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滿天星斗的夜空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美好的。如果恰巧趕上地上的人們正過著美美的日子,那天上地上就好到一塊去了。如果地上的人們過得不好,滿天星斗的夜空就自己個兒悄悄美去吧,它也管不了地上人們的死活。這真是個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天人合一,有時候一點(diǎn)也不玄,只是個巧合呢。
滿天星是個屯子名,它就在屋頂山的山根旁。屋頂山一年四季狂歡的大風(fēng),把這一方天空蕩滌得干干凈凈,一到夜晚就鋪展開一張藍(lán)洼洼的天幕,透靈得沒法說。許是星星也中意干凈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星星幾乎天天綴滿天空,閃爍著,沿著山谷的走勢撒開一條繁華爛漫的天河。
再也沒有什么地方有這樣美妙的夜空了。在晴朗的夏夜,于屯子里任何一個地方仰望天空,看上第一眼,腦子就會轟的一聲炸響,頭皮酥酥發(fā)麻,心怦怦跳,人就會沒著沒落地轉(zhuǎn)幾圈?;匚堇锏乖诳簧?,閉上眼睛還要尋思一陣兒。尋思什么呢?都是和滿天星斗無關(guān)的,可是,不仰望夜空,也就不會想那么遠(yuǎn)的事情啦。
滿天星是個小屯子,只有六戶人家,相隔又遠(yuǎn),每戶之間相距半里到一里地,看不到鄰居的模樣,也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什么,但能聽到。到處都是大籽蒿子,長得和屋檐一樣高,伸向鄰居的毛毛道就在大籽蒿子叢中。鄰居家的狗吠雞鳴傳來,有時候還有主人的呵斥聲,一律被大籽蒿子過了手,聽起來有點(diǎn)唐突或者寂寥,總而言之怪怪的。
滿天星的黑土地肥得流油,屯子里的人都喜歡種地,對住的房子倒是不怎么在意,所以他們的房子挺不像樣,對對付付的,用塔頭墩壘砌,屋頂苫上草。房子也不大,一間屋,半截墻分出里間和廚房,一面炕。說白了,這六戶人家還在創(chuàng)業(yè)期,他們一門心思開荒種地,起早貪黑忙個不停,想以此發(fā)家致富過上像樣的日子。他們篤信這條路,不做旁處想。
屋頂山上的胡子可不這么想,他們有另一路活法。屋頂山上有胡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早就有。他們不種地,也不蓋房,他們在山上蹲著。蹲夠了就下山直奔東興縣城劫點(diǎn)財,再回到屋頂山蹲著去。
夜幕降臨,山中不好過。不是所有的胡子都能熬過山中的長夜,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就下山去,住到滿天星那幾戶人家的炕上,把主人一家攆到廚房灶坑旁邊的柴禾堆上去。他們不做別的惡事,只是把主人一家趕出里屋,他們在熱乎乎的炕上睡個安穩(wěn)覺,第二天起來就回到山上去。雖然胡子并不做別的惡事,滿天星的人們還是不勝煩擾。他們來得太頻繁了,雖然沒做別的惡事,可并不保準(zhǔn)他們就真的什么惡事都不去想。反倒是,每家每戶總覺得惡事在什么地方等待著,時時刻刻都會發(fā)生,就像是每家屋門后那一塊幽暗之處,即使主人心知肚明什么物件都沒放,偶然之間,猛的一眼看去總以為有東西藏匿而嚇一跳,以至不安。再說,柴禾堆上過夜不舒服,主人一家也想伸腿伸腳地睡到炕上去。
黃昏,鳥兒也不貪戀草籽了,它們急匆匆向屋頂山飛去。倦鳥歸林,滿天星的人也張羅著吃飯和睡覺了。山中的夜來得快,夕陽的余輝還沒有收盡,夜就突然降臨了。勞作一天,人困馬乏,他們充滿倦意,想著剛剛罷了灶火的暖炕,正好可以烙一烙酸痛的腰身,消解一天的疲乏。
張大下巴的老婆是個大嗓門,她向窗外望了一望,沒動靜,大籽蒿子黑壓壓戳在那兒,一動不動。她大著嗓門說:老天爺保佑,讓我們睡個好覺。都這時候了,他們今晚兒不來了吧!
來啦!外面有人接過了話,跟著,門被推開,進(jìn)來三個人。
半夜,張大下巴從灶臺邊柴禾堆上爬起來去外面小便,剛站定,聽門響,回頭看見一個高壯的影子跟了出來。他們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打著冷顫滋尿。他們沒打招呼,各自仰頭看著夜空??戳藥籽郏瑥埓笙掳偷念^皮酥酥發(fā)麻,這時候,高壯的影子說話了:哈,好看!
張大下巴掂量了一下,像回聲似地重復(fù):嗯,好看。
張大下巴不想招惹他,抖了下身子轉(zhuǎn)身回屋,聽見黑暗中那個人長出一口氣,似自言自語:媽個巴子,這是圖企啥呢!
張大下巴回到灶間重新躺在柴禾堆上尋思了一陣兒不著邊際的事兒。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意識到那個人沒回來,根本沒再進(jìn)屋。
其實(shí),那個人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路了,他向著山外走去。在滿天星光的照耀下,他的路似乎還不算難走。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