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平凹
我曾深戀過一個姑娘
◎文/賈平凹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于在魁星樓上睡午覺??菢窃谖覀兇宓拇髨鲞?,樓南邊就是一直延伸到河堤的水稻田。兩人多高的樓臺上,四面來風,又沒蚊子,凡是沒結婚的人整個夏天的晚上和午休都睡在那里,村人叫“光棍兒”樓。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nèi)サそ鎯毫艘粫核团郎蠘恰昂艉簟钡厮?。但一個鳥總在樓臺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了她一邊打著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蹬直著,臀部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大的水蜜桃形。幾乎她也是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脖子細長長地勾勒出個柔和的線條。我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我是確實聽見了我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俯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
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就見到,見到就愉快。她與我不是一個姓氏,按村里輩分排起來,有錯綜復雜的關系,她是該叫我叔的。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是渾然不覺的愣小子,還嘲笑過她的皮膚黑,腮上有一顆麻點,可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顆麻點更耐看。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我也明白我與她絕不可能有什么結果。輩分異同,宗族有仇,而我家又淪落成人下之人,但我無法擺脫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澗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從河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是有她了,陡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并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說不完的話,而且話能說得風趣幽默;若是人群里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嗒然若喪,與誰也不說話,只覺得身子乏,打哈欠。
生產(chǎn)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來是要弟弟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后,謀的是能經(jīng)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nèi)黑黝黝的,僅堂屋里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來,再走過去,希望她能從院門里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外左側的廁所里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墻,姑嫂倆就隔了土墻說話。我賊一樣地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心里有了鬼,我是不敢進她家去的,怕她家的人,也怕她家的狗。等我回到家里,我憎恨自己的怯弱,發(fā)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只是兜圈兒,眼看著兜圈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咸不淡的話。于是,那時我老希望真有童話里的所謂“隱身帽”,那樣我就可以戴上去她家,坐在她的小屋炕沿上,摸摸她照臉的鏡子,摸摸她枕過的枕頭。甚至幻想我們已經(jīng)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有了約會的暗號,我擲一顆小石子在她家院里,她就立即出來,我們到那水磨坊后的楊樹林子里去……有一次,我和村里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奸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著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趴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他的嘴變成屁眼兒的。
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也喜歡我了,她的眼睫毛很長,對我笑的時候就瞇了眼,黑黝黝的像一對毛毛蟲。而且越來越大方,什么話我把她噎急了,就小孩子一樣地叫喊“不么,不么”,拿了雙拳頭在我身上捶。那一個晚上,生產(chǎn)隊加班翻地,歇氣兒時在地頭上燃了一堆篝火,大家都圍上去聽三娃說古今。她原本和幾個婦女去別處方便了,回來見這邊熱鬧,說:“我也要聽!”偏就挨著我和另一個人的中間往里插,像插楔子般地插坐進來了。我雙手抱了膝蓋,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卻去感覺她。半個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躍起來,跳得“咚咚”響。三娃說了一通古今,有人就讓說“四硬” “四軟” “四香” “四臭”,還有“四難聽”。這四溜句形象生動,但帶點顏色。比如“四軟”:新媳婦的舌頭豬尿泡,火晶柿子女娃子腰。她就不好意思聽下去,起身走了。她一走,三娃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她的父母為她在找婆家哩,而且已經(jīng)從山外,即關中平原的某縣來了一個青年相親了。我神情自然落寞,回家后沒有睡好。
第二天,我在荷花塘挖排水溝,看見一個黑紅臉的小伙子也在塘邊蹲著,觀水里的游魚,有人說那就是她家來的山外人。我走過去,問:“你是從山外來的?”他說:“嗯。你們這兒水真多?!蔽艺f:“聽說了,女子嫁到山外,得尿三年黑水哩!”他說:“我們那兒能吃蒸饃!”我說:“蒸饃吃得你那么黑、那么瘦?”他站起來要走,我不讓他走,在排水溝里抓了一條黃鱔向他扔去,嚇得他“哇哇”大叫。我就罵道:“你滾回山外去吧!”那么一個小男人,有什么地方比我好呢?他真的是來要把她娶走嗎?
晚上,我又去記工分,她也在辦公室,站在門口給我使眼色,她是從來沒有這么個眼色的,我是那么馴服,竟乖乖地跟了她走。我們一直走到黑乎乎的戲樓前,那里有個轆轤,她立在轆轤的那邊,我立在轆轤的這邊。我盼望已久的時刻來臨了,真想彎過身去拉拉她的手,但沒出息的我渾身發(fā)抖,牙齒也“咯咯咯”地磕打。她說:“平叔,你冷啦?”我說:“不,不冷?!彼龘溥甑匦α?,突然說:“我家來了個山外人,你知道不?”一提山外人,我就生氣,悶了半會兒,說:“是那個黑賴薯?”黑賴薯是紅薯的一種,顏色發(fā)黑,常被用來作踐人的。她沒有惱,說:“老鴉還笑豬黑呀,你覺得我去不去?”我那時竟蠢,毫無經(jīng)驗,一瞬間里被她證實了相親的事令我沖動。如果不愿意,那人能在你家住這么多天嗎?既然你是同意著要去了,你來給我說什么,是成心羞辱我嗎?我硬硬地說:“那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她久久地立在那里,沒有說話,還蹬了一下轆轤,后來轉身走了。我們在無人處單獨的說話就這么短,又是這么不歡而散。
第一次的初戀,使我戀得頭腦簡單,像掮著竹竿進城門,只會橫著,不會豎著。那晚分手后,我倒生氣得不愿再見她,發(fā)誓不去想她。可是,不去想她,偏又想她,豈能不想她呢?我躺在牛頭嶺上的地里看云,猛地醒悟她能把這件事說給我,并且聽了我的話生氣而走,正說明她心里還有著我呀!她或許面臨兩難,拿不定主意;或許是以此事來試探我愛的程度?我翻身坐起,決定尋個機會再見她一面,我要勇敢地捅破這層紙呀!但是一連十多天,卻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以為她是跟了那山外人走了,后來才知道她被抽調(diào)到生產(chǎn)大隊文藝宣傳隊,早出晚歸。文藝宣傳隊在西街的一座古廟里排演,我去了數(shù)次,每到廟后,聽見廟里人聲喧嘩,就又怯于進去。那一個早晨,我起床很早,借口去荷花塘里給豬撈浮萍草,就坐在塘邊的路上等她去廟里。她是出現(xiàn)了,但同她一起的還有兩個人,我只好鉆入荷塘,伏在那里,頭上頂著一片枯荷葉,看著她從前邊的路上走過。她的腳面黑黑的,穿著一雙膠底淺鞋,走一條直線,輕盈而俊俏。不久,聽三娃說,關中的那個黑小子回去了,原本十有八九的婚事不知怎么就又不行了。我聽了甚為高興,三娃那日是在豬圈里起糞的,我很賣力地幫了他一上午。
一個黃昏,是那種大而紅的太陽落在山埡上,而紅光又匆匆地灼蝕了我家廈子房土墻的黃昏。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一個人趴在臥屋炕沿上看《水滸傳》。先是聽得見細風把落葉和柴草吹得在院子里沙沙地響,后來就什么也聽不到了,只是月夜里石秀提了刀在青石街上奔跑。倏忽,院門里響了一下,有人問:“人在沒?”故意踏動著沉重的腳步就走進來,一直到了堂屋門口。書上的光線暗了一下。我仄了頭從臥屋小門往外一看,竟然是她!立即歡喜起來,歡喜得手腳無措,給她取凳子,又要取壺倒水,過門檻時竟把腳趾頭踢了一下。她說:“喲,我這么重要呀!”我說:“你第一回來嘛……”她說:“看什么書?賊把你偷了都不知道!”她手里拿著一塊米飯的鍋巴,嘴里還嚼著。我從炕上取了書給她看,她趴身子過來,她的頭發(fā)毛哄哄地拂著了我的臉,我沒有動。她把手中的鍋巴喂給我,我小小咬了一口。我這時完全是在夢里,心跳得厲害,滿臉通紅,差一點在咬鍋巴時咬向了她的嘴。但我又不敢,額頭上鼻尖上都是汗。接著,一種離奇的事發(fā)生了。我似乎感覺我的靈魂從身子里脫離出來,懸在了半空。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我的身子開始忙亂地翻箱倒柜要給她找些可吃的東西,但堂屋沒有;又搭了凳子從木梁上吊下的竹簍里拿柿餅柿皮。柿餅柿皮也沒有了,我罵了一句饞嘴的弟弟,站住發(fā)了一下呆,小跑去廚房的篩子里抓了一把紅薯片兒給了她。她不接,母親就從院外抱了一大捆干包谷秸從門里擠進來了。她大聲說:“婆,你讓我叔趴在那里看書,要把眼睛看壞呢!”
我們的戀情,發(fā)展到此即是最高潮了。這是一開始就注定不能成功的戀愛。以后在苗溝水庫工地上,戀情還在繼續(xù),但直至我離開農(nóng)村來到西安讀書,兩個人的關系都沒有說破。大學暑假探親時,僅僅在路上見過一面,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媳婦了,而且廝跟著她的侄女。我們只說過幾句話,從此幾十年沒有遇見過。
初戀常常是失敗的,而時過境遷,把人性中的弱點轉化成了一種審美,這就是初戀對于人到中年者的意義。每個人都要戀愛,每一本書里都寫著愛情的故事,所以,我的這一段初戀并不足夸,我也不愿意將在鄉(xiāng)下的5年寫成苦難加愛情的內(nèi)容。炫耀失敗的戀愛是一個事業(yè)成功的人的話題。我或許有虛名,但我并未成功。我之所以記錄這件事,因為這段生活無法回避。如今,或許我已經(jīng)老起來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喜歡講述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