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懷”是一個大詞,有擲地有聲的金屬感。還有溫度、光澤、體積和存在感。有情懷的人可親可懷。
“情懷”二字讓人動容。有情懷的人更讓人動容——那分明全是對人間真意的交代,一筆筆,又隆重又從容。
金屬感
“他待光陰、國家、愛情都如待歲月山川,每一個細胞都熱烈跳動,直至生命終了?!?/p>
讀復旦學者張新穎所著《沈從文的后半生》,我?guī)锥冗煅省?949年以后就封筆的沈從文,在1950年9月的日記中寫道:生命封鎖在軀殼里,一切隔離著,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燒,慢慢熄滅。擱下筆快有兩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義。國家新生,個人如此萎悴,很離奇。
1952年,他寫下這樣的一篇日記:3月27日在華大,早起散步“天邊一星子,極感動”。沈先生心懷大愛、大美,一個有情懷的作家,懷了對山川河流的深情,懷了對鳳凰永遠的癡情的深愛,卻在后半生飽受凌辱。然而,他看到天邊的一顆星子、花花草草、壇壇罐罐仍然那般心動。美得那么讓人心碎。多少年后,看到張充和在墓碑上為她的二姐夫撰書:“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不免動容。沈先生擔得起赤子二字。手邊一套《中國服飾研究》,每一篇全是先生的心血。他待光陰、國家、愛情都如待日月山川,每一個細胞都熱烈跳動,直至生命終了。
年輕時讀林徽因的作品,總是糾纏于她和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之間,格局太小。
真正的林徽因性格凜凜,幾乎沒有女友,抑或是因為她的美貌與才情?又一說性格粗暴,我倒更歡喜她脾氣不好,脾氣不好的人往往率真。戰(zhàn)火紛飛時,她與梁坐著驢車行遍千山萬水,積勞成疾,終患肺病,住在山東李莊整理那些老建筑資料。兒子梁從誡問:媽,鬼子打進來怎么辦?她坦蕩蕩:投江呀,還能如何?那鏗鏘之態(tài),才是林徽因。
透明度
“情懷,是日常人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相濡以沫、白頭偕老,是愛生活,愛人生,愛這樣鮮衣怒馬,也愛那時光盛雪、繁花不驚?!?/p>
去東北大學講座。在林、梁二人住過的地方久久徘徊。三九寒天,孱弱的林徽因如何度過了東北的冰雪寒天?
深夜,聽蔣勛先生講《紅樓夢》。聽到深情處,心是熱的、濕的。他于《紅樓夢》,是天地有仁,是美在成久。連賈瑞、王熙鳳他亦有深情與體恤,但凡世間萬物皆有靈,蔣勛看得見《紅樓夢》中每朵花兒的好,每株植物的深情。他仿佛與那里的每個人都是故交,都懷著體諒與懂得。
那么多人講《紅樓夢》,我獨迷戀蔣勛先生的解讀——因了懷著對人的悲憫與感激。
我還喜歡金農(nóng)。金農(nóng)的畫不算最好,逸品中不會有金農(nóng)。金農(nóng)的好是因為他的情懷——梅花是拙樸的,啞妻是羞澀的……千朵萬朵的梅花都是你的同謀。那漆書也只能金農(nóng)寫。樸素高深的東西,越簡單的人越寫得好。
“記得那人同座……忽有斯人可想……”這樣的題款帶著情義與溫度。那人是誰?斯人又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金農(nóng)在暗夜的梅花下有這樣的情懷。
自然態(tài)
“有時他們并不是在拍蕭紅或舒淇演的白衣少女,他們在拍一種漸次消失的情懷——有關(guān)青春、夢想、青澀、味道、氣息……”
拍《最好的時光》時,侯孝賢已經(jīng)59歲。還有許鞍華,拍《黃金時代》時,已經(jīng)60歲。他們?nèi)匀凰粕倌?,懷著篤定的激情,眼神干凈熾烈,永懷赤子之心。也許他們并不是在拍某個人物,他們在拍一種漸次消失的情懷——有關(guān)青春、夢想、青澀、味道、氣息……他們身體里一直有一根透明的、藍色的骨頭,招引它們一直向前、向前,那根始終都在的骨頭,喚作“情懷”。
前些日子去日本,在銀座找到一家久負盛名的“壽司店”。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做壽司,從年輕時做到現(xiàn)在,每天只做那么多,充分保證原材料的新鮮和口味的純正。他做壽司的神情一絲不茍,有再多的人排隊該打烊仍然打烊,每天只做固定數(shù)量的壽司。
“做多了就燥了,不好吃了,味道差了一點就不是我做的壽司了……”他的眼神永遠那么專注,他對壽司的深情從一而終。執(zhí)著便是情懷。
師友王祥夫,每到一城便去逛菜市場與雜貨店,找當?shù)氐摹吧n蠅館”尋美食……那寫出來的文章,拙樸、厚實,帶著新鮮生動的氣息,那份樸素、踏實,亦是情懷。
我父親,一生孤傲,朋友甚少。執(zhí)著于藝術(shù)、天文、地理,每有知己,便通宵達旦說星空、時間、霍金。他保持對自然的厚樸之心,從不炫耀自己的技能,踏實過好每一天,到老都有赤子之心。
我母親,總似古人的古道心腸。對門送來幾個涼菜,她總要還回去幾條魚幾斤肉。對素不相識的人,亦懷有同樣的熱情。我家每年春節(jié)都有陌生人來過年。是母親從街上認識的流浪人。這個習慣,已經(jīng)保持了幾十年。母親說:“也是個人呀,除夕在外流浪多可憐……”我總認為母親是魏晉時期的人,那樣熱的衷腸,那樣烈的性子。
溫情度
一位書法家寫下這樣的話:“我向往那樣的書寫狀態(tài),自然至簡,沒有故作的嬌柔,只是自自然然地書寫,沒有夸張的技巧,沒有扭扭捏捏,沒有什么佯狂,筆盡其勢、腕盡其力……”多像去盤轉(zhuǎn)小葉紫檀,慢慢盤出油來,盤出自然的光澤,把光陰與歲月的耐心加進去,把挫折與傷痛加進去,去掉浮躁,保持天真,保持獨立的思想,人格、情懷,不攀附、不矯情、不做作,依靠自己的精神強度,不依賴那些空洞無物的外在來裝修內(nèi)心,真正的情懷,是每個人的精神圖騰。
那情懷是血肉,是骨頭、筋,是每根神經(jīng)的驚動,也是千年回眸時那定格的情義——你來不來我都在,你在不在我都來,更多的時候,情懷,是人生中的柴米油鹽、相濡以沫、白頭偕老,是愛生活,愛人生,愛這鮮衣怒馬,也愛那時光驚雪、繁花不驚。
是日,收到老友手寫長信,落在宣紙上的字仿佛跳舞,她問我干眼癥好些沒,又問天冷了否。她寄來一箱辣椒,是自家腌制的,附上食用方法,沒有驚天動地,但每一個字都是情義、情懷。
那情懷明顯地有著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