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微

1

爸媽雖然都有手機，但他倆嫌手機麻煩不愛帶，聯系他們是個難題，偶爾打手機能接通，不過中午十二點或者晚上八點這兩個時間點打家里座機，他們保準在家。

最近三天打座機也沒人接電話，原本還想找他們幫我弄個證明寄來杭州，眼看著辦事的時間快要到了，只能自己回家一趟。

坐了幾個小時的客車，到家時也快天黑了。腦袋暈乎乎的，一進屋子，我的腦袋更暈了，整屋子的酒味撲鼻而來，惡心得我想吐，這氣味的源頭不用想，肯定我爸最近酒癮又犯了。

爸媽都不在家，沒人準備晚飯，我媽一直嚴格要求自己按時吃飯，沒道理這個點了還不回家準備晚飯，屋子里酒味這么重，莫不是又被誰誰誰拉去陪酒談生意了吧？

這想法鉆出腦袋，我打了個寒顫，我爸喝酒海量的名聲在朋友圈里很響，那些叔叔伯伯們談生意時總愛帶上我爸撐場面，以前身體好幫幫忙無可厚非，這幾年身體不好還硬逞強就是他不對了。

八點半，門被打開，果然看見老媽扶著全身酒氣的老爸進家門，他們看到我嚇了一跳：“青青，你怎么回來了？”

“回來辦事。爸，你不會又陪人喝酒去了吧？都說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還去喝？”我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慍怒，不僅生我爸的氣，還有我媽的，她口口聲聲說監(jiān)督我爸戒酒，可到頭來，她說不定還是個幫兇。

“你趙叔他有個項目在談，我不過就是過去湊個數，也沒喝多少?！崩习蛛m然沒醉，但說話已經有點兒不清楚了。我無奈地搖搖頭，把早就泡好的醒酒茶端到他臥室，看到他那張通紅的臉，氣不打一處來。

把老爸安頓好后，我拉著老媽追問怎么回事。

“他那性子能攔得住嗎？平時在家他就經常偷偷喝酒，更何況這次你趙叔上門請他幫忙鎮(zhèn)場子，我說破嘴皮也攔不住，只能跟著，怕他身體出問題?！崩蠇尩拿碱^緊鎖，緊隨一聲沉重的嘆息，我倆都沉默了。我爸那倔脾氣，跟牛似的，要是他自己不覺悟，別人說再多都是無用功。

2

老爸喝酒這事，幾乎影響了我整個成長歷程。

從我記事開始，每到吃飯時間，他都會早早入座，為自己倒上一杯白酒，邊喝酒邊配菜，享受他的愜意人生。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仿佛是他喝酒的節(jié)日，不管是白的、紅的還是黃的，事先都會大批量準備，我家飯桌上從來缺不了酒。

很多男人都愛喝酒，可嗜酒如命的畢竟是少數，老爸屬于后者，他仗著自己喝不醉，不管遇上啥事都要喝酒，高興的時候要喝酒慶祝，難過的時候借酒消愁，喜事要喝，喪事也喝，每次喝酒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墒澜缟夏膩砟敲炊嗲П蛔?，只不過限度高低而已。

要是不出事倒也罷了，偏偏我初中那會兒，他卻因為喝酒進了醫(yī)院，原本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被掏空了，那些天老媽一邊忙工作一邊去醫(yī)院照顧他，還得抽出時間照顧我，忙得焦頭爛額。

那些日子我就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寫作業(yè)，直到晚上十點病房關門時才回家，那會兒老媽一個勁兒地替他辯護：“青青，你別怪爸爸，最近鋪子里的生意很糟糕，虧了不少錢，他心里難受才喝成這樣?！毕袷窃诎参课?，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我清楚記得，老媽牽著我的手是冰冷的。

我們都以為醫(yī)院這一遭能讓老爸長點兒記性，喝酒能節(jié)制點兒，然而事與愿違，他后來絲毫沒有減少喝酒的頻率，反倒變本加厲，只是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幫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們在酒桌文化時推波助瀾下，既能滿足他的酒癮，又能攢些人情。

起初他這個行為我們是抗拒的，可每次回來老爸都能拿些報酬，老媽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了。可喝酒多了，他整個精神狀態(tài)都恍恍惚惚的，而且一旦醉酒就會動手打人。

有一次酗酒過度，差點連命都丟了。那天，他一個人離開飯店回家，凌晨兩三點還沒回來，聯系老爸的朋友后得知早就散伙了，家里人這才著急，怕出事到處找人。后來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說是老爸醉酒不清醒，失足掉入河道，被路人救了上來。

那會兒我在讀大學，家里都把這事瞞著我，直到我放假回家后老媽才告訴我，驚得我連續(xù)幾天沒睡好覺。也是在那個暑假，我偷偷給一個電視情感節(jié)目打了電話，想通過參加節(jié)目來勸我老爸戒酒。

“爸，我這么擅作主張你肯定很生氣，但是你喝酒也沒經過我同意?！鄙瞎?jié)目前，我跟他對峙了很久，這話說出口時，他的眼睛血紅血紅的。按常理來說，下一秒巴掌就該落下來了，可是沒有。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他一定是愛我的。

然而我最大的希望，是他能為愛戒酒。

3

辦完證明回杭州前，我特地囑咐老媽，要是老爸再犯酒癮，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就算耽誤工作我也要回家看住他。說這話時老爸就在旁邊，他白了我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個犯人嗎？”

“犯人都比你聽話?！蔽耶敿炊铝怂痪?。

所幸回到杭州以后，一切正常。聽老媽的匯報，老爸一直老老實實沒再喝酒，不管是朋友的邀約還是幫忙請求，他統(tǒng)統(tǒng)都無視了，看來他在女兒和酒之間選擇了滿分答案。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我的手機里難得出現了老媽的未接來電，趕緊回撥過去，只聽到老媽沙啞的聲音：“青青，你爸急救住院了。”

急救？住院？我整個腦子都混亂了。老媽稍微組織了下語言，說是連續(xù)發(fā)燒好幾天，退燒藥用了幾天都不見效，昨天整個人都燒迷糊了。老媽焦急的語氣同樣焦灼了我的心，馬上把事情跟經理說了，申請了一周的假期回家。

我到醫(yī)院時，老爸還是燒得迷迷糊糊，整張臉像是抹了一把炭灰似的，烏漆漆的，一旁陪床的老媽黑眼圈也特別重，她肯定操了不少的心。

七點鐘，老爸結束昏睡睜開了眼睛，看到我那一刻眼睛睜得特別大，“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不在杭州？”“你都急救住院了，我還有心思上班嗎？”我將倒好的溫水遞到他面前，“剛才護士來量，還是39度?！薄斑@點兒小病算什么，趕緊回去上班。”老爸嫌惡地看了我一眼說，“多事?！彼樗檫哆赌盍撕芏?，我權當沒聽見。

不出我所料，雖然這次生病的誘因不是喝酒，但因為之前過度酗酒累積下來的各種毛病，導致這次生病的兇險。如果當時高燒再拖下去，肯定會出大問題，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出院后，煙酒絕對不能碰。

“聽到沒？醫(yī)生都說了別喝酒、別抽煙?！表樦t(yī)生的話，我連忙勸道。

剛才還一臉和煦的老爸，一轉眼就沉著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嘴巴緊緊閉著，一句話也不說，保持沉默狀態(tài)。

一周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的假期面臨尾聲，可是老爸的病因還沒有徹底查清楚，老媽一個人陪床又太累，我只能打電話求經理再寬限幾天。打完電話后才發(fā)現老爸就站在身后不遠處。

“我身體沒問題，你不用在這兒陪了，趕緊回去。”他表情很嚴肅。

“身體怎么樣只有等檢查結果全部出來才知道，反正我要等你出院再回杭州，工作上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崩习值钠怅瘢乙埠貌坏侥膬喝?，我倆誰也不讓誰。

是在出院結賬那天，老爸突然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是讓我用那張卡交住院費，當我把卡交還給他時，他卻讓我留著。

“卡里的錢再加你的積蓄，應該夠杭州那套小房子的首付了，老爸沒什么其他本事，就是喝酒厲害，掙來的錢都存這里面了，反正以后我這把骨頭是掙不到這錢了，所以卡你留著吧?！崩习挚嘈χf。

我被驚得說不出話，握著銀行卡的手掌心全部是汗，腦袋一片空白。我一直討厭老爸喝酒這件事，卻從未去想過他為什么要喝酒，難道只是因為酒癮嗎？不是的，就像現在，他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還要通過這種方式掙些錢，為的是想給我買小公寓存下首付；再追溯到以前，全家的重擔都壓在老爸一個人身上，他唯一宣泄的途徑便是喝酒，久而久之，嗜酒就成了一個習慣……我一直只知道埋怨他，卻從未站在他的立場去考慮。

銀行卡在我的手里握了很久很久，最終我將它放回老爸的口袋。

也許老爸還想再風風火火地為我們爭取點兒什么，但畢竟年紀大了，歲月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被煙酒拖垮的身體已經很明確地告訴他，未來的日子，安生點兒好。

他終究是被歲月招安了。

4

“呦，老劉，今年怎么不來買酒了？我最近釀的人人都說好，要不要來點兒？”

放假在家，跟老爸出門買菜遇見菜場附近一位賣酒的老板，他端出水果招待，老爸的眼神在屋子里逡巡了幾回，帶著些眷戀的神色，最后尷尬地回應了一聲：“可惜啊，我戒酒了?！?/p>

“你戒酒？別逗我了?！崩习宀桓市模^續(xù)推銷，老爸拉著我匆匆離開。

那天午飯，我特地倒了三小杯紅酒，一家三口人人都有，老爸面露喜色，指著酒杯問我：“這，是給我喝的？”

“是啊，小酌怡情嘛，我們一起喝?！毙β暬\罩了整個飯廳。

責編/樊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