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白玉蘭
在春天里我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北方的天氣依然還冷,窮人
依然很多,可白玉蘭仍然會綻放
這些高出俗世的花,就在
被我們弄翻了的垃圾箱周圍
——穿環(huán)衛(wèi)服的白玉蘭
在努力清掃著早市過后的狼藉
她的男人死于肺癌
她的口罩、帽子有一種徹骨的白
電腦旁的白玉蘭是一位詩人
在寫一篇虛飾的公文
她的頸椎疼痛,嗓子發(fā)癢
眼干澀,患著一場春天的感冒
夜總會的白玉蘭
剛剛睡醒,這些從鄉(xiāng)下
來此尋夢的女孩子,在涼臺翻曬著
白云的內(nèi)衣和裙子,看得出
她們很累,不時用手捂住呵欠
或深處的秘密。醫(yī)院里的白玉蘭
迎接著不斷涌來的病人
越來越壯的城市啊,為什么會有
那么多的病痛和無奈
我還寫到:這些只有天堂才配的花
有種讓人虛脫的美,不安的美
她們依然還在人間受苦
有一天,在街角,我親眼看到
一群肥豬的男人把她包圍了
并肆意攀折、戲弄,我大喝一聲
跳將過去,然后就暈了
我的鼻子、嘴角和額頭上流著血
天旋地轉(zhuǎn)中,白玉蘭加速了飄落
自白書
我只能是一輛生銹的自行車
零件最少的那一種
在一條小路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到天黑
然后再走出漫天的星光
只能是滿地撕碎的詩稿
風(fēng)一吹,它們就飛揚起來
做著輕蔑的鬼臉
只能是一朵開得不舒坦的雛菊
散發(fā)著前世的苦香
讓一只蟋蟀的夢開始不安
只能是一頭被空投到城市的草驢
被亂跑的鋼鐵
和巨大的樓群嚇壞了
四處亂撞,驚恐地叫喊
嘴里噴吐著白氣和白沫
多少年了,我只能偷偷練習(xí)飛翔
并尋找失傳的秘籍
我的翅膀已經(jīng)早早生成
卻只能折疊起來藏在夢里
在夜晚向月亮悄悄舒展
我是個膽小的孩子
我不敢去看流水,不敢看
在水里的那張蒼老的容顏
我一出生就是老的,陌生的
已經(jīng)無法讓你將我認領(lǐng)
我彈著琵琶在人間獨自游蕩
我是你夢的眼角悄悄流出的淚水
捉迷藏
有一次跟小伙伴們在村頭玩捉迷藏
我藏在了一個賣甕人的甕里
被他的馬車拉出了好久
直到天黑了發(fā)現(xiàn)沒人來找
才從甕里鉆出來。等我回到了村子
小伙伴們早已經(jīng)散了
我失望地回到了家里
偌大的院子已經(jīng)被月光灌滿了
正從院墻的裂口處往外冒溢
除了陰影處婆娑的鬼魂
家里空無一人
我看見掛在墻上的農(nóng)具已經(jīng)朽壞
墻根長出了許多陌生的雜草
梨樹的果子被麻雀
啄得剩下了孔洞
老鼠們正大膽地從糧倉里拖著糧食
我嚇壞了,打開一扇扇的屋門
急切地喊著父親和母親
我的聲音讓屋子里虛弱的家什
東倒西歪——我想他們
肯定是出去找我了
一條溝一條溝地找,一個草垛
一個草垛地找,一口井一口井地找
一條小路一條小路地找
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找
咬牙切齒地找
我順著他們沿途貼下的尋人啟事
去找他們,卻怎么也找不到
——我懷疑他們已經(jīng)找到月亮上去了
他們在月亮上著急地看著我
屁股著火的樣子,卻再也下不來了
一條小路
記得在二十年前夏天的一個傍晚
有個叫黑蛋的孩子在北平原上
捉螞蚱,捕麻雀,挖田鼠
或是為家養(yǎng)的老黃牛割嫩草
或者在為朽壞的彈弓
尋找一個合適的樹杈兒
——總之,他回去的時辰確實有些晚了
北平原似乎把那些大人
都藏到箱子柜子里去了
不知深淺的溝坎開始飄出了鬼火
這個孩子是確實有些害怕了呀
便捂著耳朵和頭
不顧踐踏青禾的禁忌
大聲哭喊著跑回家去
后來,這一溜凌亂腳印
就像磁石樣吸引著眾多的眼睛
要知道,在北平原,累散了架子的人們
挨到天黑是半步也不愛多挪動了啊
現(xiàn)在,它荒廢了
一條野蒺藜的溝壕
一條狼樣蹲著,豎有——
“禁止通行,內(nèi)有地槍”的木牌
但今晚我還想從此再走一番
因為這是通向村莊和娘的唯一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