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漢的學(xué)名叫張國賢。小鎮(zhèn)上知道他學(xué)名的不多,只知道他的綽號叫“缺耙齒”或“釘耙”。張老漢的學(xué)名,只有三寡婦和“六指”記得比較清楚。
“六指”比較愛搬弄是非。下午或黃昏時分,電影院門口聚了許多閑散人吹牛。小鎮(zhèn)的電象棋攤影院,房子是老舊的,電影院門口,還有些垃圾,連幾棵綠化樹都臟兮兮的。但人們不怕臟,
短篇小說 木祥依然站在臺階下或坐在水泥墩上南“杠”天神北“杠”土地??吹饺硕?,“六指”便成了人來瘋,還不斷地?fù)]著他的手掌。人們都朝他的手掌看。大拇指上還生著一個小指頭,揮動起來十分滑稽。“六指”才不顧忌自己多生了個指頭呢,還有意識地向空中揮一揮,故意惹人發(fā)笑。揮著“六指”,他大聲說:本來,張國賢與三寡婦是很好的一對。
坐在水泥墩上的姜國有挪了挪頭上的棉帽說:是啊,一個死了老婆,一個死了老倌。
呵咂咂,站在臺階上的胡占軍忙不迭地感嘆
了一下,又忙用右手指按住鼻子,吹了一下鼻涕
才補(bǔ)充說,三寡婦當(dāng)年可是很風(fēng)騷的哦!
“六指”聽得有些不耐煩了,表現(xiàn)得很有見地的樣子,又揮了揮長著六指的手掌說:為什么?你們不知道那張老漢還嫌棄三寡婦作風(fēng)有問題呢!
“六指”的話音剛落,一伙人都感嘆起來:是啊,三寡婦那些年可是有些姿色哦……
現(xiàn)在,張老漢 60出頭,門牙都掉了三顆。這三顆門牙掉得比較怪,不是挨著一起掉,而是隔一顆掉一顆。小鎮(zhèn)上的人取外號挺形象的,張老漢張開嘴,牙齒缺一顆好一顆,像是村子里人挖糞的釘耙?!叭卑引X”或“釘耙”這個綽號也就叫開了。
綽號取得形象,但張老漢脾氣怪,小鎮(zhèn)上的人不敢當(dāng)面叫他“缺耙齒”或“釘耙”,而是叫他張師傅。張老漢聽了,嘴上“哼哼”應(yīng)付著,心里卻罵道:當(dāng)面張師傅,背地里“缺耙齒”或“釘耙”!他媽的都不是好人!
每天,蹬著三輪車去象棋攤,張老漢要經(jīng)過三寡婦的香火店。三寡婦 50剛出頭,丈夫死得早,思想比較悲觀,神色淡淡的。三寡婦開始還是很樂觀的個人,后來感覺百事不順,便有些信佛,專賣香火,壽衣,陰幣。坐在香火店里,遠(yuǎn)遠(yuǎn)見張老漢路過,便打招呼道:張國賢,這么早啊。
張老漢癟癟嘴,邊蹬三輪車邊說:要吃飯撒 ——三寡婦就不好再說話了。感覺張老漢也是心情不太好。
街上就感到冷清起來。張老漢的三輪車也緩了下來,轉(zhuǎn)念又說:也不早啰,太陽都竹竿高了 ……
其實,小鎮(zhèn)上的人叫張國賢張師傅還是有原因的,擺象棋攤以前,他在鎮(zhèn)五金廠打過鐵,后來會閹雞和配狗,還干過炸爆米花的營生,是小鎮(zhèn)上的手藝人,叫他張師傅恰如其分。只不過,現(xiàn)在張老漢老了,其他手藝都不是強(qiáng)項了,主要是以擺象棋攤為主要營生了。
這天,張老漢去擺象棋攤快到中午了,小鎮(zhèn)低矮的房子和潮濕的街道都照到了太陽。蹬著三輪車,感到身上暖和了,張老漢心情漸漸爽朗起來。
轉(zhuǎn)眼又到了三寡婦的香火店。香火店的門卻關(guān)著。張老漢突然感到有些不適應(yīng),每天都有人叫張國賢,今天沒人叫,意外地感到失落。
但只能往前走。突然就有想唱歌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心里就罵自己:日你媽,唱個啥?像“六指”那樣從五金廠退休你就唱,擺個象棋攤唱個球!這樣罵著自己,張老漢心情又好了,好像挨罵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于是情不自禁地癟著老嘴,開始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張老漢的嘴皮比較薄,嘴皮薄了,就容易起皺,這一唱,那嘴便像是個皺大棗。
“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邊唱邊蹬三輪車,興致蠻高的樣子。張老漢個子不高,左腳使勁,身子就往左晃,右腳使勁,身子就往右搖。左右搖晃著,張老漢隨著蹬車的節(jié)奏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就只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象棋,擺象棋的小方桌,顧客坐的小凳子以及那臺老式的米花機(jī)都放在三輪車上,“稀里嘩啦”跟著響。腳不停地蹬,鏈條“咯咯吱吱”地響,車上的東西也“咣當(dāng)”響著。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 ......
張老漢的門牙不齊,“缺耙齒”嘛,說話唱歌都不關(guān)風(fēng)了,唱歌的時候,唱詞咬不明,不注意就流出口水來。他一吸氣就把流出的口水又吸進(jìn)去了,吸進(jìn)去以后又唱。又從頭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他唱的歌詞咬不清楚,但人們可以從他哼的曲調(diào)里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都往他那邊看看。
人們看到他的三輪車上還掛著一塊纖維板,纖維板上還用紅油漆寫著一段廣告詞呢:本人兼營:爆米花,閹雞,配狗(正宗國產(chǎn)哈巴狗種)。有人說哈巴狗是國外的種,張老漢偏不信那個邪,說自己的哈巴狗是國產(chǎn)貨。管他是國產(chǎn)貨還是外國的種,小鎮(zhèn)人家的小母狗發(fā)情了,就主動的拉著到張老漢家去配種。他們都不愿意讓自己家的小母狗在街道上自由交配,一是好像讓那些流浪狗占了便宜,二是怕自己家的狗后代不純,品種不好。狗瘦還羞主子呢,何況是品種不純,更會讓主人難堪。于是都說,張老漢的哈巴狗真的是國產(chǎn)貨呢。到處都在抵制日貨,怕外面的流浪狗是日本進(jìn)來的,那不成了賣國賊了!小鎮(zhèn)上的人都有樸素的愛國主義精神呢。
張老漢閹雞、配狗是要收錢的。不收錢不行啊,要生活嘛。張老漢老了,如果不是年輕氣盛從五金廠退職出來,現(xiàn)在也像“六指”那樣拿著社保工資享清福了。拿不到社保工資,也靠不住兒女撫養(yǎng),也不喜歡向政府伸手。張老漢說,我自力更生,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張老漢說話看似文不對題,小鎮(zhèn)上的人卻是一聽就明白了,知道他說的是“文革”時的特殊術(shù)語。由于這個情況,除了擺象棋攤,張老漢還閹雞配狗和炸爆米花。
張老漢做其他營生倒還順當(dāng),就有一次,他為配狗的事和大兒子張大寶干了一架。張大寶說得也好像在理,狗瘦都羞主子呢,你在家里配狗,讓我們兒女如何做人。我大小也是個老板!
兒子張大寶是個包工頭,做建筑,帶著農(nóng)民工修房子筑公路,每天開著車到處跑,不是招投標(biāo)找工程就是監(jiān)工,下車時手提一個黑色的公文包,頭發(fā)梳得油亮油亮的。依鎮(zhèn)上人的說法,蒼蠅落在他頭上都要拄拐棍呢。
那天,張大寶提著公文包進(jìn)了家門,左手夾著公文包,右手還習(xí)慣地捋一捋光亮整齊的頭發(fā)。捋著頭發(fā)進(jìn)了門,張大寶看到那條哈巴狗正爬在一條母狗背上做那營生,旁邊還有幾個人也在看。張大寶看到張老漢還用木棍在哈巴狗背上打了幾下呢。來配狗的人說:不要打不要打!
張老漢說,我只是輕輕打嚇唬一下它,打它才會使勁呢。
張老漢這一打,那狗真的越發(fā)賣力。配狗的主人就高興了,看那使勁樣,何愁小狗不懷孕呢。張老漢從配狗的主人的表情,看得出人家喜歡呢。于是就自負(fù),他覺得,沒有社保,依靠自己奮斗,要做一番事業(yè),也能在小鎮(zhèn)上有點名氣。他想,360行,行行出狀元。于是癟了一下嘴唇,吸溜了一下口水,又想唱“妹妹大膽地往前走”。
張大寶見狀卻是真生氣了,二話不說用腳一蹬想把交配的小狗蹬開??稍趺匆驳挪婚_了,公狗一跑把母狗也拽著跑,或者說根本拽不動。張老漢看到兒子的舉動真生氣了,罵道:狗 X一把鎖!你管得寬了吧,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張大寶眼睛都?xì)饩G了,頭發(fā)也不捋了,把門甩上走了。真的也就不管張老漢了。
走就走吧,張老漢不信邪,他要“自力更生,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白粤Ω?,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是張老漢當(dāng)年常常看到的標(biāo)語,寫在墻上,掛在嘴上呢。有了這個座右銘,張老漢這輩子始終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從五金廠離職出來,拿不到社保金,他誰也不怨,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dān)。今天,他的精神狀態(tài)依然很好,人們又看到他癟了一下嘴,吸溜了一下口水,吸溜了一下還皺了一下鼻子。
張老漢雙手扶著三輪車手柄,騰不出手來揩鼻涕。鼻涕口水都得往里吸,吸了又開始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他腳下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噼噼啪啪”地響著,響著響著就到小鎮(zhèn)的電影院門口了?!爸铩币宦晞x車響,屁股一歪,腳一翹就下車了。電影院前有個小廣場,這時,已經(jīng)有一些賣瓜子賣水果以及賣燒烤的把攤擺好了,攤點上面搭了彩條布的棚子。
張老漢往那些攤點張望了一會,把車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取了下來,放在了電影院前的一棵老柳樹下。放下東西,抬頭望了望。天藍(lán)得很呢,像塊深藍(lán)色的緞子,陽光耀眼,刺得張老漢“撲哧”打了個大噴嚏。他趕緊雙手握住嘴唇,鼻涕口水還是出來了。牙齒不要也打出來了吧!張老漢暗自擔(dān)心,嘴里那幾顆牙齒還有用的呢,人活著就要吃飯啊。人要是不吃飯就好了,不吃飯就不用苦了,不用閹雞配狗擺象棋攤了。這樣想著,張老漢都為自己的天真笑了。笑笑又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像身邊這棵老柳樹了。張老漢每天都在這棵老柳樹下擺攤,覺得自己也像這樹,枝條一點也不茂盛了,頂著幾片黃色的葉子,光禿禿的。張老漢這時才發(fā)現(xiàn)老柳樹上歪歪斜斜的釘著兩塊牌子,上面寫著兩行紅顏色的文字,但字跡有點模糊不清了。仔細(xì)看,一塊上寫的是“此地不準(zhǔn)擺攤設(shè)點”,一塊上寫的是“嚴(yán)禁在此倒垃圾”。張老漢朝地上吐了一灘口水,用右手的兩個指頭壓住鼻孔,吹了一下鼻涕,又在樹上的“嚴(yán)禁在此倒垃圾”那塊牌子上揩了一下手,順手摸了一下下巴。這時,風(fēng)卻是來了。
一陣風(fēng)吹來,張老漢頭腦清醒了一些,他覺得自己今天怎么這樣磨磨蹭蹭的,不但唱歌,還東默西想的,這些都不能當(dāng)飯吃啊。于是就忙著擺象棋攤。象棋攤就是兩張小方桌子,樣子有點像農(nóng)家吃飯用的小餐桌。兩張小餐桌都是棗紅的顏色,顯得古樸、穩(wěn)沉、經(jīng)久耐用。桌面上用紅油漆畫著很規(guī)矩的楚河漢界,雜亂地擺了些硬木雕成的象棋子粒。棋子兒顏色斑駁,有點不衛(wèi)生,什么手都摸,小孩的口水,老人的鼻涕,反正什么東西都可能沾上過,又被無數(shù)雙手無數(shù)次撫摸,抹去了不干凈的東西,子粒也就越來越光滑了。張老漢從布口袋里倒出象棋子的時候,看到一顆子兒被摔成了兩瓣。張老漢生氣地想,都怪那個“六指”,一只手上長了六個指頭,棋藝臭得很,下棋卻是愛摔子兒,要不是上好的子粒,早就被他摔破了。沒有辦法,嘆了口氣,從衣袋里拿出一卷黑色的電膠布?!八弧钡匾宦曧懀合乱粭l黑色的膠布,再把摔壞了的子粒合了起來,用膠布粘上。粘好了,張老漢覺得包扎起來的象棋子粒像個傷兵,既痛苦,又無可奈何,呆立在棋子堆里面……
唉,到時候換一副新的。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一些,張老漢抬起了頭。一抬頭,心里又是一陣冰涼。他看到小兒子二狗已經(jīng)坐在了不遠(yuǎn)處的服裝店門口。服裝店離象棋攤不遠(yuǎn),是三寡婦的二姑娘英子開的。服裝店門口有一個模特,女模特長發(fā)飄飄,高聳著乳房。英子正往模特的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圍巾是棗紅的,雖然是化纖合成的,但質(zhì)地很好,柔軟而飄逸。圍好圍巾,英子便見到張老漢了。順口喊了一聲“張伯”,于是就轉(zhuǎn)身了。英子的服裝店與張老漢比鄰,但關(guān)系冷淡。都因為是張老漢與母親三寡婦的原因。
英子記得,在自己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主動追求張老漢。小鎮(zhèn)上,孤男寡女不多。張老漢的老伴去世時才 40多歲。英子的父親去世時,母親 40都還不到。鎮(zhèn)上許多人都主動做媒。三寡婦也主動出擊。
做媒的對張老漢說:你與三寡婦,真是絕配!
那時候,張老漢的牙還沒掉呢,他抬起了頭,眼睛望著沒有邊緣的遠(yuǎn)方,思量半晌,說道:絕配就是不能配!
做媒的有些驚訝:什么?三寡婦一表人才,
還配不過你!
張老漢淡淡地說道:我們兩個是絕配。你們沒有看到我們兩個都帶著個拖兜?
人們這才想起來,三寡婦帶著女兒英子,張老漢帶著個沒成人的二狗……
模特脖子上的圍巾隨風(fēng)輕輕飄蕩著,飄拂在小兒子二狗的頭上……
張老漢看到呆呆地坐在英子的服裝店前的二狗,隱隱地覺得自己對不起服裝店前的那兩個人。
二狗不到?jīng)]有錢的時候不會來,張老漢知道,二狗是毒癮發(fā)了。二狗什么時候吸上毒的,張老漢實在是記不清了。大概是初中的時候吧,那時候,張老漢把二狗送到寄宿制中學(xué)里讀書,自己忙著擺象棋攤,忙著幫人閹雞配狗,忙著爆米花,就把二狗給放松了。然而,二狗卻是吸上毒品了。不知不覺中,二狗一天天瘦下去,老師和公安局的找到家里來了,張老漢才覺得有些對不起老伴。二狗是老伴最心疼的兒子。
張老漢想,老伴你死了倒是清靜了。十多年前,老伴死于喉癌。張老漢與妻子是患難夫妻,經(jīng)歷了“大躍進(jìn)”、“人民公社”和三年困難時期。在艱難的日子里,老伴和他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吃了上頓沒下頓,更沒有吃過好的,多數(shù)時候是食不果腹。然而,改革開放了,生活條件好了一些,老伴卻得了喉癌,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上天真是做得太絕。老伴死的時候,不要說是吃東西,話都不能說了,呼吸都感到困難了。什么也吃不下,卻死不掉。鄉(xiāng)親們看著她活著太可憐了,便對張老漢說:張師傅,你問一下,她可有什么放心不下,死不瞑目呢。
張老漢爬在老伴的床前問道:二狗家媽,你想吃點什么?我研磨來喂你。
老伴眼噙著淚水,抖抖索索伸出手來,用大拇指與二拇指比劃了一下。
張老漢便對人說:她想吃人參。
鄉(xiāng)親們說:趕快去買人參!
張老漢爬起來,跑到了醫(yī)藥店里買了一節(jié)人參,用碗研磨成水,用湯匙慢慢喂了進(jìn)去。
人參喂進(jìn)去了,但老伴還是不閉眼睛。
鄉(xiāng)親們說:張師傅你再問她一下,不閉眼睛,可能她還有什么牽掛的。
于是,張老漢又爬到老伴床前,低聲問道:二狗家媽,你放心走吧!
老伴仍然不閉眼睛,眼里噙著淚水。
鄉(xiāng)親們又催促張老漢,看來她真還有牽掛,還要問。
張老漢怕是自己牙齒掉了說話不關(guān)風(fēng),老伴聽不清自己說什么,便癟了一下嘴,吸了一下口水,一字一頓地說道:二狗家媽二狗家媽,你還有什么牽掛的?告訴我!
老伴點了點頭,又從被子里拿出手來,把手在床邊比劃了兩下。
張老漢說道:我明白了,你是掛著小兒子呢。
老伴點了點頭,又比劃了一下。張老漢轉(zhuǎn)過頭來,含著淚花對鄉(xiāng)親們說:她是讓我一定要把小兒子撫養(yǎng)成人,為他娶一個媳婦呢……
二狗媳婦沒有娶上,卻是吸上毒了。張老漢表面上趾高氣昂,內(nèi)心卻非常的悲觀。
張老漢何嘗不想給二狗娶媳婦。本來,他想先給兒子找個媳婦結(jié)婚,到時候有媳婦管,自己也就了了一件心事。然而,二狗對姑娘不感興趣。張老漢給二狗說了好多次王家的姑娘劉家的孫女,二狗都只是笑笑,不表態(tài)。張老漢覺得奇怪,自己到二狗這個年齡,對姑娘家喜歡得很呢,什么毒品都沒有姑娘好。然而,二狗卻是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就是吸毒。一個晚上,張老漢把二狗喊到自己的房間,和自己一起睡在床上。晚上,夜深了,張老漢用腳指勾了勾二狗的小雞雞,一勾,他的心都涼了一大節(jié)。二狗那東西,軟綿綿的。一次,張老漢喝了點酒,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家二狗可能沒有后了。
一起喝酒的問道:何以見得。
張老漢說:晚上,那么溫暖的被子,小雞雞都硬不起來么……
想到這些,張老漢心里從來沒有過的悲涼。他覺得自己最對不起老伴的,就是這件事 ……
張老漢神色暗淡地掉過了頭。他不想再看二狗了。他只想快點迎來顧客,掙點錢把二狗打發(fā)走了。吸毒就吸毒吧,吸了這么多年,戒了幾次都沒有戒掉。姑娘不愛,老婆不娶,就只吸毒,沒有毒品就要自殺就要上吊,或者去偷人家的東西。張老漢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在小鎮(zhèn)上做害群之馬,他寧愿先掙錢讓兒子吸毒,然后再想其他辦法。這樣想著,張老漢喝了口茶水。從前,張老漢喝茶水用的是一個搪瓷缸子,后來又改用玻璃罐頭瓶,現(xiàn)在用的是鋼化杯。他的鋼化杯里常有半瓶茶葉,茶水全是濃濃的像中草藥熬成的藥汁,一般人見了都有點畏懼又有點羨慕……喝著茶水,張老漢心里罵著,日他媽,怎么一個下棋的人也沒有。從心里這樣罵著,還沒罵結(jié)束呢,就看到第一個顧客來了。然而,看到這個顧客,張老漢就有些氣餒了。
原來是“六指”來了。
“六指”名叫劉華章,是象棋攤的???。張老漢看到“六指”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意,雙手焐在袖子里,走一步聳一下肩,像是要把那件勞保衣服往上抬一抬。張老漢沒有理“六指”,在心里罵了一聲:狗日的“六指”。
張老漢只在心里罵,“六指”當(dāng)然不知道,似笑非笑地喊了聲:張……師。
張老漢以為“六指”要問他飯吃了沒有,想回答他說:我吃不吃飯有你卵相干!可是,“六指”沒有問他吃了沒有,而是說道:
來一盤!
說完又聳了一下肩,抬了一下身上的勞保服,“嘻嘻”笑了一下。
看那樣子,看了精神狀態(tài),“六指”明顯比張老漢有著優(yōu)越感?!傲浮辈荒軟]有優(yōu)越感,他與張老漢從前都是小鎮(zhèn)上五金廠的工人,一起打過鐵,打鐵的時候,時不時就要來一盤棋??上А傲浮北葟埨蠞h福氣好。張老漢脾氣怪,嫌棄在五金廠打鐵沒出息,還受廠長的氣,約“六指”退職出來自己干。“六指”膽小,說再苦再受氣也是沾點“公”的保險。于是,張老漢獨自一人出來闖蕩了。結(jié)果呢,張老漢閹雞配狗炸爆米花什么都干過,最后什么也沒有混出來?!傲浮钡胶?,剛進(jìn) 60就拿著社保,不管兒女兒女也不管他,是小鎮(zhèn)上的自由“游民”。
拿到社保工資,“六指”喜歡穿五金廠發(fā)的勞動布做的勞保服和戴鴨舌工人帽。勞保服的上衣口袋上,還有 006三個紅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呢,那是當(dāng)年五金廠給“六指”的編號。
哈哈!退休干部!
“六指”本來是退休工人,他偏說自己是退休干部。閑來無事,“六指”沒有其他愛好,就喜歡來一盤象棋?!傲浮毕孪笃遄钕矚g來張老漢的象棋攤,穿著勞保服和戴鴨舌工人帽,時不時還用六指彈一下 006幾個阿拉伯字。
張老漢覺得“六指”是故意與他作對。所以,“六指”來了,張老漢繼續(xù)擺弄著自己的象棋攤,不理。他把象棋子反復(fù)撥弄著。
“六指”加大聲說:來一盤!張老漢說:怎么來?“六指”伸出了一個巴掌。張老漢說:五塊還是六塊。一個巴掌,常人應(yīng)該是五塊。在張老漢的象棋攤,下贏一盤棋要付五元錢。但“六指”的一個巴掌是六個指頭,算五還是算六?張老漢怕“六指”到時候又賴賬。
就為一巴掌是五還是六,張老漢曾和“六指”打過架。那一次,“六指”也是伸出了一個巴掌。結(jié)果“六指”輸?!傲浮北愀督o張老漢五元錢。張老漢吸了一下鼻子,癟著嘴說:再拿一元。“六指”聳了聳肩,嘻嘻一笑說:想錢想瘋
了吧!張老漢說:先是怎么說的?!“六指”說:一巴掌??!張老漢說:伸出你的小手手。
“六指”把手伸出來。手伸出來就縮不回去了,這時他才想起自己是六個指頭。旁邊看棋的人都哄笑起來。“六指”覺得自己是“退休干部”,輸了棋,還要遭到張老漢這種自由職業(yè)者奚落,心里不高興。抬頭看,張老漢癟著嘴,一臉恥笑,于是,一氣之下?lián)破鹆俗雷优缘男“宓?。張老漢不信邪,冷笑著說:有本事打下來。
“六指”本來只想嚇唬一下張老漢,沒想到張老漢逼著自己打下來?!傲浮逼饩髲?qiáng),一氣之下就打了下去。
張老漢慌忙用手擋住,那小板凳打在了手上,手上血流不止。
張老漢看到手上的血,馬上撈起一條長板凳,猛朝“六指”打下去。“六指”急忙避讓,長板凳還是打在了肩膀上,這肩膀,到現(xiàn)在還抬不起來……
“六指”想起了那件事,下意識地聳了聳肩膀,“嘻嘻”一笑,五塊搞定!說完打了一個響指。
于是就坐下了。
抖了抖勞保服,“六指”想先走。張老漢說:講規(guī)矩,紅先黑后。是的,紅先黑后。是旁邊人在說話了。象棋攤旁邊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站了好些觀棋的人了。張老漢抬頭一看,沈培華,冷時超,李文明,郭建光幾個老棋友都來了。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看棋人,都想看“西洋鏡”呢。
張老漢說:觀棋不言!張老漢下棋,不準(zhǔn)任何人說話。旁邊的人就不作聲了。有的人悄悄地笑著。笑什么笑!張老漢抬頭呵責(zé)起笑的人說。張老漢下棋,也不準(zhǔn)人笑。旁邊的人又趕快收住了笑,專心看棋了。張老漢這才走棋??雌宓娜颂啵c“六指”的這盤棋,張老漢想穩(wěn)重一點,把“象”拿在手里,在空中繞了一圈,揮手“拍”一聲響,先飛了象。
“六指”嘻嘻笑了一下,聳了聳肩膀,來了個先發(fā)制人,支了當(dāng)頭炮,再想跳屏風(fēng)馬,想來“夾馬當(dāng)頭”,讓張老漢措手不及。
看棋盤上的陣勢,“六指”明顯占上風(fēng)。旁邊看棋的,都不敢作聲,象棋攤靜悄悄的,氣勢顯得緊張。張老漢一看勢頭不對,吸了吸鼻子,用手掌揩了一下老癟嘴,放慢了下棋的速度。張老漢馬上想到改變進(jìn)攻方式。他想硬拼。在象棋攤上,張老漢是老江湖,看勢頭不對就兌子。贏錢是目的,贏不到錢最好是不出錢。所以,兌子是張老漢的絕招。
張老漢抬手用炮打了“六指”的馬。“六指”用車吃了張老漢的炮。張老漢便出車與“六指”兌?!傲浮蔽恍Γ缓脙?。張老漢回馬,“六指”的車也不在了。
三下兩下,車馬炮都兌完了。只剩下卒子和士象了,看你狗日的怎么贏!張老漢笑了起來,一笑,嘴里真像個“釘耙”。旁邊的人看到張老漢嘴里的“缺耙齒”,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次,張老漢沒有呵責(zé)旁邊人笑,他以為人們是笑自己兌子的高招。張老漢實指望“六指”就此打住,靠一邊去,誰也贏不了,和局。
抬起鋼化杯,喝茶,準(zhǔn)備換人。然而,“六指”不走。
“六指”說:走!
“六指”分明是要與張老漢過不去。
張老漢本來不想下,但不下就得付錢,只能繼續(xù)。
“六指”心里有氣。來象棋攤前,原本準(zhǔn)備了兩招怪棋,沒想到被張老漢靠兌子把陣腳打亂了。昨天晚上,“六指”看了一晚上的棋書,他本想是來一局“夾馬當(dāng)頭”“側(cè)面虎”,沒想到才開局就被張老漢把兩匹馬給用炮打掉了。眼看沒希望了,“六指”想磨張老漢的時間和意志,靠張老漢的急性子,或許能取勝。不能贏,也出一下張老漢的洋相。
把“戰(zhàn)略方針”想好了,“六指”就把士象支起來。
張老漢卻放緩了棋步。他又用鋼化杯喝茶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喝茶,眼睛卻留意著二狗。二狗還坐在英子的服裝店門口。張老漢看到英子走出來,把模特的圍巾捋了捋,然后對二狗說:你抽支煙吧。
二狗就真地點了支香煙。煙霧在服裝店門口繚繞。
張老漢的眼睛也模糊起來。
然而,棋卻不能不走。張老漢就卒子先過河。張老漢向前推著卒子,他這次不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了,而是用小鎮(zhèn)方言夾著普通話念叨道: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每念叨一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就把卒子往前推一步。張老漢的卒子,就是那個剛才被摔成兩瓣的子粒。張老漢握著自己用電膠布粘起來的卒子,手心有些發(fā)燙,想到自己就是顆卒子,受傷的卒子,心情沮喪到極點。但張老漢馬上鎮(zhèn)定了情緒。他想起了《紅高粱》的主題歌,“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張老漢覺得自己只能往前走,不能輸。然而,張老漢的動作卻是明顯地變形了,內(nèi)心的激動,表現(xiàn)在了行動上。手有些微微地顫抖。
張老漢抬起鋼化杯來,喝一口苦茶,想掩蓋自己的傷感。他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與“六指”磨時間。推著那顆帶傷的卒子往前走,他癟著嘴,陰陽怪氣地念叨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一邊把卒子往河對岸送。
同時,他不相信“六指”的兩個卒子能贏,磨就磨吧。張老漢想,自己也有兩個卒子呢。但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卒子,有一個是“傷兵”。
就在這個念頭出現(xiàn)的一瞬間,也就在張老漢的這個帶傷的卒子過河的一剎那,局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當(dāng)張老漢吆喝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假裝很有氣勢地把那顆帶傷的卒子推過河的時候,“啪”地一聲響,那卒子剛過河就被六指的一個“歪象”給飛了。張老漢只顧掩蓋悲傷,只顧假裝高興,只顧“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沒有看到六指趁機(jī)飛了一個歪象。
張老漢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說不定“六指”能贏。
張老漢說:算和棋吧。
“六指”說:怎么能說和,還沒完呢?
張老漢說:你能贏?!
“六指”說:不能贏?我贏了你能翻番?
說完,“六指”把手掌在空中翻了兩翻。
看到“六指”的手掌,六個指頭十分顯眼滑稽,象棋攤旁的人都哄笑起來。
張老漢癟著嘴。明明知道可能會輸,但張老漢不服輸。他揩了一下鼻子和嘴巴,癟著嘴說:翻番就翻番!
“六指”還有兩個卒子,一步步推進(jìn)。張老漢穩(wěn)住情緒,他要用自己的一個士,果斷地破掉一個卒子。沒想到“六指”利用老王控制,不讓張老漢撐士,“六指”的卒子終于進(jìn)心了。
典型的卒子定心!“六指”說著,得意忘形地笑。
“嘻嘻”“哈哈”“嗬嗬”。
象棋攤邊,看棋的人越來越多,也跟著哄笑起來。
張老漢一臉的尷尬與無奈,心里有氣,發(fā)不出來,心里的火,燃起來又被澆滅。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然而,張老漢始終是張老漢,他馬上穩(wěn)定了情緒,他要想辦法把這輸?shù)舻奈逶X賴掉!他不能讓“六指”輕松拿到自己的五元錢!
“嘻嘻”“哈哈”“嗬嗬”。
哄笑的人越來越多,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張老漢突然站起身來,他想把怒火移到看棋人的身上??雌宓娜艘豢葱蝿莶粚Γ逍β曣┤欢?。象棋攤悄然無聲。
張老漢卻高聲罵道:笑!笑你媽!
罵完,張老漢推翻了象棋桌子。象棋子撒了一地。
誰都不作聲,任張老漢罵人,任他推桌子。沒有人理他,張老漢真正感到了孤獨與無奈,像一個泄氣的皮球。張老漢癟著嘴說:不下了,算你贏。
“六指”聳了聳肩膀,勞保服一抬一抬的,又用六指扶了扶鴨舌帽,說:付錢。
張老漢說:錢?火鉗!
張老漢不想付錢。自己的象棋呢,陪你下就不錯了,付錢!
“六指”這才明白了張老漢的真實用意,“六指”也不是省油的燈,抓住張老漢:付錢,翻番!
張老漢被抓住了領(lǐng)子,一氣之下抄起了凳子。他想一板凳打下去,打死個狗日的“六指”。張老漢想,打死狗日的“六指”,讓人民政府槍斃自己。張老漢想,打死“六指”,自己罪有應(yīng)得。
張老漢抄起凳子,正想往“六指”頭上砸的時候,他看到了二狗。
二狗依然坐在英子的服裝店門口,那個女模特脖子上的圍巾,輕輕地飄拂在他的頭上,臉上,額頭上。他好像是在想入非非,對于象棋攤邊發(fā)生的事,他視若罔聞。張老漢看到英子給二狗拿了一支煙,用火機(jī)打燃,給他點上了。二狗吐了一口煙霧,身子也東倒西歪,搖搖擺擺好像是坐在了搖籃里……
張老漢的手好像突然卡住了,手里的凳子慢慢放下來。張老漢突然想到自己不能死,他一定要掙錢,讓二狗犯癮的時候不受罪。打死了“六指”,自己解脫了,可能對“六指”也是一種解脫。然而,二狗卻不能解脫。二狗沒有錢買毒品,二狗毒癮來時那難過的樣子,張老漢死了也不會閉眼睛……
板凳慢慢掉到了地上。
張老漢的變化,象棋攤邊的人都感到吃驚,都往服裝店門口看去?!傲浮钡纛^一看,他看到英子走出了服裝店,把搖搖晃晃的二狗扶了起來……
“六指”慢慢地松開了手。
象棋攤邊的老柳樹,葉片沙沙掉下來,掉到了張老漢的頭上,也掉到了象棋攤邊人們的頭上。象棋攤邊,一片沉默,沉默的人們,慢慢地散了,他們緩緩地走向巷子深處。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