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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老師剛說完解散二字,那些孩子就像散出去覓食的小雞雛,嘰嘰喳喳得三五湊一群,女孩大多都是搭伴兒跳皮筋去了,唯有小丙,既沒有人來邀請,也沒有主動去參與,她坐在操場邊的一塊條石路基上,看一輛輛載沙或者拉石子的工程車,從北墻那個豁口進進出出,想出去看看的欲望更強烈了,從她第一天來中心小學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那個豁口,豁口往右是條土路,光禿禿的,被運沙車來回碾壓得結實,土路的盡頭聯(lián)接著鎮(zhèn)中心那條硬化水泥路,小丙坐的校車,一天從這條水泥路上走兩趟,沒什么稀奇的,而往左去的地方,似乎很神秘,因為那天坐校車的時候,小丙恍惚得看到過那里有一長溜兒干癟癟的灰暗的茅草,那灰暗的茅草里隱隱有束光射出來,她想揉揉眼睛看個清楚的時候,校車早就跑得遠了,而新學校管理很嚴格,平時沒有班主任周老師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離校。
出去看一眼吧,這是自由活動時間,沒什么大過錯,頭頂似乎有個聲音對小丙這樣說,小丙覺得有道理,體育課上,誰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小丙呢,于是她跨出了北墻的那道豁口。
小丙徑直往左走,其實左邊沒有路,只是一塊被翻耕過的地,腳一踏上去,松散、酥軟,她想起媽媽烙的雞蛋餅,唇齒間還留有余味,小丙繼續(xù)往里走,她一抬頭,眼前有一個院門,是圓形的,走進院門,還是松散的土地,再小心翼翼得走,又是一道院門,是方方的院門,再往里走,是菱形的院門,再往里走,是三角形的院門,小丙一邊走,一邊念叨,這是橢圓形,這是五邊形,走過大概八個院門之后,小丙停住了腳步,這是什么形狀呢,看起來像宮殿的樣子,哦,小丙想起來了,這不是上六年級的表姐數(shù)學課本上的梯形嗎?嘿嘿,我也認識你,你是梯形!小丙居然脫口而出。小丙像是一名順利的闖關者,渾身透著勝利的喜悅,哎,這種情景要是發(fā)生在課堂上就好了。
記得剛來鎮(zhèn)中心小學的第一節(jié)課,數(shù)學老師尹老師就提問了小丙,三角形有哪些分類?小丙緊張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來,心砰砰亂跳,周圍的空氣凝固了一樣,不止在課堂上,自打媽媽去深圳后,村里的廣場上,小丙都不愛去了,還有一次是在科學課上,科學老師嚴老師領著他們到了操場西邊去觀察樹墩,樹墩都腐爛成一塊塊木屑了,木屑上都是蟲眼,密密麻麻的,還有一些白白的蟲卵,小丙只看一眼就覺得惡心,回到教室,嚴老師恰巧提問小丙,你都觀察到了什么?小丙支支吾吾說啥也沒看見,當時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周老師跟她要媽媽的手機號碼,結果沒打通,小丙心里難過極了,這種難過,就像春天的風,大得厲害。
你真聰明,能認識這是梯形。旁邊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位老婆婆,頂著銀白色的頭發(fā),眼窩深陷,但目光溫和,她的手里拿著一把小鐵鍬,鐵鍬上沾著土。
聽到婆婆的贊揚,她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只是輕輕得問:婆婆你在干嗎?
我在整理花圃呢。
這是什么花呢?
這是芍藥花!
能開出花來嗎?這些干癟癟的,像是一團茅草。小丙簡直無法將花和眼前這些茅草聯(lián)系在一起。
剛開始都是丑丑的,日子一長,就變樣嘍。
婆婆邊搭話,邊蹲下了身子,用手擼去那些干癟的枝葉,堆成一小垛。
小丙頭腦中閃過幾年前媽媽喂蠶的時候,小丙偷偷留出一個大繭子,最先飛出來的就是丑得不能再丑的毛毛蟲,然后過段時間才變成俊俏的蝴蝶。
種花和學習一樣的道理呢,要有耐心喲,過些日子啊,這藏在底下的根就會發(fā)出新芽來,到了五月,就成了花海了。
看起來婆婆很健談的樣子,這讓小丙的拘束感一寸寸得退卻,小丙也蹲在一株芍藥前,想幫婆婆干點活,自打媽媽去了深圳,小丙都是很自覺得幫奶奶干農(nóng)活兒,無論是熬粥,還是去磨坊磨面。
小丙剛用手扒拉開枯枝,就看到一窩蟲奔涌而出,小丙頓時感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一種惡心嘔吐的感覺涌上來,甚至都能看到流動的血管澎湃不安,她忽地往后倒,摔了一個趔趄,幸虧婆婆扶住了她。
花……好看,怎么……會有……臭蟲?小丙語無倫次。
這種蟲子是金龜子,專咬芍藥的根,噴灑上藥,就好多了。婆婆手里不知啥時候竟多了一把小噴壺。
噗噗噗。婆婆只噴幾下,蟲子便逃得無影無蹤。這讓小丙恐懼起來,她不敢再幫婆婆干活了,萬一再碰到些蟲子。
我小時候啊,和你一樣,愛干凈著呢,可只要我一想到這能開出好看的芍藥花來,我就不那么害怕嘍。
婆婆你也怕蟲子嗎?
婆婆點點頭。
那你也害怕回答問題嗎?你也不喜歡看滿是蟲卵的樹墩嗎?你也經(jīng)常感到孤獨嗎?小丙難得尋到知己,一股腦兒全問了出來,她太想找到一個和她一樣的人了,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同桌范花也害怕回答數(shù)學問題,可她不怕回答科學問題,因為就是她那次代替小丙回答了科學老師提出的問題,她站起來的時候,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她回答得那么完美。還有一塊坐校車的芝芝,她也是從小窩村轉來的,雖然她也討厭蟲子,但她太會討人喜歡了,只用了一周的時間,就博得了新同學的喜愛,到哪兒都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小丙變得敏感、多疑,課間范花、芝芝她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小丙總是感覺她們的目光里指指點點,她心里難過得就像偷喝了一口奶奶的老酒,辣得心直疼,她想得頭疼也想不明白,她這是怎么了。
哦,是呀,我就是這樣的人呀。婆婆點著頭,銀白色的頭發(fā)就像一朵云彩掛在她的頭頂,蓬蓬松松、有些顫動。
看樣子,咱倆差不多喲,學著你們小孩的話說,我們做朋友吧!聽到婆婆要跟自己做朋友,小丙有些喜出望外,自己尋了那么久,真的就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的人。
太好啦,我愿意!有這么一個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做朋友,小丙居然高興得跳起來,小丙頭一次感受到新學校確實是該有些新變化的。
我干活兒也累了,不如你背首古詩或者課文什么的給我聽聽,我也提提神,你是四年級對吧,我常聽過去四年級的孩子,在春天都背一篇課文叫《觸摸春天》,是吧?
是啊,我們也正在學這篇課文呢,可是我……。
好啊,你背吧。
我……我只背過第一自然段,其他的……小丙有些結巴,她真痛痛快快、流流利利得把整篇課文都背給婆婆聽,可她又不得不說出實話來,她窘迫極了,不停得搓著衣角,還是婆婆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急,慢慢來,等你把整篇課文都背下來的時候,再背給我聽,好不?
小丙結實得點點頭。
這時下課鈴響了,小丙必須迅速得回到學校里去,因為下節(jié)課是班主任周老師的課,快回去吧,婆婆搖著手,指著梯形院門,她欲言又止,但最后只說了聲再見,就穿過一道又一道院門回學校了。
3
自打去過北墻外的婆婆的芍藥苗圃,小丙心里總是惦念著,她偷偷問過住在鎮(zhèn)上的朱豪豪關于北墻外的苗圃的事情,朱豪豪說哪有什么苗圃,都是一些荒地罷了,你不會是遇見鬼了吧。
切,有頭發(fā)是銀白色的鬼嗎,鬼不都青面獠牙、面目猙獰的嗎。小丙心里想著婆婆和芍藥的事,自然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記掛在心上了,比如范花把她心愛的卷尺弄折了,她居然輕而易舉得接受了范花的道歉,比如朱豪豪當眾說她是公主身子丫鬟命,她也只是一笑而過,她隱隱覺得心中有點什么東西正在生長,從周一到周三,小丙對背誦《觸摸春天》最為上心,她一定要把課文背誦下來,因為她打算再上體育課的時候,再去背給婆婆聽,不管怎樣,她是答應跟她做朋友的第一人,她絕不能食言。她先是讀了五遍,按照周老師的閱讀提示,不會讀的字詞多讀幾遍,不懂的詞語查字典翻資料,接著合上書,像啃骨頭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得摳,但這篇課文太難背了,晦澀、拗口,文中寫的安靜是個盲童,盲童怎么能攏住蝴蝶呢,可周老師老是強調(diào)必須要悟出盲童的神奇的靈性。小丙想要是我有那種神奇的靈性就好了,我就可以施法讓媽媽不再去深圳了,轉眼到了周四了。
小丙,你來了。婆婆站在芍藥花旁。
小丙這才注意到,早先那一長溜兒茅草現(xiàn)在變成了綠色,有個花的樣子了,仔細看,有些株芍藥都有鼓鼓的花骨朵兒了,含苞欲裂。
春天的風一來,這花就開了。婆婆指著一株芍藥說。小丙輕輕得走到這株芍藥花前,用手撫摸著花骨朵兒,她正在想象芍藥花開的盛況,她感覺到腳踝處有些癢,低頭一看,是一只螞蟻,再一挪腳,成排的螞蟻抖動著觸角,來來回回。她有些大驚失色,剛要尖叫。
你不是要繼續(xù)背課文我聽我嗎?
可是這些螞蟻—小丙手指著那群螞蟻,有些顫抖。
沒關系,只管看著這芍藥花背就好,不要管其他的。
小丙的眼睛只顧盯著那朵花骨朵兒,她咽了咽唾沫,企圖讓自己平靜些。
安靜的手指悄然合攏,竟然抓住了那只蝴蝶,真是一個奇跡!睜著眼睛的蝴蝶被這個盲女孩神秘的靈性抓住。蝴蝶在她的手指間撲騰,安靜的臉上充滿了驚訝。這是一次全新的經(jīng)歷,安靜的心靈來到了一個她完全沒有體驗過的地方。
小丙居然背得這么流利,連自己都有些驚訝,仿佛小丙的心靈也來到了一個她完全沒有體驗過的地方,是啊,完全沒有體驗過的地方,就像這苗圃。
你背得真好!芍藥花都陶醉了,迫不及待得要開花了。婆婆指著剛才的花骨朵兒說,小丙這才發(fā)現(xiàn)五個花瓣同時緩緩舒展,花瓣越抽越遠,直到露出嫩黃色的花蕊,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慢慢流進小丙的心底。
這不是童話吧,我居然看到了一朵花的盛開。
不是一朵,你看!婆婆指著另一朵芍藥,小丙這才看直了眼,一朵接一朵的芍藥,就像得到了某種訊息,次第開了,緊接著,一株接一株,然后是數(shù)不清的芍藥花都開了。不一會兒,小丙就置身在花的海洋中,綠的葉,粉紅的花,她長吸一口氣,彌漫了整個苗圃的花香頓時灌滿了小小胸膛,她忍不住又想低下頭來去觸摸這花,這花蕊,可她的手還是止住了。
婆婆,花蕊里有螞蟻!小蕊不害怕一只螞蟻,她正趕走它。
不,孩子,我們不要驚動它,這只螞蟻,可能爬了好久,也只為能聞到芍藥剛開的新鮮花香呢,誰都有生活的權利,誰都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繽紛世界。
婆婆,你也能背過我們的課文嗎?
呵呵,這樣的道理,不是只有課本中才有的,哦,當然,我也是聽之前很多跟你一樣的孩子背給我聽的,她們來了苗圃,也背書給我聽,聽得時間久了,我也就能記住了。
她們后來都去了哪里?還會不會來到這里?
只有孤獨的人才會更迫切得想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但有時也要學著表達出來,太過自我,容易失去自我。婆婆悠悠地說著一些話,小丙似懂非懂。
就像我偷偷來花圃,看到了芍藥花開的美麗瞬間嗎?
但凡來過苗圃的孩子,內(nèi)心變得就像這芍藥,絢麗多姿、堅忍不拔。
我也要成為這樣的孩子。小丙信誓旦旦得說。
當然,你遲早是這樣的孩子。
4
小丙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潔白的亞麻床單上,頭頂有盞燈,是柔和的燈光,不扎眼,旁墻壁上開著一片搖曳的芍藥花,旁邊的雕花木桌上放著些三角形、正方形、圓形之類的卡片,隔著簾子,小丙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張老師,小丙的狀況怎么樣?哦,剛才我已經(jīng)給她催眠過了,有些問題,但不大,這聲音簡直和苗圃婆婆的一模一樣,小丙起身,躲在墻一邊往里偷瞄,是位留著蓬蓬松松的蘑菇頭的中年阿姨,她一挪身子,蘑菇頭有些顫動,那張老師,我們該怎么辦呢?媽媽揉搓著自己的衣角,很焦灼,那位中年阿姨指著墻上的那幅畫,緩緩得說,就像這芍藥,若是在春天分根,到老都不開花。
回到家的頭天晚上,媽媽跟奶奶說了張老師的話,正在拾掇家務的奶奶,怔住了一樣,她重重得嘆了一口氣,幾乎用命令的口氣跟媽媽說,打明兒起,把蠶棚重新收拾出來,別去深圳了,在家里養(yǎng)蠶也好,掙多多花掙少少花,媽媽痛快得答應了,站在門外的小丙偷偷得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