柳永幽默、可愛和敏捷的才情,更可以看出柳永與這些舞女歌伎真誠、親密的關系,以及對她們的理解與尊重。我想若非如此,柳永憑什么贏得了那么多容貌艷麗才情俱佳的女子對他的擁戴和珍愛?甚至死后也由“群妓合金葬之”,年年清明上墳憑吊?
可又是為什么在整個社會都把這些歌妓舞女當作玩物的時候,柳永不僅沒有輕視她們,相反還倍加欣賞、贊美,甚至引為知己呢?
我想這就像唐元和十年某夜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送客時,聽淪落江湖的“長安倡女”夜彈琵琶于舟中,一樣的沒有輕視之意,只有對琵琶女才藝演技的贊賞和凄涼身世的同情,一樣地把琵琶女視為自己的風塵知己,為什么呢?究其原因只有一個:同病相憐!
其實,柳永初到汴京之時,面對秦樓楚館、羅綺飄香的大都會燕飲平康的奢靡之風,不羈的性格、洶涌的荷爾蒙加上對音樂的熱愛和才華的自恃,使年少輕狂的他忘習舉業(yè)、忘乎所以。這時的柳永眠花宿柳,只是個歡場過客,除了關注市井音樂,很難有對青樓女子的感同身受。
要是柳永初試登第,“黃金榜上”高中“龍頭”,也許后人看到的也就不過是個春風一度歌樓尋歡的得意士子,飽食終日閑時狎妓的達官貴人。
只有在屢試不第之后,上進的道途阻斷了,囊中的盤纏花盡了,身上所剩只有填詞作曲這一門“手藝”時,柳永才感到命運的坎坷和生活的艱難,才感到那些才貌出眾卻淪落風塵的女子與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也只有這些女子,在他失意的日子里,給了他溫暖和慰藉。
正因此,柳永把身段俯下來把心性低下來體會那些被凌辱被踐踏的舞女歌伎內(nèi)心與情感的真純;以愛心來平視她們悲慘的境遇和對幸福生活的渴望,以真情來體察她們委屈的心和受傷的靈魂。在世人認為卑污的她們身上,發(fā)現(xiàn)正人君子身上所沒有的善良與美好。仿佛他自己就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們就是他原本清白卻被生活玷污的姐妹,是他傾心愛戀色藝雙佳的知己與情人!
日本學者村上哲見的說得好:“如果采取把女性當作風流游戲的手段,說得極端些,看作任人玩弄之物的態(tài)度,反而不會被特別地當作問題的吧!耆卿的情況不是這樣。他吟詠時不是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而常常是以幾乎對等的人與人的關系而進行吟詠,這正是因為他本身的生活就處于那個社會之中的緣故。”
生不逢時亦逢時
讀柳,嘗為柳永詞才曠世卻不得遇而抱屈。
薛瑞生教授在中華書局版《柳永詞選》的《前言》中說,柳永對宋詞最大的貢獻是“變舊聲作新聲”。一是創(chuàng)新曲調(diào)?!傲~”中共用了百六十七曲,除三首《傾杯樂》與一首《法曲獻仙音》外,其余為宋教坊曲中所無。教坊之外,“除常見的如《西江月》《臨江仙》《玉樓春》《少年游》《鵲橋仙》等二十七曲外,其余一百四十七曲全是柳永自制或首用的。在兩宋詞人中,創(chuàng)新曲如是之多,柳永是首屈一指,別無匹敵的?!倍谴罅恐谱髀~。五代及宋初,小令頗為流行。“唯至柳永,始以慢詞為本,小令倒在其次。”現(xiàn)在一般以九十一字以上者為長調(diào)亦即慢詞。一部《樂章集》,慢詞占了一半以上。由于擺脫了小令體制上小的束縛,慢詞令人耳目一新,也開拓了內(nèi)容的疆土。
《醉翁談錄》載:“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夠移宮換羽;一經(jīng)品題,身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闭f明精通音律的柳永在當時詞名遠播,并常常流連妓館,為妓女所追捧熱愛。妓女若得柳永題詠的詞作,身價立增,可見她們傳唱柳詞的藝術價值已轉化成了經(jīng)濟價值。而從另一側面也說明了這已是柳永的經(jīng)濟收入來源,生活的困窘亦可窺一斑。其實在當時,不但民間娛樂行業(yè)追捧柳詞,即便是官辦的教坊,也求柳永為他們作詞以抬高身價,抓住聽眾。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說:“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p>
像這樣一個對一個時代的文學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為大眾廣泛喜愛、聲名遠播的詞人,卻一生“淪落貧窘”,以至于“終老無子,掩骸僧舍”,結果靠“京西妓者,鳩錢葬于棗陽縣花山?!辈挥傻昧钊烁锌f端,唏噓不已。
我曾想如果在今天,盡管因為與主旋律不搭邊,當個全國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什么的可能性不大,但單憑他的音樂文學才能,做個歌星擁戴、娛媒追捧、商業(yè)娛樂公司倚重、收入豐厚的“大腕”該不成問題,何至于窮愁潦倒至此?
但反過來一想,要是在現(xiàn)在,一個國家領導人點名批評過的詞作者,哪個娛樂機構敢與他合作?哪個歌星敢演唱他的作品?而且所有傳媒機構均控制在官方手里,一個不招主要領導待見的娛樂圈人士還不是落個被封殺的下場?哪里還能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于是,我又為柳永感到慶幸。慶幸他出生在皇帝認為“宜士民之縱樂”的北宋年間,妓館歌樓,茶坊酒肆,新聲巧笑,朝歌暮弦,朝野上下奢侈逸樂、狎妓聽歌的時尚,使柳詞有了需求市場,有了流行基礎,有了傳播渠道。
也就是在那個年代,教坊與青樓集中了一大批堪稱優(yōu)秀的女子,她們過人的才情色藝激發(fā)了柳永創(chuàng)作的靈感,她們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化作一首首情真意切的柳詞,而這些詞又通過她們的傳播廣為流傳,以至上及達官貴人、下至漁樵屠獵、引車賣漿者均能吟唱。正是“相君未識陳三面,兒女多知柳七名。”即使到了后代,鐵桿“柳絲”仍不計其數(shù)。宋徐度《卻掃編》載,宣和年間一個叫劉季高的侍郎,“因談歌詞,力詆柳耆卿,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佳者,盍自為一篇示我乎?”劉自討無趣。
我為柳永感到慶幸的還有,在柳永落魄的日子里,有那么多可人的歌妓舞女用她們的真心愛情為柳永療傷,與柳永相互取暖。宋楊湜《古今詞話》記載,柳永曾經(jīng)在江淮與一“官妓”相好--那時的“官妓”我想相當于現(xiàn)在歌舞團演員--離別后那女子閉門謝客等待柳永歸來。柳永來到京師后,日久未還,于是她有了其他想法,柳永聽說了感到挺郁悶的。剛好一位叫朱儒林的朋友去往江淮,柳永便作詞《擊梧桐》托他捎去?!跋沆v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痹~中不僅有對該女子容顏氣質(zhì)的懷想,更道是“又恐恩情,易破難成,未免千般思慮。”于是,“試與問,朝朝暮暮。行云何處去?”那女子收到柳詞,收拾細軟,來到柳永身邊,與之終身相伴。
也許正是那些重才重情的女子,讓柳永看清了自己也有立身的資本,從而看輕了人人看重的仕途與經(jīng)濟;也許正是那些有品有容的女性,使柳永明白了生命原本就是用來“浪費”的,人生有時就是無怨無悔的沉溺甚至“沉淪”!
我為柳永感到慶幸的更有生前享盡了浪漫,死后卻也盡得風流。雖然死時“家無余財”由“群妓合金葬之”??沙鰵浤翘?,滿城的歌妓舞女為他披麻戴孝,半城素縞,滿耳悲聲。極盡別一種哀榮!其后,“遠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載酒肴飲于耆卿墓側,謂之‘吊柳會?!泵鞔T夢龍的《三言》中,《眾名妓春風吊柳七》即描述這一情景。后人有詩云:“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p>
我想,寫詩填詞到了這個份上也值了!夫復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