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那日去東莞,恰逢北京大雪,一點半的飛機,一直等到六點半才起飛。所以東莞之路阻且長,比去德國還長,幾乎花了十個小時。逢到這種時候,常有新聞發(fā)生,有人要占領跑道,有人砸航空公司的柜臺,照例行政拘留。在拘留室里,一個人有十五天的時間冷靜思考,也不知他會不會想到,一個勞心者(坐飛機的通常是)為什么在飛機晚點時就會突然變成勞力者,大肆使用他的身體。這可能涉及集體心理學,一個人身處一個情緒激昂的群體,多半會干出事后獨自后悔的事;或者是幽閉恐懼癥,我們本來就特別害怕獨處,中國人現(xiàn)在大概只有睡著了才能自己和自己在一起,現(xiàn)在卻被扔在一個周圍全是陌生人的封閉環(huán)境里。當然,我們知道天氣不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辦法呢?但正是這種娘要嫁人的局面能讓一個孩子瘋掉,這使我們意識到生活中有些東西是我們完全控制不了的,是失控的,這時航空公司再擺出一張冷漠的呆臉,那么它就成了我們發(fā)泄無名怒火的對象。
現(xiàn)在,窗外大雪,但三點的飛機都飛了,你還被關在飛機里,當然,你是個有修養(yǎng)的人,你不會咆哮和施暴,你知道,急也沒用,問也沒人告訴你,想了想只好睡覺,睡醒了看小說。那天我看完了一本小說,很薄,名叫《長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9月版)。長崎是日本的城市,但這書是法國作家埃里克·法伊寫的。很小的一個故事,在長崎真實地發(fā)生過,被日本的報紙報道過。講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在氣象臺上班,獨自住在一所房子里。這個獨居的男子回了家總感覺不對勁,比如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果汁被人喝過,明明記得沒喝啊。于是就在面包、奶酪上做個記號,結果發(fā)現(xiàn)還真是有人吃了。于是他就在屋子里裝上了攝像頭和監(jiān)視器,每天上班的時候,一邊看老天爺?shù)哪樕?,放行或者阻止飛機,一邊看著他空曠的廚房和臥室。終于有一天看到有一個女人在他的房間里。趕緊報警,這個女人被抓起來了。原來是女人失業(yè)了,沒有工作和居所,長崎的社會治安大概比較好,一般是不鎖門的,女人在街上轉來轉去,發(fā)現(xiàn)男人是獨身,于是進去了,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個房間是客房,從來不用??头坷镉幸粋€很大的壁櫥,上下兩層,于是這個女人就在這個壁櫥里和男人共同生活,當然,男人不知道。這件事到此為止,都是社會新聞,還不是文學。如果我們看報紙,這些信息完全夠了。但是小說家還要往下寫。首先寫這個男的,他把女人送到了警察局,審了判了,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回了家站在那間客房里,看著女人住過的壁櫥,看著看著男人爬了進去,躺在里面……然后,法伊放下這個男人,寫這個女人。這個小說比較短,四五萬字,最后大概用了三千多字來寫這個女人。女人給男人寫了一封信,解釋了她為何要住在這個壁櫥里。隨著這個女人的敘述,我們逐步知道了一些我們在社會新聞的層面上永遠不會看到的事情,原來這所房子正是女人童年時住過的房子,在這所房子里,她經歷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失去,失去了父親母親,由此開始了在社會中的一系列失去。作為一個失敗者,她后來參加了日本赤軍,赤軍是日本上世紀七十年代激進的左翼組織,但是后來赤軍也失敗了。這個一無所有的女人,有一天她重新回到這里,看見了這所房子,于是進去了,她就躺在那里。
任何小說的復述都是很乏味的,現(xiàn)在復述這個小說是因為我覺得它可能與飛機晚點后的社會新聞有些關系。這個小說探討的是,人可能永遠不知道他的房子里、生命里是否有那么一個壁櫥。比如那個男人,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竟然和另一個人有著那么密切的關系,原來不是別人闖進他的家,而是他住在別人家里。小說的名字為什么叫《長崎》?因為長崎幾百年來就是日本的一個通商口岸,幕府時代奉行鎖國政策,外國人去日本只能住在長崎,相當于1840年前的廣州,所以那里到現(xiàn)在中國人還特別多。小說在談到這段歷史時寫到:“長崎很長時期一直就像日本這個大公寓盡頭的一個壁櫥,這個公寓擁有一長溜四個主要房間:北海道、本洲、四國和九洲;而帝國在這長達二百五十年的歷史時期,可以說就這樣假裝不知道?!彼?,這個小說是從歷史到個人生活,探討我們的“不知道”,我們是否知道我們生命中、心靈里的“壁櫥”?我們是否知道我們身體里哪一個自己不知的壁櫥里藏著什么,在比如飛機晚點時它就會跳出來,嚇大家一跳也讓自己后悔?人和社會如何在勘探中擴展和深化他的自我意識?這些也正是文學要探索的問題。
忽然想起,去年莫言去領諾貝爾獎,全民圍觀,閑著也是閑著,總要找個話題爭論一下,比如他要不要穿燕尾服。有一次,一群人坐在那兒,大家都說,不該燕尾,該穿民族服裝。問我的意見,我說我沒意見,不過我請在座的先生們注意:你們此時穿的都是西裝。大家面面相覷,這個時候,一個壁櫥敞開了,這個壁櫥里掛著西裝。我們穿著西裝,慷慨激昂地維護民族服裝,我們真的“不知道”自己穿著什么呢,這身衣裳此時是不存在的。
——終于起飛,平安降落。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