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芳
近日,常于宋詞間品芬芳。柳永、李清照,蘇軾、辛棄疾,生各有好。有說喜歡“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有言偏好“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有覺“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讀來熨心。
我便趁勢對徒兒們道“蘇先生,于世共歷64載風雨,乃北宋時人,根本不可能認識我。而于文字里認識他的我,頗有點自作多情的意思愿意稱他為‘蘇兄,更想說若真有穿越一說,我愿追隨的,除五柳先生,當屬他”。隨即,補充了一句“當然,他未必肯娶我的”然后,你們就一起大笑起來。哼,真是一群壞家伙!
那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蘇兄才情橫溢,十歲便可寫下奇妙詩人,能書擅畫,尤工行楷。吾輩愚拙,然對行書之好卻來的真切,那如流水般的節(jié)奏里總見一份率性與灑然。率性者,多可愛!
在北宋那個才俊輩出的年代,先生才情上的光芒,從不曾被掩飾。而引我愿追隨你的最大緣由,其實是你才華之外的東西,那是性情質地上綻開的花與散發(fā)的香。
先生于當時以及后世素有“狂放”之名,詞作與稼軒之文同為“詞中之狂”。只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便足見筆底煙云之游騁千里。何其恣肆又何其深沉!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毕壬@一首飽含辛酸的自嘲之作《自題金山畫像》,或許也讓后世你我看清了一個事實:你的一貶再貶,難道不正因其“狂言”與“真味”?
美國華人女作家木令耆得武漢大學世界史專家吳于廑先生贈字一幅:書生留得一分狂。我想,狂能狂到保留一分可愛,并非易。事。
先生率性、狂放的俠骨惹人嘆佩,你柔腸的一面,亦令我感懷。
你在《與劉宜翁使君書》中曾回憶,說自小大約七八換牙時,就開始喜歡“道”,后至談婚論嫁的年歲,不愿意結婚,也不愿意出來做官,被父親和兄弟子由好說歹說才成了家。(《與劉宜翁使君書》“軾齠齔好道,本不欲婚宦,為父兄所強,一落世網,不能自逭,然未嘗一念忘此心也?!保┒嗄旰?,在寫給女婿王癢的一封信中,你再次提及自己曾有出家的想法。(《與王癢》:“軾少時本欲逃竄山林,父兄不許,迫以婚宦,故汩沒至今”)
就是這樣一位不止一次地陳述自己“好道尚隱”的蘇兄,于至和元年七月聚得時年十六小三歲的鄉(xiāng)貢士王方之女王弗之后,生活得怎么樣呢?是否一味好道而冷落了妻子?非也!你們婚后生活是那般情濃意濃!這其中自有王弗頗懂為妻之道很是溫柔賢惠之由,卻不也體現(xiàn)了蘇軾的擔當與重情?
婚后第十一年,27歲的王弗病逝京師,先生于次年寫下《亡妻王氏墓志銘》以悼之:“……君得從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君雖沒,其有與為婦何傷乎,嗚呼哀哉!”兩次大呼“嗚呼哀哉”,失去愛妻的深切悲痛,汩汩其間……
你先將妻葬于京師近郊,后依父言“于汝母墳塋旁葬之”,并在埋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三萬株松樹以寄哀思。人們多喜引“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來驚呼蘇軾對妻子的一往情深。也許,手植松樹三萬,或為夸張,然亦足見先生的至情至性!先生此舉,也不知征服了后世幾多女性的心呢。
王弗除卻可以獨享蘇軾一樹樹的深情,更于卒后十年,得您手書一詞,那便是我每每讀來總也不覺厭倦的《江城子·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寫此詞時,你已經40歲,已有繼室王閏之相伴左右。該詞一出,后世悼亡之作似多難企及,想必,不惟先生才高冠絕古今,更兼情深于世無雙。
先生之后相繼與王弗堂妹王閏之,能歌善舞、善解人意、初為侍女后為侍妾的王朝云攜手走過數(shù)度春秋,然都不能比及你第一段感情于我心所留印象之深。或許,到底是,最初的記憶,“曾經最掏心”吧。
蘇兄,我知你好酒懂酒。在惠州時,你為當?shù)氐木迫∵^名字:家釀酒叫“萬戶春”,糯米酒叫“羅浮春”,龍眼酒叫“桂酒”(因為,龍眼又名桂圓),荔枝酒叫“紫羅衣酒”(荔枝殼為紫紅色)……
你也自釀酒漿,招人同飲,你贊惠州酒好,寫信給家鄉(xiāng)四川眉山的陸繼忠道士,邀他來惠州同飲同樂,稱往返跋涉千里也是值得的。你還說飲了那兒的酒,不但可補血健體,還能飄飄欲仙。后來,陸道士果真到惠州找你。想必你們二人定是一場快意酣飲!
你喜歡與村野之人同飲,相處得十分融洽?!罢嚷乃?,雞犬皆相識”“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蹦愕馈熬菩堰€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又在《行香子》詞中有言“浮名浮利,虛苦勞神?!薄皫讜r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p>
余雖酒量了了,卻也懂得:酒,有時是橋梁,可趁著幾許真真假假的醉意彰顯平日里難得流露的真性情。
那么蘇兄,此刻,我只想雙手捧盞,對你說一句“干杯!”
先生風骨,豈是我等拙筆寥寥數(shù)百字便可論盡?也許,援引劉夢溪于《無狂就無蘇東坡》一文所言,方可算作煞尾了——
蓋人類的一切創(chuàng)造,都緣于自由,人生的一切挫折,也都緣于自由。而狂,則是自由的情感外化,和自由精神的變體。如果“狂”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情趣,乃至一個人的性格精神和審美趣味,我們可愛的東坡先生,有理由作為它的全權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