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劇作家而言,如果有什么真的可以是“不朽的”,那一定莫過于自己的劇本能一直在舞臺上被演繹著,傳唱著。古今中外,應該都是這樣。
讓湯顯祖、莎士比亞的作品一直活在舞臺上,活在演員身上,活在觀眾的心里,這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游園驚夢》演了三百多年
作為一個非常典型的明代文人,湯顯祖既有匡扶堯舜的政治抱負,又有垂釣滄浪的雅士情懷。似乎與他寫曲辭時風格迥異,《明史》寫湯顯祖“意氣慷慨”,他不畏權(quán)貴,斷然拒絕張居正“欲其子及第,羅海內(nèi)名士”的邀請;給皇帝上疏,直陳“爵祿可惜”、“人才可惜”……引得龍顏大怒。也許正因為如此經(jīng)歷,才使得湯顯祖寫出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般流傳千古的曲文,雖是劇中人的慨嘆,未嘗不是湯翁對自己平生志業(yè)的唏噓。
就湯顯祖的傳世作品而論,“臨川四夢”無疑是享譽最高的,其中他在49歲時寫作的《牡丹亭還魂記》,尤被奉為曠世名作。在《牡丹亭》五十五出中,第十出“驚夢”可能是歷來演出頻率最高的一出,后世演出時將其分為“游園”“驚夢”兩折。
這折戲從問世以來,就一直在演,演了三百多年,也改了三百多年。歷代昆劇演員,在唱腔、表演、動作每一個方面都進行了精心的創(chuàng)作,這中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推敲、琢磨、反復,才逐漸形成了一個框架,乃至到達了一個文學性與藝術(shù)性高度契合的境界。
三次經(jīng)典的“對眼光”
說到《游園驚夢》,不得不提到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梅蘭芳。不知是湯顯祖的劇本成全了梅蘭芳的表演,還是梅蘭芳的藝術(shù)詮釋了湯顯祖的精神,當然更可能是兩位大師超越時空的碰撞,留下了一個《牡丹亭·游園驚夢》的最佳舞臺版本。文化藝術(shù)史上這種事情倒也不鮮見,就像是一位名家的畫作,在幾百年后在被另外一位名家題識,又如一位大家的詩文集,在朝代更迭后被另外一位名士箋注。說是一種偶然,好像又是一種必然。
到梅蘭芳學《游園驚夢》的時候,已經(jīng)是湯顯祖身后三百年的事了。梅蘭芳的老師陳德霖,被梨園行尊稱為“老夫子”,是“四大徽班”之首“三慶班”培養(yǎng)出來的弟子,自幼接受最正統(tǒng)的昆曲訓練。早年的演員,都要有“文武昆亂不當”的資質(zhì)。梅蘭芳也不例外,他向陳老夫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了這出戲。而首演,是在1918年11月20日。民國要人曹錕給父親做壽,借了金魚胡同前清那桐相國的那家花園唱堂會,當晚大軸就是梅蘭芳的
《游園驚夢》,此后他在舞臺上唱了四十多年的《游園驚夢》,為臺下的觀眾詮釋了四十多年
“湯顯祖”。對于演杜麗娘這個角色,梅蘭芳一直強調(diào)要把握住“羞”和“愛”。
《驚夢》的【山坡羊】,是湯顯祖寫得特別淋漓的一段曲文。梅蘭芳的表演,既讀懂了杜麗娘,更讀懂了湯顯祖。像“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這支曲子的最強烈之處,梅蘭芳幾乎在每一個字上都有動作?!斑w延”,身靠桌子,兩手在背后扶桌,踏步微微下蹲?!澳翘幯浴?,攤雙手。用手揉胸表示“淹”,搓手表示
“煎”;“除問天”,站在內(nèi)場椅前,用右手高指,雙目也隨著凝視高空,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情緒。這些表演,鮮明地刻畫出了這位閨中少女“春情難遣”的心理狀態(tài),將湯顯祖的“絕妙好辭”具象在了舞臺上。
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夢中相會的場景,湯顯祖的曲文寫得含蓄而又不乏香艷。梅蘭芳的表演上,則有三次經(jīng)典的“對眼光”。“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的“前”字上,
“緊靠著湖山石邊”的“邊”字上,“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的“見”字上,三處表演均與演唱的節(jié)奏契合,卻好像是在無意中,兩個人的目光相遇,迅速避開。整個表演完全是意到神知,格調(diào)很高,最關(guān)鍵的是演出了夢境的迷離與美好。如果湯翁看到這樣的表演,一定也會拍案叫絕吧!
在千錘百煉中傳承
當然,《牡丹亭》的演出并不只限于《游園驚夢》一折,其余像《鬧學》《拾畫》《叫畫》等都是舞臺經(jīng)典。但不是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會那么成功,近年來各種《全本牡丹亭》輪番上演,里面就真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創(chuàng)作。事實上,像《牡丹亭》《長生殿》這種長篇大套的本子,是否真的適合一晚上把所有的故事都演全了,也值得商榷。至少在這些劇本流傳的前兩百多年,就沒有過全本上演。朱家先生說“古人不是傻子”,信然。
劇本的文學性,似乎與詩歌、小說、散文這些文學形式并不一樣。水平再高的劇作家,創(chuàng)作出文學性再高的腳本,假如不經(jīng)過舞臺表演的錘煉,也會成為一紙空文。即使是像關(guān)漢卿、湯顯祖如此彪炳千古的劇作文豪,也有許多作品被擱置,甚至成為佚作。故事情節(jié)是否適合演員感情表達,場次穿插是否符合演員的輕重節(jié)奏,唱詞文本是否適宜演員的演唱口法,在很大程度上說,是一個舞臺藝術(shù)的選擇過程。湯顯祖的經(jīng)典名作,能至今還在傳唱,這個過程并不只是他一個人完成的,是后世一代又一代的演員在千錘百煉中傳承下來的。
(摘自《勞動報》2016年6月13日 張斯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