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艷
一
這是江湖第五次來到長龍山腳下。
這座山,巍峨突兀,怪石嶙峋,像一條巨龍在天空中遙遙在望。山中鳥鳴蟬棲,灌木叢生,扎堆的野草肆意瘋長,足有兩個人高,沒有一條可走的路。尤其是這夏天里,燥熱的天氣,毒蛇猛獸時常出沒,一不小心可能命喪此地!江湖想著,沒膽量再邁開一步!
江湖抬頭望見蔚藍的天空中鑲嵌著幾條白金鏈子,幾朵白云正悠悠地飄來飄去,在柔軟的溫床里蕩漾著優(yōu)美的舞姿。布谷鳥在山中“布谷、布谷”地歡唱著,好像在召喚他快些進山似的。
他擼擼軍色的長衣袖,提提洗得發(fā)白且露出腳踝的牛仔褲,膝蓋上磨出了兩個大窟窿,可今天還執(zhí)意要穿上這條褲去找那個人——那個叫做父親的人!
若不是奶奶拿著扁擔打了他,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去找自己的父親,還偏偏挑上幾年前父親買給他的牛仔褲穿上。一定要找到狠心的父親,親自審問他為什么五年都不回家?
想到這,他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滿肚子的委屈在喉嚨翻滾著。不知道委屈的是很多年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還是因為奶奶冤枉了他而委屈,或者是因為陳大娘一家欺人太甚,總之,在陳家村生活就是一個錯誤——嚴重的錯誤!
二
“江家大嬸,你們一個外地破戶來我們陳家村,如今倒還欺負到我們娃兒頭上了?!标惔竽镱I(lǐng)著二寶和石頭兩兄弟怒氣沖沖地來到了江湖家,見到奶奶就血口噴人。
“陳家妹子,我們家江湖——又惹事了?”不知情的奶奶從里屋走出來,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江奶奶,江湖搶了我們的魚,還——還掐了我——我的手臂都被他掐紅了?!倍毬冻鑫⒓t的手臂,上面的確有幾個手指印子。
“對,江奶奶,江湖搶了我們的魚,你看足足有一桶呢,全是我們家水庫的?!笔^附和著說。
“誰搶你的魚,這魚明明是我撈的。”江湖握緊了拳頭。
“你看看,還要打人了不是?”陳大娘的嗓門提高了一百八十度,“再說,魚是從水庫里逃出來的,水庫還是我們陳家放養(yǎng)的,沒有我們允許誰敢去撈?”
“這魚不是在你們家水庫里撈的,我是在水庫外面的農(nóng)田灌溉渠道撿的,沒名沒姓,怎么就是你家的?有本事你喊應它們。”
“那你有本事喊應它們?!倍毢褪^指著魚嚷嚷。
“江家大嬸,趕明兒你家的禾苗還要不要水來灌溉呀。”
陳大娘這話一落,整個空氣都氤氳了。奶奶蹣跚的身子一把扯住江湖,眼睛一瞪,嘴里嘟囔道:“江湖,乖,聽話,以后奶奶給你買?!?/p>
回頭提著那桶小鯽魚遞給了陳大娘,嘴里還嘮嗑著賠不是。江湖氣得額上兩根青筋都快蹦出來了,上前要去搶桶子,沒想到二寶和石頭也一起來抬桶子,三個人爭執(zhí)起來。奶奶不分青紅皂白的,起滿老繭的手操起扁擔就往江湖的屁股上一抽,疼得他哇哇直叫,這是十二年來奶奶第一次拿扁擔抽他!而且還是當著二寶和石頭的面抽他!
他一氣之下沖向屋頂,又拿出那把笛子使勁地吹啊吹。心里默默祈禱:明月啊明月,請將我的心載到我的父親那,或許,他能懂我!
話說早上下暴雨時,水庫也跟著漲大水,漫過水庫的大匣門,直奔下游的禾苗灌溉渠,這可是撈鯽魚的大好時機,好久沒有吃上一頓美味的魚了。
江湖從墻壁上披上一件棕黃色的蓑衣,戴上一頂草帽,提著一個鐵桶子,順手將撈魚桿扛上,打著赤腳,急匆匆的向水庫奔去。結(jié)果撈了一桶魚被二寶和石頭撞上,江湖掉頭就走,根本就不想理會這兩兄弟。誰知這兩兄弟跑得比兔子還快,一下子就竄到了他的前面。
“這桶魚放下,爺爺就讓你走?!倍氈焊邭鈸P地說。
“爺爺有命一條,要魚莫想。”
“好你個——江湖,上回放牛從山上滾到田埂上還不過癮,今天再讓你嘗嘗我們兄弟倆的二人如來佛掌?!?/p>
“那我也讓你們嘗嘗我修煉的擋狗神功?!?/p>
三個年齡相仿的少年,血氣方剛,扭在了一團。這次,江湖贏了,兩兄弟哭喪著臉回家了。
打架是贏了,可那桶鯽魚——奶奶居然拱手給了陳大娘。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誰放養(yǎng)的水庫誰就有用水的權(quán)利?灌溉農(nóng)田水還需要經(jīng)過陳家允許才能在水庫里抽水!這是誰訂下的規(guī)矩!
江湖瞪圓了眼睛,渾身顫抖,眼睜睜地看著二寶和石頭大搖大擺地抬起那桶鯽魚往家里去了。
如果父親在家,陳大娘一定不敢這么說話!
三
江湖澎湃的血液直沖腦門,蠟黃且?guī)c黝黑的臉蛋上多了些紅潤,豆大的汗珠直往下冒,流到嘴角,咸咸的,不知哪來的一股膽子,腳也開始不聽使喚,徑直往長龍山中走。
山中蕨葉粗碩,樹藤遍地蔓延,地上鋪滿了一層又一層枯樹葉,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江湖用粗木棍小心翼翼地劃開一條道,生怕踩住睡大覺的大蟒蛇。
五年前父親走的時候,也是從長龍山一腳一腳跨過去的,不知道那時的山是不是和現(xiàn)在一樣寸步難行。江湖才不想去想象父親的窘境——即便是荊棘,也是父親自找的——誰叫他這么狠心!在母親死后的一個月后竟頭也不回地走了,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難道外面的世界能比得上奶奶和他?
父親說,奶奶和江湖才是他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你騙人,可你還是要走。
江湖,等爸爸賺很多很多的錢,就接你和奶奶離開這里。
有了這個承諾,江湖漸漸松開了手,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走上后山的石頭小路,清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龍山腳下的玉米地里,消失在長龍山的灌木林中,只聽得見布谷鳥“布谷布谷”的婉轉(zhuǎn)鳴唱。
第一年,父親來信說,翻過長龍山就是不一樣的世界。那一年江湖正好讀小學一年級,他心想:把“長龍山”挖平,就可以見到父親了。每一次和奶奶到山腳下干農(nóng)活時,他都會拿著鋤頭去挖山。
第二年,父親來信說,他就在長龍山的另一個山腳下干活,專門給人包工砌房子,如果想他了,就站在屋頂上吹笛子,晚風和月亮會將江湖的思念帶給他。那一年江湖每天晚上都會爬上屋頂,拿著父親送給他的長笛,一頓亂吹,吹了很久很久,吹累了,才回屋睡覺。
第三年,父親來信說,因為沒多少文化,只能干點苦力活,末尾重點強調(diào),兒啊,可一定要多讀書,努力讀書,光宗耀祖。江湖并不懂光宗耀祖是什么意思,但是要努力讀書是聽明白了,所以,他很認真的聽課,很專心的寫作業(yè),很用功的復習,每一次考試成績,奶奶總是洋溢著笑容。
第四年,父親沒寄來信,只寄來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半年后意外收到父親的信,如果這期期末成績?nèi)嗟谝幻敲锤赣H就回來。
可是,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江湖已經(jīng)忘記父親長什么樣了,奶奶說自己最像爸爸,唯一像母親的是那雙大大的眼睛。一提到母親,奶奶就斜靠在涼床上嗚咽,邊流眼淚邊唱:
我可憐的孫兒,這么早就沒了娘。
可憐他跟著我過可憐的生活
上山砍柴,洗衣做飯,扯豬草,放牛挑水勒
孫兒他娘在天顯靈,一定要保佑他。
日后有出息,做個好人
其實江湖也早已忘卻了母親的模樣。
奶奶才是他這輩子最牽掛的人。
找到父親,就可以帶他和奶奶離開這里了,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四
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天邊晚霞一片,如同火焰一般,江湖沒有閑工夫來欣賞這樣的美景,他已經(jīng)來到了長龍山的半山腰了。
再瞅瞅天色,灰暗籠罩著整座山,山中突然變得涼快起來,除了樹葉沙沙的震動聲響,再也聽不到別的動靜,突然的安靜讓江湖的心情變得躁動。
估計今晚要留宿在長龍山上了,以大地為床,以天空為被。隱隱的見前面有一顆野柿子樹,碧青碧青的果子壓彎了樹,饞的江湖口水直流,肚子咕咕直叫。他爬上樹,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澀澀的味道酸得滿牙都說不了話,一張嘴,一股涼風吹來,牙齒直發(fā)顫。
這種青色的野果子,江湖小時候和父親上山的時候也摘過,只不過摘回來后要放在米糠里一陣子,等醞釀成橙色了,才可以吃。要是有個大麻袋,就將這一樹的野果子全摘回去給奶奶嘗嘗,可惜——那就摘幾個放在褲兜里吧。
江湖站在巖石上眺望遠方,一輪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天空,銀光閃閃,照亮了整個陳家村,他第一次覺得陳家村那么小,矮小的瓦房一座接著一座,沿著大水庫圍成一個大圈??床磺迦?,聽不見雞鴨聲,聽不見牛羊聲,許是睡覺了吧。但在正東方處的一間土黃屋,隱約看見忽明忽暗的燈光,偶爾傳來一陣狗吠。
奶奶還沒有睡覺嗎?她一定看到紙條了吧。就壓在吃飯的灶臺上!上面是這樣寫的:奶奶,父親說翻過長龍山就能見到他,我就去找他了,我走了,不用擔心。
哎呀,糟糕,奶奶不認識字,應該畫一幅畫的!江湖拍著自己的大腿懊惱起來。接著又自言自語道,隔壁還有陳二嬸,奶奶可能會去找她識字。既來之則安之,她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一陣風刮過來,樹葉一陣響聲,像極了人沙啞的笑聲,又像人猙獰的笑聲。莫非這山中真有奶奶時常說的孤魂野鬼?小時候纏著奶奶講故事,講得最多的是專愛吃人的“熊婆奶奶”,據(jù)說是全身長滿黑毛,牙齒特別鋒利,手指甲和腳趾甲也十分尖銳,尤其鐘愛吃那些四處亂跑的不聽話的小孩。江湖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腳有點發(fā)麻,斜躺在巖石上,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以前江湖一害怕就會緊緊的抱住奶奶,盡管奶奶只有一米四六的個頭,但是在江湖心中奶奶就是神仙。每天不知道疲倦,比牛還壯實,從早忙到晚,種稻谷,種玉米,種蔬菜,每到瓜果成熟,她都會挨家挨戶送去一些。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長龍山頂處有一個山洞,那里藏著很多日本鬼子的尸體,當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陳家村男女老少奮勇斗敵,將一百多日本鬼子引進長龍山山洞,一舉殲滅,繳獲了槍支手榴彈,日本鬼子的尸體全拋在山洞里。
江湖不禁又打了個冷戰(zhàn),全身冷颼颼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呢,要相信科學!
科學就是真理!只要心中無邪念,正總能壓邪!
江湖安慰自己。
如果鬼子的孤魂野鬼來,今天就以一敵百。
沒錯,這套軍色迷彩服可不是白穿的,這是江湖的夢。他揮動著手上的長木棍,約摸一個小時,許是累了,兩眼一閉睡著了。
他夢見母親朝他走來,有一對會飛的翅膀,大大的眼睛會說話似的,笑起來甜甜的,給他裹上了被子,還在他額頭上親了親。
母親,您別走,別走——
江湖,聽話,回家!
不,母親,我要找到父親!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江湖——你要努力——做個有用的人!
江湖翻個身哭喊著想抱住母親,永遠都不要離開他??扇螒{他怎么呼喊,母親還是飛走了。
夜深了,月色朦朧,銀光散漫,漫天繁星輾轉(zhuǎn),深深淺淺,片片點點。靜謐的林中失了蟬鳴的悸動,眼下的村莊也安靜了,只是正東方的那間土黃屋里還透著燈光,江湖鼻子又是一陣酸楚。
五
山里偶爾有一兩束燈光劃過,遠處傳來腳踩樹葉的聲音。燈光越來越亮,借著月光,江湖急匆匆地朝著有燈光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是兩個背著行囊的大叔。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來了一只大黑熊。兩位大叔被江湖的突然跑入大驚失色。
大叔,你們是進山打獵的嗎?
打獵?你豈不就是我們的獵物了?我們是去山的那一頭呢!
山的那一頭真的是很精彩的世界,對嗎?
兩位大叔聽后哈哈大笑,仔細打量著江湖,他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居然一個人敢闖進長龍山!想繼續(xù)問些什么,又怕聲響驚來一些野獸,只好屏住呼吸趕路。
當晨曦染紅半邊天的時候,他們仨終于走到了長龍山的那一頭。展現(xiàn)在江湖眼前的是另一片天地:高樓林立,四角立著漢白玉的柱子,四周的墻壁全是白色石磚雕砌而成,金黃色雕成的蘭花在白石之間妖艷的綻放,青色的紗簾隨風而漾,他腦海中一直浮現(xiàn)兩個字:奢華。
遠處大大小小的公路蜿蜒盤旋。原來真的是兩個世界!怪不得父親五年了都不曾想過要回陳家村呢。
他的心變得激動起來,此刻,他多希望自己能飛,飛向天空,到每一個工地上去,看看每一個正在工作的人。從山坡上直奔下去,管不了雨露會不會打濕衣裳,管不了兩位大叔是要去哪兒,也管不了父親會出現(xiàn)在哪一個工地上。
他一個工地,一個工地地呼喊著父親的名字。
機器聲嘎嘎地作響,敲打聲,和泥聲,鳥鳴聲,呼喊聲混成了一片。每一個工地上都有頭戴黃色頭盔的人回頭張望,然后默默注視幾秒后,又重新忙乎自己的活,要么挑著水泥,要么挑著磚頭,一身淺藍色的衣服上積滿了灰塵,臉上卻是微微一笑。
江湖仍然賣命地呼喊著父親的名字,最好整棟大樓的人都能聽得見。
你是他的誰?終于在樓下挑磚頭的叔叔不禁詢問。
我是他兒子。
你找他干什么?
我——我找他回——回家!
他昨天請假,回家探親了。
可是在爬長龍山的路上,我沒有碰上他。
現(xiàn)在都修了公路,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走長龍山。
江湖顫巍巍地站在那,耳邊的機器聲又在嗡嗡作響,突然不覺得那是煩人的音樂,還多了一份親切。天空漫天紅云,滿海金波,紅日像一爐沸騰的鋼水,噴薄而出,金光閃耀,照耀在他的心中,亮閃閃的!
父親,還是說話算話,終究沒有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