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一葦

1

2013年我母親情緒上出了些問題，住進了精神病院。

她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20多歲上就背井離鄉(xiāng)從黑龍江來到山東，31歲喪夫，后來再婚的結果也不太好。此后漫長的10多年里什么事情都只能自己扛著，憑一己之力供養(yǎng)兩個孩子的生活讀書，直至孩子們相繼畢業(yè)工作。

當一切好起來的時候，她卻毫無預兆地崩潰了。先是說自己心慌，渾身都疼，接著就絮絮叨叨自己曾經的不開心，翻來覆去講別人對自己有過的惡意，然后就號啕大哭起來，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們試圖用各種辦法來讓母親好受點，給她買很多治療更年期的藥，甚至懇求她的朋友常常來陪伴她寬慰她。

然而情況越來越惡化，直到一天晚上，我陪母親一起睡。半夜我覺得不對，醒了，看到母親坐在我旁邊，煩躁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整個臉扭曲著，非常痛苦。

天一亮我就帶母親打車到了市精神病院，掛號，排隊，問幾個簡單的問題，醫(yī)生在病歷上寫下抑郁癥、焦慮癥，辦理住院手續(xù)。

回家拿錢的路上我給我姐打電話，她很詫異，不解地問我：“咱媽只是心情不好，你怎么能把她送到那種地方？”

2

母親住院之后心情明顯好了很多，她終于不再嚎哭，睡眠也開始有了規(guī)律，甚至愿意拉著我出去走走，或者主動找病友們扯閑篇。

聊天最多的是跟母親一個病房的老太太。老太太快60了，個不高，特別干凈利落的一個人，而且淡定溫和，一點看不出來有病的樣子。只是在醫(yī)院那么久，從來沒見過有人來探望她。

后來母親跟我說，老太太住院住了兩年，這是第二次來。她也是早年喪夫，有個兒子，已經27歲了，還沒有對象。據說這次復發(fā)，也是因為兒子。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兒子突然怒氣沖沖對老太太說：“我都快30了，連個對象都沒有！”老太太愣了下，抬頭看著兒子。兒子接著說：“這周圍誰不知道我娘是個瘋子，你讓我還怎么找對象？”

老太太當時沒說話，低下頭繼續(xù)默默整理家務，當晚就尋了短見，搶救過來之后就一直住院。

3

隔壁病房是兩個姑娘，一個大姑娘和一個小姑娘。

大姑娘看起來也就20出頭，五官精致，有種古典美人的嫻靜?；旧厦看慰匆娝际歉谒龐寢屔砗?，低著頭，一只手拽著媽媽的衣角，很怕人的樣子。據說住院也一年多了，從來沒開過口說話。

其實這姑娘已經30歲了，發(fā)病那年28，有個談了9年的對象。問題是小伙子一直不肯求婚，等到姑娘父母叫來小伙子開始催，小伙子才說嫌姑娘家沒有權勢，不能給自己帶來什么發(fā)展。

當時的情況想必很混亂，憤怒的姑娘父母講話開始不好聽，激得小伙子也口不擇言，他們都忘了一直在一邊低頭不說話的姑娘。這件事之后兩個月，小伙子就跟另一個姑娘閃婚了，而可憐的姑娘就被送來了這里，精神樓里住了幾個月才轉到心理樓的。

另外一個小姑娘才11歲，也是老病號了。小姑娘情況比較嚴重，總是一副無意識的樣子。家長給喂飯，到嘴邊了也知道張口，拉著她的手往前邁步，知道抬腳走，其他的反映一概沒有。

聽說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文靜好學，在班里成績數得著。有天家長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孩子老是自己偷偷哭，問怎么回事也不說。家長猜是在學校受了欺負，覺得小孩子之間鬧矛盾都正常，就沒管。

再接著就不說話了，回家就躲到自己房間，拒絕跟家長的一切交流，家長這個時候依舊沒覺得怎么不好。直到有一天小姑娘早上沒起床，家長推門進去，已經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后來家長想起去學校問，同學對發(fā)生了什么都避而不談，老師也一問三不知，只說可能同學之間鬧過矛盾。

反正從小姑娘主動跟外界切斷聯(lián)系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從自己世界里出來過，住院也并沒有用，只不過是家長為了緩解自己的愧疚做的贖罪。

有時候待的實在無聊了，也拉著母親到處逛逛，兩人偷偷潛入精神樓去探險。精神樓比心理樓冷清多了，我們一個一個樓層溜達過去，都很少能看到進出的家屬。最底下4層樓道口都鎖著鐵門，隔著鐵門可以看見里面偶爾會走過一個神情冷漠的病人，穿著條紋病號服，目不斜視。再往上兩層，就是更為嚴實的大鐵皮門，看起來厚實沉重，拒人千里。

我們一路往回走，一路猜測里面的人都會發(fā)生過什么故事。母親后來說，其實，誰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別人看起來的小事，有時候攤到個人頭上，就是過不去的坎兒。

（摘自豆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