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達
1
從來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用達斡爾話和誰交流過,沒有那樣的記憶,關(guān)于那些話像一串串燈籠花似的從我嘴里魚貫而出。
媽媽說,我小的時候還是可以張開十個手指頭用民族話數(shù)數(shù)的。隨著一個一個數(shù)字從我嘴里排著隊走出來,我的一根一根手指依次向手心聚攏,數(shù)到十的時候,我的兩個小手便握成兩個拳頭,就像我費力地從母體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
要說這世上有什么能在自己的手心留住,除了人類的溫度,也就只有自己無形的靈魂了,我是這樣猜測的,否則為什么我們出生的時候都緊握著雙手?有人說是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握緊拳頭堅強地面對生活的艱辛,可我總覺得是因為我們都攥著自己的靈魂降生。人的溫度和靈魂一樣,都不是松開手就消失的東西。
我這雙手心也有過很多過客,泥巴、清水、貓咪在夏天掉的毛、玩具娃娃、一只兔子的黑耳朵、爸爸齒間流淌出的告別、媽媽的溫暖,當然還有幼兒園老師教授的母語的音節(jié)。
媽媽說,那個時候我每天晚上躺在炕上臨睡之前,把被子整齊地拉到胸口,意味著準備就緒,然后手指和嘴巴就開始動起來,我只能從一數(shù)到十,有些是兩聲音節(jié),有些是三聲的,數(shù)到十的時候會突然把兩臂振起,音量加大,好像在宣布一個工程的告結(jié)。媽媽不大明白我為什么每天例行公事地在被窩里進行這項“作業(yè)”,而不是在其它任何時候,現(xiàn)在想來應該源于老師的一句囑咐,她多半是說:回家后可以利用睡前的時間練習一下哦。但我是個直腸子、實惠人,把老師的這句囑咐當做命令一樣執(zhí)行了。
十好像是一個三聲的音節(ji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2
以前從不知道聽到一種語言可以產(chǎn)生一種生理反應,應該是從幾年前開始,當那些話從表姐夫的嘴里利利索索地蹦跶出來時,就像一個小小的槌敲打著我的心鼓,哪怕是在夏季,也會感到一種溫暖,很舒服,并不會使四周的溫度升高,它在我的體內(nèi)化成一股清流,直往百匯上沖,然后我便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從來不知道表姐夫跟大姨或者媽媽在說些什么,也很少問,我很喜歡這種語言在我耳邊像音樂一樣回響著,畢竟我離開家鄉(xiāng)已有 9年的時間,也不是總有機會聽得到它。如果我像兒時一樣總因為感到隔閡不斷地問他們在說什么,讓他們把說過的話翻譯成漢語,我怕又要減少我一生之中能夠聽到它的機會了。
姐夫、大姨、大姨夫和媽媽是現(xiàn)在“我的家族”里唯一會說母語的四個人。我不大懂族譜什么的,我是姑娘,如果有天要落在族譜上,大概也要落在夫婿家的族譜上吧,可這些只不過是講形式的東西,我是一個戶口本上連姓都沒有的人,我就做我自己的種子。
對我來說,我的內(nèi)心里有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家族,如果非要定義的話,那么就是所有和媽媽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吧,再精確一點,就是生活在我身邊的那些、我非常熟悉的、跟媽媽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比如姥爺,老姨,大姨,大姨家的哥姐以及他們的愛人等等?!拔业募易濉辈皇峭耆凑昭墎砹斜淼模谖覍θ饲楦械挠H疏,所以“我的家族”里,沒有父親,他就像他給我的另一半異族血液一樣,讓我覺得遙遠和陌生。
如果不是當了多年的游子,我可能都不會意識到我身邊流失了一種非常重要的東西——我的母語,雖然我聽不懂,可直到考上大學離家之前,它都像我生命中的背景音樂一樣常伴左右。
我不知道怎樣形容那種感受,我的母語,我不會說也聽不懂,可能就像母親為你做的那些日常瑣事一樣,在你學習非常忙碌的時候,給你洗衣服、給你做好飯、給你熬湯藥,可這些并不會引起你的注意。也許跟外面世界的嘈雜有關(guān),以至于我沒能意識到在我離開家的一刻,這個聲音就跟母親一起被我留在了身后。
上大學的時候,一年回家兩次;工作以后,減少到一次。在四個會說母語的親人里,每次回去都能見到大姨、大姨夫和媽媽,但不是每次都能見到表姐夫。
大姨夫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從小到大,就沒怎么聽過他講話,更別說聽他講大量的達斡爾話了。小的時候,他偶爾說些笑話氣我,就像現(xiàn)在偶爾說些笑話氣他的小外孫,他都用漢語,畢竟我們也只能聽懂漢語。
大姨比媽媽愛說民族話,她是那種說漢語帶點民族口音的女人,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舌頭打卷,但絕不是北京腔里的兒話音,聽起來甚是可愛優(yōu)雅。后來興許是因為她帶了外孫好幾年,也興許是因為總見不到我怪想的,反正每次回去很難再聽到她和媽媽說達斡爾話,偶爾說幾句,就像是一根手指在鋼琴鍵上潦草地敲了幾下,不成音樂。
表姐夫是四人之中母語說得最好的一個,因為他來自一個叫庫如奇的村屯,而“我的家族”里的人都是在尼爾基鎮(zhèn)上長大的。如果說你在莫力達瓦旗遇到一個說達斡爾話說得非常流利、可以不加任何漢語詞匯的人,那么這個人肯定是在達斡爾族聚集村屯長大的。
表姐夫跟大姨一樣,有民族口音,甚至更重,他是除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才說漢語的那種人,可他的兒子,我大姨的外孫,也并沒有因此學會達斡爾話。大姨為此惋惜,可又毫無辦法,只給他取了一個達斡爾名字——莫德爾提,意思是“有智慧的人”,除了對他前途的期待,想來也是為了時刻提醒著他自己的根吧。
我猜他不會忘記,也絲毫不會有心虧的感覺,他不像我,畢竟他的體內(nèi)沒有兩種血液在斗爭,即便他不會說達斡爾話,他完整純粹的血緣讓他不必想急切地證明自己的民族身份,他不像我。
3
達斡爾語沒有文字,只有語言,這種語言如果要得以被傳承,唯一的方式就是口口相授,甚至不應該是一種教授,它必須時時刻刻滲透在一個人的生活之中。我不說生命,因為我很清楚,雖然我不會說也聽不懂,但我生命里有它的存在,深深刻刻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我二分之一的血液之中。
我不是一個純粹的達斡爾人,這是說我的血統(tǒng)。
我的父親是一個漢人,用族語說就是“NiaKen”,分別讀三聲二聲,我只能結(jié)合漢語拼音和英語音標拼湊出這個不是詞匯的詞匯,讓人可以標準地將它讀出來,這是一個簡單的發(fā)音,不需要動用舌尖的顫抖就可以完成。
小時候,這個詞在我耳畔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每次一有人把它像帽子一樣扣在我頭上,都能招致我大喊大叫擊鼓鳴冤,我會立即陷入委屈,然后否認辯解——我不是 NiaKen!我不是 NiaKen!好像他們說的并不是一個民族,而是來自太空的外星人。最愛用這個詞說我的人就是大姨,每每看到小小的我竟然因為一個詞大動肝火她就咧著嘴巴瞇著眼睛憋不住地樂,有時候反而故意地用它來氣我呢。
我會憤怒并不是因為這個詞有任何貶義,就像大姨和表姐每次夸獎我繼承父親水汪汪的大眼睛時,我也一樣不開心(但是我承認比說我是 NiaKen高興點),在“我的家族”里,從我的姥爺?shù)侥昙o最小、大我 7歲的小表哥,所有人之中,只有我一個人長著大大的眼睛,只有我一個人有著一半外族血統(tǒng),不管他們因為我可愛漂亮如何放肆地寵愛我,我都無法擺脫我是一個異類的感覺。
他們一定是在開玩笑,可我感受到的卻是深切的孤獨,我就像一個瘋?cè)嗽旱寞傋哟蠛啊拔也皇钳傋印币粯樱詾樾U橫和喊叫就能驅(qū)散我體內(nèi)不一樣的血液,或者也不是一種驅(qū)散吧,就像電影《七個精神病》里的 2號精神病老頭一樣,總是帶著一塊方巾遮擋著咽喉部的傷疤,是遮擋,是不想被提醒。
后來,媽媽說,我應該也有滿族血統(tǒng),我的父親不是一個徹底的漢人。之所以有了這個說法是因為奶奶告訴媽媽,她小的時候也管自己的爸爸叫阿瑪,加上她出生在遼寧——滿族人的發(fā)祥地,很難不讓人猜測她的家族是由于“驅(qū)除韃虜”而改稱漢族的滿人。
我中意這個說法,盡管沒有取證,因為這個說法削弱了我除了達斡爾族之外的其他兩種血統(tǒng):漢滿分別是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一,加在一起才是二分之一,那么占有大量比例的達斡爾族的血在這場血液的斗爭中便遙遙領(lǐng)先了,它們可以像一隊揮軍而上的大部隊一樣占領(lǐng)我的心地,在我的心之上樹一面大旗。
4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學會達斡爾話,現(xiàn)在時常責問母親,她每次回答得都不大一樣,有時候說是因為沒有放在心上、沒有這種意識,就很自然地用漢語將我?guī)Т罅?有時候說是因為怕我跟小朋友玩耍的時候被孤立;有時候說是因為怕我上學的時候?qū)W習有障礙,大概就這三種說法,顛來倒去地解釋我的質(zhì)問,偶爾也有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我也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指望母親給我一個“說法”,畢竟我已經(jīng)錯失了可以學會母語的最佳時機,只是覺得嘆惋,只是在用一種發(fā)問的方式來長吁短嘆吧。
據(jù)說那個時候鎮(zhèn)上像我這個年紀左右的小孩都沒有把達斡爾話作為出生時第一接觸的語言,因為從幼兒園到高中,所有的授課都用漢語來完成。雖然我們是全世界唯一一個以達斡爾族的名義建立起來的自治政府,但到了 80年代中期,鎮(zhèn)上的漢族人就已經(jīng)比達斡爾族人多很多很多了,整個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有 26萬人口的時候,達斡爾族人只占六分之一。
我的家族里,從老姨開始就不會說達斡爾族話了,她也不是一開始就不會,大概在她四五歲的時候吧。老姨生于六十年代末,比媽媽小 12歲,12年的光陰,可以為一個城鎮(zhèn)帶來多么巨大的改變,一棵楊樹可以在 12個春天撒下多少種子,又生長出多少棵新的樹,更不要說一種語言在大時代之下的流失。
至于表姐和表哥,聽說表姐小的時候也是會說的,大一些的時候突然開始非常抵制說民族話,我猜想是因為這種民族的獨特性讓她在許多漢族玩伴面前像一個異類了,于是她也像我一樣,選擇一種自己的方式企圖去遮擋、去掩蓋。
小表哥關(guān)于民族話的歷史情報我沒有掌握,只知道他大學畢業(yè)去鄂溫克旗上班之后突然對母語產(chǎn)生了悸動,他開始主動地學習一些民族話,可是他的舌頭早就被漢語調(diào)教得像一塊硬面疙瘩了。每次過年回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媽說上幾句民族話,說到那些需要舌頭打卷的詞匯時,他堅硬的舌頭都讓他顯得非常蹩腳,我超想笑,可看著他似乎是帶著一種神圣的神情在說這些話呢,我便又感慨起來,我很能體會他內(nèi)心之中的情愫——遠走之后,總想再以什么方式貼近這片水土和自己的根血,特別是表哥,他的工作編制已經(jīng)將他釘在別處,即便有時日可以回到家鄉(xiāng),也從此都是一個過客了。
“……等到我開口說話,令奶奶驚奇的是,我說出來的全部是漢語,有些她還不甚了了,僅僅一年的時間我竟不會講自己的母語了,只可以聽?!棠倘ナ篮?,我便再次丟棄了我的語言,這是一個無意識的過程,現(xiàn)在我才感到我便是我們民族命運的一個小小的縮影……”這是老姨蘇莉的散文《舊屋》里的文字。
我從沒有問過老姨關(guān)于自己不能說母語的感觸,她在多年前遠嫁到科爾沁草原,與許多蒙古族和更多的漢族人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自己的身邊少了一樣至關(guān)珍寶的聲音,畢竟她曾經(jīng)比我離母語更近。
有一段時間,她加入了一個被稱作母語群的微信群,群里充斥著和我們一樣擔心母語消逝的人,還有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無處訴說和聆聽母語的人。老姨一開始很興奮,似乎終于找到可以縮短時間空間的蟲洞一樣的東西讓她得以隨時隨地貼近母語,也許她還懷著重新學習的打算加入進去了呢。
所有的人都是饑餓的,他們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對民族的牽扯、對母語消失的恐慌,所有的人都在說話。也許是因為老姨終究是一個害怕喧囂的人,也許是因為老姨對自己不能加入他們的對話痛心疾首,他們每一個人都成為時刻提醒她兒時喪失了對母語掌握的鬧鐘,也許因為一些別的原因,反正,她最終退卻了。
老姨說,她是我們民族命運的一個小小的縮影,其實這個縮影里也包括我、包括我的外甥莫德爾提——從純正的血統(tǒng)到加入了外族血液,從可以聽說到只可以聽,就像聚集村里長大的孩子可以不摻雜任何一個漢語詞匯,而鎮(zhèn)上長大的會說達斡爾話的人會把漢語和達語夾在一起,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個漸變的過程,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民族的烙印越來越淺。
我和外甥,我們既不會說,也聽不懂。
我怎么又敢去想象一百年以后。
5
2014年 8月 1日,我 28周歲,我?guī)е业臐h族男人到家鄉(xiāng)莫力達瓦去舉辦婚禮。也就是在這個夏天,也許是因為我的婚事,表姐夫終于頻頻出現(xiàn)在我面前,和大姨和媽媽說著達斡爾話,讓我一次一次掩蓋自己因為聽到鄉(xiāng)音想哭的沖動。
他開著新買的轎車拉著我和我的漢族男人還有媽媽去他老家?guī)烊缙娲蹇瓷娇唇€有清泉,一路上車里都回響著漢語的草原歌曲,《呼倫貝爾大草原》什么的,每當他和媽媽說起什么的時候,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如此美好的音樂是那么多余。
我是一個達斡爾族姑娘,至少我的心是一顆完整的達斡爾的心,我很想在婆家舉辦婚禮的時候用最直接的方式去證明,我在車里要求媽媽教我唱一首達斡爾民歌,它的漢語名字是《忠實的心吶想念你》:
“清水河邊有歌聲
我急急忙忙走過去
聽見我愛人在歌唱
水鳥對對雙雙飛
吶耶耶呢耶耶吶耶呢耶吶耶耶”
很多年前我就會唱這個漢語版的,當時并沒覺得有多好聽,因為它的旋律非常簡單,我對它的忽略程度到了在任何一個場合有人要求我唱一個民族歌曲的時候,我都不會選它,盡管我對它無比熟悉。而對于婚禮,我不得不選它,因為它是我會唱的唯一一個熱烈的民族情歌,會在婚禮現(xiàn)場很應景。
達斡爾語原版歌曲的歌詞變成了這樣:
“WulariWulariMorisinNei
WulenZhoulenYaoDerTie……”
它們從媽媽嘴里流淌出來的一刻便瞬間打動了我,是一種顛覆的感覺,顛覆了我對這個歌曲十幾年來的印象,達斡爾語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恰當?shù)芈湓诿恳粋€音符之上,契合出一個完整的節(jié)奏感。
我終于理解了以前一個哈薩克族 80后詩人艾多斯跟我說的話,他會俄語,他說,翻譯成漢語的俄語詩歌真是大打折扣,根本不要去看翻譯后的作品,像阿赫瑪陀娃的詩歌翻譯之后所有的韻律都被破壞了。關(guān)于詩歌,我總覺得有勝于無,對于我們這些不會俄語的人來說,能看到翻譯作品已實屬幸運。而于我更幸運的是,我至少還可以通過歌曲來實現(xiàn)跟母語的親近。
媽媽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斷給我聽,歌詞里到處都是如同陷阱一般的舌尖顫音,我拼命地模仿著,令我驚喜的是,我可以很完整地完成它們,這個時候,舌頭就化成了水浪,任它隨著興致打卷翻滾。興奮之余,我還沒忘了踩踩我的小表哥,我得意忘形地問媽媽:“我比小哥強吧?”她不需要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她早就在我出色地完成一個一個顫音的時候發(fā)出認可和欣慰的表情。
我那個對新鮮事物有強烈體驗欲的漢族男人也動用起他的舌頭模仿起來,他的舌頭多半只能打一個卷,聽上去像一個說話大舌頭的人,偶爾費力地卷出幾個卷的時候,舌頭的動作又非常遲緩,如果真說起達斡爾話來,大概又會像一個智障吧?
我到底沒能學會那首歌的原版,我只是可以模仿的時候出色的完成一個讀音,當聲音一落,它在我的腦中也隨著聲音一起消失了,沒有文字,無法記錄,完全不明其意的我根本記不住完整的句子,就像兒時以為可以將十個音節(jié)攥在手心,最后也不過隨著許多記憶一同被時光埋葬。
正式婚禮的時候,婆家的司儀采用了最為模式化的主持方式,匆匆忙忙地向親友介紹了我是一個以寫字為生的人,并忽略了我同樣引以為傲的達斡爾族身份。不說也罷,對許多人來說,少數(shù)民族只意味著可以生多胎,他們才不會在乎你的祖先、你的血脈,他們也不在乎你是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還是鄂倫春族,對他們來說,相差無幾。
他們不問你從哪里來,只問你到哪里去。
6
我有時嫉妒那些可以說自己民族語言的人,任何一個民族都嫉妒,尤其是那些與我年紀相仿的人,不像我的舌頭,那么孤獨,只能與漢語為伍。
來到北京之后認識了一個叫夢迪的女人,她創(chuàng)辦了一個達斡爾論壇,就像一個后花園,把世界各地的達斡爾族同胞通過網(wǎng)絡連接在一起。論壇每年都會舉辦一次稱作“達斡爾之夜”的聚會,與他們接觸得多了,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詞匯——族人。每次聚會認識了新的族人我基本上都會問同一個問題:
“你會說達斡爾話嗎?”
如果對方說不會,我會立即產(chǎn)生一種心理平衡,可同時更加濃郁的情緒是惋惜,我既害怕他們都會說達斡爾族話而我不會,我會重歷兒時異類的孤獨感,我又擔心大家都喪失了對這種語言的掌握,導致終有一天母語的消失。
如果對方說會,我的雙眸會立即發(fā)亮,對這個人產(chǎn)生一種敬仰和嫉妒摻雜的雙重情感,特別是當對方年紀與我相仿甚至比我小的時候,我會因為他嘴里的這一個字,認定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一個不忘本的人。會和不會,惋惜也好,敬仰也罷,終究是人家的事,我們在北京生活、工作、玩耍,見面的時候,相互之間還是說漢語的時候多。
我為我的婚事真正喝醉是在北京,在 10月份補辦的那次酒席上,零零散散地三十多個人坐了四桌,有我漢族男人的同事、朋友,還有我的親戚、朋友和幾個關(guān)系要好的族人。兩桌酒還沒敬完我就已經(jīng)暈得視線狹窄、走路搖晃,之所以那么拼命地喝,是因為我知道在北京能坐到我這個無名小卒酒席上的人,都是我真正可以掏心掏肺的人。
喝得正酣,我的兩個族人,一個我叫他達哥,一個是我的初中同學,他們兩人端著杯子去敬當時屋里年紀最大的人——我的姨姥姥,因為達斡爾族人敬老尊長的傳統(tǒng)非常嚴厲。猝不及防,他們兩個人嘴里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達斡爾語,雖然他們不是對著我說的,可是他們的話卻像一根箭刺到我心上。
興許是因為醉酒了吧,我的眼淚頃刻間滾出眼眶,隨之而來的是我嚎啕的聲音,極其放肆強烈的嚎啕的聲音,所有人都愣住了。正在別桌敬酒的我的漢族男人跑過來抱住我,連連問我究竟為什么哭。我說不出話,只顧著嚎啕,好像要把從兒時積攢到那天的所有關(guān)于我民族身份的委屈都哭出來。
那天我穿了一件酒紅色的長裙,我的男人穿著一身酒紅色的西服,我們兩人就站在四個桌子之間的空地——整個房間的正中央,不分你我地緊緊抱在一起,不知道從空中俯視下去是不是像兩個纏在一起的花蕊?一個拼命哭著,一個拼命抹著哭者的眼淚,把她涂的并不防水的睫毛膏抹了她一臉。
所有人的矚目讓我知道我必須有個交代,我從嚎啕的間隙擠出幾個字:“我不會說達斡爾話?!贝蠹叶夹α耍苍S他們覺得我很天真吧?只有我的男人依然緊緊地摟著我,不顧旁人親我的臉頰,可又是那么無能為力。媽媽從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驚愕地問周圍的人怎么回事,當她知道我哭的原因之后,她沒有像大家一樣笑了,畢竟是我的母親,與我血脈相連,她擦著我眼淚安慰我說,以后再學吧。
后來跟媽媽回憶起那天的事,我并沒有覺得我傻,她也沒有。她說,你的愛人那么疼你,你半夜想喝飲料,他就跑到 24小時超市給你買;你想吃水果,他拖著病著的身體也給你帶回來;只要你想的,他能做到的都會做,做不到也許還會自責,可是那天,他只能抱著你卻什么也做不了,他一定覺得那比跟他要一顆星星還讓他為難吧。
我不知道母語是怎樣定義的,是一個人出生后最早接觸并使用的語言,還是一種深埋在血液中的語言,我只知道,當你聽到母語的時候,你會周身顫抖、為之動容,你會覺得安全,就像身處于寒冬里的被窩。這是任何一種其它語言都不能代替的,其它語言可以是十八般武藝,可以是一張級別證書,可以是一個走向世界的通行證,它可以給你帶來新鮮、愉悅、驕傲,可絕不是溫暖,不是。
如果血液可以發(fā)出聲音就好了,那么我就不必像一個無法證明自己沒有犯罪的人一樣無法證明自己是一個達斡爾族,如果血液可以代替我說話,那么,我也許可以在我想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達斡爾族人的時候稍稍地流點血,而不是流眼淚。
畢竟流血只是皮肉之痛,而流眼淚是因為心在痛。
7
今年夏天之前,我從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的薩滿。
當人類對自然的情感狀態(tài)從最初的畏懼到現(xiàn)在的攫取,以萬物作為神靈的薩滿教不可避免地沒落了。文明使人們不再需要一個薩滿作為神靈的代言人,就像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小說《你讓我順水漂流》里描寫的一樣,更多的人對薩滿懷著一種獵奇心理,看“薩滿”與神靈的對話就像在看一場表演,而真正對自然充滿敬畏的老去的薩滿只能趟在樺皮船里隨水漂流而下,等待自然收回他的呼吸和生命,就像收回了曾經(jīng)與人類的交流。
如果不是我的家鄉(xiāng)莫力達瓦旗政府為了申請薩滿文化之鄉(xiāng),碰巧我的表姨是旅游局局長,我猜我這輩子也沒機會見到薩滿的通靈儀式。以前聽媽媽說,法術(shù)高強的薩滿可以身穿兩百斤以上的薩滿服身輕如燕地翩翩起舞、旋轉(zhuǎn)跳躍,還可以踩在雞蛋上,所以,可想而知,我為自己將要見到薩滿施法是什么樣的心情,可必須承認,除了對薩滿文化的尊重,我有獵奇的心理。
我們抵達山坡下面的時候,前來參加儀式的人的轎車就已經(jīng)排著隊停滿了,一個個車頭朝著山坡,像是在爬行,像是在仰望,像是一個個朝圣者。除了政府的車輛,更多的是“莫日登”家族的車,“莫日登”姓大概是我們達斡爾族人里最龐大的一個家族姓氏了,而此次的薩滿通靈儀式就是要與他們的祖先取得聯(lián)系。
走近一個石頭堆好的敖包,前面擺放著一只烤熟的牛頭,還有牛奶和烈酒,燃燒的香和一些糖,我有些掃興,這說明祭祀儀式已經(jīng)完畢了。再轉(zhuǎn)頭去看人堆里坐在椅子上的薩滿,她前后胸分別帶著代表日月的銅鏡,身上掛滿各種代表四季、節(jié)氣、三百六十五天的飾品等等,頭上戴著鹿角帽,最惹人矚目的是她肩頭上的兩個布制小鳥,據(jù)說那是神靈傳話的信使。她閉著眼睛手里拿著薩滿鼓一邊敲著,嘴里一邊念著。我更掃興了,這說明她念祈禱詞之前的薩滿舞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祭祀和薩滿舞是我最想看的,因為她嘴里的祈禱詞都是達斡爾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她前面跪了許多莫日登家族的后人,我問媽媽她在說什么,同樣從來沒看過薩滿儀式的媽媽既想給我解釋,又想專心聽,很是敷衍,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但是我當時并沒有傷感,因為聽不懂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有我的陣營,我和他們一起圍在外圍,時而說些悄悄話。
那天真熱,我身上發(fā)粘,站得久了,腿也酸了,我那個漢族男人拿著手機在人群里竄來竄去,找合適的角度拍照錄像。
“怎么這么長時間啊?”我有點不耐煩了。
“她在請先人,也許因為是白天吧,請得有些費勁?!眿寢屛嬷煲院苄〉穆曇艉煤玫鼗卮鹆宋?。
我又掃興又無聊又絕望,我想這里烈日當空,估計把這個老薩滿唱的嗓子都冒煙了也未必能將莫日登家族的祖先請來了。很多人也跟我一樣開始焦躁,竊竊私語的聲音開始逐漸面積擴大。
“噓!”有人說。
這時,老薩滿對面的年輕一些的薩滿突然有了動靜,此前她一直閉著眼睛坐在那里,汗水從她露出不多的臉上不停流著,有幾個人扶著她,并在她嘴里塞著一小塊方巾。媽媽說,那是怕她咬舌頭。
她突然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果然穿著幾百斤的薩滿服轉(zhuǎn)起圈來,我興奮了,踮起腳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不過她轉(zhuǎn)了幾圈就倒在地上,起身之后也敲起了薩滿鼓,開始用達斡爾話唱起來。
我泄了氣似的干脆坐在地上,我想這一行也就是這樣了吧。
她唱了一會兒,我突然看到媽媽推開眼鏡在擦眼淚,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又站起來張望,薩滿還是坐在那兒一下一下敲著鼓,一句一句唱著詞。然后我又看到我的表姨也在抽泣。
“你怎么了?”我問我媽,我懷疑她是不是中邪了,因為我聽說以前有個舞蹈演員因為跳一個以薩滿為主題的舞就中邪了。
“太可憐了?!彼呎f邊把手搭在表姨肩膀,表姨也連連點頭并擦眼淚。
“怎么回事???”我又問。
媽媽說,此時正在唱歌的人正是莫日登家族的祖先,是一個活著的時候被稱為“瘋老太太”的女人,她講起她生前的苦楚,講她過世后靈魂孤獨的飄零,講她每次看到自己后人,用手撫摸他們,可是他們根本感覺不到,她說,她希望她后人的內(nèi)心可以像七個孔的泉水一樣澄清……
我也哭了,淚水像她嘴里唱出的泉水一樣洗掉了我之前的一切情緒——掃興、無聊、炎熱、疲憊,洗掉了我對于一個薩滿所有的獵奇心。再看她的時候,眼光不自主地肅穆起來,心酸,但絕不是憐憫。我會哭,不只是因為她生前與死后的孤獨,我看著那些跪在她面前的后人表情木訥,我知道她與她深愛的后人相隔的不止是陰陽兩界,她深情地囑咐著,可是她面前那些年輕的后人們只是跪在那里,聽不懂她的一言一語。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可我也同樣看到了一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孤獨地飄零了幾百年,終于可以跟你說說話,你卻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們的薩滿越來越少,我在想,究竟是薩滿們沒有能力再代替神靈和祖先說話,還是他們再也找不到說話的理由。說出的話,沒有人聽,沒有人懂,失去聆聽的話語是否還有意義?
薩滿后來又唱了許久許久,對每一個屬相的后人分別囑咐、給予祝福,我們沒有堅持聽到最后,躲開大量人群提前離開了,沿著山路走下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的莫日登家族的女孩坐在自家的車里玩手機,可薩滿悲愴的歌聲明明仍舊響徹在身后。
是的,天太熱,沒有云彩遮擋,高緯度的烈日就那么直直地曬著。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哪里,是不是像這個莫日登家族的祖先一樣在哪處孤獨地飄零著,是不是會因為我身上二分之一的血液也在我睡夢中輕撫我的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很多很多話想對我說。
可是我不敢聽,至少在我的舌頭沒有擺脫孤獨之前,在我沒有學會能與她交流的語言之前,我不敢聽。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