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歲那年，與鄰家孩子小美吵架，她很強悍，我吵不過她，氣得大哭，跺著腳咬牙切齒地吼：“你是個壞蛋，難怪這么小就沒了媽媽！”話音剛落，母親沖過來，朝我的屁股狠狠地打了好幾下，并且嚴厲命令我：“跟小美道歉，立即！”這是母親平生第一次打我，也是第一次對我這么兇。我被嚇住了，怯生生地說“對不起”。母親抱過小美，親了又親，多次跟她說“對不起”，又帶小美到商店，買好多糖果送給她，并且一再安慰她：“小美的媽媽只是因為實在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所以去另外一個世界治病去了。小美是好孩子，我們大家都喜歡小美呢！”

那天晚上，母親把我和哥哥叫到身邊，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我的外公曾年輕氣盛，說話愛沖人，特別是到了氣頭上，什么傷人的話都能說出口。有一年，外公和同鎮(zhèn)的一些男子一起去江西打工，辛辛苦苦做了幾個月，老板卻跑了，留下身無分文的他們，又正值寒冬臘月，年關在即，大家只好決定步行回家。就在這時，有人說可以去找同鎮(zhèn)的武十一，他在這邊運土方，聽說他老板同意他把貨車開回家。武十一很樂意帶老鄉(xiāng)們回家，但他堅決拒絕了外公。就這樣，外公只好獨自步行回家，那時車少，搭個便車非常難，外公饑寒交迫，有好心人勉強給了他點東西吃，等到走完400多公里的路程回到家時，外公一頭栽倒在地，大病一場，一年后才漸漸恢復。外婆和媽媽她們都埋怨武十一太狠，外公躺在病床上搖頭，說：“不怪他，是我自己當年在他面前說話太狠，用刀子戳了他的心。你們以后都要記住一點：說話時間短，記話時間長，切不可逞口頭之快而信口開河，這樣遲早要吃虧。”

說完這個故事，母親沉默了，看看我。我低下了頭，想著今天我對小美說的話，那也是用刀子在戳她吧？覺得非常內(nèi)疚。

從此，“說話時間短，記話時間長”這句話就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腦海里。母親隔三差五就會提醒我們，她說：“一句話說出來不到幾秒鐘，看上去是短暫而隨便的事?？汕f不要忘記，也許就是幾秒內(nèi)你的這幾句話，會讓聽話人牢記一輩子，特別是傷人的話。有的話是無形刀，‘唰唰揮出去后疾速消失，千萬別以為掉在大海里了，插在人家心頭上呢。50年后對方說不定還指著你的背影告訴他的孫子，你瞧，那人可歹毒呢，當年罵我……”母親又說：“人類發(fā)明語言，不是用來傷人的，而是用來交流的，為了交流得順暢，為何不盡量把話說得好聽一些呢？”

母親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她搜集一些關于語言交際的故事說給我們聽，分析其中的語言藝術，有的幽默詼諧，有的滴水不漏，有的委婉卻力道十足，有的分明是在責備人，卻能讓人聽著舒服……

生活中難免與人有矛盾，母親從不和人發(fā)生口角，實在惹急了，她也是就事論事擺道理，語氣溫和，表情平和。時間長了，鎮(zhèn)上人說母親是最有教養(yǎng)的人。有時鄰里糾紛，大家會找母親去，因為她那種氣質(zhì)，能讓人平靜下來，她能把當事人各自心中的不滿和怨恨說到心坎兒上卻又不傷到對方。她就像庖丁，亂如麻的糾紛在她這就像一頭牛，她順著理和氣，親切地說出來，矛盾就解開了。

有一年，我父親到一家鞋廠做事，鞋廠著火，父親為了搶救單位財產(chǎn)大面積燒傷。老板見醫(yī)療費太高，漸漸便開始逃避起來。母親一次次去找他，和他說情，與他說理，但從不罵他。有一天，父親的醫(yī)藥費又沒了，母親實在著急，眼淚嘩嘩的，她只好又去找父親的老板。父親的老板在應酬，母親還是那樣，沒有耍潑，只是和他講責任、道理、情義。在場的一位楊老板站起來對父親的老板說：“不管多少錢，你都趕緊付吧，這樣一個女人，站在這講了一個多小時了，流著眼淚，但沒吐一個臟字！”后來父親的老板再沒拖欠過醫(yī)療費。楊老板找到母親，請她去他的服裝廠做管理。母親擔心自己不能勝任，楊老板說：“就沖你能把語言在嘴上掌控得這么好，我絕對相信你?！蹦赣H沒有讓楊老板失望，她在他的廠做了20多年，一直做到副廠長，平易近人、管理有術、深得人心。

母親這種“好好說話”的家訓逐漸成為我們的家風。我哥哥的學習成績并不拔尖，但他一直是班長，很得老師和同學的喜歡。他后來上的也只是一個二流大學，但他如今成為了一位很有名的律師，在辦案過程中，不管是對哪一方，他都能用一種得體的語言去交流，去說服。律師有時面對的人非常復雜，哥哥打贏過很多官司，但得罪的人極少，相反，很多當時怒氣沖沖的對手竟然成為他的朋友。哥哥說這都得益于母親從小的教誨：說好每一句話！自小為了把話說好，他便在語言和心理上多研究。

我不像哥哥，性格有些內(nèi)向，并不善言辭，但我自6歲那年起便嚴格要求自己“好好說話”，不曾犯過口舌之紛，夫妻恩愛，家庭和睦，與人相處融洽，同事朋友評價我“很溫暖”，愿意結交，并視為好友，這讓我擁有了一種風和景明的工作與生活環(huán)境，日子快樂而幸福。

人說：“口吐蓮花”，是一種美好的境界。我們?nèi)巳硕加幸粡堊?，把每一句話說好，說得在理，說得柔和，說得溫暖，便似春風，能化雨，能開花，很美好。

責編/張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