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畢業(yè)時,我在鄭州找了一份工作,工資不高,勉強糊口,再加上住在市郊,去市區(qū)又遠又堵,所以即使是周末也往往是窩在屋里,雖然偶爾也有朋友招呼,但考慮到囊中羞澀,也多是能推就推。那年年末,朋友從南方回來約我們相聚,雖然我十分樂意去,但那時候正處在等工資的尷尬的時候,又覺得自己一年多來一事無成,實在狼狽,所以便推托說今天要下雪,去市區(qū)十分不方便。但朋友似乎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是公司年會抽到了某餐飲店的消費券,不用白不用,我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應說去。
我本以為大家即使不至于抱頭痛哭,也至少會追憶感慨一番,誰知道聚會索然無味,大家都各有苦衷,但出于自尊又都不愿輕易吐露,只好都一瓶又一瓶地灌自己酒喝。
離開時已將近夜晚十點,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夾雪。我住得比較偏僻,所以要先乘地鐵到終點站,再換乘一輛夜班公交車。出了地鐵口,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了下來。公交車的起點站稀稀拉拉地站著一些人,他們可能是加班剛下班的,也可能是聚會剛結(jié)束的,有的撐著傘,有的戴著帽子,還有的,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淋著雪,比如我旁邊的這個。這個青年西裝革履,背著一個與西裝不太協(xié)調(diào)的雙肩包,腳下卷起的西褲褲管和白襪子有些刺眼,他微微地佝僂著身子,瑟瑟發(fā)抖。我將傘往他那邊歪了歪,他有所察覺,略帶緊張地笑了笑,小聲地說了聲謝謝。
沒多久,車來了,他向我點點頭示意讓我先上。我上車后坐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的單人座上。他走向了我同側(cè)的最后一排,也就是我后面。借著余光,我看見他側(cè)著身子開始放下他的褲管并小心地朝下扯,輕輕地抹平,然后又掏出紙巾仔細地擦拭皮鞋上的泥水。也許他明天還得上班,這應該是他珍愛的一套衣服。果然,從他不停地用微信語音聯(lián)系業(yè)務里我聽出來他是做保險銷售的,明天還要上班,待會兒還要在某一站叫一個人上來。
車駛出五六站,上來了一個時尚的女孩子,她穿得“美麗凍人”,一臉不快地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后面的青年趕緊迎了上去,不停地說著“冷不冷啊”“累不累啊”“我今天又做成了幾單”。女孩子顯得很煩躁,終于,她爆發(fā)了:“你到底跟不跟我結(jié)婚?”青年趕緊嘻嘻哈哈地安慰:“你看著年紀可小哩,急啥啊?!?/p>
“小?我看著???我過了年都二十七了!你們男的拖得起,我們女的能行嗎?今天那XX的孩子都會叫我阿姨了!我們縣有什么不好?總比你們村強得多吧?留在那兒不行嗎?我父母想讓我離他們近一些,他們要求你大富大貴了嗎,要求你買房買車了嗎?”
“他們沒要求買房買車?他們沒這要求我早去你家提親了!”
“那還不是你非要留在北上廣他們才說那樣的氣話!我每天都在承受著家里給我的壓力,親戚們老是嚼舌根,我媽在我面前哭著讓我跟你分手,我爸都快跟我翻臉了!你給我點安全感好不好?”女孩子說著說著有了哭腔。
車廂里偶有幾個人回頭,我想他們也是和我一樣,并不是對爭吵的內(nèi)容感到新鮮,而是驚異于有人不顧體面在公共場合急于爭執(zhí)。
“我這不是沒去北上廣留在省內(nèi)了嗎?今年我的業(yè)績不錯,也許明年我就能買房了!”
“回我們縣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在這里待著了!我爸媽就我一個閨女啊,他們離不開我,我也不能離開他們!我們縣城的房子比這便宜得多,人比這兒少,環(huán)境也好……”
青年長嘆了一口氣:“你要我一輩子待在那個小縣城嗎?你讓我以后的生活死在二十七歲嗎?”
之后是一段漫長的沉默,與此同時,車上的擴音器里傳來電臺播放的一首歌曲——《都市夜歸人》——“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夢/夢醒后/或者才見溫暖的曙光”。
魯迅先生說過:“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我不知道是青年在做夢還是那個女孩子在做夢,是他們叫醒了我,還是我該去叫醒他們?
到站了,我跳下了車,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車已經(jīng)越駛越遠,漸漸消失在被風雪染得灰白的遠方??墒?,那遠方到底是家,還是無邊的曠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