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排除洗澡所引出的寓意,真正要洗一次澡,需要水!
而六盤山下農(nóng)村老家的語庫里,沒有“洗澡”這個詞匯。
少雨缺水,是我們的常態(tài)生活。幾十年里,年長的老人們堅持找水直至終老。瓦窯坪是曾經(jīng)生產(chǎn)磚瓦時存放原料的地方,一處蓄水的澇壩如果沒有雨水,就一直干涸著,甚至連野草都不愿意在里面扎根生長。由此我揣測,瓦窯之所以被廢棄,必然與缺水有關。有一年,生產(chǎn)隊隊長召集了幾位富有經(jīng)驗的年老者,商量打井大事,他們熟悉村莊里的每一寸土地,經(jīng)過再次勘察,在星空初上時分,他們端一碗水出去,倒在了瓦窯坪蓄水壩附近的土窩里。如果,如果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這里尚有積水,證明這里水位淺,或許可以打出水來。十分幸運,日頭升起,土窩兒里還很潮濕,希望使他們掛滿皺紋的臉上舒展了許多。
半夜里,人間沉睡,聲音藏匿,很少有人聽見幾串腳步匆匆踏過。這幾位老人手里持了香裱,端了茶水,悄悄來到土窩兒那里,焚香奠茶,三跪九叩,完成了祈求龍王出水的基本儀式。第二天,幾位青壯年開始在這里施工打井。
井越打越深,土起來越潮濕。十四五丈后,沙土終于露面,但它們被擠成團,也滴不出幾點水來。先是虛掩了井口,人們期盼奇跡出現(xiàn),最后,為了安全又把它填實。歲月會抹平一切記憶中的東西,誰還能記起那個地方有過一眼不出水的井呢。
沒有“洗澡”這個詞匯,不等于沒有這個概念。
春播夏收時節(jié),院落尚在晨霧包裹之中,后院的公雞還丟著盹兒,我們非常熟悉的“天明鳥”就站在院外的樹枝間叫了起來,那一串響鈴般的聲音,除了喚醒,還說明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勞力們都得趕緊起來,按頭天晚上廣播里的安排出工。當太陽濕漉漉地從東山趴上來時,孩子們才走在上學的路上,而大人們的額頭已經(jīng)灑滿了汗水。日頭兒越來越毒,汗水越流越多。有經(jīng)驗的莊稼人用衣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拒絕燒烤的同時,防止身體內的水分流失。山上的風是細的,聽不見,卻有力道。山上的塵土是細的,看不見,卻無處不在。它們無孔不入,就像一對精誠合作的弟兄,由細風悄無聲息地塵土送進人們的身上。人們散工回家,出過汗的身體上像是包了一層黏糊糊的漿。
大人們說:“抹一把吧”。抹一把,意思是說洗一下身體,相當于洗一次澡。
“抹一把”其實相當簡單,不過是在盆子里倒上水,在毛巾上打上“洋堿”擦把臉,擦臉的同時將毛巾從頭上劃過,也算是洗了個頭。如果有條件,順便把上身也擦一下。
我親眼所見,母親上工前,會進入廚房,給洋瓷臉盆里盛上些涼水,放在屋前的臺階上然后出門。這是多么好有天氣啊,正如我們作文里經(jīng)常描述的那樣,“萬里天空無云,艷陽高照”。有高溫烤曬,中午或者傍晚散工回家,盆子里的水溫度正好。它,就可以供大人們抹一把。
盆里的水是不會浪費的,如果不是太臟,會擺在院子里,從田野回來的人都會不同程度地撈上幾把。那半盆水,如果沉淀到天亮,盆底會有一層厚厚的泥。
節(jié)約用水的原因還是缺水。村莊里打不出水井,生活用水全靠泉水。泉水,對,泉水。在外人聽來,能飲用上清冽甘美的泉水那可是人間幸福,但在我的村莊卻不是。村莊的南邊,一條自然和雨水沖刷形成的大溝,由南而北直插村莊腹地。溝深約四五丈,一條約一米寬的道路幾乎豎立著穿到溝底。南邊,是隊里的所有牲畜們的飲用水源地,四眼露天的泉水上經(jīng)常漂浮著樹葉樹枝。中午女人們要去這里洗衣服。靠近村莊,一眼泉水搭了棚子,它是村莊幾百人的生活用水源。去溝里挑一擔水,至少得二十分鐘時間,但這不是問題,問題是泉水經(jīng)常隨季節(jié)而干涸,有時,早上去得遲了,就連泥糊湯也挑不回來。
一樣的地理環(huán)境,卻有不一樣的造化??邕^溝,是另外一個人口不多的村莊,也是我們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偶爾一次,我和堂弟沒有從路上經(jīng)過,而是從那條溝底穿過,不經(jīng)意間,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莊的泉水,這是多好的一眼泉水呀,頂棚搭建得規(guī)規(guī)矩矩,水口還用青磚砌了。我們趴到泉口張望,水泛著青光,散布著水氣,干凈得沒有一點雜質,并且,滿當當?shù)乜煲饕缌顺鰜怼拇_流溢了出來,在它的旁邊的雜草里,就有一個隱藏著的流溢渠。這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傍晚散學回家后,我和堂弟拿了兩只桶,提了一根抬水棍,悄悄朝那個泉眼處走去。
水是奢侈的。如果遇星期天或者放假在家,母親上工時,少不了吩咐我們:“好好看著家?!奔依锬苡惺裁矗坎贿^是半袋面,不過是兩桶水。青黃不接時,常有乞討者敲響木門,我們不敢開門迎接那些熟悉而又悲愴的面孔,只有母親在家時,才敢打開大門。乞討者討要吃的,也要喝的。一天中午,有一位老漢敲門,我開門后,母親叫送給他半個糜面饃饃,但他不要。我很奇怪,疑惑間,母親從廚房里出來,端過去一碗涼水給他,他竟然一飲而盡,疲憊的雙眼里充滿了感激之情。母親說,水值錢呢。我是明白的,在村莊,流傳著一句話,“一碗油換不來一碗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大人們肯定想痛痛快快地洗一下澡,但緊張的生產(chǎn)勞動給予他們的機會不多,有限的資源給予他們的希望也不多。但孩子們有。
炎夏與初秋,雷雨多發(fā)。片刻之間,山上的水流進村莊,村莊再把它們排到溝里。自然界也懂得互助,雨水給村莊洗澡后,村莊所有的物質煥然一新。雨過天晴之后,我們會相約同伴們去溝里,或者到村莊任何一個可以蓄水的排水渠邊。我們用帶來的鐵锨就近取土,很快架起一道土楞,把雨水閘起來。然后脫掉鞋子和褲子,跳到水里打鬧。雨水十分冰涼,大人們再三強調容易得病,但為了快樂我們會忘記叮嚀。這種打鬧,我們不知道會洗去腿上和腳上的污垢,只是圖一時的愉快罷了。
真正意義上的洗澡,小些的孩子得跟著大哥哥們去。他們不會在雨后洗澡,而是在天氣晴朗的中午到村南的溝里去。溝里的流水雖然不大,卻清澈了許多,他們會用鐵锨就著地勢把水截起來,耐心地等待著流水積滿小壩。然后,仍然是等待,等待小壩里的水被太陽曬熱,再三兩下脫掉本來為數(shù)不多的衣服下水。大哥哥們不像我們小孩子打鬧,他們在水里泡著,有時會狗刨似的游動幾下,有時會仰躺著而不沉下去。我們這些小孩子十分羨慕,在征得他們同意后,終于也能下水。我下水后,比我長七歲的大哥把我攬在懷里,從我頭上開始,把水澆遍全身,搓遍全身。據(jù)說,像這樣洗上一回,等于動物蛻掉一層皮,人就長大幾分。
在艱難條件下,沒有誰不會感謝這份大自然的饋贈。
只是,孩子們也罷,大人們也罷,從來不把這種行為叫“洗澡”,習慣上,我們把它叫“耍水”。想起來,與柔軟的水嬉戲,多了份溫暖,多了份親切,多了份舊時光的綿長。
而在村莊,老人們說,“人這一輩子,其實只洗過兩次身”。
起初,我真的不懂其中道理,后來,慢慢地明白了過來。
凌晨,一聲啼哭音樂般劃過,星光跳躍,夜幔褪去。太陽升起時,整個村莊都知道年前村莊新娶來的媳婦兒生產(chǎn)了。這個名字叫“秀”的女人,臉膛上風雪咬噬后留下的紅色疤痕十分清晰,她身體壯實,一個人能扛起二百斤的麻袋。就在昨天,還挺著肚子,和平時一樣參加勞動呢,說生就生了,并且生得十分順利。聽說,赤腳醫(yī)生趕到時,她已經(jīng)經(jīng)村莊的老接生婆之手,把一切處理得妥妥當當。村莊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接生婆看著出生的,接生婆最有資格炫耀自己的成果。她驕傲地說,秀兒這娃身體好,羊水足啊。
“羊水足啊”,仿佛有回音一般。
羊水,是村莊的人們生命里的第一次洗浴,它是母親給予的。
那么,還有一次,應該是人對他人懷著感恩和祈禱所給予的。
村莊里,輩分最高的是七爺,我們見他喊七爺,大人們見了他稱七爸(伯)。七爺年齡最長,他不用去上工,他的兩個兒子就是村莊的好勞力。他喜歡靠在院門口看學生放學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學生娃娃喜歡看他笑瞇瞇的眼睛和下巴上的一撮白胡須。他喜歡下雨落雪的日子里,閑在家里的人們到他家里來熬罐罐茶,還拿出本來不多的糜面饃饃招呼大家。過年,那是整個村莊最為歡娛的日子,“有錢沒錢,割二兩肉過年”,好多人家還要舍盡一年的辛勞,蒸些白面饅頭,家境更好些的還炸些油餅兒。這些美食其實不是供自家人享受的,更多的用來招呼一年才能見上一面的親戚們。七爺是受過更多苦的人,他不愿意就著油餅子吃炒肉菜,覺得那就是將福享過了頭。時至今日,“油餅子下肉,享受到頭”,仍然是村莊里關于節(jié)約的經(jīng)典語錄。
又是幾聲哭,散射到村莊的黑夜,狗叫了,人喊了,急促地腳步聲一串接著一串。睡在土炕上的人都知道,這幾聲哭泣相當于信號發(fā)射,是七爺?shù)淖优嬖V大家七爺去世了,需要人們前來幫助料理后事。這是村莊幾百年流傳下來的習慣。
為辭世者穿上老衣前,村莊里的德高望重者與孝子們要共同完成一道禮俗:凈身。一只花邊白瓷大碗洗得干干凈凈,擺放在土炕的一側,孝子打開一瓶珍藏多年的燒酒,倒進大碗里——若是沒有酒,只能用凈水代替。瞬間,昏暗的室內酒香籠罩,大千世界混混沌沌。再取出一團沒有使用過的棉花,放進碗里,任由燒酒浸透,然后,年長者拿出棉花,從頭開始,一直到腿根處,為七爺擦拭一遍。儀式莊重而神秘,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口里念念有詞,但明白肯定是讓七爺留下了人間污垢,洗盡了生活煩憂。最后為他穿好衣服,好了,您老人家干干凈凈地上路吧。
后來,我的父親去世,我們用酒為他做最后的洗浴時,突然覺得這也是他以身體和人間糧食做最后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