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殺狗勸妻》中別樣的茹曼
◎文/李泉林
戲曲研究院在山陽縣的一場演出中,我認識了茹曼。當(dāng)時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要與她合影。對于我這樣清高孤傲的人來說,這簡直是一次鐵樹開花。圈里人都知道,我從來不主動和名家大腕合影,那些藉此炫耀虛頭八腦沒意思的做派,我一向深惡。后來我剖析自己的心理,我想和茹曼合影,皆是因為她那端莊的相貌。那是怎樣的一種端莊呵,注滿了一庫清凌凌的正念,開滿了一坡金燦燦的善良。那是一種叫人分外踏實格外放心的端莊,那是一種可以滅妖媚除邪惡的端莊。不管哪里叫戲,只要開場有祭神的,定必讓茹曼扮演觀音大士。而我,雖無慧根,卻一直存有善念。我和茹曼合影,其實是想討一分吉祥,也把一缽正念捧回心里。后來相熟了,茹曼就在微信里發(fā)了一組她的劇照。我當(dāng)時驚呼天人,真的是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那種高貴、典雅、精致、端莊,像穿一襲拖地裙裾的公主,什么時候回眸,都是一種駭俗的奢華。
令我意外的是,如此高貴、典雅、精致、端莊、大氣的茹曼,卻在《殺狗勸妻》中扮演了一個嬌媚淘氣,愛不成恨不得的小娘子焦氏。我的意外是悠長的,仿佛盛夏的傍晚,日落西海的驕陽鋪排下的萬丈霞光。這種不留余地的顛覆,令我在相當(dāng)漫長的時間,找不到茹曼的真相。這種反差,毫不講理地攪亂了我的思維。我還在《走雪》中,品味著茹曼扮演大家閨秀曹玉蓮的精明柔美與端莊,卻橫空閃出了一個焦氏。如同嬌喘弱弱的林黛玉,猛不丁一身披掛,密不透風(fēng)地舞起了林家槍。一個人要具備怎樣的可塑性,才可以不留死角地反轉(zhuǎn)自己,顛覆自己,移位到另一個精魂之上?我在《殺狗勸妻》中,一絲一縷地研讀著茹曼的別樣,和乾坤挪移之后一筆一劃別樣的茹曼。
這是一出傳統(tǒng)喜劇,所有的喜劇火苗,都得通過焦氏這個人物點燃。這也可以看作是一出秦腔小品,三個人物,加上那條隨時準備挨刀子的替罪狗,計4人。在極短的時間里組織矛盾,展開矛盾,結(jié)束矛盾,無一不契合了小品的要素。那個嬌滴滴、粉嘟嘟、熱辣辣的焦氏,既要作為一個反面教材出現(xiàn)在舞臺上,她必須夠可厭,夠可恨,才配稱得上一個反面;又不是一個本性邪惡的壞人,她必須夠淘氣,夠麻辣,夠妖嬈,夠風(fēng)趣,才可堪憐惜。那個壞壞的焦氏,那個穿著繡花藍襖藍褲,搭一件黑底銀花圍裙,三寸金蓮上飄著粉色纓絳的茹曼,那個打扮光鮮卻竟然趁丈夫不在拷打婆婆的茹曼,一手捏著蔥白白,一手拿著半塊油餡餅,一口蔥,一口餅,風(fēng)情萬種地上了場。造型上的嬌媚,和品質(zhì)上的惡頑,矛盾地交織在焦氏這個人物身上,也正是出喜劇效果之所在。成百上千年過去了,焦氏這個人物始終能永垂不朽地活躍在舞臺上,生動在觀眾的心窩里,正是因為她身上多重性格的豐富性復(fù)雜性噴薄著萬丈光焰。單一的孝女賢媳是好,但是沒看頭。純粹的刁婦夠惡,但是令人憎惡。恰恰是這等恨不起,愛不成的主兒,才叫人費思量,才是真真的藝術(shù)典型。茹曼準確地捕捉到了這種復(fù)雜交織的角色塑造的矛盾,這正是表演的深層次。
這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家長里短,素材是大家都熟悉的婆媳矛盾。這又是一個特別不平常人家的家長里短。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曹莊,本是楚國奉君的下大夫,只因為家里老娘時常有疾,于是辭官回家養(yǎng)親。滿懷抱負,素有雄心,本當(dāng)建功立業(yè),蓋因一個孝字,方將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流落深山。一個偉丈夫,拿自己的功名前程,來兌換一個孝順,他對高堂老母的情懷能有多深。試想想,哪個對他娘不好他會饒過?更何況有人敢逆天拷打他娘,他不手刃便不是下大夫曹莊。所以,茹曼飾演的這個剛剛拷打了下大夫高堂的焦氏,見了丈夫不害怕那簡直沒有道理。
這是一個內(nèi)心膽怯的小嬌娘,她所有的插科打諢,輕佻戲謔,王顧左右而言他,都是為了粉飾她內(nèi)心的膽怯。于是她退而又止,賠著笑臉,帶著討好,半含著輕狂,去應(yīng)付將要爆發(fā)的一場軒然大波。茹曼的動作節(jié)奏,分外準確地契合了人物的心理節(jié)奏。她的輕狂,山花一樣飄蕩在她的手上,以及手上那方粉色的手帕上。輕狂得那么美,輕狂得又那么膽怯,是風(fēng)過之后,楓林里紅葉的瑟瑟飄動。這是一朵長在農(nóng)人莊稼地里帶刺的玫瑰,彌漫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和泥土的味道,熱辣辣地開放著。這出戲最高明之處,就是裁剪了焦氏這個人物靈魂改變的心路歷程。所以盡管拷打了婆婆,我們恨不起野花一樣怒放的焦氏。
生動在焦氏身上的茹曼,卡尺等寸地綻放著人物的嫵媚。這種燦爛的嫵媚,逐步升級達到了飽和的狀態(tài),構(gòu)筑了一截分外奪目的藝術(shù)界碑。而這正是焦氏這個人物,此時那刻應(yīng)有的神氣。那個一手掐著蔥白白,一手捏著油餡餅,噘著櫻桃小口,扭著楊柳細腰,撒一路細碎蓮步上場的茹曼,嫵媚中雜些妖嬈,風(fēng)趣里含些淘氣,體貼時伴些輕狂。一上場的幾分鐘,即能博得觀眾對她的寬恕,討來臺下對她的憐愛。茹曼這個焦氏,就討厭得可愛,輕狂得嚴謹,妖嬈得麻辣。我們咋就恨不起這個拷打了婆婆喪失人倫的焦氏呢?
然而焦氏,錯誤地估計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的輕狂的體貼,心虛的討好,再一次遭到下大夫曹莊的阻擊:你拿老成些!
面子上不能輸?shù)舻慕故?,膽怯地靠在桌邊,高高地努著小嘴,骨碌碌轉(zhuǎn)動著杏眼:“哎吆吆個咦吆吆,你不是個十七的,我也不是個十八的,誰還離不了你個當(dāng)家的?今兒就拿個老成讓你看看。咱兩個今兒、明兒、后兒,三天都甭著嘴?!边@完全是一個尋常百姓家里小兩口的拌嘴,又純粹是一個小孩子家的做派。把傳統(tǒng)戲曲程式化的東西,化成地道天然的生活味,正是茹曼在焦氏身上潛心追求的。
茹曼的那雙手,那雙頂著亮甲粉嫩的童子一般的手,不是長在胳膊的末梢,而是直接長在心靈上,是心靈的晴雨表,是情感的風(fēng)向標(biāo),是喜怒的告白臺。那雙手歡快地交疊著,歌唱著:“那是曹郎,你剛回來嗎將回來,將剛回來嗎剛將回來?”丈夫不理的時候,那手會握成一個粉嫩的小皮拳,伴奏著小嘴的竊竊罵人,高高地舉起,瘦瘦地落下,躲在身后的屁股上內(nèi)斂地磨著。那種弱弱的可憎和肥肥的可愛,把一個焦氏渲染得流光溢彩。那是怎樣一雙通靈的手,面對生氣的丈夫,好想搭在他的肩上,沒大沒小不管不顧少拘少束地攀談,但此刻她不敢,干過壞事的那雙手,沒有資格沒有底氣。欲搭不搭,卻搭又止,十個指頭就那樣尷尬無措地空中舞著。拍了人家的肩膀,遭到了人家的呵斥,那十個指頭,又怯生生地不知如何是好地滯在那里跳舞。一折戲里,有這樣十個指頭的無聲訴說,勝過了一切的風(fēng)雨雷電,敵過了一切的天崩地裂。茹曼的十個指頭,傳遞給觀眾太多的東西,譜寫在舞臺無垠的意趣。這是劇本沒寫的,這是導(dǎo)演沒設(shè)計的,這是老師沒教的,這卻是茹曼最出彩的神來之筆。
一折戲,一折劇情熟透了的戲,為什么我們割舍不下,一遍又一遍地要去咂味,其實就是因為這折戲的每一寸都飽蘸著藝術(shù)的精華。就像顛倒黑白的焦氏,她在丈夫面前示弱,她恓惶落淚,甚至于嚎啕大哭,放野撒潑。曹郎心里明了,觀眾心里清楚,我們不是調(diào)解員不管這些,我們好笑地看著一個楚楚動人的尤物的滑稽表演。她以那方粉色手帕為掩體,她在那手帕的背后假惺惺地嚎哭,又隔著那方掩體偷窺曹郎的動靜,尤其在那方掩體的背后向眼角抹唾液。那一寸一寸地藝術(shù)表演,有我們看不夠的樂子。
我看演員的表演一向帶著挑刺的心態(tài),這倒不是我這個人不厚道,而是因為很多時候都帶了寫作的任務(wù)。但是我看到曹莊軟下來上前搭訕時茹曼的表演,忍俊不住地啞然失笑了。曹郎一只求和的手輕輕搭在焦氏藍底紅花的肩上,那茹曼便是華彩地一閃,回過頭來向方才曹郎手落的地方,那么傲慢清高地吹了一口,那種彌天的不屑,就從那口氣里悅耳地彈奏出來。這還不夠,那方粉色的手帕,還要那么得理不讓人地在剛將手落之處一彈一拂,那種巍峨的嫌棄,全部從那方手帕的下擺大紅大紫地綻放出來。方才人家皮拳加身的時候,是哪個可憐巴巴仰面兒哭泣哀告?我們會心而笑,笑一個滑稽可笑之人。
這是別樣的茹曼,這是茹曼別樣的成熟。茹曼的成熟,明亮而不刺眼,圓潤而不膩味。茹曼的別樣,又是一種無需聲張的厚實,和不必討好的從容。我再也回歸不到端莊、正氣、善良、實在、寧靜的茹曼的本位了。但我卻在別樣的茹曼那里,升騰起另外一種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