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飛翔,陜西社科院特邀研究員,中國書院研究中心主任、太一書院創(chuàng)始人、執(zhí)行院長?!蹲x者》雜志簽約作家,文化學者,著有《民國大先生》《歷史的面孔》《終南隱士》《終南守望》等。
隱士,是人性的一種自然回歸
青雨:您如何看待“隱士”?
史飛翔:隱士就精神層面而言,它是一種先天的精神的基因。我常常這樣想,也許在人類站起身子直立行走的最初那一瞬間起,隱士的基因就已經誕生了。我們可以這樣設想,當人還是猴子的時候,猴群中或許就有一只離群索居、郁郁寡歡的猴子,當別的猴子都興高采烈地玩耍或覓食的時候,這只猴子卻躲在一邊,靜靜地注視著遠處的白云、藍天而若有所思。這只“離群索居、郁郁寡歡”的猴子就是隱士的鼻祖。人群中總有那么一小撮人,天生就有一根孤獨、敏感的神經。正是這根孤獨敏感的神經造就了隱士先天的那種精神的基因。隱士是心靈與外界環(huán)境產生沖突的產物,“心靈的異化”是產生隱士的根源。
如果我們對隱士的心態(tài)進行一番深入的分析的話,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隱士的內心是十分復雜的。真隱士追求個性的獨立、精神的自由,尋求詩意地棲居,是人性的一種自然回歸。
青雨:有人一生隱居林泉不入市井半步,他們舍棄了紅塵,直接歸于生命的終極。他們很曠達,但又很神秘。
史飛翔:隱士因何而隱,更是難以言盡。有這樣一個故事頗能揭示隱士的命運。說是從前,有一個人出生于世家,經濟富裕、無憂無慮。按說這個人應該很高興,可是實際上他并不快樂。他內心一直向往一種寧靜的生活。后來他的父母去世了。這個人便將家中的金銀財寶裝進箱子,沉到了海底。自己則流落街頭,靠編織笊籬為生,偶爾也為人算卦。漸漸地這個人名聲鵲起,不僅一般百姓敬仰他,就連官府也多次請他做官。他不愿意當官,于是離開鬧市,在父母的墓地旁搭建了一個草棚和妻兒住下??墒遣痪霉俑蛯⑦@個人抓了起來并且直接砍了頭。官府這樣做的理由是:這個人自詡高士,不肯做官,但卻在父母的墳墓旁,在三年守孝期間一連生了兩個子女。這是一個傷感,但卻飽含深意的故事。這個故事包含了隱士的全部心酸,是解讀隱士心靈的一把鑰匙。每一個隱士背后差不多都有一個離奇、曲折的故事。這個過程可能是主動的也可能是被動的。
終南山,一座隱士的山
青雨:儒家稱“仁者樂山”,說仁德的君子如山一樣巍峨。如果住在山里,卻不知修德,則是對山的褻瀆。您在尋訪終南山時,所見終南山的隱士們是怎樣的狀態(tài)?
史飛翔:記得有一年我在終南山紫閣峪里碰到了一位四川籍的苦行僧。他身材高大、短發(fā)無須,面容清峻有力,雙目炯炯有神。身披棉大衣,正襟危坐,手持佛珠,口念佛號。一說話,遂露出一口白牙,如農民一般淳樸憨厚。我問他:師父,你修行苦不苦?他說,不苦。其實你們身處山下也不容易,工作學習,還要養(yǎng)一家妻兒老小。他說這話時一臉虔誠,讓人聞之卻差點落淚?!按蟠饶钜磺小?,這就是——終南山的隱士!
青雨:山中的生活艱苦嗎?
史飛翔:很多人都以為隱居一定是苦難的。然而等我們真正地走近了終南山隱士、了解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一點也不苦。他們活得很自在。那些在我們世人眼里覺得很苦的東西,他們絲毫不覺得苦,他們逢苦不憂,甘之如飴、處之泰然。與此相反,另外一些人將終南山想象成是神仙之地,將那里的出家人、隱士想象成是閑云野鶴、衣帶飄飄、天人送食。他們哪里知道住山的艱難。特別是冬天,大雪封山,水管凍裂,吃水困難,以至于要去河里鑿冰煮水。夜間溫度驟降,常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為了取暖那些住在終南山深處的隱士要在燒得很熱的土炕上再支一頂帳篷人鉆進去,方才能勉強度日,就這還有人差點被凍死。常言道:“天下修道,終南為冠”??墒侨藗兡睦镏?,終南山并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每年都有很多人來到終南山,每年也都有很多人走下終南山。在終南山隱居除了大力、大愿,你還要有住山的知識、智慧,乃至生活的藝術。否則便很難在此結廬居住。
青雨:王維有一句詩:“不著三界,徒勞八風?!倍聪ち俗匀?,便通曉了世情。
史飛翔:沒錯,很多人以為隱士是消極的、悲觀的、失敗的、心如死灰的,其實不是這樣的。隱士是積極的、入世的,他們的隱是為了不隱。暫時的隱居修行是為了將來更好的渡化眾生?!安黄票緟⒉蛔∩?,不破沖關不閉關”。隱士很少有終生隱居的,隱士往往都是階段性的。
隱士精神,重新審視人的社會性
青雨:您如何理解隱士精神?
史飛翔:根據我的觀察和了解,隱士的精神就外在表現(xiàn)而言可以總結為三個特點:其一是柔,其二是淡,其三是遠。進一步分析,其精神特征似乎可總結為求真、率性、適意、閑適、藝術、智慧等。和終南山里的這些隱士相處的久了,你便能從心里理解并讀懂他們。終南山的隱士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枯燥、死板,相反他們是一群有血有肉的、活脫脫的、煞是可愛的智慧之人。
青雨:依山而居,清風為伴,他們一定是幸福感很強的一群人。
史飛翔:《空谷幽蘭》的作者比爾·波特曾稱,中國的隱士很像研究生,他們在攻讀自己精神覺醒的碩士學位。而終南山隱士是中國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塵廛外,靠著月光、芋頭過活。除了山之外,他們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幾把茅草,一塊瓜田,數株茶樹,一籬菊花,風雨晦冥之時的片刻小憩。他們都很清貧,但是他們的微笑,使我們覺得自己遇見了中國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比爾·波特說:“我很喜歡終南山的隱士們,他們是最好的人,很善良,很快樂,如果世界多一些這樣的人,世界會很美麗?!?/p>
青雨:沒錯,他們精神明亮,也同樣影響著我們。您如何看待隱士精神對當下社會的意義和影響呢?
史飛翔:在談到隱士會對當下社會有何影響時,比爾·波特說,隱士傳統(tǒng),會幫助社會發(fā)展為一個道德社會,但不是有錢社會,他們的修行是過樸素的生活,從樸素的生活中得到快樂。但不是說大家都要到山里來,而是提醒大家都要做好人,他們幫助社會往這個方向發(fā)展,但他們可能對經濟發(fā)展沒有興趣,他們認為人的心靈建設最重要,道德發(fā)展最重要,他們不會問津經濟,他們不在乎錢,只管人的心理。
西北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李利安教授認為隱士精神的核心是反思社會。他說,隱士精神就是重新審視人的社會性,重新調整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之間的關系,隱士精神對社會當中的人來講,一定不是逃避、抗拒社會,而是重新審視這個社會,從而更加適應這個社會。
青雨:隱士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是何關系?
史飛翔:用西北大學副校長李浩教授的觀點來說,隱逸可能有很多問題,會招致許多爭議,但親近自然、親近經典是沒錯的,不該受到批評。中國社會當下的諸種疑難雜癥,都與不尊重自然、不尊重傳統(tǒng)有關,而自然和經典剛好構成中國文化的兩極,這在隱者身上都能很好的體現(xiàn)。所以對這兩極的踐行,實際上也就是對中國文化精神的踐行,應該受到尊重。
隱士的人生態(tài)度、價值追求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有其積極的一面。這種積極性主要體現(xiàn)在隱士有把握命運的自覺意識。隱士重視生命深層意識的體驗。另外,隱士潔身自好、淡泊名利的價值觀在某些特殊的時間段,可以引導人們從日常忙碌的俗世生活中解脫出來,留更多的時間和心境去思考、捕捉精神深處的細微感受,最大程度地發(fā)揮生命的自主性,對紛亂時期的人心有一定的治療作用。
觀自心,做勇敢、智慧、覺悟的人
青雨:那么,終南山隱士對現(xiàn)代人的生活究竟有哪些啟示呢?
史飛翔: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隱士情結。隱士是一種先天的精神的基因,是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揮之不去、抹之不掉的退隱情結。為什么歷史上會有那么多的人甘于冒著殺頭的風險而做隱士,為什么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依然有那么多的人想做隱士、要做隱士?那是因為,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隱士的情結,平日里它像處在冬眠中的動物一樣隱忍蟄伏,但實際上它更像是火苗,一旦有機會就要往外竄,擋都擋不住。
青雨:這么說,人人都可以做自己心靈的隱士。
史飛翔:隱士說到底,其實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心靈的生活方式。《后漢書·逸民列傳》這樣總結隱士,“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性分所至”,這就是之所以會有人要做隱士的根本原因。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逐名追利,有人斂財獵色,但也有人喜歡靜思,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惟追求不同,人生遂各異。隱士是人群中勇敢、智慧、覺悟的那一類人,他們能夠容忍絕世的寂寞,是因為他們過著一種心靈的生活。把物質的欲求降到了最低,把精神世界搞得有聲有色。隱士,對我們現(xiàn)代人最重要的一個精神啟示就是,人人都可以做隱士,活在自己的心靈世界里,做一個“心靈的隱士”。
每個人都必須選擇適合自己的一種生活方式。作家賈平凹在總結自己五十年人生得失的那篇著名的生日紀念文章《五十大話》中這樣寫道:“造物主按照這世上的需要造物,物自己是不知道的,都以為自己是英雄,但是你是勺,無論怎樣的盛水,勺是盛不過桶的”。所謂人生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做自己能夠做的事”。為什么我們會有煩惱?為什么我們總感覺不到幸福?因為我們總是看著別人,而忘記自己。這山望見那山高。什么是隱士?隱士就是只聽從內心召喚而不看別人臉色的人。一個人不管擁有多么巨大的物質財富,擁有多么崇高的社會地位,如果他始終是在別人的臉色下生活,那么他就是不快樂的,甚至是痛苦的。古人講:人貴自知,各安其命。西哲云:認識你自己。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選擇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每個人都必須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記?。耗阋畹秒S意些,你就活得平凡些;你要活得長久些,你就活得簡單些。
青雨:平凡的我們該怎樣抵達這樣的心境與狀態(tài)呢?
史飛翔:隱士它不僅是一種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它更是一種人生智慧。隱士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有一次,一位年輕的終南山的行腳僧告訴我,他喜歡林語堂,我當時很吃驚。一個隱士怎么可能喜歡林語堂呢?后來我終于明白了,這個隱士喜歡的不是林語堂的小說、散文,而是他的人生哲學——“半半哲學”。我在他茅蓬的南窗上看到兩行字——心情半佛半仙,名字半藏半顯。還有一次,某年春天,我隨幾位師兄去終南山給那些住山的師父們送道糧。有一位老比丘斷糧已經很久了。但他看上去依然是精神矍鑠。我很奇怪,就問“師父,你都斷糧這么久了,那你吃什么?”老師父粲然一笑,“老天餓不死瞎眼的雀”。后來我們才得知,他是靠吃松毛喝泉水度過了整個嚴冬。在終南山,我最感動的就是那些住山隱士身上常常都有一種豁達與寬容,逢苦不憂。沒有一種定力,沒有一種智慧,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古人常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倘若我們把每一天都當作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來過,傾宇宙之全力活于當下一瞬,那樣我們就能體會到“春有鮮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自然之趣、就能擁有“閑愛孤云凈愛僧”的悠閑從容,就能夠在此生活的既智慧又灑脫。
無論隱在哪里,都是隱在心里。心隱了,便能“眉間無恨生”“眼見得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能隨處可隱、隨地皆隱。人人都可以做自己“心靈的隱士”,人人都可以成為隱士。在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多樣化發(fā)展的今天,隱士仍然是這個時代多樣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我們更應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