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是一個能夠讓人心醉神迷的地方,無論是在古代抑或現(xiàn)在,到了這里總令人流連忘返。這一切大概和沙溪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向北就進入海拔3000米以上的迪慶高原,向西則是山高谷深的“三江并流”區(qū)域。多年以前,對那些即將走向艱辛的趕馬人來說,沙溪是他們補充給養(yǎng),離開“人間”的最后一站;而那些剛剛從困苦中走出來的馬幫,遠離了要人命的雪山、峽谷和急流,突然到了沙溪,在他們的眼中,這里就是“天堂”。正如歌里唱道的一樣“茶馬古道遠,人間到天堂。”
1952年,與沙溪一山之隔的214國道建成,依托茶馬古道為生的沙溪沉寂了下去,成為一個默默無聞的鄉(xiāng)鎮(zhèn)。雖然石寶山吸引了許多游客,但山下的沙溪古鎮(zhèn)寺登街卻很少有人去過。馬幫是寺登街的靈魂,失去了馬幫,寺登街剩下的只是漂亮的軀體。興教寺、古戲臺、玉津橋、歐陽大院,還有青石鋪成的四方街,沒有了清脆的響鈴聲,沒有了“馬幫過,讓路”的嘶吼,沒有了昔日的繁華,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空蕩蕩的。偶然之間,在麗江的四方街上,我聽到有幾個沙溪人在說:“我們那里的四方街比麗江的漂亮!”迷惘之中我就于二十世紀最后的一年第一次去了沙溪。沙溪也確實是個天堂之地,自古以來就被稱為“山美、水美、壩子美、姑娘更美的魚米之鄉(xiāng)和歌舞之鄉(xiāng)”。山是石寶山,山上的石頭都像盛開的花朵;水是黑漶江,滋養(yǎng)著兩岸的蕓蕓眾生;壩子里的萬畝良田,物產(chǎn)豐饒;白族人民聚居于此,文化發(fā)達,霸王鞭、白族調(diào),一年一度的石寶山歌會讓沙溪成為歌舞的海洋。但對我來說,沙溪讓人心醉神迷的地方是她的寂靜與深邃,相對于麗江的人山人海來說,沉靜的寺登街才讓我感到心靈的寂靜與深遠;那些本來面目的建筑才是一種歲月的深邃與淡忘,還有一種多年沉寂以后積累的濃濃的人情。其實,夾在麗江、大理和香格里拉之間的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才是真正休憩的地方。
馬幫的足跡把我引到沙溪。在沙溪,我聞到了馬鍋頭的味道——它的成分是鹽巴、酒、汗,那味道彌漫在沙溪的空氣里。
沙溪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400年,在鰲峰山發(fā)掘出的古墓證明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燦爛的青銅文明。太過久遠的歷史讓人難以把握,但到了南詔時期,隨著茶馬古道的開通,沙溪漸漸浮出水面。公元850年,一個見證沙溪輝煌的工程開始實施,在石寶山石窟沙登箐l號窟內(nèi),有著“沙追附尚邑三賧白張傍龍妻盛夢和男龍慶龍君龍興龍安千等善因緣敬造彌勒阿彌陀佛國王天啟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是題記”,沙追是沙溪那時的名稱,這個題記說明石寶山石窟的開鑿是由沙溪人捐款修造的。修建石窟在中國古代是一項耗資巨大的工程,洛陽龍門石窟是歷經(jīng)北魏到唐代,由政府出資上億,調(diào)動工匠18萬人完成的。敦煌則是北方絲綢之路的咽喉,絲路上不絕的駝鈴聲帶來大量的財富,也使莫高窟有了供養(yǎng)人。沙溪與敦煌有著類似之處,茶馬古道的馬幫為沙溪帶來了滾滾財源,也誕生了石寶山石窟。由唐至宋整整修建了300年的石窟,其實就是沙溪300年的繁榮。
明清時期,滇西北喬后、彌沙、拉井、諾鄧4大鹽井被大規(guī)模開發(fā),沙溪地處4大鹽井的結(jié)合部,茶馬古道和鹽馬古道在這里交匯,使沙溪寺登街成為輻射怒江、迪慶、麗江、大理的鹽茶交易中心,進入了她最為繁盛的時期。白族馬幫常唱一首歌:“阿哥趕馬妹牽馬、我倆就像太陽和月亮、早日把錢掙回家蓋大房”。沙溪的馬鍋頭多,自然大房子也多,歐陽家、趙家、陳家、楊家、李家……保存至今的古老院落有30多家,無不是富麗堂皇,顯赫一時。西藏馬幫來了、大理馬幫來了、麗江馬幫來了、騰沖馬幫也來了,熙來攘往的趕馬人從這里北上南下,要吃要住,還有精神上的需求,于是馬店、戲臺、寺廟、歌會,以及號稱“茶馬古道上的五星級客?!倍紤\而生。
2001年10月,世界紀念性建筑保護基金會(WMF)公布了“值得關(guān)注的101個世界瀕危建筑遺產(chǎn)名錄”,在中國僅有的4個入選名錄的建筑遺產(chǎn)中,一個陌生的名字,闖入了人們的視野——劍川縣沙溪寺登街?!安桉R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有完整無缺的戲臺、馬店、寺廟、寨門,使這個連接西藏和南亞的集市相當完備?!边@是沙溪寺登街入選的理由,也是世界紀念性建筑保護基金會對這里的評價。
再次來到寺登街,夕陽下的四方街一切似乎都未改變。建于明永樂年間的興教寺和飛檐畫棟的古戲臺在斜陽中相對而立,那棵參天的大樹在光可鑒人的青石板廣場上拖出一條條長長的影子。其實,寺登街一直都在改變之中,成為“瀕危建筑遺產(chǎn)”以后,來自瑞士的雅克博士帶領(lǐng)一支隊伍開始了修復的工作,用“修舊如舊”的理念,復興著沙溪。沙溪復興的原則是“最少干預、最大保留、最多保留歷史信息”,即使修復一座古建筑是新建一座的兩倍價錢,也要盡力做到原汁原味,這是沙溪獨特的模式。一個老馬店,修復費用就達60萬元,老馬店里被煙熏黑的墻都被原樣地保留了下來;興教寺一側(cè),左邊是“毛主席萬歲”,對面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標語,甚至連“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代的工分表都原封不動。沒有想象中應該出現(xiàn)的酒吧、茶館,或者叫賣旅游紀念品的攤販,四方街旁的老店依舊,理發(fā)店里的老人在閑暇時仍然練著書法,裁縫鋪里的師傅還在使用著加炭火的熨斗……馬幫的時代不可能再恢復,但寺登街至少比每天都有馬幫表演的麗江更加真實。
天黑了下去,恍惚的燈光像幽靈一樣飄過幽暗的街衢。月光下的寺登街,仿佛天堂的布景,恍惚迷離,使人毫無睡意。興教寺所有的門都虛掩著,一扇一扇地推開寺門,一步一步地深入庭院。寺院空寂無人,不知自哪年哪月,僧人們早已離去,但神靈依然堅守崗位??占诺膽蚺_使那些消失的演出顯得更加離奇和豐富,順著樓閣內(nèi)部的梯子走上戲臺,戲臺凹痕累累的木地板在腳下“吱呀”作響。曲終人已散,那些戲臺上的悲歡離合卻不斷在戲臺下上演。我站在戲臺上,仿佛下面的寺登街才是真正的戲臺,一場歷經(jīng)了千年的大戲幕起幕落,南詔、大理國的風云變幻,都不能改變石寶山、興教寺、玉津橋這些永久的布景。千年如戲,一個個扮演者隨著馬幫的響鈴聲而遠去,我在臺上看他們,一切恍如隔世,一切又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