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就如一盞點在雨夜的玻璃繡球燈,明媚而朦朧的光芒,搖搖曳曳,蒼涼的影子,流落了一生的時光。從此,任憑多少燈火通明,流光溢彩,都失了色,抵不過。人物紛繁,一時無從說起。故先借這雨夜的寒氣,說一說這個如霜似雪的女子——薛寶釵。
薛寶釵出生在金陵的一個大族名宦之家,“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家在戶部掛名行商?!白o(hù)官符”上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說法。極言其家為皇商巨賈,有萬貫家資。隨母親、兄長一起進(jìn)京主要有以下原因:首先是薛寶釵準(zhǔn)備進(jìn)京待選宮中才人善贊之職(其實只是走過場,才人贊善的職位大家都不想要);其次是兄長薛蟠要親自入戶部行消算舊賬、再支薪資等公干,順便游歷一下京都風(fēng)光;再次為母親薛姨媽欲進(jìn)京探望親屬,寶釵的舅舅王子騰為京營節(jié)度使,新近提升了九省統(tǒng)治。姨父賈政在京都任工部員外郎。薛家在京中原本是有房宅的,怎奈賈母王夫人熱情挽留,于是薛寶釵便以親戚的身份,客居在榮國府,與金陵十二釵其它佳麗生活在一起。
賈府的婆子掀開轎簾,這個少女帶著清冷的香氣,溫暖的微笑,跟隨在母親身后,蓮步輕移,款款地步入這個讓她一誤終身的繁華地。我甚至想象得出她墨黑的鬢發(fā)干凈地抿著,素色的衣裙無一絲褶皺,襯出好生端莊氣度。肌骨晶瑩,天生的風(fēng)雅嫵媚,總讓我遙想牡丹的國色,乃知富貴與高貴,只一字之差,差的卻是靈性品位之高低。小時候語文課上,老師談起林妹妹必言多愁善感,說起薛寶釵必是世故圓滑,仿佛這個詞語就給寶黛二人定了性。后來自己讀《紅樓夢》,慢慢體會出一些關(guān)于寶釵的多種滋味。
周瑞家的與寶釵閑談,扯出了治先天熱毒的冷香丸的配方,黛玉也曾與寶玉打趣說,“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黛玉的嬌嗔,或許是哀憐自已無依無靠,寄人籬下,羨慕寶釵有母有兄的好處。人人都說寶釵世故老成,可是誰想過,她不是生來就學(xué)得這一套套人情世故,她的青春也有過明朗的朝氣,艷艷地,將要燃透她清冷的表情。但她比別人永遠(yuǎn)多一份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黛玉可以了無牽掛,她卻時時要為不可靠的哥哥和孤弱的母親而擔(dān)憂,為這大觀園繁華下的頹敗而擔(dān)憂。她很早就學(xué)者操持家事,在湘云黛玉連當(dāng)票子都不識得的年紀(jì),她已經(jīng)提點著哥哥打賞下人,幫湘云安排一次周全的螃蟹宴……想得太遠(yuǎn),憂得太多,她的懂事逼迫自己成熟。所以她要就著冷香丸的寒氣,一寸一寸,將少女的稚氣與熱情,壓制在心底,用一種冷靜而清醒的姿態(tài)面對一切,唯有在暗夜悄落一回淚,以眼淚的溫度,祭奠逝去的簡單快樂。
總有人詬病寶釵冷面冷心。烈性的金釧兒含辱投井,王夫人惺惺作態(tài),寶釵也不過在跟前輕嘆一聲,“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尤三姐為證清白自刎,柳湘蓮自悔不已隨之入空門。這樁情事連薛蟠這樣的呆霸王也為之落淚,寶釵卻并不在意,反倒提醒哥哥該酬謝酬謝同行的伙計。其實這些不過是那個年代大家閨秀的常態(tài),探春有一比方說得實在,“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背ヒ桓彼母蔚镊煊瘢切┡⒆訌男〗邮艿慕逃嬖V她們這樣為人處世方是正理。人們可以以超越時代的眼光對寶釵的言行舉止不滿,卻也不該苛責(zé)。
她也有吟詩絕唱的才氣,寫“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寫“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少見的女子英氣,筆力千鈞,毫無含蓄優(yōu)柔的閨閣氣,一洗大家閨秀的溫吞面目,豁達(dá)而近似于儒。她一如長姐的柔情,對湘云,岫煙,黛玉一行人,處處體貼到了。87版的《紅樓夢》中,我最愛“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這一回。寶釵探望病中的黛玉,兩人相對而坐,款款絮絮地說些閨中女兒的心事。紗窗剪影,兩個女孩兒眉目如畫,眼波盈盈。敏感如黛玉,一個眼神,一個語調(diào)就辨得出冷暖,也就此“孟光接了梁鴻案”,不由地直呼寶釵為姊姊,儼似同胞。
寶釵身上掛有一把鏨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與賈寶玉隨身所載之玉上所刻之“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恰好是一對,寓意金玉良緣。紅樓夢八十回后失傳,據(jù)推測,賈寶玉與薛寶釵成婚,生活十分幸福恩愛,但賈府沒落后,賈寶玉沉浸在對過去美好生活的懷念和哀悼中,又無法忍受“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的生活,十分絕望和痛苦,但是寶釵非常愛寶玉,她不愿寶玉受苦,所以“以法愛成全大道”,利用自己在佛道方面的博知,勸導(dǎo)寶玉出家,使寶玉回到大荒山青埂峰,重新變回頑石。薛寶釵獨守空閨,但她“雖離別亦能自安”,憑借能力使自己過上有尊嚴(yán)的生活。
她的復(fù)雜面目,讓人猜不透。她冷酷而柔情,寡言而博學(xué),淡泊而經(jīng)濟(jì)。沒有濃烈的愛恨,淡卻了情愁,這或許是她最大的幸福,亦或許是最大的悲哀。
只是我想,當(dāng)她在多年后風(fēng)雨迷離的夜里寫下凄凄慘慘的《十獨吟》的時候,會不會恍然想起那個夏日的午后,寶玉挨了打,她去探望,才說了半句心疼的話,又忙咽住,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只管弄衣帶,那種她從未流露的嬌羞怯怯,宛若青萍風(fēng)拂過初生的花瓣,仿佛一切美好才剛剛開始。
合上泛黃的紙頁,她才進(jìn)賈府時溫暖而優(yōu)雅的笑容,滲在身后的一派悲涼中,抹不去,撫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