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達
謝菁于1985年出生在美國夏威夷檀香山,媽媽是中國香港人,叫謝麗麗,爸爸是韓國人,在當?shù)厥切∮忻麣獾臄z影師,開著小影樓。童年給謝菁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爸爸很疼她,經(jīng)常給她買她最喜歡的小熊軟糖。
在小伙伴面前,最讓謝菁引以為榮的就是,她有一個攝影師爸爸??上У氖?,謝菁5歲那年爸媽離婚了。謝菁哭喊著要爸爸,媽媽淚流滿面道:“爸爸都不要我們了,你還要他干什么?”爸爸在離家的前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一大包小熊糖果和零食藏在了謝菁的枕頭下。
本來,靠著爸爸開影樓,一家三口的日子還能勉強維持。如今沒有了爸爸,媽媽只能做一些洗碗的工作,謝菁和媽媽的生活越來越拮據(jù)。沒錢租房子,她們只好住在親戚家,親戚對她們很一般,那種寄人籬下的滋味讓謝菁終生難忘。8歲那年,謝菁被媽媽帶回香港,在九龍私立的呂明才小學讀書。媽媽知道謝菁喜歡攝影,在香港生活,媽媽給她買了人生中第一部照相機。由于當時使用的是膠卷,價格不菲,每按動一次快門,謝菁都非常珍惜。
與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相比,謝菁最不能忍受的是來自小伙伴的歧視。一位特別嫉妒她的同學與她發(fā)生爭執(zhí),罵她是“野孩子”,并質(zhì)問她:“你爸爸都不要你了,你還有臉來上學嗎?”謝菁被戳到了痛處,哭著跑回了家。媽媽保護不了女兒,只能和女兒一起落淚。那一刻,謝菁恨透了爸爸,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狠心拋棄了她和媽媽。
多年后,謝菁接到奶奶的一個電話,說是爸爸和別人到洛杉磯開了一家中華料理店,不到兩年就賠了個精光。而后爸爸再婚,娶了一位韓國老鄉(xiāng),可是三年后也離婚了。這個消息讓謝菁感到“解恨”的同時,內(nèi)心不由掠過一絲心疼。10歲那年,媽媽和表姐要到美國開一家干洗店,謝菁又跟著媽媽來到了美國夏威夷。
顛沛流離的生活,澆筑了謝菁頑強的性格,她發(fā)奮苦讀,于2003年考取了夏威夷大學經(jīng)濟學專業(yè)。因為熱衷攝影,她組織成立了大學生攝影家協(xié)會。大學四年,謝菁將流浪者作為自己的拍攝主題,因為她覺得自己其實和他們沒什么區(qū)別。她甚至覺得,在精神方面,自己的漂泊更悲壯。在當年的協(xié)會論壇上,謝菁發(fā)表演講:“流浪者和殘疾人、黑人、艾滋病人等一樣,都值得我們?nèi)リP(guān)懷、去記錄。所以,我選擇了流浪者?!碑厴I(yè)那年,謝菁在夏威夷大學舉行了大型攝影展《流浪者》,引起轟動。很快,她被一家知名雜志社破格錄取為專職攝影師。
2012年的一個夏日,謝菁在下班途中,照例將車停在夏威夷檀香山乞討者聚集的地方。這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一位特別的老乞丐。在他使用的背包上,印有韓語“一時惶恐,追拍的乞丐是爸爸
在追蹤拍攝的過程中,她時常帶些水果和食物送給“攝影師”。對于陌生人的好意,老乞丐并不拒絕,但從未表達過感謝。謝菁很快發(fā)現(xiàn),這位流浪者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加上疑似患有嚴重精神分裂癥,越來越消瘦。他拖著背包,每行走幾步,都要停下來大口喘氣。
謝菁問他:“叔叔,我?guī)结t(yī)院檢查一下身體行嗎?”老乞丐面無表情,將蠕動著蛆蟲的食物送進嘴里,閉上眼睛,悠然地咀嚼著。謝菁猛然想到了多年前奶奶的那個電話:“你的爸爸精神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每天不愿吃飯也不愿接受治療……”“如果‘攝影師就是我的爸爸,我將如何面對?”謝菁問自己,但她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爸爸當年在洛杉磯,即使精神出現(xiàn)問題,也不至于流浪到夏威夷?!?/p>
文件夾內(nèi),關(guān)于“攝影師”的創(chuàng)作素材越來越多,謝菁專門制作了配樂的幻燈片《流浪者》。這天,謝菁邀媽媽一起看幻燈片,書房里的燈滅了,黑暗中“攝影師”出現(xiàn)在幻燈片上,一步步向她們走來。謝菁聽到媽媽哽咽著,繼而哭出聲來。很快,媽媽大叫起來:“天啊,這是造的什么孽啊!”謝菁被媽媽激動的情緒弄蒙了。媽媽告訴她:“他是你爸爸。”謝菁立即停止了播放,“啪”地一下按亮電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媽媽,您說什么?”媽媽擦掉淚水,指著停留在紀錄片上的“攝影師”,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他是你爸爸!”
謝菁呆了。世界停止了運轉(zhuǎn),愛和恨在交纏。自己恨了20年的爸爸,怎么突然間走進了自己的鏡頭?她無法原諒這個將一對母女拋棄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男人?!鞍职?!爸爸?”謝菁的淚,頃刻間奔涌。她發(fā)瘋般拉開房門,往外跑去。媽媽回過神來,死死拽住了女兒。
翌日,謝菁開車帶著媽媽專門來到“攝影師”經(jīng)常休息的橋下。老乞丐垂著頭,坐在樹蔭下,瘦得皮包骨頭,一副茍延殘喘的樣子。隔著車窗,媽媽確定地說:“是他,他就是你爸爸?!蹦且凰查g,謝菁竟然不想恨他了。她選擇了原諒。謝菁對媽媽說:“我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想讓他恢復健康?!眿寢尡е畠?,點了點頭。媽媽還告訴她:“你爸爸的左手腕上,有用煙頭烙上的十字架?!?/p>
在媽媽的注視下,謝菁一步一步走近老乞丐。她蹲下來,拉起老乞丐的左手,輕輕掀起袖口,一個十字架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爸爸媽媽悲情歲月的紀念。他們彼此都有過怎樣痛苦的掙扎啊!謝菁告訴他:“我是Diana Hawaian,您的女兒?!甭牭健癉iana Hawaian”,老乞丐一改往日的平靜,發(fā)瘋似地跑起來。謝菁試圖追趕,但終究跑不過老乞丐,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月,老乞丐見到她就跑。
在街口轉(zhuǎn)角處,謝菁終于找到了躲避她的爸爸。她靠近爸爸并深情呼喚:“爸爸,爸爸……”卻得不到響應,只有一位女人走近她說:“不要打擾他吧,他常常站在這里的?!敝x菁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她喃喃自語:“他是我的爸爸,給我買小熊軟糖的爸爸,給我穿花裙子的爸爸,給我拍漂亮照片的爸爸……”
這么多年,謝菁憑借深厚的攝影功底,在工作上贏得了認可,成為頗有知名度的攝影師。24歲那年,她收獲了浪漫的愛情。她的丈夫是美國人,他們生育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家庭很幸福。爸爸的失而復得,也讓她對感恩有了重新的審視和理解。她對丈夫說:“如果沒有爸爸的攝影啟蒙,也許我不會有今天美好的生活。我要救我的爸爸?!闭煞蛏钋榈卣f:“我完全支持你。”
每天清晨,謝菁送完孩子上學,就會到街上尋找爸爸,給他買食物,試著和他交談,想帶他到醫(yī)院接受治療。然而,大部分時間,老乞丐都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都不肯看她的眼睛。兩個月后,謝菁發(fā)現(xiàn)當她舉起相機的時候,爸爸才會平靜下來,神情從容而坦然,思維也比較正常。謝菁發(fā)現(xiàn),身為攝影師的爸爸,在潛意識里一直對相機有著深厚的感情。鏡頭,是連接她和爸爸的紐帶;相機,是屬于他們共同的溝通方式。透過鏡頭,爸爸的一舉一動讓她重新思考了很多,也讓一個無限愛憐女兒的爸爸,在她的記憶里復活。
于是,謝菁每次去找爸爸,都帶著相機,假裝給他拍照。但是有一次,老乞丐忽然說:“你這樣調(diào)光圈,不對。”謝菁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淚水控制不住地涌出來。謝菁萬分驚喜,她知道,爸爸已經(jīng)慢慢地接受她了。這一刻,她盼了近兩年。老乞丐拿過她的相機,熟練地調(diào)好光圈、焦距,對著謝菁“咔嚓”“咔嚓”拍了兩張照片。童年時,她和爸爸互相拍攝的情景重新上演。“爸爸!”謝菁淚流滿面,喊出聲來,隨即哽咽了。老乞丐轉(zhuǎn)過身,用黝黑的手背擦了擦眼睛。
2014年春天,父女倆終于可以坐下來聊天了。隨后,他們開始了更多關(guān)于攝影話題的交流,從謝菁給他拍照片,變成了兩人一起拍照片。謝菁每天記錄著爸爸的點滴,她對媽媽說:“無論爸爸會不會好起來,這些照片都是屬于我們之間的回憶。”以前,每次想到爸爸的無情,謝菁都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受傷。這段悲愴的歲月,甚至讓她沒有勇氣去信任和愛身邊的人。爸爸的生死未卜,曾經(jīng)像云一樣隨風飄逝。曾經(jīng)那樣詛咒爸爸,可是當他真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那么瘦那么可憐,謝菁根本恨不起來。爸爸的出現(xiàn),也讓她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只要還活著,每個人都應該有機會重新開始。我要從過去中走出來,原諒父親?!?/p>
這時意外出現(xiàn)了。2014年10月6日,謝菁找遍了爸爸平日活動的幾個地方,均一無所獲。最后,在警察的幫助下,她得到了爸爸的線索。兩天前,爸爸因為心臟病發(fā)作被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緊急搶救,度過了危險期。不過,醫(yī)生進一步診斷,確認了她的爸爸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謝菁堅定地對醫(yī)生說:“求求你們,幫我治好爸爸的病,錢不是問題?!痹诮邮芟到y(tǒng)治療期間,老乞丐終于平靜下來。謝菁依然像平時一樣,用鏡頭記錄著他的生活。通過治療,爸爸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也愿意開口和她交談了。謝菁特意買來小熊軟糖,老乞丐眼神中滿是驚訝,繼而露出幸福的微笑。謝菁知道,經(jīng)過她的努力他們之間的父女關(guān)系在一點一點地修復著。
“爸爸,您還記得檀香山的小影樓嗎?”每天,謝菁都像教小學生一樣,和老乞丐追憶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精神狀態(tài)較好的時候,老乞丐會想起這個地名,也會回憶起他從事攝影時的一些片段。然而,精神狀態(tài)混沌時,所有的一切又會歸零。于是,謝菁通過朋友,拍攝了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街道和社區(qū),還搜集了很多關(guān)于檀香山的老照片。
在謝菁的不斷努力下,老乞丐終于對自己的過去有了印象。一天,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嘴里喃喃自語:“Diana Hawaian,小熊軟糖,孩子,我的孩子!”謝菁緊緊握著老乞丐的手,連連點頭:“爸爸,是的,我是Diana Hawaian,您的女兒。”老乞丐神情驟變,把謝菁的手猛地扒拉到一邊:“去,去,去,我不是爸爸,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謝菁抱著老乞丐,顫抖著聲音說:“爸爸,您是我的爸爸,您永遠是我爸爸。我是女兒,您的Diana Hawaian?!备概嗾J,同病房的病友都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謝菁喚醒了爸爸的記憶,也找回了遺失多年的父愛。2014年底,經(jīng)過半年的精心治療,爸爸的精神病和心臟病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爸爸向謝菁深深懺悔:“爸爸脾氣暴躁,在你和媽媽離開后,不僅生意慘敗,再婚后感情生活也很快破裂。曾經(jīng),爸爸從洛杉磯一路流浪到檀香山,卻無臉回家,就露宿街頭,結(jié)果染上重病。多少次,爸爸都試圖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你,爸爸的心就軟了?!敝x菁問爸爸:“當您意識清醒時,得知我很有可能是女兒時,為什么選擇了逃避呢?”爸爸回答:“越是日夜思念、刻骨銘心,越是愧疚、不安。那時我不想讓你看到爸爸落魄的樣子,更不愿影響你們的生活?!本瓦@樣,謝菁的執(zhí)著終于把爸爸將死的心拉了回來。
出院后,謝菁帶著爸爸一起吃早餐、看電影,一起去做這么多年來未做過的平凡小事。每天,她都感謝上天安排讓她遇到了父親。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爸爸也回歸了正常的生活,還在夏威夷一家餐廳找了份打雜的工作。2015年7月,謝菁將拍攝爸爸的專題,匯集為作品集《我的父親》,在華人圈轟動一時??粗畠簲z影作品中衣衫襤褸的自己,爸爸說:“謝謝你,你把爸爸拍得真美!”他們都是熱愛攝影的人,在這一點上,父女倆有著驚人的共識。謝菁的媽媽看著父女倆燦爛的笑臉,也幸福地笑了。曾被拋棄多年,那些令人傷感的過去,如今取而代之的卻是和解、快樂與全新的生活,這一切都是因為原諒,因為愛。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