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強(qiáng)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風(fēng)雪天，估計有零下三十多度。陳元反綁著雙手在前面走，我拎著把斧子跟在后面。

六九年初春，我作為一名根紅苗正的知青被公社革委會指定為龍山大隊清理階級隊伍小分隊的成員，主要任務(wù)是在隊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下，發(fā)動群眾，內(nèi)查外調(diào)，深挖暗藏在貧下中農(nóng)隊伍里的地富反壞右分子。

陳元因在偽滿時期當(dāng)過三天胡子（土匪），分過一把雨傘，自然就逃不過這一劫。每天早上出工前，他和另外幾個牛鬼蛇神被集中到隊部，在毛主席像前背誦“老三篇”。陳元目不識丁、老眼昏花，哪遭得了這份罪，每次都是別人背完了，他還在反復(fù)念叨“為人民服務(wù)”一句話，這免不了招來一頓呵斥。看著這個滿頭白發(fā)、佝肩僂腰、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我怎么也不能把他跟土匪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

正月的一天下午，忽然有人來報告，說陳元失蹤了。組織上派了十幾個人分頭尋找，半天也不見蹤影。天快黑的時候，他自己踉踉蹌蹌地回來了，說是想去上吊，在林子里找了一棵歪脖樹，系好了上吊繩，抽了三袋煙，左思右想自己這點兒罪行也犯不著死啊，再說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凍得實在受不了，他就回來了。這下更糟了，老賬未清，又添新賬，公社當(dāng)即命令隊里派人將他押送到公社去，這個差事就派給了我。

還沒走出三里地，陳元就站住了，回過頭跟我說：“求求你，把我的繩子解了吧，我的手凍得不行了，再這么走下去，非把手凍掉了不可。你別怕，我不會跑的?！睉{我的直覺，他說的是真的。我解開了繩子，他摘去了手套，風(fēng)雪中我看見他的十指已發(fā)白。我倆一前一后又走了十幾里地，當(dāng)看見公社的房影時，他又站住了，眉毛和胡須上掛滿了冰溜子，顫巍巍地跟找說：“再給我捆上吧，被人看見了不好?！闭Z調(diào)是那么平靜，那么誠懇。他轉(zhuǎn)過身，我在他反剪的雙手上胡亂繞了幾圈，一前一后到了公社。

三天后，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在公社他接受了怎樣的批判。但從此以后，我一直跟他保持著距離。

我們所在的龍山屯子小，四面被森林和草甸子包圍著，每年春秋兩季，氣候干燥、草葉枯黃，極易發(fā)生山火，當(dāng)?shù)厝私信芑摹＾D(zhuǎn)過年冰雪剛化的一天早上，西邊的天空飄蕩著縷縷林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柴味。中午，風(fēng)向變了，西北邊天空黑壓壓的濃煙開始朝龍山方向移動，不明就里的我和其他知青們從當(dāng)?shù)厝司o張的神情中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慢慢的，煙霧籠罩了整個屯子，越來越黑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片又寬又高的紅光，狂風(fēng)中已能聽見樹枝在燃燒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一陣陣的熱浪襲來，預(yù)示著可怕的事情就要發(fā)生。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火來了！”只見一條五六米高的火舌從林子里竄了出來，所到之處，十幾米高的樹干立刻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在屯子的北面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火墻。望著眼前的一切，我呆若木雞。突然，一股極大的力道牽著我向前奔去：“快，去牲口棚！”是陳元，他的背影我很熟悉。陳元告訴我，馬識火情，跟著馬就能尋出生路。我倆沖進(jìn)了牲口棚，挨個解開了韁繩，同時，我倆也騎上了同一匹馬。十幾匹馬瞪圓了眼睛、豎直了耳朵，嘶鳴著，箭一般地沖了出去。我萎縮在老陳的懷里，閉著眼睛，感覺到熱風(fēng)從耳邊掠過。

不知過了多久，馬停了下來。后來我們返回了村子，雖然燒毀很嚴(yán)重，但沒有人員傷亡。

我對陳元說，沒有你，我就燒死了。陳元對我說，沒有你，我就凍死了。我倆相視大笑。

我和陳元成了忘年之交。我倆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借著酒勁，我曾問過他當(dāng)胡子的事，他說：“我哪知道那些人是胡子，窮得沒飯吃，有人管飯誰不去？我沒搶過東西，更沒殺過人，知道他們是胡子后我就跑了，所以只當(dāng)了三天胡子?！蔽艺f：“看來你是個從了良的胡子啊。”陳元抿了一口酒說：“其實，胡子里也不都是壞人，就像你們知青里，也不一定都是好人?！蔽倚χ钢愒f：“你是不是又想進(jìn)去了？”陳元嘿嘿一笑：“咱倆這交情，你不會出去說的?！蔽页了剂艘幌抡f：“什么事情，都沒有絕對的，只有相對的?！标愒@然沒有聽懂我的話，他問：“你說什么？什么對不對的，我說錯了嗎？”我說：“你沒說錯?！倍似鹜?，又跟陳元喝了一大口。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