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我認識小安很早,1988年,那時她還是楊黎的妻子。但在見面之前,我已經(jīng)在《非非》創(chuàng)刊號以及《非非》第二期上讀到了她的一些詩,很喜歡。我到成都出差時,也常在他們家蹭飯和留宿。她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安靜的人,只是當她面對楊黎的時候,才變了個人,暴露出她的壞脾氣。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她,我后來與楊黎有過數(shù)年的共事,能保持好脾氣那是需要十分強大的定力的,不然就瘋掉了。當然現(xiàn)在反過來了,楊黎的脾氣比我和小安都好。
小安天生是個詩人,但她又能在四醫(yī)院這個地方安之若素,一干就是三十年,真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里要向讀者交代一下“四醫(yī)院”是個什么地方?在成都,“四醫(yī)院”是個特殊的詞匯。比如朋友間開玩笑,說某人腦子不太正常,是從“四醫(yī)院”跑出來的。四醫(yī)院,即成都市第四人民醫(yī)院,一家收治精神病患者的專業(yè)醫(yī)院。通俗地說,就是精神病院,或“瘋子”醫(yī)院。
就算我能設(shè)身處地去想象她的職業(yè)生活,也想象不出這將近三十年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直到讀了她的短篇小說集《我們這里是精神病院》,才開始有所理解。
在小安的筆下,“瘋子”們的生活雖然看上去是一種非正常的生活,顯得有些荒誕,有些黑色幽默,但感覺上,他們是快樂的,比我們這些“正常人”快樂。我猜測,可能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在“正?!钡氖澜缋锿纯噙^,忍受不了,到達極致就瘋掉了,但同時也就解脫了,變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所以看上去他們是快樂的。
這種快樂也常常感染到我們的安護士。小安自己曾說過,她其實喜歡與這些“瘋子”待在一起,并不討厭自己的這份工作。這是由衷的話。她可能有時候也有點煩這些“瘋子”,也不認為長期跟這些“瘋子”待在一起會給自己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帶來什么驚喜。但她待下來了,且一待就是將近三十年。我覺得,她是因為單純才待下來的。即,一個像小安這樣單純的人,又是一個天生敏感的詩人,她要待在“正?!钡氖澜缋锸菚龅胶芏嗦闊?,遭受很多痛苦的。而在精神病院,工作相對單純,每天所面對的人,也多是單純之人(即那些“瘋子”),因此,她才會說,自己喜歡跟“瘋子”待在一起,并不討厭這份工作。
1998年,我接手一本周刊,把小安從四醫(yī)院拉出來,短暫的做了幾個月的編輯。而這幾個月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適應(yīng),不自在,乃至于焦慮、緊張,讓我也不忍心再勉強她,挽留她。
小安一直寫詩,本沒有寫小說的打算。她的詩簡潔、精煉、平實、樸素,而又不失生動和新鮮。讀小安的詩,你會先感到親切,親切之后又有些訝異,她怎么會寫出這樣的詩?或者,你先是訝異,詩怎么是這樣寫的?但當你讀下去之后,又會感到親切,發(fā)現(xiàn)她寫的其實也是自己的身邊之物,日常之事,只是自己沒發(fā)現(xiàn)而已,被小安這樣寫出來,一下便有了共鳴。
用世俗的眼光看,小安不是一個“成功”的詩人,詩歌寫作也沒給她帶來多少榮譽和實惠。比如我曾經(jīng)認識的他們精神病院的一位副院長,他就不知道小安是個詩人,只知道她工作之余喜歡打麻將。說起麻將,這確實是她寫詩之外的第二大愛好。但愛歸愛,她在麻將桌上的手氣卻是遠遠不如她寫詩的才氣,基本上是輸多贏少。有一段時間,在我們朋友聚會中,她開始喜歡談?wù)撳X的事情,感覺她很想多掙點錢,這大概與她在麻將桌上的失利有關(guān)吧。于是,我們便鼓勵她寫小說(在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之前,小說還是可以賣點錢的,如果暢銷了真的會變成有錢人)。起初她有點抵觸,不想用寫小說的方式賺錢,還不無諷刺地說,是哦,長得丑就寫來賣,長得漂亮就直接賣。但我們說,除了賣錢以外,小說也是一門藝術(shù),值得去嘗試。
她接受了我們的建議,寫了幾篇,給我和楊黎看,我們都覺得寫得好,但還不是能賣錢的好。我們的意見其實很俗氣,希望她寫的是那種又好又能賣錢的小說。小安讓我們舉幾個又好又能賣錢的例子讓她看看,這難倒了我們。環(huán)顧四周,好的小說都沒暢銷,暢銷的小說都不好。我就說,你還是隨便寫吧,想寫什么寫什么,想怎么寫怎么寫,就像你寫詩一樣。
這樣又過了幾年,還是沒看見她寫小說,大家似乎都快忘了這件事情,突然有一天,她開始在博客上寫起了“瘋子的故事”,一天一篇,有時隔兩天一篇,篇幅短小,語言精練、幽默,故事奇詭、新奇,一下贏得眾多粉絲圍觀,我自然是其中的一枚鐵粉。感謝博客!讓小安不為錢而有了寫小說的動力。同時,也要感謝廣西師大出版社的編輯雷淑蓉,是她慧眼識珠,看到了小安這些“瘋子的故事”的市場價值,聯(lián)系上小安,跟她簽訂了出版合同,才有了《我們這里是精神病院》這部清新、脫俗的書。這部書雖然沒有達到“暢銷”的程度,但好評如潮,凡是讀到這部書的人都說好。我更是認為,它是這二十年來中國最好的短篇小說集。
我曾經(jīng)問過小安,你成天跟“瘋子”打交道,而且,這交道一打就是二十多年,你感覺精神病人跟我們所謂的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嗎?你從他們身上有沒有得到過詩的靈感?或者說,你是否有意識地從他們身上思考過一些什么?小安回答說:“對于學醫(yī)的來說,什么病都只是病,哪怕它是精神病。只是這種病是有些奇特,永遠找不到相對應(yīng)的部位,腦電圖又正常,而且永遠治不好。他們那些東西,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只好不以為然了?!?/p>
關(guān)于詩人的身份,關(guān)于“成功”,我也問過小安,她的回答是:“我自己也覺得不太成功,習慣了也就那么回事了。我的同事、個別病人也知道我寫詩,天天打交道,也會說到詩這兒。他們最遠到朦朧詩為止,也只是知道‘朦朧詩這三個字。當然,我是不會主動和他們談的。寫詩也不是寫給大眾看的,不管他們多么好。在我內(nèi)心深處,非常非常喜歡我自己是個詩人,它對我的生活來說是個享受,和愛情差不多吧?!?/p>
與小安認識快三十年了,印象中她就是一個對外界不太關(guān)注的人,永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她作為這個世界的一份子,我又不相信她對這個世界完全漠不關(guān)心。有次我問她,在你工作和寫作之外,你還會對什么事情感興趣?你會用什么眼光去審視身邊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人和事?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說:“寫詩也是世俗化的呀,是個人的世俗化。我喜歡金錢、地位、溫暖的家,只是能力太差,而沒有得到,認命了。我甚至很在乎自己的容貌、魅力,經(jīng)常問身邊的那些美女,你作為一個大美女是什么感覺???”
哈哈,我也很好奇,那些大美女會怎樣回答小安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