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旭
清末民初,糅合了科幻和奇幻的幻想小說曾是一個波瀾壯闊的文類,但之后不斷式微,經(jīng)歷五四運動那段“感時憂國”的時期,“高度寫實主義”占據(jù)主流,幻想小說則降為頗受輕視的不入流文類。隨著“金、古、梁、溫”為代表的港臺武俠小說興起,二十一世紀以來大陸網(wǎng)絡奇幻、玄幻小說勃發(fā),更兼有劉慈欣、韓松為主力的科幻作品被國際認可,幻想類文體似乎再度繁盛。然而,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始終橫架在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之間?!拜p盈”是幻想小說的羽翼,但反過來又成了桎梏,阻礙其對文學和人性本可以做出的深刻思索。
事實上,超自然力量為烏托邦想象提供可能性,也是另一種記憶/現(xiàn)實存在的隱喻方式。正如卡爾維諾所說:“文學是一種生存功能,是尋求輕松,是對生活重負的反作用力。”因此,我希望通過寫作實踐創(chuàng)作將想象力最大化的奇幻小說或“Uchronia”,啟發(fā)議題思考,以尋求小說在“輕盈”和“厚重”之間的平衡,打破文類界限,探索嚴肅和通俗文學共存之道。
與Utopia(烏托邦)——即“想象的空間”這一概念不同,Uchronia指“想象或架空的時間段”,西方魔幻小說如《魔戒》、《冰與火之歌》當然是代表類型之一,另外Merry England(構想中的介于中世紀和工業(yè)革命之間的英格蘭社會,飽含懷舊意味)是另一類史詩的例子。如果說科幻是對未來的預構,那么我以為,奇幻更多是對過去審美的重現(xiàn),就像Merry England好比英版的“桃花源”。當然,有人會問“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樣具超自然元素的作品是否算幻想文學,在這不做學術上的具體討論。相反,打破流派的劃分和類別,正是我嘗試的意義。
舉例來說,我曾寫過一則短篇《美麗世界的孤兒》,講述小鮫人的故事?!皽婧T旅髦橛袦I”,鮫人就是美人魚,這里我用了常見設定:人首魚尾,墜淚成珠。主角想上岸游歷遠方,通過做一種痛苦萬分的手術分開尾翼化生雙腿。當她進入人類社會,卻體會到不適應新環(huán)境的苦痛。鮫族體質(zhì)柔弱,熱愛藝術,但陸地弱肉強食,物欲橫流。她被迫將自己包上外殼,像戰(zhàn)士一樣去生活,但心底仍存留對海水的依戀。為尋找安處她回歸海洋,可這時又無法融入從未上岸的、淳樸的同族,不可避免用人類復雜的思維去揣測鮫人。海底不再溫暖也不再是歸宿,她再度陷入迷失。
通過這流浪在兩個族群間的“孤兒”,顯見對個體身份認同的叩問。其實,從海洋到陸地又復歸海洋、在身份認同中迷茫的形象,與我們這些從內(nèi)地到香港、深陷身份迷局的“漂”們,有何不同呢?一旦進行地域移動,環(huán)境變化,必然沾染上多元多面象的觀念,而且這種轉變是不可逆的。哪怕有一天再回故鄉(xiāng),你不是原來那個你,故鄉(xiāng)也不是原來那個故鄉(xiāng)了。你是誰?你是哪里人?我們不斷的離開,每一個目標都不是最終的目標。最終,我對“我”的定義要靠自己來定義。
最近通過跟隨劉劍梅老師學習“女性烏托邦”這一母題,我被啟發(fā)創(chuàng)作新版“女性烏托邦”的奇幻小說,同樣以鮫人為主角。普通設定中鮫族生無性別之分,成年后為愛人而變性。但這個故事里有所不同,我想寫TA們保持雌雄不辨,何時擁有男性或女性氣質(zhì)/是攻是受可自主決定(或couple雙方協(xié)商)。此時TA們擁有真正的Gender & Sexual Fluidity(性別流動性),至于生育一事可由其他方式解決(這是奇幻/科幻小說天馬行空的優(yōu)勢)。通過這樣后現(xiàn)代、后結構的設定,希望打破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本質(zhì)主義桎梏,打破以性別為藍本的世界,重建新型倫理,尋求真正多元、平等而自由的“性別烏托邦”。
幻想文學并不遙遠也不虛幻,反而它正與人世間的七情六欲息息相關。托爾金曾在表述創(chuàng)作觀的演講結尾提到:All tales may come true, at least, redeem Man as like and as unlike the forms we know.(所有的童話故事都會變成現(xiàn)實,或者至少,能拯救人類,以他們想到或想不到的方式。)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想用相似的一句話想結束我的分享:All dreams may come into reality, at least, comfort our heart as like and as unlike the forms we know.(所有的幻想都會成真,或者至少,能安慰我們的心靈,以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某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