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丹
春帆樓本是日本馬關(今下關)市紅石山下海邊一座不起眼的小樓,后來突然間名噪天下,載入史冊。說起這座樓的成名,皆因在1895年的三四月間,晚清大臣李鴻章作為中國的全權代表與日本代表在這里談判,簽訂《馬關條約》以結束中日甲午戰(zhàn)爭。
1894年6月,日本先是利用朝鮮的內(nèi)亂鼓動中國派兵入朝,緊接著日本也派兵入朝,尋釁挑戰(zhàn)。7月23日,日本聯(lián)合艦隊在朝鮮牙山灣外豐島襲擊北洋海軍的護航艦只,擊沉被雇的英國“高升”號輪船,船上800多名清軍官兵殉難,由此引發(fā)了中日之間的一場大戰(zhàn)。讓親政不久的光緒皇帝始料未及的是,以李鴻章屬下的淮軍為主力的清軍對日作戰(zhàn)接連失利,是年11月,清政府擔心戰(zhàn)爭會打到京城,開始考慮與日本議和,于是想到長于外交的直隸總督李鴻章,便派人去天津與他密商,由此開始了甲午戰(zhàn)爭中清廷的求和歷程。
【遣使被拒,伊藤博文借故中止談判】
李鴻章得知朝廷有求和之意,遂考慮從何處著手進行。他認為日本當時在軍事上正節(jié)節(jié)勝利,此時若派大員赴日,會遭到日本人輕慢,不如先派一個“忠實可信”的洋員前往日本,摸清對方的打算。李鴻章推薦了與他相交已久的天津海關稅務司德國人德璀琳為出使人選。11月22日,德璀琳登上開往日本的輪船,但到達神戶后沒過幾天,接待他的兵庫縣知事就向他宣布:因為他是沒有正當手續(xù)的外國人,不能與伊藤首相會面。德璀琳只得乘船返回天津。盡管德璀琳訪日遭拒,但日方總算表示,清廷可派“能充分發(fā)揮實效之資格人前來”,表示了同意和談的意愿。
由于日方拒絕透露媾和條件,清政府只好在不了解對方打算的情況下再次派出使節(jié),宣布派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和兵部右侍郎、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并建議在上海談判。日方不同意,說是已選定廣島為談判地點。急于求和的清政府只得按日方旨意行事。被選中的兩位使節(jié)都有豐富的外交經(jīng)驗。1895年1月6日,張蔭桓乘船去與邵友濂會合,一到上海就遭到當?shù)貓蠹埖墓?。上海的《新聞報》登出一首《詠張松詩》,指桑罵槐地把他比作《三國演義》中出賣西川的張松:“形容古怪氣昂藏,不信斯人總姓張。挈得西川圖一幅,插標東去賣劉璋?!狈从吵霎敃r民間主戰(zhàn)拒和的輿論導向。他們在上海等了十幾天都不見戰(zhàn)況好轉,不能再等了——新春時節(jié),張、邵與隨員乘英國輪船去日本,1月31日抵達廣島。
當時,日軍雖取得一連串勝利,但北洋海軍的主力還在,陸軍中淮系軍隊受到重創(chuàng),但湘系軍隊正源源不斷調(diào)往東北戰(zhàn)場,尋機決戰(zhàn)。伊藤博文認為,清政府派資望較低的張、邵為和談代表,是中國方面不承認失敗的表現(xiàn),估計清政府一時不會接受日方提出的苛刻條件,看來媾和時機還不成熟。他與外相陸奧宗光商量,最好在檢查中方代表的委任狀時找個借口拒絕談判。第二天,伊藤博文不顧起碼的外交禮節(jié),在咆哮謾罵了一陣后宣布,因“兩貴使之委任狀甚不完備”,中止談判。會談破裂后,張、邵準備等候國內(nèi)指示,決定行止。日方竟發(fā)出逐客令,稱廣島是大本營所在的軍事重地,敵國人員不能滯留,迫使他們于2月4日去長崎等候……2月12日,備受挫辱的張、邵一行在長崎碼頭登船回國。
【慈禧躲入后宮,李鴻章赴日】
那么,日方到底想要清政府派什么人來呢?伊藤博文在廣島曾提醒中國代表團的隨員伍廷芳:“貴國何不添派恭親王(奕?)或李中堂(李鴻章)同來會議,鄭重其事。”這時日軍已占據(jù)威海衛(wèi),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慈禧太后的求和之心更為迫切。她親自出面召集樞臣會議,決定談判人選。奕?是皇親貴戚,自然不能去承擔這樣屈辱的使命。李鴻章就成了唯一的談判人選。2月13日,清政府正式任命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與日本商定和約”。
得悉清政府派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2月17日,日本政府提出了苛刻的和談條件:“中國除支付軍事賠償金、承認朝鮮的完全獨立外,并由于戰(zhàn)爭的結果,須割讓土地?!?月22日,李鴻章奉召來京參加御前會議,討論日本的和談條件??吹绞虑榧?,慈禧稱病躲入后宮,由光緒皇帝與各重臣討論對策。光緒的態(tài)度是堅拒日本的割地要求,戶部尚書翁同龢主張寧可多賠錢也不割地。慶親王奕劻等認為,不割地就不能結束戰(zhàn)爭,為保住京城不惜割地。李鴻章則表示不敢承擔割地的責任,“割地不可行,議不成則歸耳”。這樣的表白連翁同龢聽了也覺得他“語甚堅決”。
整個談判中割地是關鍵。李鴻章在京城連日拜訪各國駐華公使,請求列強出面干涉,共同“勸阻”日本的割地要求,卻處處受到冷遇。各國公使均說,不割地就不能了局,簽訂不了和約。聽了洋人的意見,李鴻章態(tài)度軟化,轉而也趨向割地求和。但他知道割地“關系之重”,一旦割地,他將遭國人唾罵,所以堅持“請訓”,要求得到光緒的“面諭”,明責任。這時,前線局勢更加惡化,湘軍也頂不住日軍的進攻。光緒迫于形勢,不得已命奕?傳話,授予李鴻章“商讓土地之權”(在用詞上“商讓土地”比“割地”委婉),但又告誡他要“斟酌輕重,與倭磋磨定奪”,盡量討價還價。3月4日,李鴻章得到光緒寫有“便宜行事,預定和約條款,予以署名畫押之全權”字樣的敕書。當時朝廷中也有人主張遷都,以便長期對日作戰(zhàn)。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上書,建議清廷效法拿破侖戰(zhàn)爭時的俄國,“俄王保羅之敗法主拿破侖第一,空都城以予之,是良法也”。慈禧一度有逃亡西安的想法,命順天府準備騾車,但后來改了主意,表示決不離開京師。既然不肯遷都,只有以割地來結束戰(zhàn)端。
3月14日,李鴻章一行乘兩艘輪船從天津啟航,19日晨抵達馬關。李鴻章與參議李經(jīng)方、參贊羅豐祿、伍廷芳、馬建忠等離船登岸。使團中的李經(jīng)方出任副使,他是李鴻章四弟李昭慶的兒子,被李鴻章過繼為嗣子??剖窟_是名洋員,曾當過美國國務卿,被聘為“律例參謀”(法律顧問)。他們的下榻之處是一座凈土宗的寺廟——引接寺,離談判地點春帆樓不遠。春帆樓背山面海,風景秀麗。
21日下午舉行第一輪談判,在春帆樓等候中方代表的是日本全權大臣伊藤博文首相和陸奧宗光外相。雙方見面后,李鴻章依照國際慣例,要求“于開議和約之始,擬請兩國水陸各軍即行一律停戰(zhàn)”,以創(chuàng)造和談的氣氛。伊藤回答“此事明天作復”。雙方寒暄一番后,伊藤說:“中堂奉派之事,責成甚大。兩國停爭,重修睦誼。中堂閱歷已久,更事甚多,所議之事,甚望有成。將來彼此訂立永好和約,必能有裨兩國。”外交辭令講得冠冕堂皇。李鴻章則想以中日兩國所謂同文同種的關系來感化對方,并以聯(lián)合抵制西方勢力的入侵為號召。他說:“貴我兩國系東洋之兩大國,人種文物相同,利害關系尤切……敝國與貴國提攜,共謀進步,以與泰西日新月異之文化爭衡,并防止白色人種之東侵,乃兩國之愿望。孰料一朝和平破壞,以致兵戎相見,如幸恢復和平,兩國間友誼可較前更加親密。切望貴我兩國作為東亞兩大強國,能永遠與歐美對峙?!边@番表白,在陸奧宗光看來,“其目的是想借此引起我國的同情,間用冷嘲熱諷以掩蓋戰(zhàn)敗者的屈辱地位”。第一輪談判屬于禮節(jié)性的,未涉及具體問題,會場上也沒有顯出劍拔弩張的氣氛。據(jù)日本記者報道,會談結束,李鴻章步出會場時面帶笑容,顯得意態(tài)閑適,但他很快就要笑不出來了。
日本方面知道清政府急于停戰(zhàn),故在第二天舉行的第二輪談判中提出了極為苛刻的停戰(zhàn)條件:“日本軍隊應占守大沽、天津、山海關,并所有該處之城池堡壘,駐上述各處之清國軍隊,須將一切軍器、軍需交與日本國軍隊暫管;天津、山海關之間鐵路當由日本國軍務官管理;停戰(zhàn)限期內(nèi)日本國軍隊之軍需軍費,應由清國支補?!逼淠康氖且試揽恋臈l件迫使清政府打消停戰(zhàn)的念頭。
李鴻章看完手中的停戰(zhàn)條件文本,大驚失色,連呼:“過苛!過苛!”質(zhì)問道:“現(xiàn)在日軍并未至大沽、天津、山海關等處,若停戰(zhàn)期滿,議和不成,則日軍先已據(jù)此,豈非反客為主?”“我為直隸總督,三處皆系直隸所轄,如此于我臉面有關?!薄八_停戰(zhàn)條款,未免凌逼太甚!”“所議停戰(zhàn)之款,實難照辦?!崩铠櫿抡堃撂僭傧胂朕k法,伊藤回答:“我實在別無辦法。兩國相爭,各為其主,國事與交情,兩不相涉?!比辗揭笤谌諆?nèi)答復,伊藤不顧與李鴻章相識十年的情面,言辭很不客氣,彬彬有禮的應酬之后,露出一副翻面無情的嘴臉。
談判一結束,李鴻章連忙向清政府電奏日方的停戰(zhàn)條件。光緒見日本“要挾過甚”極為憤慨。他想見慈禧太后,慈禧仍稱病不見,向各國公使求助也無結果。清政府唯恐和談中輟,只好委曲求全,指示李鴻章將日方的停戰(zhàn)條件“暫置勿論,向索和議中之條款”,要求日方公布具體的媾和條件。
【小山行刺,李鴻章泰然應對】
此時,日本陸軍5000人在海軍配合下已攻占了澎湖列島,以為占領臺灣作準備。就在形勢愈發(fā)危急之時,發(fā)生了一起“幾乎釀成國際異變”的突發(fā)事件。3月24日下午4時15分,第三輪談判(未涉及實質(zhì)性問題)結束后,李鴻章乘轎返回寓所,路上人很多。行至距引接寺不遠處,忽有一個名叫小山豐太郎的年輕人從人群中竄出,攔住去路。他左手按住轎桿,右手從懷中掏出手槍,向李鴻章開槍射擊。子彈擊碎眼鏡,命中左頰骨,頓時血流不止。在這生死之際,李鴻章的表現(xiàn)很鎮(zhèn)定,被刺后“立即以右手的長袖掩住傷口,并無震驚的神色,態(tài)度泰然自若”。目擊者科士達稱:“總督?jīng)]有被槍擊嚇住,而是端坐不動,冷靜地要一個轎夫給他手帕來止血?!崩铠櫿碌膫麆莶惠p,經(jīng)醫(yī)生檢查,左目下子彈“深嵌骨縫,非割開兩邊皮肉不能挖取,年高恐難禁此大痛”,決定不取子彈,“用藥水洗治皮肉,可望補復”。
李鴻章遇刺受傷,國際輿論嘩然。李經(jīng)方在發(fā)回國內(nèi)的電報中說:“此事恐不能了局。”日方此時已破譯了中方的密電碼(所謂“密紅電本”),對李鴻章與國內(nèi)的來往電報內(nèi)容均已知悉。陸奧宗光看到破譯的李經(jīng)方電報,猜不透是什么意思,非常緊張。他們擔心,“若李鴻章以負傷做借口,中途歸國,對日本國民的行為痛加非難,巧誘歐美各國,要它們再度居中周旋,至少不難博得歐美二三強國的同情。而在此時,如一旦引出歐洲列強的干涉,我國對中國的要求亦將限于不得不大為讓步的地步。何況位高望重之李鴻章,以古稀高齡初次出使異國而遭此兇變,顯然容易引起世界的同情。故若某一強國想借機進行干涉,固可以李氏之負傷為最好的借口”。為避免李鴻章借此回國,中斷談判,招致列強干涉,日本迅速展開“危機公關”。天皇的特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相繼來引接寺,探視李鴻章傷情。日方專門派出兩位資深專家負責治療。醫(yī)生趕到馬關,謙恭地表示:“定將如同我等父親身受槍傷一般,加以認真對待?!被屎筮€親自手制繃帶,派人送來敷用。幽靜的引接寺頓時變得車水馬龍,慰問函電紛至沓來。但李鴻章知道這些都是表面文章,在給國內(nèi)的電報中稱:“該國上下禮誼周至,不過敷衍外面。”
為了穩(wěn)住李鴻章,日本方面還做出除臺灣、澎湖列島外,其它戰(zhàn)地停戰(zhàn)三周的允諾。將臺灣排除在停戰(zhàn)范圍之外,目的是為了便于日軍繼續(xù)南下作戰(zhàn)。陸奧宗光到李鴻章病榻前告知他日方同意停戰(zhàn)。當時李鴻章的左臉還包著繃帶,聽到這一消息,他的右眼流露出欣喜神情,向陸奧表示:“本人負傷未愈,不能躬赴會所商議,然就病榻談判,隨時皆可?!边@時李鴻章若是能就被刺事件向日本展開外交攻勢,并訴諸國際社會,或是以傷重中止會談,迫使日本讓步,對中國將會比較有利。
刺客小山豐太郎被捕后聲稱:日軍不應放棄占領北京,他反對這時與中國簽訂和約,此人在受審后被判處無期徒刑。伊藤博文曾兩次向法官施加壓力,要求判處小山死刑,遭到拒絕。小山被押送到僻遠的北海道服刑。兩年后遇大赦減刑為15年,1907年假釋出獄。30年后的1938年,他在雜志上發(fā)表《舊夢譚》,回憶了行刺李鴻章的詳細經(jīng)過。
【清廷內(nèi)部意見不一,日方步步緊逼】
因李鴻章受傷,日方建議加派李經(jīng)方為全權大臣,得到清廷批準。李經(jīng)方為官的主要經(jīng)歷是當所謂的“鬼使”,即駐外使節(jié),曾當過兩年駐日公使。此人早年曾苦學英文,口語較流利,這在官宦子弟中是很少見的。時人對李經(jīng)方有一種說法,說他娶了日本妻子,甚至說娶的是天皇的外甥女,他成了“東洋駙馬”,實際他的妻妾中并無日本人。父子兩人同為全權大臣,這在外交史上是罕見的。日方這樣做自有其目的,他們認為,李經(jīng)方年輕,比較容易對付。
4月1日,中日雙方重開第四輪談判。陸奧提出,要談的條款雖只有四大類,但具體的有十余條,最好逐項談判,李經(jīng)方不同意,反復與陸奧爭辯,迫使陸奧同意一次開出全部條件。隨后,日本代表將媾和條件底稿送到李鴻章寓所。條約底稿要求中國將“盛京省南部地方”(遼東半島)、臺灣全島及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三億兩;中國增開順天府(北京)、沙市、湘潭、重慶、梧州、蘇州、杭州七處為通商口岸;日本商民運進中國各口貨物減稅,免除厘金;日本可在中國開設工廠等。限四天內(nèi)答復。這樣的條件連陸奧在回憶錄中也認為“苛酷”。
李鴻章看過后,對日本勒索之苛、欲望之貪感到驚愕。他在給國內(nèi)的電報中指出:“日本所索兵費過奢,中國萬不能從;縱使一時勉行應允,必至公私交困,所有擬辦善后事宜,勢必無力籌辦。且奉天(今沈陽,當時奉天府管轄遼東地區(qū))為滿洲腹地,中國亦萬不能讓。日本如不將擬索兵費大加刪減,并將擬索奉天南邊各地一律刪去,和局必不能成,兩國唯有苦戰(zhàn)到底?!彼奶斓钠谙抟坏剑铠櫿陆涣艘环荨罢f帖”作為答復。在說帖中他抒發(fā)感慨:“中日系緊鄰之國,史冊文字、藝事商務,一一相同,何必結此仇釁?國家所有之地,皆列代相傳數(shù)千年數(shù)百年無價之基業(yè),一旦令其割棄,其臣民勢必飲恨含冤,日思報復?!彼麑⑷辗降囊蠓譃樗捻?,即朝鮮“自主”、讓地、兵費、通商權利。除承認朝鮮“自主”外,對其它三項都有所論駁,“于讓地一節(jié)言奉天南邊割地太廣,日后萬難相安;賠費一節(jié),言中國財力短絀,萬辦不到,非大加刪減不可;通商權利一節(jié)……并將一切稅鈔豁除,與各國定章不符;又機器進口改造土貨運入內(nèi)地免稅,亦難準行”。在關鍵的“割地”條款上,李鴻章特別指出奉天是清朝的發(fā)祥之地,且臨近京師,因此不容割棄,而對臺灣不置一詞,隱含著若萬不得已則割讓臺灣的暗示。最后懇求日方不要苛索過甚,以致傷及未來邦交:“本大臣回溯服官中外近五十年,現(xiàn)在自顧晚景無多,致軍澤民之事,恐終于此次之和局,所以極盼約章一切妥善,毫無流弊,兩國政府從此永固邦交,民生從此互相親睦,以副本大臣無窮之愿望。”這段話寫得很動感情,其實是出自科士達之手。據(jù)科士達回憶,當李鴻章讀到這段文字時,“他從長榻上起身,緊緊握住我的手,以最熱烈的言辭感謝我如此細致地表達出他的真實情感”。就連作為談判對手的陸奧也承認:“這份備忘錄全文長達數(shù)千言,筆意精到,仔細周詳,將其所欲言者都盡情地說了出來,不失為一篇好文章。”
清廷內(nèi)部對日方的媾和條件看法不一。光緒之意是“總在速成”,希望早日締結和約。奕?等人斷言“‘戰(zhàn)字不能再提”,主張割臺保奉(遼東),只割一地。翁同龢力陳臺灣不可割棄,“恐從此失天下人心”。光緒難以抉擇,于4月7日電示李鴻章:“南北兩地,朝廷視為并重,非至萬不得已,極盡駁論而不能得,何忍輕言割棄。”指示李鴻章“直抒己見”,“先將讓地以一處為斷,賠款應以萬萬為斷”(賠款一億兩白銀),與日方代表“竭力申說”。
4月8日下午,伊藤向李經(jīng)方表明日方談判的最后底線:“賠款數(shù)目或可略減,但絕不能作大量削減;割地則奉天、臺灣皆須割讓?!弊詈笏逯樥f:“由于中國請和,日本應允,始有今日之議和。若不幸此次談判破裂,則我一聲令下,將有六七十艘運輸船,搭乘增援之大軍,舳艫相接,陸續(xù)開往戰(zhàn)地。如此,北京的安危亦有不忍言者。如再進一步言之,談判一旦破裂,中國的大臣離開此地,能否再安然出入北京城門,恐亦不能保證?!崩罱?jīng)方無奈,答應立刻報告父親。在伊藤的催促下,李鴻章提出新方案:日方要求割讓包括遼陽、鞍山在內(nèi)的奉天南邊地方,中方主張割地限于鳳凰廳、安東、寬甸、岫巖四處,這樣使遼東割地減少約一半;日方要求三億賠款,中方以一億應之。4月9日將這一修正案送交日方。這天下午,李鴻章給國內(nèi)發(fā)電,敘述了伊藤的威脅之辭,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讓北地以海城為止,賠費以一萬萬為止。倘彼猶不足意,始終堅執(zhí),屆時能否云添?乞預密示。否則,只能罷議而歸?!彼€報告停戰(zhàn)延期無望,請飭各將帥及時整備。這份電報被日方破譯后,對李鴻章不惜談判破裂的態(tài)度感到意外。陸奧宗光認為這是李鴻章談判的底線,于是與伊藤商量,修改日方的條件,對遼東半島的割地縮小范圍,割地到海城為止,這與李鴻章的方案基本一致;賠款減為二億兩;開放口岸由七處減至四處,不提開放北京、湘潭、梧州。
4月10日,李鴻章帶傷去春帆樓與伊藤舉行第五輪談判。陸奧因患流感未參加。伊藤面交對中國修正案的復文,要求賠款二億兩,割讓遼東半島(范圍縮小)、臺灣、澎湖。伊藤又露出其冷峻的面容,蠻橫地聲稱,此次日本的條款“已讓至盡頭”,中國代表只需回答“允”還是“不允”。李問:“難道不準分辯?”伊藤道:“只管聲辯,但不能減少。”兩人反復辯論兩小時,伊藤口氣毫不松動。先談賠款,李堅持“為數(shù)甚巨,不能擔當”,伊藤說:“減到如此,不能再減?!崩盍﹃愔袊щy,伊藤則說中國“財源甚廣”。后談割地,李說:“營口為通商口,萬不能讓。”伊藤道:“兵力所得,舉國咸爭,我亦不能讓。”李問:“臺灣,日本兵所未及,何故強讓?”伊藤道:“水陸云集,無慮終不能得,應請早讓?!弊詈笠撂倬钩嗦懵愕赝{,有60艘運兵船在廣島待命,可載兵數(shù)萬,隨時可解纜出發(fā)。而且伊藤也不是空言恫嚇,日軍確實在向大連增派兵力,準備用于作戰(zhàn)。倘若談判破裂,兵鋒將直指北京。
次日,伊藤去信催促,說是現(xiàn)在不答應日本的要求,以后連這樣的條件也難得到。李鴻章將日方的條款及要挾情況電告總理衙門,表示自己已“力竭計窮,懇速請旨定奪”。12日,李鴻章給伊藤寫信,要求雙方再會商一次,在讓地、賠款等條款上再放寬一些。伊藤回復:“無可再商”,“所宜回復者,唯有允否兩字”。14日是日方限定的最后答復時間,李鴻章要求延至15日下午。他給清廷發(fā)報稱,第二天下午四點是定議時間,過期作廢,“事關重大,若照允,則京師可保;否則,不堪設想”。清政府唯恐京師不保,于14日、15日連復李鴻章內(nèi)容相同的兩份電報,傳達圣諭:“原冀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無可商改,即遵前旨與定奪。”
接到同意簽訂和約的最后諭旨,李鴻章于4月15日在春帆樓與日方舉行最后一輪談判。這次談判長達四個半小時,一直延至上燈時分。李鴻章仍試圖與伊藤做最后的討價還價。他要求將賠款再減5000萬兩,5000萬兩不能讓,讓2000萬兩,甚至苦苦哀求:“無論如何,總請再讓數(shù)千萬,不必如此口緊”,“又要賠錢,又要割地,雙管齊下,出手太狠,使我太過不去”,“賠款既不肯減,地可稍減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賠款既不肯少出減,所出之息當可免矣”。最后弄得伊藤說,議和不是市井做買賣,“彼此爭價,不成事體”。李鴻章發(fā)狠道:“如此口緊手辣,將來必當記及?!比毡痉矫嫱ㄟ^破譯密電,知道清政府已授予李鴻章“權宜簽字”的權限,所以不管他如何再三懇求,日方就是不肯作絲毫讓步。在談到臺灣問題時,伊藤要求在互換條約批準書后一個月交割,李鴻章認為一個月太倉促,要求再展限一個月,并說:“貴國何必急急?臺灣已是口中之物?!币撂倩卮穑骸吧形聪卵剩愿懈桂囂厣??!?/p>
【光緒茶飯不思,海嘯之際條約簽訂】
4月17日上午10時,清政府代表李鴻章、李經(jīng)方等來到春帆樓,與日本政府代表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空前屈辱的不平等條約——《中日講和條約》,通稱《馬關條約》。
下午兩點,李鴻章的轎子離開引接寺,李經(jīng)方、科士達等人步行相隨。一行人穿過因交通管制空無一人的街道,登上等候在海邊的輪船回國。李鴻章回國后稱病住在天津,派人將和議約本送到京城主管外交的總理衙門。他主張按期批準馬關條約,反對“毀約再戰(zhàn)”,希望“暫屈以求伸”。
《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出后,引起全國的抗議浪潮。人們紛紛要求拒和廢約,遷都再戰(zhàn),指責李鴻章“主和賣國”,甚至有人主張殺他以謝天下。光緒皇帝對簽約還是廢約舉棋不定,問題的關鍵是廢約后中國還有沒有再戰(zhàn)的能力。有兩個人的態(tài)度最為重要,那就是劉坤一和王文韶。劉坤一是前敵最高統(tǒng)帥,王文韶署理直隸總督,負責直隸防務,看守著北京的西路門戶津沽。兩人的回復始終回避有無勝利的把握,實際是以委婉的語氣表示沒有戰(zhàn)勝的信心。
統(tǒng)帥不可恃,清政府還有一條路可以試探,就是進行外交努力,爭取西方國家的幫助。初看起來這還是有希望的,俄、法、德三國干涉還遼,使中國的遼東半島失而復得。當三國公使將這一結果告訴總理衙門的慶親王等官員時,“親王大臣們感到樂不可支,他們表示感恩不盡,情義非常動人”。但好運只是到此為止,日本采取“對三國完全讓步,對中國一步不讓”的決策,繼續(xù)壓迫中國及早換約,西方國家也是這樣勸告。隨之中國的外交努力轉向保臺,這一行動是一些大臣自行策劃,主要籌劃者是湖廣總督張之洞。他想的辦法是把臺灣抵押給美國或英國,一來杜絕日本割臺,二來可獲得一大筆借款。抵押的酬勞是給予外國在臺灣修路、開礦或是商務的利益。但他通過外交使節(jié)在國外的交涉卻是毫無成效,還遭到嘲弄。英國將這個設想比喻為“好像是向一家已破產(chǎn)的、被抵押給另一個人的地產(chǎn)業(yè)提供貸款”。情急之下,張之洞甚而提出可以給列強更實際的好處,“大國雖不圖錢財,斷無不圖土地之理”,為此還開出不小的價碼:“朝廷若肯以回疆數(shù)城讓俄,以后藏讓英,以云南極邊地讓法,三國同助,則不唯臺灣可保,倭約竟可全廢,斷無戰(zhàn)事?!边@種挖肉補瘡的想法既不可行,也很荒唐。
在躊躇無計之時,光緒茶飯不思,“以和約事徘徊不能決,天顏憔悴”,痛苦到了極點。雪上加霜的是此時在津沽一帶連日暴雨,引發(fā)海嘯,水高六七丈,為百年來所未有。當時還是一名清兵的馮玉祥回憶:“颶風襲來,立刻發(fā)生海嘯,大風大雨,翻江倒海。海浪拼命地往陸地上奔騰傾注,低洼的地方都成澤國?!碧鞛膶η遘姞I地造成了嚴重破壞,成了壓垮清廷這頭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光緒在得知發(fā)生海嘯的當天,決定批準《馬關條約》。在換約后發(fā)布的朱諭中,他將“天心示警,海嘯成災,沿海防營都被沖沒,戰(zhàn)守更難措手”列為批準條約的理由之一。5月2日,光緒“繞殿急步約時許,乃頓足流涕,奮筆書之”,在和約上簽字。次日,清廷在和約上蓋上國璽,條約在換約后生效。
客觀而言,李鴻章在當時中國的官員中是最懂洋務的。在他出使日本的隨員中,伍廷芳、馬建忠等都是留學國外、精通外交的人才。他還雇了美國人科士達為談判的法律顧問。而且他也極力與日本代表磋磨爭辯,做了很大的努力,也有明顯的成效,如減少了賠款,縮小了割地等。但他在外交上的基調(diào)是軟弱的,目的是要速成和約。在他遭日本暴徒刺殺時,不敢以此為契機停止談判,只是被動地接受日方在停戰(zhàn)問題上作出有限讓步。另外是密碼被日本破譯竟不知,使得中國使團無密可保,在外交交涉中總是處于下風。
馬關條約的簽訂,使春帆樓成為中國人心中的隱痛之地。17年后的1911年,梁啟超曾去春帆樓憑吊,百感交集中賦詩一首:“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p>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