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樵
小說難做,不是難在編好一個故事,而是難在好故事后面的立意。這個立意是小說的社會立場,是作家的人生態(tài)度,是讀者的人性期待。所以說,小說的高下優(yōu)劣往往就取決于作家在紛紜世相中的發(fā)現(xiàn)與判斷的能力。
趙宏興的小說顯然沒有他的散文詩有更廣泛的影響力,讀《伙?!分埃业拈喿x目標并不奢侈,覺得趙宏興能把一個故事講圓,再有那么一點意思,就很不容易了。連夜讀完《伙?!泛?,意外驚喜讓我久久不能入眠,無計可施時,就躺在暗無天日的床上,想這篇小說讀后的文字究竟用什么題目好。后半夜馬路上杳無人煙,巨大的寂寞和孤獨中,我突然想到,這座城市以及這篇小說,都是靠人支撐起來,沒有人,城市和小說將同時失去意義,于是黑暗中的題目出現(xiàn)了:《伙牛,還是伙人》。
這部小說的題目叫《伙?!?,但還有一個關(guān)鍵詞應該叫“伙人”?!昂匣锏呐!憋@然沒有“合伙的人”重要,這部小說故事層面是寫“合伙的?!保鴮嶋H上作家所要洞穿和解剖的是“合伙的人”,“?!笔菫椤叭恕狈盏?,小說同樣講究“以人為本”,這一小時的核心價值從開篇的第一行文字就必須流露出來。
小說的背景是三十多年前中國鄉(xiāng)村的“分田到戶”,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有三個,父親、小叔、老文圣,三家共用一頭集體瓜分過來的牛,叫“小趴角”。三個男人的一臺戲比三個女人的一臺戲更有戲劇性,也更有味道。味道在小說中比戲劇性更難制造,這個味道是趙宏興體驗、發(fā)現(xiàn)并挖掘出來的。
先說《伙?!返奈兜馈_@部小說中的鄉(xiāng)村正由“大集體”走向“單干”,“單干”就是“私有化”,而“私有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集體主義”溫情脈脈的假象。人性的善與惡、真與偽,在“個人利益”合理化、合法化、道德化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痘锱!芬浴胺痔锏綉簟睘榍腥朦c,讓三個男人的人性在利益的舞臺上得到充分表演。物質(zhì)對人心的腐蝕,私欲對人性的扭曲,利益對倫理的顛覆是“私有化”時代無法逃避的精神困境和道德災難,這就是趙宏興所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實真相和小說味道。
這種味道貫串在小說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演繹中,表現(xiàn)在父親“伙?!钡暮匣锶诵∈遄优c老文圣兩個人物身上。尤其是小叔,在利益面前,兄弟反目,親情崩潰,他對母親施暴,逼著父親交出喂牛的豆子,設陰招將父親一腳踢出“伙?!标嚑I,而這一切的理由是因為父親孩子多、負擔重、生活窮,親情和倫理在利益的面前不堪一擊,老文圣雖沒有小叔那般人性霉變,但他在半推半就中成為小叔欺負和傷害父親的幫兇,這是一個在利益面前不愿面對或者也無力堅守底線的人物,很獨特。
趙宏興不愿將生活撕得太碎、太爛,也不愿讓讀者對人性過于絕望,所以父親在小說中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這是一個隱忍、克己、寬容、善良的形象,是一個成功而動人的形象,他受夠了委屈甚至是侮辱,但他還是以自己的道義和擔當支撐起了家庭,也支撐起了不滅的人性光輝。尤其是小叔家的牛耕不動田地后,父親主動為忘恩負義的小叔家耕地,他以自己的善意和善心回報著小叔的陰損與自私,也在拯救著小叔淪陷下沉的靈魂。這個鄉(xiāng)村小知識分子是精神廢墟上的一抹亮色,是燭照人性黑暗中的火把。趙宏興《伙牛》中這三個人物,角色不同、功能不同,價值指向也不同,是屬于在差異性中塑造成功的人物。用一句當今時髦的話來概括這三個人物:接地氣。
重要的是,這三個人物揭示出了小說的精神指向,即“伙人比伙牛更加重要”。先伙人,而后才是伙牛。
《伙?!费永m(xù)了趙宏興詩意的敘事能力和語言特質(zhì),小說寫背景風貌、鄉(xiāng)村人物不僅有質(zhì)感、造型感、畫面感,同時寫出了詩意和詩性,如:
從崗上的高處瞭望,稻子熟透了,一畦畦的稻田,柔軟而金黃,村莊掩映在綠樹叢中,不留一絲痕跡。
風在樹冠里擰來擰去,像洗滌衣服的婦人的手,要從中擰出多余的水來。
河面平靜,經(jīng)過一天陽光的照射,散發(fā)著氤氳的水汽,陽光在水面上跳動著,像在跳方格子游戲的小女孩的腳,輕巧快捷。
一頭老牛在悠閑地吃草,它黑黝黝的皮毛上,還粘著黃黃的一塊泥巴,使人感到生活的艱辛。
趙宏興的這部小說細節(jié)寫得很準確,也很到位,比如父親吃小趴角肉時的嘔吐、小叔和老文圣逼父親拿豆子、父親抽煙等細節(jié)都極具穿透力。小說中牛的形象寫得細膩、傳神、逼真,讓人有與牛同行的感覺。
趙宏興小說中“善惡有報”的傳統(tǒng)價值觀滿足了讀者對日?;赖聜惱淼恼J同和期待。心術(shù)不正的小叔和老文圣兩頭牛連遭橫死,而淳樸善良的父親雖受夠了委屈,卻最終學會了耕地、種地,并跟從魁合伙擁有了自己的耕?!袄虾陉簟?。趙宏興的小說寫得溫和而善良,小說最后讓小叔買回了“鐵?!?,無情無義的小叔從此有了新的希望和未來。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時代在小說中即將結(jié)束,但小說的意義并沒有結(jié)束?!瓣襞!焙汀拌F?!痹谑浪缀屠婷媲皼]有高低,有高低的是駕馭“牯?!迸c“鐵牛”的人心和人性。
趙宏興的小說能力在這部小說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的敘事感覺更是被發(fā)揮到了一個高度,而其對人性豐富性和復雜性的解剖與揭示,證明他的小說思考與探索正在走向縱深。從這部小說出發(fā),假以時日,趙宏興會帶給我們新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