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小時候，我覺得父親英明神武，永遠年輕。但我長大了，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我以為的那么包容性。我告訴他，一位朋友是同性戀。他特別激烈地說了一句，同性戀都是變態(tài)，就應該抓進監(jiān)獄?！币晃唤髋⒚险拢_始意識到與父輩思想的代溝。

“有一次去喝喜酒，不知為什么被安排的那一桌上，都是生了女孩的，還都沒有結(jié)婚。什么年齡干什么事，女兒不結(jié)婚，家長沒法見人，老覺得抬不起頭。”北京阿姨張紅，為了女兒的婚事奔走中。

一場“逼婚”與“反逼婚”的拉鋸戰(zhàn)，正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兩代人之間展開。當大齡未婚青年群體增長，當婚姻自主取代家庭包辦，當單親、丁克等多種家庭不斷涌現(xiàn)，這兩代人之間，關于婚姻的碰撞愈加激烈。

2016年3月20日下午，北京中山公園東門筒子河邊，烏壓壓地聚集著近兩百位中老年家長們。這里是京城人氣最旺的相親角，每周四下午、周日下午定期開放。在北京，周六下午的玉淵潭公園、周日上午的天壇公園也有類似活動。

“1984年3月出生，身高175CM，留英七年，畢業(yè)于皇家音樂學院，可用英語教鋼琴，曾開過多場獨奏音樂會……”“1980年12月生，未婚，1.62，碩士學歷，北京戶口，有房、車……”子女基本情況或手寫、或打印，被固定在一張張紙板上。家長們有的手舉著、有的擺在地上，閑逛之間隨意聊天，相中了便走到旁邊仔細交流。

2007-2008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孫沛東曾在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做田野研究，去年重新開始做追蹤研究。今年3月，她在相親角遇到一位1974年出生的男孩說，父母要求當年底前必須結(jié)婚。還有一塊廣告牌白底黑字、言簡意賅：兩三個月內(nèi)就結(jié)婚！

2016年2月，北京地鐵東直門站內(nèi)出現(xiàn)一幅“單身也可以很幸?！钡姆幢苹楣鎻V告；2014年，婚戀網(wǎng)站百合網(wǎng)的外婆逼婚廣告被抵制，澳大利亞墨爾本華文報紙《墨爾本日報》在頭版刊出整版廣告，一位中國媽媽以不逼婚為條件真心呼喚兒子回家過年……

這場中國式婚姻焦慮，究竟因何而起、如何而來？

局促的“自我”

米和菜都是雙份，做一頓飯吃兩天。四川女孩陸銘發(fā)現(xiàn)，爸媽的飲食原則是“一切從簡”。偶爾她回家，想給他們做點好吃的，爸媽總是推辭，說太麻煩了，“隨便炒點亂七八糟的吃吃就行”。

有一次，她真的生氣了，父母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孝敬他們的好意？

“不要把吃看得那么重，反正吃進去都是屎?！眿寢屵@樣回答，語氣略有批評。

她的爸媽曾經(jīng)有過一段艱苦的日子。小時候陸銘發(fā)高燒，家里連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不得已去借了20塊錢，看病就花了15塊。從那之后，爸媽開始做小本生意。如今，他們幫別人送菜，每天凌晨三四點起床忙活，休息時只是睡覺。不打牌，不跳廣場舞，全年無休。

對陸銘另一半的要求，爸媽不強求身高學歷，強調(diào)的是“不要負債”，即家里不能有特別沉重的債務。經(jīng)歷過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爸媽覺得，具備比較好的物質(zhì)基礎，才能讓下一代少吃一些苦頭。

江西女孩孟章的媽媽，則永遠做不出適合兩個人食量的飯菜。孟章覺得，4個人吃都夠。吃不完的，每次都倒掉。媽媽一邊愧疚，一邊還是做更多飯菜，“因為小時候餓了，潛意識里總想著多做一點”。

她的舅舅堅決不吃霉豆腐——因為小時候吃太多了。

“近百年來，我們經(jīng)歷了三場大災難。戰(zhàn)亂，涉及到生命的威脅；三年自然災害，是食品短缺；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精神上的危機?！北本┬闹稍兎沼邢薰臼紫稍儙煴R悅表示，“中國人被剝奪的這三種體驗，造就了中國‘生存文化，即一切只要能按步就班地活下去就行?！?/p>

在一部分50、60父母看來，愛情并不是讓婚姻活下去的關鍵。只有柴米油鹽、搭伴過日子才是最實際的；只有對方人品好、少來夫妻老來伴，才是最值得羨慕的。至于愛情，是奢侈品，卻不是必需品。

于是，當憧憬愛情的年輕人在面對相親對象時，如果以“沒感覺”、“談不來”為理由拒絕進一步發(fā)展，父母們通常會認為孩子不現(xiàn)實、理想化、還沒有長大。在他們看來，這不足以成為子女拒絕走入婚姻的理由。

“我那時候就是先結(jié)婚再戀愛?！币晃恍諒埖谋本┌⒁谈嬖V《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張阿姨今年65歲，原籍河北，和當了兵的同鄉(xiāng)丈夫來到北京定居。小女兒30歲了，醫(yī)學碩士畢業(yè)，還沒有結(jié)婚。

她和丈夫結(jié)婚時，不過是第三次見面。第一次見面是這兩家人隔著高速路，遠遠地相互看了看；一年半之后，丈夫到河北接兵，去她家里呆了20分鐘。雙方都覺得沒什么大毛病，第三次見面便是丈夫回鄉(xiāng)辦了結(jié)婚。

直到小女兒出生后，她才確信自己與丈夫性格不合。她性格豪爽，大度潑辣；丈夫則謹小慎微，拖泥帶水。2003年時，她借了七八家的錢，在回龍觀買了一套房，總價36萬。那時，丈夫很生氣，責怪她折騰、敗家，放著好好日子不過，非要去背上一身債。

去年，她將這套房賣出，一下掙了300萬。旁人夸她有遠見、有決斷，丈夫卻覺得丟了面子，不高興。他反駁說，不賣那就不是錢。張阿姨生了氣：“我要賣，我有；你要賣，你有嗎？”

她不是沒有想到離婚。然而，她擔心在河北娘家抬不起頭來，“如果春節(jié)前家里有個姑娘回來了，大年初一都不讓她出門。有哥嫂或者弟媳的，媽媽在兒媳婦面前都沒面子。為了不給父母找麻煩，只能忍嘛！”

“生存文化是和‘犧牲、‘容忍等關鍵詞聯(lián)系到一起的。出現(xiàn)問題了，解決方法就是忍，退讓到不能再退也要忍，只能活下去，但無法解決活得更好的問題?！北R悅說?！盀榱烁改付Y(jié)婚，為了孩子而不離婚”，是上一輩人的生活準則之一。

如今，張阿姨已下定決心離婚，但她的思慮仍舊細致。離婚只能在小女兒結(jié)婚之后——為了避免女兒因父母離婚而被未來的婆家挑剔。周日下午，她去中山公園相親角，為女兒尋找緣分。

2007年9月至2008年6月，在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孫沛東訪問了43位父母，年齡均介于50到70歲之間，大部分為上海本地人，大都經(jīng)歷過十年浩劫和上山下鄉(xiāng)運動。

“這一代父母，人生太局促、太不由自主了?！睂O沛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一代父母童年時物質(zhì)貧乏，讀書時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后難題種種，結(jié)婚時計劃生育，中年后下崗分流。他們的人生，被時代裹挾東奔西走，個人意愿和自主選擇被壓縮到一個狹窄的空間。

她對 62 宗訪談資料稍加分析，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中很多人會率先下崗；之后難以再謀到一份足以保證自己和家庭成員體面生存的正當職業(yè)。他們中的一些人對市場化改革中出現(xiàn)的種種變動誠惶誠恐且難以應對。出于歷史和自身的原因，他們最終難以從改革中受益，而成為發(fā)展中被甩出的包袱。

如果沒有下放，他們不會過早下崗；而正是下崗，他們下放的負面影響才深遠地顯示出來。從下放到下崗，這一代人的命運更多地體現(xiàn)出人民共和國不幸歷史的延續(xù)：他們過去的苦難正成為他們今日困窘的泉源。

孫沛東說，在社會轉(zhuǎn)型與變遷過程中，知青一代這個群體內(nèi)部的差異和分層很明顯。在相親角的知青一代屬于這二者中的中間階層。那些命運多舛、境遇不佳的同齡人的生活狀況令這個群體對人生持有一種憂患意識。

“處在這個分層格局中的社會個體，業(yè)已成為城市中產(chǎn)階層的知青一代父母曾經(jīng)有過被耽誤的學校教育、被耽誤的社會生活，以及在社會轉(zhuǎn)型中遭遇到的經(jīng)濟困窘，他們深知被耽誤的后果，所以他們時刻警醒著生存的不易，試圖力保自己的子女千萬不能被耽誤?！?/p>

他們幾乎沒有完整的、自我的人生。他們忙忙碌碌一輩子，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與癱瘓在床的老人。他們可能不會上網(wǎng)，不看美劇，更不會旅行。除了廣場舞、下象棋、合唱一類，他們沒有什么興趣愛好，自覺已落后于這個時代，貧乏而局促。

知乎上一位名為蘇耷水的網(wǎng)友是這樣回答的：“精神追求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甚至是不道德的事情。他們唯一被社會認可的行為，就是毫不顧忌自己想法的為家庭付出一切。這付出包括養(yǎng)活家人，敬養(yǎng)父母，讓孩子接受良好教育，幫助孩子成家立業(yè)?！?/p>

“面對‘我是誰？我想要怎樣的人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個人的價值等等這些問題，從計劃經(jīng)濟走來，身處市場轉(zhuǎn)型時期的知青一代父母，有難言的困惑?！睂O沛東說。受制于受教育程度、人生經(jīng)歷和當年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一部分40后、50后父母對此至今缺乏清晰地考量。

界限不清的“責任”

“‘逼婚”這個詞語的出現(xiàn)，其實是年輕人個體自主性增強的表現(xiàn)。父母只是嘮叨，并沒有真正把你綁起來，送到誰家里去。年輕人占強勢一方，父母其實很弱勢，只能敲邊鼓、擺個攤，做勸說、服務性工作”，中國社會科學院家庭與性別研究室主任吳小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事實上，當代中國人的婚姻觀一直以來可以大致歸納為兩種模式：一種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情感主義模式，另一種是“門當戶對”、搭幫過日子的模式。這兩種模式的婚姻標準和目標并非一致，而且由于側(cè)重點不同甚至是相互沖突或截然分離的。

在吳小英看來，對個體性、情感和自主空間的強調(diào)，以及平等意識的增強，是中國轉(zhuǎn)型社會家庭觀念變遷的兩個主要特點。在這個充滿風險和壓力卻又崇尚個體和多元化生存方式的時代，結(jié)婚與否不再是人生應有之義，而是代表了個體對于自身生活方式的一種選擇，成為一個需要追問、思考、權(quán)衡和選擇的個體化過程。

但是，中國的家庭關系又與西方現(xiàn)代化國家有很大不同。在西方，由夫妻及其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通常以夫妻為主軸，有明確邊界，與雙方父母保持距離，內(nèi)部私密性得到很大保障。然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由兩位男性組成的父子軸才是核心，親子關系尤為重要，婚姻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人的“私事”。

“在中國，核心家庭的邊界現(xiàn)在慢慢清晰了，老一代的地位明顯下降；但是，中國始終沒有形成特別好的夫妻軸趨勢，親子這根一點沒減弱?！眳切∮⒄f。

上海男生李小強覺得，自己完全被父母當成私人財產(chǎn)。他36歲，身形略胖，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在北京從事教育創(chuàng)業(yè)，因父母持續(xù)逼婚而煩惱不已。父母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再怎么大，還是我的孩子?！?/p>

“他們不知道人和人是有界限的，人是有隱私的?！崩钚娬f。讀書時，媽媽會趁他不在家時翻書包，找到通訊錄，然后輪番打電話給老師、同學了解兒子在學校的情況。如今，電話對象換成了同事、朋友和老板。

第一次婚姻還沒結(jié)束時，媽媽還會給前妻的父母打電話，側(cè)面了解他的動態(tài)。電話幾乎每天一個，其中一個問題是：“你們家晚飯吃了什么？”

現(xiàn)在，他已擁有了自己的公司，工作繁忙。媽媽通常是這樣聯(lián)系他的：先給他發(fā)個郵件，他剛看到準備回。立刻，短信來了。他回復一半時，電話又響了，是媽媽，“你收到短信了嗎？媽媽給你發(fā)郵件了?！?/p>

確認沒什么急事后，他說自己在忙，晚上再聊。到了晚上，媽媽會抱怨：“你不愛媽媽”。

他幾乎肯定，如果結(jié)婚后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她是會趴在門上偷聽的。

湖北女孩楊依依，在父母是否能夠理解“婚姻是個人私事”這件事上，完全不抱指望。個體、隱私、界限這些名詞，她的媽媽基本不懂。有一次，她們在商場試衣服。在試衣間里，她脫得精光時，媽媽卻不打招呼隨便撩起簾子進來了。

讓楊依依慍怒的是，試衣間的門正對著收銀臺，一位女性服務員完全看見了自己。她責怪媽媽至少告訴一聲，媽媽卻不以為意：“反正都是女的，怕什么！”

李小強將自己與父母的關系形容為“allopatric speciation”，即在生物學上，同一個物種的兩個亞群體，在地理上孤立而產(chǎn)生的分歧偏離太遠，以致出現(xiàn)隔離，將會形成兩個新的物種。他想說的是，當和父母生活在不同城市后，因地緣與精神上的隔絕，兩代人在精神上的基因已經(jīng)不再流動，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物種”了。

“（父母）那一代人更加可悲的是，他們越是認為自己做的好，子女也就是我們這代人接受的教育越優(yōu)秀、越崇尚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也就越不認可他們那老一代人的價值觀，思想隔閡也就越大。這很像地主家的少爺被望子成龍的地主老爸送去西洋留學，少爺接受的教育越優(yōu)秀越先進，也就越有可能與他當?shù)刂鞯母赣H成為仇敵?！敝蹙W(wǎng)站上的一個問題“為什么長輩喜歡逼婚？”中，網(wǎng)友“蘇耷水”的回答被點贊最多。

然而，父母們盡管意識到代溝，卻仍然不能避免將子女的婚姻當成自己的責任。中國本來就是普婚文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仍然是當今中國普遍的婚戀共識。

大部分50、60父母的觀念中，隱含著一個預設：子女只有結(jié)婚并組建家庭才能獲得幸福?；橐鍪欠癯晒?，成為父母是否盡職、子女是否孝順的重要標尺。因此，子女應當為父母考慮，父母則必須為子女操心。

一旦孩子大齡未婚，父母很容易生出對孩子的愧疚感、虧欠感?！坝幸环N虧欠是覺得自己經(jīng)濟條件差、社會地位低，讓子女在市場上處于劣勢。還有父母是覺得自己管得太嚴，曾經(jīng)禁止孩子早戀、禁止上大學時談戀愛。第三種可能來源于孩子曾經(jīng)有一個戀愛對象，但父母不滿意而棒打鴛鴦，孩子很久不能走出這段情感?！睂O沛東副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人的情感深處，有了太多這樣的不分你我的連體之愛。術語稱為‘群聚性自我，”盧悅說，“在‘群聚性自我的文化中，‘我是不存在的。比如一個孩子的頭上長著一塊胎記，這個時候，親友們可以肆意談論這個胎記，而不用顧忌到這個孩子的自尊心，對他們來說，我們是一體，這是一種親密，只有家里人才會這樣真實和直接以及親密到不顧你的尊嚴?！?/p>

在盧悅看來，過去幾千年的中國，個體的力量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像工蟻一樣，在共生狀態(tài)的中國人，是通過付出自我，獲得價值的承認的。上一代的父母退休之后，價值感的喪失是個巨大問題。

“我還有用嗎？我活著的價值在哪里？”他們的價值感，一定要有一個角色的附著，通過像工蟻一樣源源不斷地勞動才能獲得。如果沒有轉(zhuǎn)向廣場舞等其他興趣，那么，只有獲得另一種身份，如姥姥姥爺、爺爺奶奶，或許可以重拾尊嚴。

然而，中國正在從“群聚性自我”的時代走向“分離個體化”的時代，也就是說，自我正從“共生”狀態(tài)走向“個體化”的狀態(tài)。父母的生命軌跡，已經(jīng)無助于孩子們面對當下的生活；父母的生存邏輯，已無法幫助他們應對這個世界。當父母還在要求繼續(xù)共生，但新的一代已經(jīng)開始拒絕，這時大量的沖突就會發(fā)生。

中央國家機關央務鵲橋服務中心主任、心理咨詢師張旸，見到過三十八九歲還沒有談過戀愛的會員，大多還和父母住在一起。曾有一位阿姨在他面前表示后悔，說自己管得太多了，以致于孩子獨立生活能力差，不會和外人打交道。張旸勸這位阿姨早點放手，先從讓孩子搬出去住開始。

阿姨回答：“你要是早跟我說十年，我肯定放了。現(xiàn)在孩子三十好幾了，只能管到底了?！睆垥D更無奈：“你現(xiàn)在不放，十年前肯定更不放?！?/p>

在央務鵲橋組織的一個大型聯(lián)誼會上，一位男孩引起了張旸的注意。男孩長得帥、個兒也高，好幾個女孩有意結(jié)識。不料，過一會兒，男孩背后出來三位老太太。一個給扇扇子，一個給擦汗，一個給喝水。

張煬上前了解情況，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姥姥，還有一個是阿姨。

“實際上兩代人都需要斷奶?！眳切∮⒄f。年輕人需要自力更生、自己做決定；父母也要尋找自己的生活，不能再被緊緊捆綁在一起。

缺少愛的能力

“我不太愿意結(jié)婚的一個很大因素，是不想要我父母那樣相處的模式?！苯髋⒚险抡f。她今年26歲，考取了婚姻家庭咨詢師資格證，4年前來到美國修讀法律。她說自己的家庭看上去挺溫馨，實際不是很開心。

孟章覺得，父母的生活狀態(tài)、思想差距越來越大。爸爸什么家務都不干，把媽媽當成保姆使喚。只要一吵架，媽媽不給他洗衣服，爸爸就認慫。媽媽則是家庭婦女，不化妝不打扮，自卑到不交際不應酬、不愿參加聚會。

爸爸玩攝影，用蘋果公司的itunes比她還熟悉。媽媽連微信都不會，忘記所有的網(wǎng)上密碼。爸爸愛學習，會上網(wǎng)看公開課，從建筑、音樂到心理，書桌邊的筆記本摞得高高的。問到媽媽愛看什么時，爸爸會嘲笑媽媽，“她就愛看什么總裁的情人，全是那些網(wǎng)上言情小說。”

“媽媽沒有真正感覺到，爸爸其實沒有從思想上尊重她。爸爸可能看不起媽媽現(xiàn)在這個階段?！泵险抡f。讓她感到惋惜的是，媽媽是為了家庭和孩子做出犧牲，心甘情愿放棄了前進的機會。

兩人初相識時，情況正好相反。媽媽考上了大學，爸爸只是普通工人。外婆看不上爸爸，覺得他沒什么前途，便把媽媽關在屋里，禁止兩人見面。媽媽跳窗戶，跑去見爸爸。

事實上，50、60年代父母的婚姻選擇中，完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父母仍能實現(xiàn)小范圍內(nèi)的自由戀愛，甚至因上山下鄉(xiāng)等歷次運動，不乏“門不當戶不對”、違抗父母之命的婚姻。

然而，盡管這一代父母因愛情結(jié)合，卻缺乏愛的能力，不知道怎么在日常生活中繼續(xù)營造平等、共贏的婚姻關系。子女耳濡目染，發(fā)現(xiàn)父母的婚姻模式不令人滿意，對于婚姻本身及自己維系婚姻的能力有了猶豫、遲疑。

李小強的爸爸，信奉的是“棍棒下面出孝子”。小學二年級時，學校要舉辦速算比賽，爸爸每天在家里給他出一百道四則運算題，規(guī)定時限完成，必須全對。只要有一道題算錯了，就再出一百道。

如果還錯，爸爸就拿出縫衣針，用一只手的手指捏住中后部，露出半厘米左右的長度，然后用另一只手緊緊抓住他，用針狠狠扎上無數(shù)次。李小強去廁所將手上的血洗干凈，哭著繼續(xù)回來做下一個一百道題目，直到全對為止。

對此，媽媽無動于衷。有時候，媽媽指揮，爸爸動手。媽媽說，“你該教育教育你兒子了?！崩钚姳阒贁?shù)難逃，自己主動脫下褲子。打罵常在廁所里進行，用那種老式衣架。粗電線外面包著絕緣塑料皮，很細，打起來會陷進肉里去，抽出一條條的紅印。

“老一代的父母不習慣表達愛，不知道怎么去愛孩子，他們以為暴力才能讓孩子們記住?！崩钚娬f。

在湖北女孩楊依依看來，自己的父母屬于應該離婚卻湊合著過的那一類。兩人本就性格不和，又不知道如何解決爭端，在自己上大學后，兩人漸漸連爭吵都沒了興致，回避一切矛盾，進入冷處理、冷暴力狀態(tài)。

比如，爸爸在外應酬，有時忘記告訴媽媽自己不回家吃飯。幾次之后，媽媽的解決方案是，再也不理會爸爸，自己一個人吃飯。有時，爸爸準時下班回了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冷鍋冷灶，連自己的那份飯菜都沒有。

接下來，爸爸更少回家吃飯；媽媽也更有理由指責對方不顧家。雙方漸行漸遠。

有事情要告知時，楊依依必須各自發(fā)消息給兩個人——即使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爸爸媽媽就連孩子的新聞也互不交流。積累下來的壞情緒需要疏解，爸爸時不時地大醉一場、媽媽時不時地大哭一場。然后，一切又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楊依依有意識地控制自己不這樣，但有時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不能避免這種溝通無能。談戀愛時，她也習慣性將負面情緒憋在心里、一個人生悶氣，而對方往往一無所知。

“中國青年男女缺少愛的教育，不知道如何談戀愛、如何交往、如何維護一段關系?！毙睦碜稍儙煴R悅說，“一方面對壞的婚姻印象深刻，另一方面對好的婚姻又沒有辦法?！贝簖g未婚青年與父母的沖突，更加尖銳。

“真正的愛是什么？真正的愛是感受美的能力，是一種感受美好事物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對自然的四季、內(nèi)心的風景和生活的本來面目的愛。 真正的愛的能力是一種稀缺資源， 包括知青一代在內(nèi)的很多人比較缺乏?！睂O沛東副教授說。

逼婚，其實是逼娃

有一次，一個省級衛(wèi)視播出的電視劇中，出現(xiàn)了女孩未婚先孕的情節(jié)。畫面中，媽媽陪著女兒去醫(yī)院流產(chǎn)。在病房外的走廊，這位媽媽抹著眼淚、唉聲嘆氣的。正在看電視的萬玲阿姨，突然調(diào)轉(zhuǎn)頭對自己的女兒說：“如果你這樣，我支持你生下來?！?/p>

萬玲是湖南人，出生于1958年。獨生女34歲，還沒有結(jié)婚，成為一塊心病。如今，她告訴女兒的是：哪怕沒有感情，也可以隨便找個男人先結(jié)婚，生個孩子，再離婚，“孩子交給我來帶，不用你操心。”

“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不離婚當然最好。如果找不到，有個孩子更重要?！比f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老公曾經(jīng)不忠，她對男性已心灰意冷。婚姻對她的意義，在于一個合法途徑取得的孩子。她逼婚，其實是逼娃。

在中國，未婚生育是違反計劃生育法的。除了要繳納高額的社會撫養(yǎng)費，還可能面臨不能上戶口的難題。在社會上，未婚媽媽仍然被歧視。但是，一個結(jié)婚證卻可以解決這一切。這也是萬阿姨最后的退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女兒不同意，這樣對他人、對孩子都不負責任：“那我去精子庫找一個，不也可以嗎？”

讓女兒驚訝的是，媽媽沒有發(fā)火。萬阿姨考慮了兩天，告訴女兒說還是不行，“至少要讓孩子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這讓女兒明白，媽媽在認真考慮這個辦法的可行性，她提出的隨便結(jié)婚、生娃再離的辦法，不是心血來潮。

“我身邊就沒有沒孩子的。實在生不出的，至少也會找親戚、朋友抱（養(yǎng)）一個。說句不好聽的，沒有孩子，住養(yǎng)老院也沒人看，自己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誰會替你收尸？”萬阿姨心有戚戚。

她看新聞，常有孤寡老人死在家中、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累累白骨的消息。她學會用微信，將鏈接發(fā)給女兒，以示警醒。她家住一樓，窗外便是小區(qū)道路，人來人往，這讓她感到安慰：“以后動不了，我站在這窗戶口，找人幫我買兩個饅頭，總會有人應的?！?/p>

對未來養(yǎng)老的恐懼，幾乎是她們這一代人的共同特征?！爸簧粋€好，國家來養(yǎng)老”的允諾，已伴隨著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消失。原先國家托底的教育、醫(yī)療和住房甩向市場，個體和家庭被迫接盤，“無論是父輩還是子代，轉(zhuǎn)而回歸家庭和私人關系，以尋求原先由國家提供的公共產(chǎn)品所獲得的對未來生活的安全感與確定性。”孫沛東副教授說。

2008年，萬玲以國企全民所有制工人的身份退休，如今，每月退休金為2546元。她本來覺得還行，有從市屬企業(yè)退休的朋友，還領不到1300塊錢。但前幾天，另一位朋友告訴她，這個三線地級市的養(yǎng)老院價格是每月3000元，她便有些不高興，“不能生病，只夠吃吃飯?！?/p>

養(yǎng)老，還是只能靠獨生女兒。以后獨生女兒靠誰？只能靠孩子。萬玲堅信這一點。

當然，她的考慮還有不少。兩人一起料理四位老人的后事，也比一個人對付兩個人強。再過幾年就60了，要趁自己身體還好，幫忙把小孩拉扯大。老公是位處級干部，剛剛退休，眼看著人情越來越淡，女兒再不結(jié)婚，這么多年送出去的禮金都收不回……

“轉(zhuǎn)型期社會結(jié)構(gòu)的分化和人口流動的加劇，以及老齡化社會、獨生子女政策等因素，加上政府社會保障的整體不足，這讓在中國現(xiàn)有制度下，老百姓認為靠國家制度不能帶來完全的安全感。日常生活中有很多風險是依靠正式制度、同事朋友關系不能解決的，只能靠強有力的家庭關系來解決。這才是最有中國特色的?！眳切∮Α吨袊侣勚芸氛f。

在中國，家庭能夠承擔很多職責：個體收入不穩(wěn)定、通貨膨脹的生存壓力、住房醫(yī)療、贍養(yǎng)老人、看護醫(yī)療等等。這讓家庭本身成為風險社會中個體尋求安全感的最終堡壘和依托，婚姻由此從個人的情感歸宿變成過日子的支撐單位。

簡單來說，很多中國人尤其是長輩覺得成個家更安全。如萬玲一般的中老年女性，極力促成子女的婚姻。

他們害怕自己老無所依，害怕子女孤苦伶仃?！啊乱殉蔀樗麄?nèi)松值渖系囊粋€關鍵字，成為一種沉重的精神負擔和時刻長鳴的警鐘，并且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嫁到下一代身上?！痹趯Ｖ墩l來娶我的女兒？上海相親角與“白發(fā)相親”》中，孫沛東這樣寫道。

在吳小英看來，轉(zhuǎn)型期中國式婚姻焦慮的核心問題，還在于人們對婚姻動態(tài)性所導致的脆弱性認識不足，因而希望通過精心選擇，一勞永逸地找到所謂靠譜婚姻的企圖?；橐龅拇嗳?，一方面是家庭觀念中個體主義的上揚，其次是中國特色的家庭制度的“無厘頭”。

她舉了一個例子，最近2個月來，有媒體報道上海市因為買房引起的“假離婚”現(xiàn)象明顯增多。上海市實施最嚴樓市新政后，將非戶籍人群的限購條件，從繳稅2年而且已婚收緊到繳稅5年而且已婚。 這些假離婚的人，可以避開限購之外，還能夠買房避稅，享受首套房的低首付政策。

“政府在公共政策問題上家庭視角一定程度的缺失、或者說在家庭政策制定過程中缺乏一以貫之的邏輯，使得婚姻的外部環(huán)境和支持系統(tǒng)缺乏可持續(xù)性，不少政策甚至是以對婚姻和家庭的傷害和破壞為前提和結(jié)果，這進一步加劇了婚姻家庭在這個時代的脆弱性?！眳切∮⒄f。

然而，盡管婚姻本身風險和脆弱性日益增大，但是，似乎只有婚姻，是長輩們對抗人生不安的唯一方式。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孟章、李小強、楊依依、萬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