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寧
夕陽西下,天穹的浮云被照得半邊紅半邊青,所有景物的影子都拖得很長很長的。
李長喜和老婆站在老宅院子里,向它做最后的道別。
這是農村常見的那種四合院,寬敞的門洞可以直接開進小四輪。幾處房子代表著不同的時期,看起來極不協(xié)調。
三間正房是現(xiàn)在基本絕跡的土坯房,低矮、厚重,外表掛著一層混著稻草的泥巴。幾十年前,這種房子比比皆是,是當?shù)孛窬拥闹黧w。早先窮,不興圍院墻,這種房子就在村子里一幢幢孤單地屹立著。因此,后來在土坯房兩邊加蓋起來都是磚瓦房了。雖然高低、樣式基本一樣,使用材料也有不同。
大哥住的是左邊的三間,門窗是木頭的,那時還能買到優(yōu)質的紅松。而右邊李長喜的三間則是一水兒鋁合金的。李長喜和大哥曾商量著把父母住的正房翻蓋一下,門窗材料用流行的pvc材料。父親死活不干。他說,這種房子冬暖夏涼,他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都在這房子里去世,里面有他們的靈魂和氣息,會保佑子孫后代興旺發(fā)達。
可現(xiàn)在,所有屋子都搬空了,門窗拆凈了,就像一個被挖去了眼睛、拔光了牙齒的骷髏,到處是凹進去的黑洞,讓人感到無限傷感。
去年初,一個大型高耗能、高排放的國企被疏散,下放到他們這個地區(qū),村子整體拆遷,所有農田被占,地方獲得巨額補貼。為了推動農村城市化進程和試點試驗,政府修建了一個叫“明華鎮(zhèn)”的新村。面積很大、氣勢磅礴,擁有高樓大廈、林蔭小道、草坪亭榭和公交超市等全套的社區(qū)服務,儼然一個新興城市。原住農民按原有房基地面積無償獲得小區(qū)樓盤。按標準,李長喜一家分到了三套120平方米的住房和上百萬現(xiàn)金,這種暴富甚至讓城里的工薪階層為之咋舌。為此還引發(fā)一場“后悔綜合征”大爆發(fā):一些早期辦過“農轉非”的住戶,個個悔恨得涕淚交加或者想盡辦法“非轉農”再遷回來。當然,都沒如愿,只落得終生悔恨和自責自怨。
在分到錢還沒有搬遷的日子里,村子里著實熱鬧過一陣子。很短時間,人們購買了上百部各式各樣的小車。沒有停車場,它們就一字排開在各自的門前,造成交通擁塞。它總讓李長喜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那時,沒有這么多的機械,耕種、運輸都用牲口,各家門前拴的是騾馬和耕牛。它們總是在柱子跟前安靜地站著,個個閉目養(yǎng)神、不知想什么。有蠅子或牛虻飛到身上,那塊肌肉就猛烈地哆嗦。牛總是咀嚼著,就像現(xiàn)在的人吃著口香糖。街道上到處彌漫著牛馬糞便的氣味,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老酒般醇香。
有錢是好事,也是壞事。就在這一年,村里相繼死了好幾個后生,他們都是汽車肇事死亡的。有的是駕駛技術不精,和大貨車迎頭相撞,有的是酒后撞上了護欄或開到了橋下。
李長喜沒有買車,不是不喜歡快捷和瀟灑,而是有兩個上學的孩子。都是本科,一個考到了北京,一個考到了天津。他們將來不會再回來,而是要在城市就業(yè)。李長喜知道,房子肯定也要在城市里買。這個錢他不敢花,他要給他們留著。
腳底下的樹墩,原來是一棵杏樹,是爺爺種的,結那種盅口大的紅杏。在北方,它是第一個開花的樹種,白白的,就像掛滿枝頭的雪片,報告春天的氣息。麥收季節(jié),它果實累累,總給全家送來欣喜。
甚至老婆都是這棵杏樹所賜。
他笑著對老婆說:“上初中那年,就是因為給你帶杏,你才愛上我的?!?/p>
老婆笑罵:“那會兒眼眶也是真淺,幾個杏就讓你騙了。”
房后面原本還有棵香椿,每到采摘季節(jié),就用竹竿綁上一個鐵絲鉤子,用它來采。樹上搭了一個老鴰窩,大哥八歲那年,就是爬到上面掏鳥蛋摔斷了胳膊。還有繞房一匝的楊樹和槐樹,夏天,知了熙熙攘攘響成了一片。
而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回憶。再過幾天,這里就要夷為平地,祖先創(chuàng)業(yè)的痕跡,以往所有喜怒哀樂的故事,都將被推土機無情地掩埋在瓦礫和廢墟之下。
當他惆悵著離開時,由遠及近跑來一條黃色的影子,它徑直到跟前,兩個耳朵貼后,尾巴急促地搖著,前爪搭到李長喜懷里,喉嚨哭一樣地嗚咽。
“大黃!”李長喜憐愛地把它摟在懷里,用手捋著它的頭。他說,“不是我們不帶你,現(xiàn)在住樓房了,沒法養(yǎng)你了?!鼻皫滋?,他把它送給了鄰鄉(xiāng)的一個親戚,想必也是戀家,掙脫鏈子跑回來了。
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魚鱗般的云彩還有一絲暗紅的嵌邊,暮靄漸漸合攏。李長喜狠心地推開狗上了車。大黃在后面緊追了一會兒,跑不動了,就蹲在那里仰天長嘯,剪影看起來就像一條狼。
住上了洋房,卻失去了家鄉(xiāng)和土地,就像沒根的浮萍。不僅他,而且子孫也要開始漂泊和打工為主的生涯。他們還有另一種名稱:失地農民。
就像憑吊逝去的親人一樣,最后的一瞥是那樣戀戀不舍。
淚水從李長喜眼角溢出。他可能不明白,這是城市化過程中億萬農民脫胎換骨必須的痛楚,訣別的不僅是故居,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個田園牧歌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