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精神暴力的孩子

讓我找到自身價值

一天，一個我從前教過的男孩給我寫了一封信，講述自己因為失眠逃學被父母責罵的事。

孩子在信中寫道：爸爸媽媽當時很生氣，叫我去死，說我是人渣是垃圾，說我這種垃圾只會拖累他們，我沒來得及解釋，只是震驚，盡管他們以前怎么罵我，都不會說想讓我死，這種感受，真的都無法言語，只是痛、酸、揪心，一個世界里的崩塌……

后來，這個孩子還是上學了，但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被爸爸媽媽動過的衣服很臟，整個世界都齷齪不堪。他開始拼命洗手，拼命洗澡，拼命用衣服把自己包裹起來。整整一個夏天，他頂著驕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就這樣，父母長期的精神暴力，讓遭遇青春期的男孩一下子手足無措，內(nèi)心崩塌，患上了強迫癥。

男孩看了很多心理醫(yī)生，都沒有效果。后來他的父親找到曾是孩子小學班主任的我，請我?guī)蛶退?/p>

其實，我在童年時期，也經(jīng)歷過父親幾乎每天拳腳相加的家庭暴力。在幫助這個孩子的同時，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

這個故事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我和我的學生的親身經(jīng)歷，更是因為故事本身就是某些老師、某些學生的人生鏡像，他們和我一樣，面對生命，作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卻有著類似的陣痛、惶惑、沮喪、迷茫、不知所措、失望乃至絕望。

在第12屆新教育締造完美教室的年會報告上，朱永新老師說“教室一頭挑著課程，一頭挑著生命?！比绻^續(xù)說下去，這句話還可以說教室一頭挑著父母，一頭挑著孩子。教室一頭挑著家庭，一頭挑著社會。教室一頭挑著現(xiàn)在，一頭挑著未來。教室一頭挑著智育的培養(yǎng)，一頭挑著心靈的滋養(yǎng)。

所以，締造完美教室，只為重新建構教室的意義。

新教育道德人格圖譜

助我創(chuàng)建星星教室

2012年，正值9月，我剛剛擔任一年級的班主任，接手一個新的班級，重新開始一段新旅程。如何讓那個孩子的悲劇不再重演，如何讓教育給予孩子一生的幸福？我一直苦苦思考著。就在這時，我遭遇了新教育。

新教育的十大行動、五大理念、豐富而獨特的課程都吸引著我。但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新教育實驗在前人思考的基礎上，提出新教育道德人格發(fā)展圖譜。

新教育認為，人的道德人格發(fā)展，會經(jīng)歷自然功利境界（包括逃避懲罰和渴求獎勵兩個階段）、習俗規(guī)則境界（包括“我要做個好人”和“我要捍衛(wèi)游戲規(guī)則”兩個階段）和道德仁愛境界（包括將心比心與惠澤天下兩個階段）這三個境界、六個階段。

我想，這無疑是我和孩子成長的階梯和橋梁。

我們班有一個叫傅梅天成的孩子，他是我們的“班級一哥”。

一年級剛開學時，我們班舉行了啟蒙禮儀式，爸爸媽媽應邀來到班級觀禮。在肅穆的古箏聲中，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說出他們的理想：

“我想做一名畫家。”

“我想當一個科學家?！?/p>

“我想當航天員?！?/p>

傅梅天成大步上前，聲音洪亮地說：“我想長大當賣水果的。”父母們啞然失笑。我靈機一動，立刻說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賣水果也可以當狀元?！痹诎职謰寢寕儫崃业恼坡曋?，我心想，這孩子，有點意思！

果然，有意思的天成開學第一周就惹事了。一個男同學和女同學做游戲，他沖過去，不由分說把那位男孩打了一頓。我問他時，他振振有詞地說：“那個男生在欺負女生！我是除暴安良！”

就這樣，他愛打抱不平，愛多管閑事，愛惡作劇，愛搞怪，唯一不愛的就是學習。

他的媽媽對他這樣總結道：天成幼時活潑好動，剛上小學時懵懵懂懂，不能很好進入狀態(tài)，記不住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對老師的要求復述不清楚，加上他自身性格急躁，天天回家喊累，以至于身為家長的我們都擔憂他怎么辦啊？！

傅梅天成對自己的總結是：老師是問號，上課時眼睛瞪著我們，我不敢偷偷睡覺;我是感嘆號，遇到問題總愛大呼小叫！

對這樣的孩子，怎么辦？我的辦法是：對照新教育道德人格發(fā)展圖譜的三境界六階段，隨時隨地以此引領自己的教育教學行為。我希望我能夠做到：不僅教書，而且育人。

自然功利境界：

我不想受到懲罰，

我想要得到獎勵

在新教育的道德六圖譜中，第一階段就是自然功利境界，說它是功利的，表示在這一階段，左右人是否采取行動，主要遵從趨利避害的原則。有危險、要受到懲罰就設法避免之，有好處、能嘗到甜頭就去實現(xiàn)它。

這樣我做起來非常簡單，但對天成來說，果然是成效非凡。比如，盡管只是小學一年級，我已經(jīng)開始讓每個人都在班級里承擔班級工作，成為班級的小主人。天成一聽就來勁了，“啊，我也可以當班委！”為了競選成功，他還特意寫了稿子呢！

在我的鼓勵下，天成擔任了班級的“安靜管理員”，這個喜歡吵鬧的男孩每天一上課就舉著自制的牌子在班里提醒其他同學安靜。

起初對天成是否能勝任“安靜管理員”一職不無擔心，但我在觀察中慢慢覺悟到，孩子們有著各不相同的特色。我們能做的是，相信和尊重孩子的自主表達，創(chuàng)造有助于喚醒和展現(xiàn)他們天性稟賦的自由空間。

我還制作了我們班的星星成長手冊，把星星分作為評價鼓勵。不僅評價學習情況，也評價勞動、吃飯等習慣養(yǎng)成。當然，如果表現(xiàn)優(yōu)異，存到了一定的星星分就可以兌換禮物呢！

果然，當天成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管理班級，為了掙更多的星星分，也為了避免被扣分，表現(xiàn)自然好了許多。我輕松多了，他也得到了鍛煉和獎勵。

當我們班引入“星星幣”之后，我們的獎勵措施更完備了。我們不僅通過星星幣存儲孩子們的好行為好習慣，更通過“班級拍賣會”“跳蚤市場”讓星星幣流通起來，孩子們通過這樣的交易與數(shù)學課程整合，學習使用元角分。天成更是大顯身手，他做起了“二道販子”，活動一結束，就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買賣技巧。

習俗規(guī)則境界：

我要做個好孩子，

我要捍衛(wèi)游戲規(guī)則

推行星星幣取得的效果，一度讓教室風平浪靜，我也志得意滿。后來有一天，我突然聽說，為了掙更多的星星幣，天成悄悄舉行了“地下拍賣會”，把家里的玩具換同學的星星幣。

盡管這可以稱為“跳蚤市場”的延伸，盡管買賣雙方都是自愿，并沒有鬧出什么風波，可這件事還是引發(fā)了我的思考。我意識到，要喚醒共同生活所必須的相關道德力，就需要讓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我要做個好孩子”，就需要超越個體趨利避害的習俗規(guī)則境界。

所以到了三年級，我們的經(jīng)濟課程不僅整合教材，教孩子們填寫購物清單，學會區(qū)分想要和必要、去超市購物體驗計劃與預算，我們還開設了班級銀行，讓孩子們以小組合作的方式學會理財，增強孩子們的合作互助能力。當然，星星幣的評價方式也做了調(diào)整改變。比如，“星星幣”只發(fā)工資，不再作為對優(yōu)秀作業(yè)、積極回答問題這些應該做的事情的獎勵。

有一天，天成發(fā)明了一個新游戲：把女生推進男廁所，把男生推進女廁所。我知道了這件事，正好那天是我們的繪本分享課，我什么都沒說，而是選了一本《大衛(wèi)，不可以》，天成最喜歡的就是班級的繪本分享課。當封面一呈現(xiàn)出來，孩子們就嘩然了：“哇！”“魚缸會掉下來了！”“魚缸會打破的！”

我?guī)е⒆觽円粡堃粡埥又聪氯ァＫ麄兛吹搅舜蟪炒篝[的大衛(wèi)，吃飯邊吃邊玩的大衛(wèi)，吃東西風卷殘云的大衛(wèi)，不收玩具的大衛(wèi)，沉迷于電視的大衛(wèi)，裝扮超人的大衛(wèi)，不睡覺的大衛(wèi)……

“大衛(wèi)，這么不乖，媽媽還喜歡他嗎？”我進入了最關鍵的問題。

全班同學異口同聲回答：“不喜歡！”是的，媽媽們總是說，“你不乖，媽媽就不喜歡你了?！碑斎灰舶ㄎ?。

我點開圖片，“一起讀——”

“寶貝，來這里。大衛(wèi)乖，我愛你?！?/p>

孩子們沉默了。

“那，為什么媽媽總喜歡說那么多‘不可以’呢？”

教室里鴉雀無聲，孩子們都陷入了思考。

傅梅天成舉手了。

“因為，媽媽要讓他學規(guī)矩。”多么精彩的回答。從他的回答中，我相信他聽懂了故事，也明白了愛的意義。

“是的，你們看。”我回到封二，上面有兩排小字：“獻給我的母親瑪莎，是她讓小時候的我守規(guī)矩?！?/p>

通過有意識地進行引領的共讀，讓孩子們在歡笑聲中和這本書產(chǎn)生了精神上的共鳴。那天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不僅是傅梅天成，還有好幾個調(diào)皮的男孩似乎都變得規(guī)矩起來。

后來，在我們制定班級公約時，天成還自編了這樣一句：教室安靜又潔凈，不要剩飯好德行。當然，他主動制定的規(guī)則，他執(zhí)行得也不錯。

天成生日是暑假，我改編了一首生日詩為他慶祝：

今天，天成偷偷地做了一件事，

提醒同學們要安靜，

于是全世界突然對他微笑起來。

綠樹對他招手，花兒對他擠眼

小鳥兒在枝頭對他吱喳叫

小草兒彎腰齊聲問他好！

親愛的傅梅天成啊，

你只是暗暗下定了決心，

從今要做個好孩子，

就這樣，

全世界都對你微笑起來。

聽他的媽媽說，那天，天成專門把這首詩歌工工整整地抄寫下來。

道德仁愛境界：

將心比心 惠澤天下

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到了，我為班上的孩子精心準備了婦女節(jié)課程。

那天，傅梅天成寫道：王老師給大家講了“三八婦女節(jié)”的由來，讓我們在這個美麗的日子里，給媽媽準備一份禮物——一張卡片。我在想：我媽媽很愛我，一直照顧我，很辛苦，都有了許多白發(fā)。我要給媽媽一顆愛心，給媽媽送了一張卡片。

卡片上，天成寫了一首小詩：媽媽你笑了，你的笑像一朵燭花，照亮了爸爸的心，也照亮了我的心。媽媽，我愛你！

天成的變化一點一點呈現(xiàn)出來。記得班上徐海靈同學入學前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不識字，不會講普通話。爸爸媽媽工作忙，幾乎很少管他的學習，所以學習一直很困難。有一次，天成得知我將出差幾天時，他還主動承擔了幫助徐海靈同學的任務。

現(xiàn)在，傅梅天成媽媽的總結是：天成的進步表現(xiàn)更是讓人驚喜。仔細想想，這主要得益于班主任王老師推崇的“新教育”理念，晨誦、午讀、暮省讓家長和孩子體驗了用閱讀來承載興趣、承載教育、承載快樂的滿足感;體驗了“共讀共寫共生活”的愉悅感;“讀與共讀”讓我們擁有共同的語言密碼，真正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感。

教師節(jié)那天，傅梅天成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說，“我知道我是一個調(diào)皮的學生，有時候會讓您頭痛，但是請您理解，我有我的個性。我也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不再貪玩。”

我非常開心地回復他：“天成，認識自己是改變自己的前奏，你看到了不足，你就已經(jīng)在悄然改變了?！?/p>

是的，直到現(xiàn)在，天成仍然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有時他仍然會大吵大鬧，有時他也會惹是生非，他體諒母親、幫助同學的行為也許根本就稱不上道德仁愛境界，但是，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開始改變了。

而我作為他的小學老師，即便傾其所能也只能陪伴他六年的時光，那么在今后升上初中、高中，踏上社會后，他又會遭遇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編織的過程，任何一個人的道德人格發(fā)展，總是同時具備六個階段的可能性。但是，締造完美教室就是我們的一個愿景，一個朝向，是我們追尋的理想，是“雖曰不能，心向往之”的前方。

一首首晨誦，一本本圖書，一篇篇寫繪，一冊冊作品集，一張

張照片……這一切，記錄下我們成長的點點滴滴，最終匯聚為一條時

間的河流。一年級，二年級，三年

級……我們共同閱讀，我們共同生活，共同編織，共同譜寫著屬于我們星星班的故事。新教育實驗道德人格發(fā)展圖譜就像一個小小的指南針，隨時默默矯正著生命的航向，把一個個課程有機地串在一起，變成了一條通向幸福彼岸的

航線。

一個老師，能夠做什么？我們新教育人特別喜歡一首詩《總得有人去擦亮星星》 ，詩中寫道：

因為那些八哥、海鷗和老鷹

都抱怨星星又舊又生銹

想要個新的我們沒有

所以還是帶上水桶和抹布

總得有人去擦亮星星

我一直以為一位教師，就應該是一個臟兮兮地擦亮星星的人?？墒?，當我用新教育去擦亮我教室里的小星星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命，也因此綻放了光芒。我終于明白，這就是新教育給我的額外獎賞！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石室雙楠實驗學校。根據(jù)會議發(fā)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