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西中部的家鄉(xiāng)，每家每戶不一定都有錢，但絕對都有一樣特別的東西——門檻。門檻分兩種：一種被稱為“樓門”，是夾在院墻中間大門的門檻，這種門檻通常都是要與兩扇大木門相配的，因而顯得格外厚重、結(jié)實;另一種則是每間房屋門的門檻了，這類門檻或與兩扇小木門相配，或與一扇木門相配。在別人眼里，這些每家每戶都有的再普通不過的“家具”，這些被人在腳下踩來踩去、跨來跨去的東西，卻是我童年中一道別具韻味的風景和無法忘卻的記憶。

我爺爺是一位老支書，總是奔波在外，辛苦了一輩子，為家里蓋了一院房：一排瓦房，一排石板房，都是土坯做的，不過房頂不同罷了?！耙慌拧闭犉饋恚€挺闊氣，但每排僅有三間屋子。最中間的一個屋子照舊是兩扇小木門，稱之為“堂屋”，兩邊則是只有一扇門的“耳房”了。一圈土坯院墻，墻上搖曳著狗尾巴草，長著一簇一簇渾身是刺的“萬年青”（仙人掌的一種）。房檐下一個一個由水滴滴成的小水洼里，長著綠油油的青苔。院子中間兩大顆“黃元帥”蘋果樹，枝干直伸房頂，頑皮的我總是沿著這些枝干爬到屋頂去摘那里被曬得通紅的果子。好了，接下來我就要給你好好講一講那承載著我歡辛的門檻了。

樓門的門檻雖然有些年歲，但看著依舊很氣派，兩扇大木門，木門旁邊各有一個正方體形的“木墩”，由于大人經(jīng)常坐在上面歇腳，正方被磨得沒了棱角，木墩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樓門的地面是用青石板鋪就的，木墩是大人的地盤，而樓門下那兩塊青石板卻是我的天地，也被我的屁股磨得光亮。不知為何，夏天的樓門下格外涼快，拉一張席子，大人坐在木墩上，我就坐在席子上。爬啊爬，伸手去捉螞蟻，于是就爬到了席子邊上，口水流在土里，就成了土地上冒出來的一個小土球。等我上小學了，會邀上小伙伴，三五成群，席地而坐玩“抓子”、“老漢、狼、井”或者“天天向上”。（誰知道長大后“天天向上”會成為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名字呢？）這個時候一般都是正午，大人在屋里睡覺，旁邊樹上的知了叫得正起勁，我們得壓著聲音嘰嘰喳喳，偶爾玩得激動叫出聲來，得到一聲呵斥，于是一哄而散就去場邊撲蝴蝶了。冬天的時候我就會跟大人搶木墩了，因為石板實在太冰了啊！每人端著一碗“糊湯”（玉米糝子做的一種主食），上面蓋著豆豉和咸菜，曬著太陽一邊吃飯一邊“諞閑傳”（陜西關(guān)、甘肅部分地區(qū)方言，即閑聊）因為沒有多余的木墩，大人們只能蹲在墻根下。遇見搖著扁擔挑水的人，總會打招呼“吃了嗎？”“吃了?！薄俺缘纳叮俊薄昂郎?！”最后發(fā)現(xiàn)，每家吃的都一樣，但遇到下一個路過的鄉(xiāng)親，還是會問“吃的啥？”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的爺爺就跟我們“分家”了，我的爸媽就分得了兩間房、十幾畝地、幾顆核桃樹和一些鍋碗瓢盆。當然，還有一些債務(wù)。于是我的陣地就轉(zhuǎn)移到了我們家的門檻上。我們?nèi)齻€人并排坐在門檻上吃飯，我爸經(jīng)常坐在門檻上倒鞋子里的土，我媽經(jīng)常坐在門檻上做針線，我就搬個小凳子當桌子，坐在門檻上寫作業(yè)。以前的堂屋改成了灶房，每每爸媽上地里還沒回家，我放學回來餓得不行的時候，就抽掉門檻，爬進去找吃的，后來我爸發(fā)現(xiàn)門檻下的地面越來越光亮，縫越來越大，問我怎么回事，我當然不告訴他了。在農(nóng)村，下雨的時候就是農(nóng)民休息的時候，但每逢連陰雨又不能天天睡覺，于是就互相串門，我當然是在家里呆不住的，穿著雨鞋就去河里瘋。玩夠了回家的時候，只要看到門檻上有從鞋底刮下來的一排排泥塊，就知道家里來了串門的。農(nóng)村最大的財富是土地，一到下雨就成了泥地，鞋底的泥越來越厚，在進人家的家門前，總要在門檻上用力刮一刮，鞋底就干凈了，等泥干了再用小鐵锨鏟掉就行了，我是最樂意做這個工作的，每次下過雨我媽就把小鐵锨遞給我，不用問我也知道我應(yīng)該干嘛，鏟泥塊的時候就在想，為什么我們家的門檻上有這么多的泥塊呢？

后來，我有了妹妹，我媽在灶房做飯，我就坐在門檻上帶妹妹，抱著她給她唱歌，搖著搖著她就睡著了。不過，妹妹可就沒我那么幸運，她沒有自己的地盤了。樓門因為年久，早已垮塌，干脆就拆掉了。院子里的蘋果樹也慢慢開始老了，爸爸就索性把它們齊根鋸掉了，我因為這件事傷心了好久，卻并不是因為以后吃不上蘋果了。耳房的門檻被踢的有好多豁口，爸爸總說是因為我媽走路快、下腳重，不知道心疼家具。但后來就再也不用心疼這兩條木門檻了，因為我們搬到了新村。有沙發(fā)可以做，大家都不會坐在臟臟的門檻上了，盡管現(xiàn)在的門檻已經(jīng)是跟漂亮的大門配套的鐵門檻了;門檻上再也沒有下雨天從鞋底刮下來的泥塊了，因為外面全是水泥地;人們也不在下雨天串門了，總覺得弄臟了別人客廳的地板不好;以前不論住的多遠，大家都愛串門，你來我往，我送你一碗綠豆，你還碗的時候扣一碗水餃，現(xiàn)在每家挨著住，卻反而距離越遠了。我有時候回家，連自己家的門都能走錯，全是一模一樣的大門，這能怪我嗎？

暑假的時候，我和妹妹熱衷于下午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老屋，看著滿院的野草，頹圮的土房，突然覺得老屋好小好心酸，但在小的時候，它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大、溫暖。而我，再也不會在門檻上坐一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