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石街其實算不了街,低矮的瓦房立在道路兩邊。房子總是帶著些古典的味道,卻顯得頹敗。女人在門口洗了衣服,便將就著把水潑在青石的路上。水順著縫兒流到兩邊的溝里,石頭結(jié)上了綠綠的青苔。誰家的娃在街上溜達,踩不穩(wěn),倒在地上滾了一身青苔,爬起來哭著回去了。這時候不知哪個房子里便傳來女人的呵斥和娃兒更大的哭聲。
林尚禮是高石街輩分最高的老人。其后便是吉字輩、紹字輩、慶字輩、文字輩。高石街大多數(shù)人都姓林,但在紹字輩后,人們卻不再按輩取名。后來又有外鄉(xiāng)人遷進。人們就不論輩分都管林尚禮叫尚禮叔,和他差不多的也叫他尚禮叔,再小點的叫林老爺或者林爺爺。
高石街大多數(shù)的老頭兒都很能干。高石街以前有兩根頂天的柱子石,高石街大概就是這么得名的。那是林尚禮還是村支書的時候,響應(yīng)縣上的號召,廣開土地,兩根石頭便被打碎了,鋪成了今天的高石街,碎石鑲成土邊。那時候高石街很興旺,年年拿到縣里的優(yōu)秀公社,后面卻慢慢衰敗了,稍微迷信點的人就說是挖石頭惹的禍,石頭可是山神,惹不得的,以后高石街怕是再也旺不起來了。
不過,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林尚禮在十年前患了肺病,便不再折騰。砍竹子天天在家編背篼,這時候的農(nóng)村趕集還很流行背背篼。林尚禮的背篼編的好看,買的人都是提前訂貨,幾十塊錢一個,一月倒是能賣個千兒八百的。
林尚禮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在新疆,一個兒子在深圳,天南地北。大兒子倒是在家,前些年人瘦得皮包骨頭,到醫(yī)院一檢查,癌癥。老婆看挨不過就走了,有個兒子卻整日鬼混。大兒子就怕自己連累了老父老母,便一根繩子掛房梁自殺了。
我爺是村里和林尚禮關(guān)系最好的,但是背地里這兩個老頭卻不買賬互相較勁。我們家是高石街上,輩分最低的人家,按著輩分我爺也得管林尚禮叫爺。兩個老頭沒事時會時常站在田埂上看山看天,看著看著便說起以前的事兒,說著說著又都不說了。這時候的沉默便是最難打破的,各自懷著心事,互不說破卻又心知肚明。
高石街的人越來越少了。
高石街百分之七十的人都走了,或外出打工,或在縣里買了房??傊獬龅娜耸菦Q不會回來種田的。也有在家的,大多是女人在家?guī)Ш⒆?,順便照顧家里的老人。而那些田,全靠著村里的老頭子老婆子在種,每到夏天收苞谷打谷子時,高石街的老少都出來幫忙,被幫的那家得管飯,完事了再封個紅。畢竟是老了,村里荒著的土地越來越多,土地里便種上了桉樹,一兩年也不用管,草長得和人一樣高。
那些年輕人一個星期總會打個電話回來,絮絮叨叨的卻說不了什么,問起麥子抽漿了沒,才知道麥苗才長得蒜苗高,后來就再不問農(nóng)事。每月按時往家里打錢,不到年尾絕不回來。年尾就是高石街最熱鬧的時候,孩子們剛放了假,在屋前屋后亂跑,這時候的高石街才算有點兒活力。
林尚禮的兒子有時年尾也不會回來,不過女兒會過來過年。年尾時林尚禮就不編背篼了,空了就背著手在街上走,想要遇到兩個從外邊回來的人,來人也會恭敬的叫聲尚禮叔。林尚禮這時候就會問起外邊的事兒,聽了后不說話也不點頭,背著手繼續(xù)走,再遇到人也是一樣,走完巷子,我就知道他該是去找我爺了。
我爺正在把雞攆到屋后去吃剛剝的青菜葉子。我在屋里看到林尚禮過來了,便喊:“林爺爺,來找我爺呀,他在屋后面喂雞?!?/p>
爺爺便關(guān)了后院門出來,剩下一群雞在那里瘋狂的搶葉子。
爺問林尚禮:“二娃回來了么?”
林尚禮搖搖頭,爺這時候便知道,二娃今年該是不會來了。兩個人便向巷子頭走,等我從門口探頭時,兩個人已經(jīng)背著走了老遠,在誰家門前問著剛剛回家來的人事兒,問完又繼續(xù)走著。
高石街大多數(shù)人有背著手走路的習慣。據(jù)說有背手走路和小腳趾甲兩瓣瓣這兩個特征的,就是山西大槐樹的后人,淌過黃河八百里,就是咱的根。這兩個特征,就是遷移留下的后遺癥。我常常會聽到高石街的孩子在跳皮筋時唱著:過了黃河上了坡,一步三回不想挪。問我祖先在哪里?大槐樹下老鸛窩。這算不算一種依據(jù)呢?
巷子頭一輛摩托車搭著一個人一溜煙的過來。停在某個門口。林紹鑫剛從沿海的某個城市回來,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在家門口,屋里沒人,孩子老人大概這時候正在誰家里說著話。爺他們便走過去,問起林紹鑫話來。反正也是沒事,林紹鑫便陪著這兩個老頭瞎扯。說起自己在工地打工的種種事情,幾百層的樓怎么修的,每天如何砌磚如何辛苦種種。這兩人自然是不知道百層高樓怎么修的,高石街最高的樓層也不過兩層高。后來林紹鑫又說著工友從樓上摔下來的事情。兩個老頭簡直不相信人會就這樣沒了。
“沒得治了呀?”我爺問。
“嚇!那么高的樓上摔下怎么治!人都沒個人樣啦!他媳婦來硬是沒認出來,抱著尸體哭了兩三天,最后老板出面賠了八十萬,那媳婦就不哭也不鬧了……”
兩個老頭哦哦的答應(yīng)著,這時候林紹鑫的孩子老遠跑了過來。兩人便不再說話,轉(zhuǎn)過身走去了常去的田坡,卻誰都不先說話,只看著明晃晃的田。
我不知道,林紹鑫講訴的生死在兩個老人的心里,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是我相信,高石街的老人,在對待未來,一直充滿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