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政治智慧當(dāng)然不是一片光明,關(guān)于統(tǒng)治者如何對待老百姓,老子有一個似乎讓我們不能容忍的思想,那就是愚民。他說: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意思是,古代善于治國的人,不是教百姓聰明,而是讓百姓愚蠢。如今的百姓之所以難以治理,就是因為他們有太多的智謀心機。因此用智謀去治理國家,是國家的災(zāi)難,不用智謀去治理國家,是國家的幸福。
這就是后來被我們嚴(yán)厲批判的“愚民政策?!?/p>
愚民政策確實影響惡劣,秦代暴政,秦始皇和他的丞相李斯“焚書坑儒”,大搞思想統(tǒng)治和文化專制,就被漢代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賈誼稱為“愚黔首”,也就是愚弄老百姓。(“黔首”從戰(zhàn)國到秦代、特別是秦代,都是老百姓的代稱。)而“愚黔首”顯然就是發(fā)揮了老子的思想。當(dāng)然,專制統(tǒng)治者愚弄老百姓是自以為得計,愚民政策不可能真正長久有效地維護殘暴的專制統(tǒng)治。賈誼寫《過秦論》總結(jié)秦代短命的教訓(xùn),說得非常明白:“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
百姓盡管地位低賤,但不可侮辱;盡管看似愚蠢。但不可欺壓。從古到今,和老百姓對立的人,或遲或早,肯定要被百姓推翻。
愚蠢其實就是淳樸自然,沒有算計之心
但回過頭來,我們再揣摩一下老子的話,他的意思好像和秦始皇、李斯的做法還不是一回事。他說“以智治國國之賊”,那么是誰以智治國呢,顯然不能是老百姓,而只能是統(tǒng)治者。他要求統(tǒng)治者不要以智治國,也就是說,統(tǒng)治者也應(yīng)該愚蠢些。他不僅愚民,還要愚官,他的政策不僅是愚民政策,還是愚官政策。
這里插一句,老子所有的政治主張,都不僅僅是針對老百姓,同時也針對統(tǒng)治者,甚至主要是針對統(tǒng)治者。例如他說:
我無事,
而民自富。
我無欲,
而民自樸。
我不擾民,百姓自然就富起來;我沒有貪欲,百姓自然就樸實無爭。
談到愚的要求,老子是要求國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從帝王到百姓都變得很愚蠢,認(rèn)為這樣國家就太平了,理想社會就實現(xiàn)了。
這個說起來很好笑,其實正好符合老子的一貫思想。
因為老子不僅要愚民、愚官,他是連自己也要一起愚進去。例如他不無欣賞地自我評價:“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已,而我獨頑似鄙。”
我真是愚人的心腸??!世人都明明白白,唯獨我糊里糊涂;世人都精明得很,唯獨我傻傻乎乎;世人都很有作為,唯獨我愚蠢而笨拙。
老子甚至認(rèn)為自己“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就是說渾渾沌沌,像一個初生的嬰兒。
馮友蘭在談到所謂大智若愚時指出:“圣人的‘愚是大智,不是孩子和普通人的‘愚。后一類的‘愚是自然的產(chǎn)物,而圣人的‘愚則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7/17/qkimagesxsgxxsgx201609xsgx20160902-2-l.jpg"/>
老子說的愚蠢其實就是淳樸自然,沒有算計之心,是一種精神境界。老子認(rèn)為社會之所以黑暗,政治之所以敗壞,統(tǒng)治者之所以貪婪殘暴,老百姓之所以悲慘無助,都是文明惹的禍,都是由于隨著文明的進步,人太聰明了,于是耍心眼,玩陰謀,天天互相算計,互相爭奪,互相坑害,互相殘殺。用他的話說,叫作“智慧出,有大偽”,人越聰明越虛偽。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是大家都輸,大家都過不下去。只有回到淳樸自然的狀態(tài),才能結(jié)束這種人間悲劇。因此,老子把回到自然淳樸狀態(tài)的所謂愚蠢叫作大智若愚。認(rèn)為這種愚蠢才是大智慧,而現(xiàn)在人們互相盤算的所謂智慧不過是小聰明,到頭來一定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就像《紅樓夢》里說王熙鳳,“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p>
關(guān)于老子的所謂“愚民政策”,徐復(fù)觀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老子自己以‘愚人為理想的生活境界,……當(dāng)然也以此為人民的理想生活境界。他的愚民,正是把修之于自身的德,推之于人民;這正是他視人民如自己,決沒含有半絲半毫輕視人民的意思。”
大智若愚,是老子主張的意識形態(tài),遵循這個意識形態(tài),才能實現(xiàn)無為而治。那么怎樣才是大家都很愚蠢,也就是都很自然純樸的理想社會呢?
老子提出了無為而治的意識形態(tài),還設(shè)計了無為而治的政治模式,那就是小國寡民,也就是主張小政府、小社會乃至小國家,下面就是他的著名的政治設(shè)計:“小國寡民,……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翻譯出來就是:國土不大百姓不多,國家就應(yīng)該是這種規(guī)模。使百姓回到結(jié)繩記事的遠古時代。大家都能享受甜美的飲食,美觀的衣服,舒適的居所,歡樂的習(xí)俗。鄰國之間,人們互相都能看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互相都能聽得到,但百姓從生到死,都不會互相來往。
莊子還拼命反對“機事”,什么叫“機事”?機事就是機械之事。說子貢有一天來到漢水邊,看見一位老漢打水澆菜。這位老漢抱著個大壇子,沿著隧道進到井里,用這個大壇子淘上水來,又抱著它到菜地里,嘩嘩地澆灌,看著十分費力,效率又低。子貢就對他說,有一種機械,用它來打水澆地,既省力,效率又高。老漢立刻接過來說:“我知道你說的那個機械,它利用杠桿原理,一頭綁著石頭,一頭吊著水桶,這邊一壓,那邊水就上來了,十分省力。它的名字叫桔槔。”
老漢說:我的老師早就告訴過我,“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p>
你搞這個機械,必定要經(jīng)過一番算計,這就是機事。算計要用心來算計,于是又有了機心。人一有了機心,也就是算計之心,就喪失了純潔的天性,這就叫“純白不備”。純潔的天性喪失了,你就心神不寧,這就叫“神生不定”,心神不寧,就違背了自然的大道了。
最后老漢說 :“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我哪里是不知道用這個桔槔來打水更省力,效率也更高。但是它造成的后果更可怕。由于研究這種東西,大家都來算計,大家就都喪失了自然純樸的天性,罪惡的時代就開始了。因此,我實在是恥于使用這種東西呀!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自然純樸,看似愚蠢,但是大家都活得很透明,不設(shè)防,幸福快樂,因此這個愚蠢實在是大智慧。文明誕生,人看似聰明了,但是有了這個所謂聰明,也就有了互相算計,于是煩惱、痛苦、沖突、罪惡全都來了,結(jié)果是人人從此就不再快樂,這樣看來,這個聰明實在不值得提倡。因此老子才說:“大智若愚?!?/p>
后來蘇東坡就寫詞很自豪地宣稱:“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p>
誰能像我蘇東坡,老白毛了,還絲毫沒有算計人的心機!
但是,老子提倡的自然純樸的理想社會,他的小國寡民的政治設(shè)計不是很容易實現(xiàn)。母系氏族社會的生產(chǎn)力低下得可憐,人們在大自然面前非常脆弱。歷史總是不斷前進,人民群眾有不斷增長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
想當(dāng)年,美洲的印第安人很淳樸,澳大利亞的土著很原始,非洲的黑人很自然,結(jié)果差點被白人殖民者滅了種。特別在今天這個時代,全球化洶涌澎湃,高科技突飛猛進,市場競爭空前激烈。這是一個只看實力,不看情面,看情面,情面也得圍著實力轉(zhuǎn)的時代。
但是,老子對自然淳樸和諧境界的憧憬是否毫無意義呢?
不是的。我們可以說老子的憧憬在政治上是空想,甚至很幼稚,但他對于人生境界的探求卻總能夠發(fā)人深省。馮友蘭先生說老子的小國寡民表面上是在描繪一種社會狀態(tài),實際上是在談一種精神境界。我同意這個看法。我甚至可以說,老子是借談?wù)蝸碚勅松?,他的政治智慧通向人生智慧,下期就來談老子的人生智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