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墨路》
保羅·奧斯特是一九六八年校園風潮的一代人,當時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念大三,身邊的哥們都投身革命了,他作為學運同路人并沒有陷得太深,不過FBI公布的十大通緝犯中跟他有瓜葛的竟有七個。第二年他在酒吧里認識了《巴黎評論》創(chuàng)始人之一H. L. 休姆博士。那家伙逢人就撒錢,異想天開發(fā)起消費革命,區(qū)區(qū)一萬五千美元就想搞垮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奧斯特年輕時盡遇上這樣的怪人,弄得自己腦子里也有些想入非非。當然,他絲毫沒有改造社會的野心,只是想當作家,以為生活應該在別處。為此,他放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課程,到埃索公司油輪上去打工。后來揣著三四千塊美元跑到巴黎去了……
早年浪跡江湖那些故事都記述在《窮途,墨路》(Hand to Mouth)這本書里,他在巴黎做過報社夜班總機接線員,在電影圈里打工,臨時客串會議同聲翻譯,還替越共翻譯文件。有趣的是,他總會碰上各種各樣的怪咖,曼哈頓的落魄富少,巴黎的X夫人和X先生,波蘭流亡作家科辛斯基……這中間夾帶著大量令人發(fā)噱的細節(jié)。沒有固定職業(yè),主要靠臨時性文字工作糊口,結果是每天都在想著錢的事兒,這是一段格外艱辛的寫作之路。一種窮愁潦倒的另類人生,伴隨著一個美好的夢想,倒未嘗沒有某種特別的勵志情調。
在作家自傳和回憶錄一類書籍中,奧斯特這一本最少涉及教育與思想成長問題,因而也沒有任何現(xiàn)身說法的說教意味。書中只是通過一連串生活即景,敘說險中求勝的人生困窘。滿世界的荒謬,反襯著自我設計的重要,很有些存在主義的選擇意味。從巴黎回來后,有人介紹他去一家大出版社做全職編輯,他卻選擇了一份半職工作,在經(jīng)營珍本書的藏書票公司編寫圖書目錄。他跟氣質優(yōu)雅的老板阿瑟·科恩相處得很好,可是混在這類玩書的行業(yè),他總歸缺少一點裝腔作勢的趣味和熱情,干著干著就不干了。此后他幾乎完全走上賣文為生之路,于是更有一連串的糾結與尷尬。
奧斯特敘述往事的視角和筆調都很有特點,他夢寐以求想當作家,卻完全沒有文人的自我定位,那種四處“漂”的生活跟當日文學思潮或者說是一切扯得上文脈的東西都毫不搭界。他也沒有混入任何沙龍或圈子。文學說到底是個體戶的活計。不過,你會很驚訝于他執(zhí)著文學道路的意志與毅力,也很奇怪那年頭他怎么沒有被格瓦拉所蠱惑。不過,真正令人羨慕的,是那種完全自主的人生選擇,從家庭到社會,沒人攔著他,也沒人強使他走另外什么道路。
《說吧,記憶》
作為美國人,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跟美國沒有什么關系。他一九四○年移民美國時已是四十出頭,《說吧,記憶》這書里記述的都是他來到美國之前的事情。所以,對照保羅·奧斯特的回憶錄,二者反差殊為明顯。奧斯特追溯往事的起點定于大學生活,偶爾往前推至中學暑期打工經(jīng)歷,而納博科夫的故事卻要從三歲說起。
三歲就有記憶的孩子不多,納博科夫是少有的神童。當然,神童的世界主要還是家庭。說吧,記憶!這就要先說說家庭乃至整個家族。納博科夫出生于俄羅斯貴族,父母兩系都大有說頭。他祖上是韃靼親王,十五世紀就在莫斯科公國擁有土地,在后來幾個世紀中納博科夫家族出過好幾個將軍。他祖父在兩位沙皇手下做過八年司法部長,父輩中有一位叔叔是“沙皇陛下的獵狐犬掌管人”。至于母系一方,則是普魯士貴族,先輩中還有人擔任腓特烈大帝的宮廷作曲家。書中有關家族譜系的敘述相當冗繁,拐彎抹角的親屬關系,一連串的頭銜,讓人眼花繚亂。對了,納博科夫家族跟普希金也扯上了關系。圣彼得堡以南五十英里的巴托沃莊園,是當年普希金和賴利耶夫手槍決斗的地方,日后成了他祖母的產(chǎn)業(yè)。
納博科夫童年時家里大約有五十個固定仆人,前后足有一打以上來自不同階級、不同種族的家庭教師圍著他轉悠。這些家庭成員之外的家里人也有不少故事。第四章、第五章和第八章,主要是寫那些形形色色的家庭教師。接著又不能不說到每天給他削鉛筆的看門人烏斯金,此人竟是沙皇警方派來的臥底,十月革命后又帶領蘇維埃代表來抄檢他父親的書房。他父親是立憲黨人,既反對沙皇專制,又不見容于布爾什維克。書中第九章專門寫他父親,這位早年的宮廷侍衛(wèi)官,后來成了著名法學家和國家杜馬議員。老納博科夫閑暇時玩玩拳擊、擊劍和網(wǎng)球,還欣賞歌劇和捕獲蝴蝶。納博科夫研究蝴蝶的興趣最初就來自父親的影響。除了政治觀念,父親其他方方面面,對他的人生都有著極為重要的示范意義。
也許是青少年時期親歷家庭變故的緣故,納博科夫一生遠離政治。他不像其他流亡者那樣仇視蘇維埃政權,說到盧卡舅舅留給他的遺產(chǎn)被赤色分子收歸國有,他毅然表示:“我心中懷藏的對過去的思念是對失去的童年的一種極度復雜的感情,而不是對失去鈔票的悲傷?!碑斎唬宄赜浀媚枪P遺產(chǎn)是“相當于今天兩百萬美元的金錢和一座鄉(xiāng)村別墅”。納博科夫的情感和趣味似乎有一種驕傲而古怪的貴族風范,與凡夫俗子的現(xiàn)實常理很有些隔膜。
許多讀者一定會感到失望,書中很少寫到作者在歐洲流亡時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不過,納博科夫在本書前言中特意申明,沒有寫那些內容,是因為已經(jīng)在自己若干早期作品的英譯本序言中“作了充分詳細和生動的敘述”。但對于本書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失。書中約略提到他怎樣絞盡腦汁寫詩的情形,其間的興趣遠不如捕獵蝴蝶。其實,詩歌對于他這樣的貴族子弟來說,與其說是文學,不如說是一份必備的修養(yǎng)(就像詩詞之于中國士大夫)。
不過,本書的文字描述實在是好。納博科夫有一種罕見的本領,就是能夠將一段沒有多少實際內容的東西寫得風姿搖曳—
我回憶起一次特殊的日落。它給我的自行車鈴添上了一抹余燼。頭頂上方,在電話線的黑色樂譜之上,一些深紫色的、邊緣是火烈鳥的粉紅色的長條云呈扇形一動不動地懸在那里;整個景象宛如色彩和形狀構成的奇妙的歡迎儀式!然而它在消失,其他一切也在逐漸變暗;但就在地平線上方,在一片明澈的青綠色空間里,在黑色云層下,眼睛發(fā)現(xiàn)了一片遠景,只有傻子才會把它誤認為是這次日落或任何別的日落的額外部分。它占據(jù)了極大的天空中很小的一片,有著從倒過來的望遠鏡里看見東西的那種奇特的勻整。它在那里等待著,寧靜的云的群落的縮影,聚集在一起的明亮的盤旋形結構,因其柔和和極度遙遠而成為錯時現(xiàn)象;遙遠,但是在一切細節(jié)上都是完美的……
有一點他跟保羅·奧斯特很相似,就是早年在柏林(奧斯特是在巴黎),同時兼做好幾份互不相干的差事,教授英文和法文,又充當拳擊和網(wǎng)球陪練……不同的是,奧斯特不管做什么都是一種自主選擇,好壞都是愿打愿挨的事兒。作為貴族子弟的納博科夫,好像除了蝴蝶,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革命·歷史·小說》
本書可謂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津梁,亦適合非專業(yè)讀者閱讀,因為絲毫沒有論文腔,言簡意賅的文字顯得平易而生動,讀來很享受。
作者在前言中介紹說,他要研究的是中國革命的“講述”—“更具體地說,研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以‘小說’形式對這些歷史變動所作的敘述?!边@是一個很大的題目。革命如何講述,不同于三國如何演義,因為后者有歷史文本可以參照比對,而前者本身已卷入革命之中。所謂“革命歷史小說”,在現(xiàn)實語境中亦混同于一種歷史文本。
作為一部解讀“革命歷史小說”的文學史著作,它有一個不同于通常這類專題性論著的特點,那就是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對象的文本研究,通過對文學現(xiàn)象的系統(tǒng)歸納與梳理,把“解讀”的思路直接導入如何“敘述”的歷史情境。譬如,有關“革命”與“性”的重重糾葛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變數(shù)之一,這里討論的命意即還原歷史的“敘述”語境—革命在改變人們身體的同時,也在改變著人們“談論和閱讀”自己身體的方式。從新小說的“英雄血,美人淚”到左翼文學中摩登女性的放浪形骸,再到樣板戲階段的全面禁忌,透過敘事邏輯的遞述,情欲如何從一種本源性力量蛻變?yōu)槿诵缘脑锏倪^程就相當清楚了,正是此中的嬗變透露了革命小說逐步走向“圣潔化”的歷史動機。對于這種文學發(fā)生學的解讀方法,專業(yè)學者也許并不陌生,不過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作者的若干精辟之見與其說純然出于某種理論模式,不如說更多得益于自身的閱讀經(jīng)驗和人生體悟。
本書后記說到,此書是“自我精神治療的產(chǎn)物”,是“對少年時期起就積累的閱讀積淀的一次自我清理”,這寥寥數(shù)語背后乃是經(jīng)由歲月磨礪的情感與睿智,實際上作者正是從交織著苦難與理想的現(xiàn)實語境中參悟那些可以納入理論概括的“敘述”套路。書中關于“革命·土匪·英雄傳奇”的討論是十分精彩的一章,這一命題對于作者本人來說,畢竟包含著文學閱讀與人生經(jīng)驗的互動關系。如就當代敘述與綠林傳奇的文本互涉而言,解讀的意趣首先不在于學理上的認識,而是來自遙遠的心理記憶。作者早年作為“知青”的邊緣人生實為一個闡釋的契機,那時的理想或是追求自由恣睢的快意,也曾從文學接受中獲得“想象性的解決”。這般同樣具有可敘述性的“另類生存”不妨說是對某種歷史經(jīng)驗的復擬,作者的敏捷之思正是從這里把握了歷史消息—許多時候,語碼的反向轉換實為“革命”題中應有之義。
本書的著述風格同樣值得注意。將理論探討付諸平易可親的文字已相當不易,更重要的是它本身也幾乎是一個敘述性的文本,如此以敘述手法解讀一種文學敘述,倒是恰好印證了“敘述/解讀”的功能交互。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也足以稱得自出機杼的佳構。
本書內地簡體字版書名作“‘灰闌’中的敘述”,上海文藝出版社二○○一年出版。
《利瑪竇中國札記》
利瑪竇神父一五八二年(明萬歷十年)從澳門進入中國,一六一○年(萬歷三十八年)逝于北京,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八年。他身后留下大量日札和筆記,金尼閣神父將這些用意大利文書寫的手稿譯成拉丁文,并整理出版。由于利瑪竇是第一個熟練掌握中文并對中國典籍有過研究的西方學者,加之游歷廣泛,跟中國各個階層都有過接觸,這本札記無疑成了中西交通史的重要文獻。不過,此書本身并非學術著作,完全可以當作故事和游記來讀。
全書共分五卷:第一卷是對中國自然狀況和人文習俗的概述,其中包括歷史、地理、宗教、政府組織和科舉制度等;后邊四卷主要是利瑪竇本人及耶穌會傳教士們進入中國的傳教經(jīng)歷。其實,真正涉及宗教活動的內容并不多,大部分文字講述如何與中國官員、士紳及文人打交道的過程,捎帶介紹各地風土人情。傳教布道在中國本身就是荊棘之途,更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艱難險阻。從利瑪竇一行在廣東肇慶找到立足點開始(在那兒建立了教堂和住所),到后來被遣往韶州那一段,是最困難的時期。官府朝令夕改,民眾尋釁滋事,文化隔膜幾乎如雞同鴨講。后來他們的傳教事業(yè)在南昌獲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獲得了官員支持。利瑪竇心里很清楚,離開官府他們沒有生存空間,“在他看來,除非有某個人被皇帝欣然接待,否則長期居留在中國就沒有任何保證”(第四卷第一章)。
一六○○年五月,利瑪竇從南京搭乘一位太監(jiān)的官船去北京。這是他進入中國內地的第十八個年頭。他早已學會了漢語,甚至還會文言寫作。他跟許多士大夫文人混得不錯,時常頭戴東坡巾身著儒士服裝出入達官府邸。在南昌,他是巡撫大人的座上客,還跟建安王、樂安王那些王室貴胄交上了朋友。到了南京,他的社交圈子就更顯赫了,不但有魏國公徐達之后徐弘基、豐城侯李環(huán)、守備太監(jiān)馮保、南都刑部侍郎王樵、禮部侍郎葉向高……還有大學者焦竑、李贄之儔,還有名僧雪浪大師。然而,精英階層的宴饗并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圣節(jié),找機會直詣萬歷皇帝才是他心中抱定的目標,他期盼著在這片土地上也能重演君士坦丁大帝頒布《米蘭敕令》的一幕。
其實,兩年前他也去過北京,可惜他的保護人南京禮部尚書王忠銘當時未能打通進宮的關節(jié)—時逢倭寇作亂,外事活動都沒人敢搭手了。沒想到這回更是大吃苦頭,利瑪竇的鍥而不舍總是伴隨著一系列戲劇性事件。起初頗為順利,他們在濟寧受到漕運總督劉東星的熱情款待,還再度見到了李贄。然而,船到臨清厄運就來了,坐鎮(zhèn)鈔關的太監(jiān)馬堂蓄意索賄,恨不得從洋人身上扒下兩張皮來。呈遞皇上的奏折遲遲未見批復,他們被轉到天津羈押,結果在那兒滯留半年之久。事情的轉機也純屬偶然,后來有一天萬歷皇帝想起有洋人要進貢自鳴鐘什么的,這才快馬發(fā)去讓他們進京的詔命。雖說蟄居深宮的萬歷一直未召見利瑪竇,他卻靠了修鐘表的手藝成了宮廷門客,耶穌會的傳教活動亦獲恩準。
想到利瑪竇那種矢志不渝的使命感,已經(jīng)削發(fā)為僧的李贄竟相當不解。李贄對利瑪竇本人印象極好,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說:“承公問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是一極標致人也。中極玲瓏,外極樸實,數(shù)十人群聚喧雜,讎對各得,傍不得以其間斗之使亂。我所見人未有其比,非亢則過諂,非露聰明則太悶悶瞆瞆者,皆讓之矣?!笨墒撬幻靼状斯降自谧非笫裁础暗恢酱撕螢?,我已經(jīng)三度相會,畢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學易吾周、孔之學,則又太愚,恐非是爾”(《續(xù)焚書》卷一)。
李贄或許還記得在南京的一次雅集,大家辯論心性善惡問題,在座的雪浪和尚援引本宗教義回答質疑時,利瑪竇打斷他說:“我們的論證必須從理性出發(fā),絕不能靠引據(jù)權威。我們雙方的教義不同,誰都不承認對方經(jīng)典的有效性。既然我也能從我的經(jīng)典里引證任意多的例子,所以,我們的論辯現(xiàn)在要由我們雙方共同的理性來加以解決?!保ǖ谒木淼谄哒拢┧f的“從理性出發(fā)”,是相信人類應該有某些“普世”的認知。
利瑪竇并不時常這般咄咄逼人。早年在肇慶,他應當?shù)毓賳T要求制作一幅名為《山海輿地全圖》的世界地圖,考慮到中國人向來以為自己居于天下中心,故意改變原有的設計,“抹去了福島的第一條子午線,在地圖兩邊各留下一道邊,使中國正好出現(xiàn)在中央” (第二卷第六章)。他很乖巧,懂得如何規(guī)避“中國不高興”的麻煩。所以,他盡可能入鄉(xiāng)隨俗,傳道時也盡量援引四書五經(jīng)的話語來闡釋天主教義。法國神父裴化行所著《利瑪竇評傳》中說到,利瑪竇的許多做法是“回避了文明的沖突”。
《爝火錄》
作為一部編年體南明史,本書不像徐鼒的《小腆紀年》那樣為人重視,可能因為是它撮錄的文字偏于細瑣而感性,許多材料看上去比較八卦。其中敘說李自成進京后之殺戮與搜刮,范景文、倪元璐、鞏永固等大臣勛戚殉節(jié)之類,又多見于計六奇之南北略。然而,亦有可珍貴之處,作者自敘“抽繹明史為經(jīng),摭拾野史為緯”,全書引用方志、奏疏、塘報、書牘、年譜、野史筆記達一百十余種之多,如今說來自有輯佚之功,保存了許多原始資料??墒沁@樣一部編錄成帙的著作,其資料來源多未予交代,學者使用自有不便。
況且,此書敘史體例有欠整飭,記事詳略亦頗失當。南明諸王前后十九年(1644-1622),起首甲申之事竟接近一半篇幅,連同乙酉、丙戌占去全書四分之三。前邊材料蕪雜而堆砌,其后永歷時期只能從若干碎片中略見其梗概。這樣的史著,也許不能以學術標準去考究。作者乃一介江南布衣文人,生活于乾隆年間,抑或自幼耳濡清兵南下之民間記憶,亦能想象兵燹禍亂中家國之殤,而著書為文卻不忘“我大清”的政治正確。其自序有謂:“名‘爝火’者,深慨夫三王臣庶,以明末余生,竊不自照,妄想西升東墜,速取滅亡,為可哀也?!币源税闩で膽B(tài)撰史,或是華夏文士用以應付文字獄之套路,倒也殊可哀也。
其實,作為一般野史筆記閱讀,書中可搜檢不少極有意味的片段。如,張獻忠入蜀,遍地屠戮,斧鉞刀叢中竟有人挺身而出。
張獻忠欲屠保寧一城,有僧破山為請命。持犬豚肉以進,曰:“若啖此者,從汝?!逼粕皆唬骸袄仙疄榘偃f生靈,忍惜如來一戒乎?”遂嘗數(shù)臠,保寧獲免。(卷七)
保寧,即今閬中,以保寧醋聞名遐邇。此為川北重鎮(zhèn),五代置保寧軍,因而得名。血污之中有這般光明敘事,可見信仰戒律背后的精神力量。書中臚列屠城之事比比皆是,而清兵過境之后,還有另一種禍害,就是騙子、地痞趁火打劫。
武進奸民,效胡服,駕巨航至江陰,假稱大兵,搜取民間桌椅器皿及詩畫文具等物,城中為之一空。又有貪弁,借拒敵生釁,索詐良民,敲骨竭髓。此又屠城后一大劫也。(卷十二)
下有奸民,上有昏君。有記福王一則,甲申除夕之夜,抱怨宮內文娛活動索然無味。
帝居興寧宮,愀然不樂,太監(jiān)韓贊周曰:“新宮宜歡樂,得無追思皇考、先帝耶?”帝曰:“非也,梨園殊少佳者耳。”(卷七)
福王這廂沉溺聲色犬馬,正是史可法堅守淮上之日。除夕夜風雪擁門,忠臣良帥飲泣枕戈。易代之際,不啻二次元之世界。
史可法督師揚州,歲除,遣文牒至,夜半倦,索酒,庖入報:“殽肉已分給將士,無可佐者。”乃取鹽豉下之??煞ㄋ厣骑?,數(shù)斗不亂,在軍中絕飲。是夕,進數(shù)十觥,思先帝,泫然淚下,憑幾臥。(卷七)
書中有幾則阮大鋮的故事,亦不知出于何處。順治三年(1646)清兵在浙江境內頗受阻擊,大鋮被降清大學士馮銓召入軍前內院,“自請于貝勒,愿為前驅破金華以報國恩”。所謂“軍前內院”應是部隊的文秘班子,但大鋮熟悉金華城防,又成了陣前指揮。有謂:“大鋮專用大炮攻西城,城遂塌,乃陷?!焙牍鈺r大鋮曾掌兵部,自以為是文武全才的人物。最可發(fā)噱是以下一則:
是時,大清兵所過,野無青草,諸內院及從政官無從得食。阮大鋮所至,必羅列肥鮮,邀諸公大暢其口腹。爭訝曰:“此從何處得來?”則應之曰:“小小運籌耳。我之用兵,不可揣度,蓋不止此矣!”其中有黑內院者,滿人,喜文墨,大鋮教以聲偶,令作詩,才得押韻協(xié)律,即撫掌擊節(jié),贊賞其佳。黑大悅,情好日篤。諸公固聞其有《春燈謎》《燕子箋》諸劇,問能自度曲否,即起執(zhí)板頓足而唱,以侑諸公酒。諸公北人,不省吳音,乃改唱弋陽腔,始點頭稱善,皆嘆曰:“阮公真才子也?!泵恳棺T公帳內劇談,聽者倦而寐,有鼾聲,乃出?!T公勞頓之余,不堪其擾,皆勸曰:“公精神異人,盍少睡休息之?”大鋮曰:“我生平不知倦,六十年如一日也?!保ň硎?/p>
這個段子的確有些搞笑,野史多喜歡拿這類人物開涮。攻下衢州之后,這個“生平不知倦”的帶路黨又隨清軍入閩,竟猝死仙霞嶺上,按如今社會醫(yī)學說法就是“過勞死”。
二○一六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