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模范”,一個逐漸從社會倫理和理念層面淡化的詞語,卻依然在我們時代的某些罅隙間頑強游蕩。與其說它還有價值,莫若說它是作為某些階層、某些機構挪用公共利益的資源而殘剩著一點存在感。
曉蘇分明就是看到了“道德模范”在當下社會的這一核心取向與實利構造,因此,他決意剝開這個詞語以及承擔此一詞語的主體的面相,向那搖搖欲墜卻一直不肯徹底離場的“幽靈”以致命一擊。在《道德模范劉春水》中,他以鄉(xiāng)村為背景,以“尋找劉春水”為開端和敘事線索,講述了一個多年向鎮(zhèn)上推選道德模范卻屢屢落空的村長在這一競爭激烈的“戰(zhàn)勢”中的得利與失利,并通過不同人物的講述,展現(xiàn)了一出道德與倫理全盤失范的時代滑稽劇。
在油菜坡村長羅日歡堅持不懈的努力下,這一年村里推選的道德模范劉春水在全鎮(zhèn)評選中高居第一,村長興奮不已,決意大做宣傳。劉春水是習久芬家里的第二位上門女婿,在岳父和繼子皆癱瘓、妻子去世的情況下,他沒有放手而去,而是繼續(xù)照顧一家老小,令村民感動不已。眼看“道德模范”的稱號即將到手,劉春水卻躲了起來,這讓村長和鎮(zhèn)上來的宣傳委員都無比惱火和困惑。
小說選擇了村長羅日歡、習久芬和劉春水三個人的不同視角,對失蹤事件進行了“羅生門”式的講述。在村長看來,能夠獲得“道德模范”的榮譽應該舉家、舉村歡慶,哪有失蹤之理;在習久芬看來,劉春水的人品無可挑剔,得到這個榮譽也是實至名歸。她力助村長想要留住劉春水接受采訪,女婿卻無聲無息地逃掉了;劉春水的自述則全面地解開了失蹤之謎,他詳盡地講述了自己為何愿意“嫁”到習家來的原因:一個來自遍地光棍的窮山溝的漢子,四十八歲才倒插門有了自己的女人,可是命比黃連苦,不到半年妻子就去世了,他又重新面臨著“缺妻”的困局。那么,他為什么沒有選擇離開呢?這步步展現(xiàn)、步步追問越來越逼近事情的真相。
從以上三個層次的講述來看,《道德模范劉春水》在敘事上有著相當細致和巧妙的考量。這種講述方式并不新鮮,可是當它與故事內(nèi)容的走向相得益彰時,它的功能就被發(fā)揮到了極致。在《羅生門》中,黑澤明讓不同人對謀殺案進行講述,就是為了展現(xiàn)深不可測的人性以及事情沒有“真相”這一悖論。我以為,曉蘇也當是出于對人性的探尋與深入之心境,才選擇了這種方式。不過,與《羅生門》不同的是,在曉蘇那里,謎底最終令人猝不及防地揭披出來:劉春水并不是不愿意離開,而是在離開前夕,與丈母娘喝酒后睡到了一起,從此他不再提離開,全心全意伺候癱瘓的老小,沒想到被不明真相的群眾推選為“道德模范”。羞愧之下,他只好躲到陰溝里藏了起來。這一躲,固然表現(xiàn)出他還殘存著一線良知與羞恥感,但卻暴露出了“模范”評價機制的虛弱可笑。在“模范”的背后,實則是“失范”,失掉的是鄉(xiāng)村秩序和古老倫理之“范”。那曾經(jīng)建立、規(guī)約與塑造了中國千年鄉(xiāng)村的重要規(guī)則,被全盤解構掉了,而且是被“缺妻”這樣可笑又可悲的荒謬邏輯解構掉的。
曉蘇犀利地勘破了這一悲劇性的格局,他知道這不是劉春水與習久芬的問題,也非鄉(xiāng)村的粗風陋習,而是今日鄉(xiāng)村在城市化進程的壓榨與掠奪下喪失所有的困境。鄉(xiāng)村不僅失去了土地和生存資源,就連天然而強大的婚配資源、生殖資源也一并被奪走了。城市在掠奪來的滋養(yǎng)里日漸畸形地富足,鄉(xiāng)村卻從此在一無所有里破敗、萎靡、凋零,或許直至消失。因此,倘若將這個故事置放于當下社會的鏈條之中,我們可以說,“失范”不僅是鄉(xiāng)村道德的喪失,更是整個中國的古老品格在現(xiàn)代性發(fā)展中的喪失。
從那么微小、日?;耐七x鄉(xiāng)村“模范”的故事進入,卻最終令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峻的現(xiàn)狀,這種呈現(xiàn)方式所需要的耐心與韌性,正與鄉(xiāng)村曾經(jīng)的生存邏輯具有同等質地。而在荒誕故事中包孕的痛苦、笑料中隱藏的淚痕,種種悖論,種種唏噓,無不是我們當下殘缺軟弱的價值觀與理念的折射。
曉蘇不為“鄉(xiāng)村”唱贊歌和挽歌,而是譜以了悲歌。悲歌固然適應于我們發(fā)展中的社會,但我以為,面對當下這個“怪獸”般莫可名狀又處處胡亂發(fā)力的時代,作家們可以兇猛一些,再兇猛一些,讓每一則關于喪失和剝奪的故事都像刀、像劍,朝向時代的重疾處插去。即便不能阻止病患的延伸,但至少,可以讓這個消亡的過程來得再遲鈍一些,再緩慢一些。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