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僻禍外逃
公元1859年,是咸豐皇帝在位的第九個年頭。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外國人毫不費力地撞開了中國的國門:由于對洋人充滿畏懼,1858年11月,清廷與洋人簽訂了極不平等的《通商章程善后條約》,增設南京、鎮(zhèn)江、漢口、宜昌等城為通商口岸;外國船只可在長江自由航行;鴉片貿(mào)易合法化;中國海關由外國人督辦稅務。
在天災人禍接連不斷的大背景下,湖北漢川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位令后世頗有爭議的人物——王孝邦。
事情得從頭說起。那天,王孝邦到縣城給義父毛敘文的好友甑山先生送度荒的春糧,回到家時,天已擦黑。王孝邦是毛家所收的義子,已經(jīng)十八歲了。毛家在土城還算得上殷實之家,每年春荒時,他的義父是一定要弄一些糧食周濟漢川貢生甑山先生、劉隔金鼓武館的金鼓老翁的。王孝邦進屋時,覺得很奇怪,家里為何漆黑一團,沒有點燈?義妹毛小寧見義兄回來,連忙走到王孝邦跟前報告:“哥哥,金鼓師父來了?!?/p>
王孝邦回道:“我?guī)煾竵砹??家里怎么不點燈呢?”
毛小寧回答說:“你到后房去吧,快去?!?/p>
家里還是第一次充滿恐慌的氣氛,他匆匆來到后房時,一眼瞥見金鼓老翁衣服上的血跡,心里一陣吃驚,急忙關切地問道:“師父,您這是出什么事了?”
金鼓老翁凄惶地說:“昨日半夜,清兵三十幾人襲擊金鼓武館,我差點兒喪命。武館的人眾四下分散逃命,我就逃到這兒了。”
王孝邦大驚道:“???這又是為什么?”
金鼓老翁嘆了口氣,道:“無非是太平軍攻占了漢川,清政府為了奪回漢川,一時又得不到府臺請兵增援,他們只要看見年輕壯漢,是一定要強行征兵的!我此次來這里,一是為了逃命,二來也是為了看看你們。你是知道的,你義父對我們武館有知遇之恩,誠實可靠。再說,我也放心不下你?!?/p>
毛敘文接話道:“孝邦,你師父想帶你出門一趟,我已經(jīng)答應了?!?/p>
王孝邦又是一驚,問:“師父要帶我去哪兒?”
金鼓老翁道:“去漢口?!?/p>
毛敘文起身走近王孝邦,道:“你們今晚就啟程,好嗎?”
王孝邦有點兒猶豫,說:“留下義父和妹妹在家,我怎么放心得下?”
毛敘文寬慰地對王孝邦笑道:“你去吧,我們足不出戶,不會出什么事。倒是你,要是留在家中,也許清兵會找上門來,強抓壯丁,這才是我和你師父最擔心的!”
王孝邦聽明白了,點了點頭。但他依然眉頭緊鎖,心里到底是充滿了擔憂。義父和師父都是他命中的恩人,王孝邦對他們向來都是百依百順,但此刻,他內(nèi)心里卻十分痛苦——抓壯丁這種事,只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就在金鼓老翁帶著王孝邦離開漢川的第二天,清兵果真來到了土城,由保長帶路,他們開始挨家挨戶地抓壯丁。整個村子一片混亂,人心惶惶。
當保姆李媽把消息帶回家中時,毛敘文當即渾身顫抖,連聲感嘆:“老天有眼,幸虧金鼓老翁來得及時,要不,孝邦就要災難臨頭了?!?/p>
毛敘文呆坐于門前,禁不住想起十年前自己被王孝邦救命的情景。
那一年的春天,陰雨連綿,月余不息,等待麥收以度饑荒的人們,看到的是四處的霉爛,莊稼顆粒無收。許多人在饑餓中骨瘦如柴,最后腹脹腿腫地死去。被長久的饑餓痛苦折磨的人們,在什么也吃不著的情況下,就想到了吃人。歷史上,漢水每次在漢川境內(nèi)潰決時,就有饑民互食的記載。
樹葉和野草早被吃光了,但餓死的尸骨并不曾減少。八月中旬,漢水潰決,汈汊湖湖水泛濫,漢川全境被水淹沒,死亡民眾無數(shù),整個漢川猶如天塌地陷。毛敘文遭遇洪水,溺水后昏倒在路邊,奄奄一息。一個孩子把他救了,四處找東西,喂他吃,喂他喝。這孩子是個乞丐,名叫王孝邦。
為了感謝王孝邦的救命之恩,洪水退后,毛敘文決意收他為養(yǎng)子。王孝邦從小沒爹沒娘,四處漂泊,這下有家可住,當然高興。
一晃十年,王孝邦在毛家長大成人。他與毛小寧一道,在漢川甑山書館讀完蒙學經(jīng)學后,還單獨被金鼓老翁收為徒弟,習武兩年。
此時,毛敘文還陷在回憶里,突然,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保長帶著一群清兵走進了毛家大院。毛敘文算得上土城有名望的鄉(xiāng)紳,保長對他當然要客氣一些,略施禮節(jié)以后,保長道:“毛老翁,這位是縣衙陳大人。陳大人,毛家眼下并無子,只有一位義子姓王名孝邦。另有一女,一個保姆,其余人丁皆于十年前的水荒中先后故去?!?/p>
陳大人板著臉,手握刀把,道:“把王孝邦叫出來!”
毛敘文站起來,拱手施禮道:“大人,實在不巧,犬子今早去了云夢,老朽的長姊病故,犬子奔喪去了。”
陳大人當即火了,道:“什么奔喪!縣城現(xiàn)在盜賊猖獗,知縣有令,眼下急需兵力,匹夫有責!給我搜!”手一揮,清兵一行人聽令進屋開始尋人。
王孝邦確實不在家中,當保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陳大人報告時,陳大人劈頭蓋腦打了保長一個響耳光,罵道:“媽的!一上午在你們土城才抓幾個鳥丁!”陳大人兇神惡煞般地盯著毛敘文,吩咐身旁的聽差道,“抓不到他兒子,抓這個老家伙!”
一旁的聽差還要動手,毛敘文哈哈一笑,鎮(zhèn)定自若道:“陳大人,老朽一身賤骨,抓去又于事何補?打仗是兵家的事情,臨時抓丁也未見得就能奪回漢川,想必陳大人也知道,大清的疆土上布滿了洋人的鐵蹄,你我都不過是鐵蹄下的皮肉……”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毛敘文的臉上,陳大人怒不可遏,“嗖”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提刀,雪亮的刀尖直指毛敘文的眼前,罵道:“你是吃了豹子膽,敢來教訓老子,還敢妄議國是!”
毛敘文依舊鎮(zhèn)定,輕聲一笑,道:“我早已是半死之人,死不足惜,可惱的是中國人的刀尖對著中國人,這倒讓我想起長毛的刀,帶著骨氣,殺向洋人!”
二
天空陰暗下來,周圍都是灰蒙蒙的。王孝邦和金鼓老翁匆忙趕路。一路上,師徒倆四處看見的是民不聊生,春荒有如瘟疫,到處是乞討的手和饑餓的眼睛。
王孝邦想起他在甑山書社讀經(jīng)學期間甑山先生對他說過的話:“大清江山好比是一棵巍峨的大樹,曾經(jīng)頂天立地、根深葉茂過,但現(xiàn)在樹心已經(jīng)空了,樹根已經(jīng)枯了,枝丫也斷了,再也不可能綠葉滿天。”
金鼓老翁拍了拍王孝邦的肩膀,問:“孝邦,一路上你沉默寡言,在想什么呢?”
王孝邦笑了笑,回答說:“我在想家?!?/p>
金鼓老翁笑著捋了捋胡須,道:“嘿嘿,你小子,是在想你的小寧妹妹吧?你義父答應什么時候讓你和小寧成婚?”
王孝邦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說:“義父說……今年秋天……”
“孝邦——”王孝邦話音未落,只聽身后有人高聲喊他。王孝邦和金鼓老翁同時回頭,看見來人是同村的二旦。二旦風塵仆仆,快步跑近王孝邦他們跟前時,腳步都有些踉蹌了。二旦哽咽著道:“孝邦!你義父他……”
金鼓老翁一旁急問:“出什么事了?”
二旦道:“孝邦,你義父沒了!縣衙陳大人帶兵到土城抓丁,抓到你們家時,見你不在,陳大人一口咬定是你義父故意抗旨,砍殺了你義父……”
王孝邦大哭一聲,跪倒在地,長叫一聲:“義父——”接著便號啕大哭。
金鼓老翁強忍著悲痛,勸慰王孝邦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jié)哀,小寧還需要你!”
強忍悲痛的王孝邦緩了半天,才對金鼓老翁道:“師父,我要回土城!”
金鼓老翁抬手示意王孝邦冷靜冷靜,然后緩緩說道:“也好。你回家料理完喪事,安頓好小寧以后,到漢口的集家咀碼頭找我,我在那兒認識一個老船工,叫柳大千。我先去南京一趟,五天以后我會返回漢口。我這兒有幾兩銀子,你拿去用!記著我的話,回到土城,諸事小心!”
王孝邦答應了一聲,跪謝師父之后,與二旦一起,晝夜兼程趕回了漢川土城。一進家門,王孝邦與毛小寧抱在一起慟哭不止。好在有村里人照應,喪事很快就料理完畢了。
王孝邦心里思量,去集家咀碼頭見金鼓老翁說過的老船工柳大千,也不失為一條謀生之路??墒橇x父剛死,黑漆漆的毛家大院只剩下義妹毛小寧和老保姆李媽,大院里不能沒有男人??墒窃诩依镫S時都有可能被抓走當壯丁,世道不好,在家又不能養(yǎng)活一家子,附近又找不到一條活路,不出去掙點兒工錢,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義父呢?思來想去,王孝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哥哥”,毛小寧輕輕走近了王孝邦,輕聲喚他。王孝邦看著她,十七歲的毛小寧有著一張嫵媚的臉,那眼睛撲閃撲閃著,像一對憂郁的蝴蝶,飛進王孝邦的心里頭,棲在他的心尖尖上。
“哥哥,你是不是想出遠門?”毛小寧直接揭破了王孝邦的心思。
王孝邦堅定地搖了搖頭,說:“其實……我是真的哪兒也不想去……”
毛小寧嫣然一笑,那笑里帶著苦澀,帶著一種依依不舍的神情,道:“你別騙我,這幾天你茶飯不思,覺也睡得少。其實我什么都知道,爹爹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都跟我說了,說你到漢口是因為金鼓師父介紹你當船工,對嗎?”
王孝邦點了點頭。
毛小寧說:“哥哥,你去吧。爹爹給我們留了一點兒積蓄,你就放心地去。一個大男人在外邊去闖蕩闖蕩,多少還能增加一些見識。我總記得甑山先生說過的話,他說你將來一定是有出息的。哥哥,我在家里等你回來……”
王孝邦聽了毛小寧的這番話,感動不已。第二天,他便收拾東西,重新上路了。
這已經(jīng)是說好和金鼓老翁見面的第五天,王孝邦只身一人來到漢口集家咀碼頭,尋找金鼓老翁,但始終沒有見著,他只好向碼頭上的船工們打聽柳大千何在。不巧的是,柳大千已經(jīng)離開漢口,拉纖到宜昌去了。經(jīng)過長途行走,王孝邦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吃好一頓飯了。饑餓使他特別難受,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回家是不可能的,柳大千半個月以后才能返回漢口,也不知金鼓老翁什么時候從南京回來。
他一個人沿著碼頭朝下游走去,忽然,他在長江的岸邊看見了一艘很大很大的商船,這商船就是后來在中國近代史上隆重記下一筆的“彝陵輪”號英國商船。王孝邦心里猛然一動,心想:誰家大老爺有這么大的船?
這時候,從船上走下來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他的身前身后有五六個中國女人,他們嘴里不知道在吃著什么。其中有個女人隨手向路邊扔了一包東西,大概是她不愛吃那東西,正好從一旁經(jīng)過的王孝邦,這時什么也看不見了,眼睛只盯著路邊的紙包,不停地吞著口水。等那些人走遠了,王孝邦飛快地奔向那個紙包,急急忙忙拾起來展開,頓時感覺到一股甜甜的香香的氣味直刺鼻腔。那紙里只有一些面包屑,王孝邦把它湊到嘴邊,滿含唾液的舌頭幾乎把那張紙?zhí)驙€了。他無法想象面包是什么樣子,當時也并不知道那是面包屑。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他看到了那個洋人和那群女人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么他剛才的那副狼狽相就被那個洋人和那群中國女人看了個清清楚楚。王孝邦一愣,轉身準備離去。
“站??!”那洋人從他身旁的中國女人手上拿過半塊面包,扔在地上,用他锃亮的皮鞋輕輕將面包一踩,眼睛依舊盯著王孝邦,道:“過來,年輕人,這是英國面包,你就到我的腳底下來吃?!?/p>
那洋人身旁的一個中國女人嗲聲嗲氣地說道:“小家伙,來呀!洋大人給你面包吃哩,今兒個可是你運氣好喲,這可是我們洋老爺高興,要不然啦,你這一輩子還不知道面包是什么!”另幾個中國女人在一旁扭腰擺肢地笑了起來。
王孝邦從小是乞丐,至少在他八歲以前,在他四處乞討的那些日子里,他忍受過各種各樣的欺辱,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洋人面前,在這些搔首弄姿的中國妓女面前。他感到渾身一熱,怒火中燒。
王孝邦以一種卑恭的神態(tài)走向那塊面包,洋人和中國女人的笑聲充斥在大街上,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發(fā)出了嘖嘖的責怪聲,但幾乎所有人都沒料到,就在王孝邦彎腰去撿面包的時候,他雙腳已成弓箭步,只見他使出一手雙星捧月,一拳擊向洋人的下襠,另一拳擊向洋人的胸部,這兩拳同時用力,洋人受到大沖擊,向后倒退三步,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幾個中國女人也嚇得瞪大眼睛!
一旁的圍觀人群中有膽大者發(fā)出了喝彩聲。
王孝邦并不松手,就地騰空,使出全身力氣,雙腿連環(huán),雙腳如棍棒雨點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向洋人渾身各個部位,直到洋人倒下不能動彈……
他死了!
停下手的王孝邦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這才感到事態(tài)嚴重,便奪路而逃。
意外打死了洋人,王孝邦為了逃命,來不及找?guī)煾?,只好孤身一人沿著長江而上,終于在枝城找到了柳大千。但柳大千也不知道金鼓老翁的下落,王孝邦無奈,只好先跟著柳大千干活。
從此,王孝邦的生活便與碼頭息息相關了。
碼頭是纖夫的依靠,而長江沿岸的索道是纖夫唯一的人生道路。當柳大千帶著王孝邦逆流而上,終于將一條大貨船拉到重慶以后,又麻又辣的火鍋湯料讓王孝邦第一次感受到了纖夫生活的辛辣。
那是在大船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以后的事。朝天門碼頭遠比漢口碼頭要熱鬧得多,每一家小吃店都在門口擺好飯桌,濃郁撲鼻的麻辣香讓每一個剛到重慶的人忍不住腸胃蠕動且噴嚏連天。王孝邦一行十來個人至少月余沒能飽餐一頓了,于是在柳大千的帶領下,他們帶上饑腸轆轆的空肚子,齊刷刷坐在碼頭的火鍋餐館邊,纖夫們一個個渾身冒汗地扒拉起辣飯來。
王孝邦吃了一口,吃不下去,太麻,太辣。他看見柳大千和別的師傅吃得帶勁極了,自己卻怎么也吃不下。
柳大千用拿筷子的手抹了一把臉上如雨的汗水,問:“孝邦,你怎么啦?吃不下?告訴你,你要不吃這火鍋湯飯,就算沒來過重慶、沒來過四川。你要不吃,也甭想以后拉纖過活。吃吧,飯得吃飽,明早我們還得拉船下長江奔漢口的?!?/p>
王孝邦身旁的一個小伙子早已將一大碗火鍋湯飯吃得干干凈凈,他敲著空碗對王孝邦說:“小兄弟,可別小看這火鍋湯,吃下去,力大著呢。俗話咋說來著?吃肉不如喝湯,呆會兒到窯子逛,你小兄弟看你哥,搞女人才來勁呢,告訴你我的秘密,嘿嘿,多虧這湯!”
柳大千拿筷子敲碗道:“三疤,你小子就記得靠邊就上窯子。少在孝邦面前擺你那些個臟事!不過孩子,這飯必須吃!”
于是,王孝邦幾乎在眾目睽睽之下吃下了一碗麻辣湯飯。然后,他們一行十人,一齊向重慶的大街走去,他們不去逛任何地方,只逛窯子。在完全沒有女人的拉纖生活里,纖夫們白天咬牙用力拉纖攀崖,晚上死沉沉睡一覺便可恢復力氣。纖夫們見到女人的時候如同見到金子,那誰也不顧誰的沖勁看得王孝邦目瞪口呆。
所有的男人都沖了進去。瞬間就聽到了窯子里那些淫蕩的女人發(fā)出夸張的尖叫。門口,只剩下一老一少,那就是柳大千和王孝邦。王孝邦當然要問柳大千為什么不進。
“這些王八蛋!他們這趟上重慶的工錢,今晚都會花在這里頭。他們玩一個還不夠,至少二個,多的三個四個都有。明早還得我來請客讓他們吃了早點兒開船。這算什么日子,是瞎過!他們習慣了,老這樣,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绷笄дf著,不住搖頭。
王孝邦咬著牙骨。在柳大千說話期間,他感到了纖夫生活的恐怖,不禁渾身發(fā)抖……
三
從此,王孝邦便隨著柳大千一行人,餐風露宿于古老的長江棧道上,正式開始了纖夫生涯。
但沒幾年,王孝邦便親眼目睹了柳大千的慘死。
那是一個冬末春初的傍晚,柳大千與王孝邦為之拉纖的一條大船上,有一個中途上船押貨的年輕人,一同上船的仆傭叫他張少爺。這位張少爺不知從哪里弄了兩名妓女陪同上了船,據(jù)說他們是一來押貨,二來游山玩水的。其實柳大千在這位張少爺上船以后就給纖夫們這樣吩咐過:“以我年輕時候的經(jīng)驗,這兩名妓女出現(xiàn)時,你們得低下頭去。男人不怕賊心,只怕色心?!?/p>
一般來說,纖夫不準上船,也沒有任何上船的理由??墒怯幸惶欤?吭谝粋€小縣的碼頭后,張少爺上了岸,對七歪八倒在岸上歇氣的纖夫們說道:“你們,誰是掌頭的?”
柳大千急忙爬起跪下叩頭,道:“是我,少爺!”
張少爺見是一位老人,似乎有些放心,說:“你來船上,我有話跟你說?!?/p>
“少爺,小人不敢?!?/p>
“叫你來你就來,哪來這么多啰唆!”
至于柳大千去船上說了些什么,王孝邦并不知道,但他從柳大千下船以后那充滿惶恐的神色上感到了一種不安。這時,傍晚如血的夕陽已經(jīng)把整條長江染成了血紅色。
王孝邦迎了上去,喚了一聲:“柳師傅!”
柳大千停住腳,巡視了一下兄弟們,鄭重地道:“主人要我們連夜拉纖趕路?!?/p>
立馬有人反對:“早沒力氣了!不歇歇哪成!”
“這是上水,又不是下水!”
“不行不行!”
這時,柳大千抬頭看了看天,王孝邦心細地跟隨師傅的目光看天看云看江面漸漸變濃的霧氣,然后他看見柳大千的臉色正在變暗。柳大千嘆了口氣,道:“主人說得對,明天這江水會變化的,船有危險。我已經(jīng)答應少爺,我們連夜拉纖。張少爺也答應到重慶了,每人多加兩塊大洋?!?/p>
還是有人反對道:“要這樣沒日沒夜干,恐怕還沒見到大洋,人就沒了?!?/p>
“是的,不干不干。”
柳大千著急了,吼道:“我柳大千從來說話算話!我已經(jīng)向主人立了保證!”
王孝邦關切地問:“柳師傅,您保證過什么?”
柳大千沉默了一會兒,說:“要是貨船出了什么事,主人可殺我的頭!”
眾人一驚,再沒什么好扭勁的了。多少年來,這些漢子們已習慣把柳大千當老大,習慣了聽他指揮。他是一個心腸寬大猶如長江的老人,他不會害人,只會一心為兄弟們好。于是,纖夫們重新走到了長江岸邊。他們在柳大千一聲“開船啰”的粗聲吆喝里,腳踏沙土,背負纖繩,在嘩嘩的江水聲中沉入夜色。
船上撐竿掌舵的人是張家自雇的,這幾個人幾乎不識水性,所以一路上叫岸上的纖夫們吃盡了苦頭。幸虧那位張少爺不是第一次跑船,他預感到明天江水要大減水位,他很害怕貨船擱淺,遇上江中“游龍”,所以命令纖夫連夜趕路。但那幾個該死的撐竿夫,硬是要了柳大千的命。
這事發(fā)生在第二天。這天,長江的水位果真降低。與昨夜相比,水在沙灘上的印跡足有五米之遙。張少爺喝令停船。纖夫們便全部立住,讓大船以倒退的方式漸漸靠岸,這時候,撐竿掌舵者極為重要。但這幫生手,活生生把這條大船停在了當中,并且不停地臭罵岸上的纖夫為什么站著不動,并說不拉纖怎么靠岸。
王孝邦大聲臭罵著船頭那個掌竿的小伙子:“狗日的!快擺船頭!快擺——”
柳大千也指揮那個掌舵的老人,但那老人是個聾子,一句話也聽不到,慌得手忙腳亂。
這時,張少爺憤怒地沖出了船艙,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狗日的,該死!還不快想辦法!”
但是已經(jīng)毫無辦法可想了,這條滿載貨物的大船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擱淺了,而且長江水位仍在快速下降,再過一會兒,大船會擱淺得更加實在。
船上的撐夫以及張少爺在內(nèi)的張家仆傭一個個忙作一團。由于撐竿夫們的亂戳亂動,船艙中有一處船底已被江中“游龍”劃破,江水向船艙沖進。張少爺他們急于堵漏,個個焦急而惶恐。
這時候,纖夫們完全可以乘機逃走。但柳大千手一擺,聲音顯得無比蒼老,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躲得了今天躲不過明天。我們靠長江吃飯,這輩子是纖夫,生死是由長江來決定的。你們?nèi)舢斘沂菐煾?,就游到船上去,趕緊幫主人搶貨物?!?/p>
就這樣,柳大千帶著王孝邦他們游上那條貨船,這時,船艙的漏洞已經(jīng)堵好,必須趕緊把艙內(nèi)的水排出去,否則全部貨物都會有損失。不一會兒,艙內(nèi)的水排干凈了。張少爺帶來的兩個妓女在一旁看著,臉色早已嚇白了。
張少爺待排水一完,便大喝一聲:“柳大千!”
柳大千急忙跪下應道:“小的在!”
張少爺氣惱地指著柳大千的鼻尖,罵道:“你狗日的還沒忘老子和你簽的生死協(xié)議吧!”
大事不好!王孝邦和其他纖夫一齊跪下,求張少爺開恩。
“你們這群狗日的,是怎么拉的纖!”張少爺罵。
王孝邦拱手道:“少爺,擱淺完全是由于撐竿不當,是掌舵不穩(wěn)造成的!”
張少爺罵道:“胡說!老子張家的船幾十年跑長江,從沒像今天這個樣子!”
王孝邦還要說什么,被柳大千一攔。柳大千跪著上前幾步,低頭道:“小人該死!按小人的經(jīng)驗,不出晌午,江水就要上漲,那時候,船會自動離礁的?!?/p>
張少爺拂了拂濕淋淋的袖口,一甩手,道:“廢話!你這是要狡辯,不肯兌現(xiàn)承諾?”
王孝邦從小習得的武功瞬間在周身膨脹,他捋捋袖子,欲動手。
柳大千見狀,立刻站了起來,抽了王孝邦一個耳光,道:“孝邦,你們不要忘了我在岸上說的話,天底下從來沒有我們這種人申冤訴理的時候?!?/p>
柳大千緩了半天,然后回頭對張少爺?shù)溃骸吧贍?,我說話算話,我是他們掌頭的,大船出了事,理當我死。那就兌現(xiàn)我的承諾吧!”
張少爺愣了一下。他看見王孝邦血紅的眼睛,憤怒地瞪著他。同時,張少爺也清楚地看見立在自己身后鏢局的大力士,他們一個個除了武功高強,還手握刀矛。
于是,他冷笑道:“殺頭倒是用不著,我看咯……”他用下巴指了一下長江。
“柳師傅!”王孝邦氣得牙骨緊咬,大叫柳大千??蛇@時的柳大千似乎什么也沒聽到,他從從容容地找了根繩子,用牙齒咬繩,把自己雙手纏緊,然后在王孝邦等人的千呼萬喚里縱身一躍,便永遠消失在長江浪水里了……
上岸后,慟哭號啕的纖夫們在岸邊壘起了一座并無尸首的空墳。當紙幡在江風的吹拂下亂飄亂晃的時候,王孝邦感覺到靈魂里一片空虛。柳大千生命中最后一個驛站,竟是這樣的凄涼!他因為別人的失誤,把自己的生命溺沉于長江了。這個打擊,嚴重影響了王孝邦對纖夫生活的信心。
“我不干了!我回家去!”他對另外的纖夫們說。
他告別荒墳時,身心崩潰,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
四
王孝邦重返漢川已經(jīng)是數(shù)月以后的事情了。
近五年過去了,漢川城如甑山先生說過的那樣,依舊貧寒如初。王孝邦外出當纖夫五年,并沒攢下什么積蓄,唯一算得上積蓄的是他為毛小寧買的一對玉鐲,此外并無分文。柳大千的故去,令王孝邦返回漢川再一次經(jīng)歷了逃荒,僅有的銀兩隨之用盡。臨近土城時,王孝邦感到自己過得窩囊,除了空有一副膀粗腰圓的身體,此外便是饑腸轆轆與衣不蔽體。
到村里時已是夜深人靜。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災荒,使?jié)h川所有的村莊居然聽不到一聲狗叫。王孝邦跌跌撞撞費了好大的勁才回到了毛家大院,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一個血氣男人,還不知義妹出落到何種模樣,王孝邦心里一陣心酸。
朦朧的月色籠罩在王孝邦的周身,他蒙著灰垢的臉和那身破布條一樣的衣服,使他形若月光下的鬼魂。
他敲門半天,才從門縫看見了燈亮。
前來舉燈開門的是李媽,李媽并不開門,問:“這么晚,是哪個?”
“是我,王孝邦!”
“王孝邦?是孝邦回來了?你等等啊,我這就開門?!?/p>
李媽打開大門,一見王孝邦那月光下鬼魂般的模樣,當即驚叫一聲,手中的燈也落到地上,“啪”的一下碎了。
“李媽,誰呀?”里屋傳來毛小寧的聲音。
毛小寧匆匆出現(xiàn)在院里的月光下時,王孝邦差點兒驚呆了。他無法想象,幾年不見,小寧會變得這樣好看,這么迷人,這哪里是人,簡直是天上的神仙!
“妹妹,我是你孝邦哥哥!”王孝邦激動得聲音都發(fā)抖了。
毛小寧也絕沒料到王孝邦會回來,而且?guī)啄瓴灰?,他會長得這樣英俊、這樣魁梧。毛小寧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唯一算得上親人的就是眼前這位讓她日夜想念的義兄。在這個月色明朗的夜晚,當王孝邦以一個成熟小伙子的面目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差點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良久只叫了一聲:“哥哥……”嬌弱的身子便軟倒下去,李媽趕緊扶住小姐的細腰。
從這一晚開始,毛家終于又有了男人的氣息,毛家的歷史可以重新開頭了。李媽把房子收拾好了,王孝邦酒足飯飽后,一連睡了兩天兩夜。
直到第三天早上,當毛小寧站在王孝邦的床邊看著他仍然酣然熟睡時,李媽在一旁說話帶有不高興了,道:“年輕人,怎么會這樣貪睡?!?/p>
“噓!”毛小寧輕聲道,“讓他睡個夠!”
李媽輕手輕腳退出房以后,毛小寧正在將王孝邦起床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枕邊放。王孝邦年輕的體內(nèi)正在激蕩著陽氣,由于這是初夏,在王孝邦要醒過來那會兒,他的下身那東西勃動著,毛小寧開始不注意,見被單在動,當即把張嫩臉羞了個大紅。
她急匆匆跑回自己的閨房,看著鏡里自己那通紅的臉龐,無法平息亂跳的心,連聲責怪自己:“該死!該死!”
細心的老保姆李媽知道兒女情長的事,收拾好了一個小包袱,道:“小姐,早上老家有人捎話,叫我回去兩天,后天我趕回來弄晚飯給你們吃,好吧?”
毛小寧感覺自己的心思早被李媽看透,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點了點頭。
起床以后的王孝邦覺得渾身憋足了勁,走出臥房以后的頭一件事就是要找件力氣活干。他看見毛小寧低著頭走向廚房,問:“妹妹,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話音未落,他又想起自己給毛小寧買好的禮物還不曾送她,立即折回房中,從帶回來的包袱里摸出了那對玉鐲。
王孝邦一進廚房,就看見了那一堆充滿稻草香的草把,像一座軟綿綿的小山。他徑直走到灶膛門口,坐在了草把上。在那一瞬間,男的燒火女的做飯,一種年輕夫妻組成的家庭氣氛頓時彌漫在兩個人的心田。
菜做好,飯上甑。閑下來時,毛小寧一邊收拾灶臺,一邊問:“哥哥,在外頭這幾年,你有沒有想起過家里?”
王孝邦如夢初醒道:“看你說的,我頭一年就買了這個,你看,玉鐲,專為你買的,我老想著回來給你親手戴上。以后有錢了,我要讓你穿金戴銀!”
毛小寧的手和身子都在忍不住抖動。在毛小寧走近王孝邦,走到灶膛門口時,王孝邦感到了毛小寧急促的呼吸和發(fā)抖的身子。而這些,更加刺激了年輕氣盛的王孝邦。握住毛小寧的纖手時,王孝邦覺得自己渾身發(fā)燙。他一把摟過毛小寧,瘋狂地親吻起來……
從東邊屋頂?shù)牟A呱贤高M一縷強烈刺眼的陽光,這陽光上挾裹著飯菜香以及稻草的芳香。當王孝邦又一次發(fā)動進攻,那一縷充滿芬芳的陽光很快移到了別處。事后,毛小寧在王孝邦懷抱里嚶嚶哭泣,那是幸福的流露。
人生幾乎所有的歡愉都是短暫的。王孝邦和毛小寧在忘情忘我之中剛剛許下冬月十八舉行婚禮的諾言,冬月初九,一個下雪的夜晚,毛家大院闖進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人是王孝邦當纖夫時的師兄,外號叫三疤。三疤進門便道:“孝邦,快,收拾東西跟我走!”
“干什么?”王孝邦問。
三疤道:“你走以后,我們一伙人簡直就是一鍋爛粥,再也沒有柳師傅在時的團結。大家伙兒天天都在念你呢,想叫你去當頭兒,都說你最像柳師傅了。我們冬月十一開船,如果你不去領頭,我們會出大事的!”
三疤大老遠找來,誠意懇切。王孝邦低著頭說:“冬月十八,可是我娶小寧的日子……”
三疤大驚,半晌才道:“你看你看,怎么這不湊巧呢,冬月十八,這事弄的,我們該怎么辦才好呢?要不……等我們拉了這趟船,兄弟們都來土城,為你辦喜宴,行嗎?”三疤說著,滿眼懇求地看著王孝邦。
王孝邦不好再拒絕,便點頭說:“我去?!?/p>
他們的對話,恰好被省親回來的李媽聽到了,當即告訴給了毛小寧。
王孝邦打算把自己的決定說給毛小寧聽,進屋就看到了她在哭,他頓時心如刀絞。王孝邦用他那雙有力的大手在毛小寧柔軟的香肩輕輕撫摸,輕言細語說:“好妹妹,再等一個月,我回來后操辦我們的喜事。這一趟船跑了,我就不再去當纖夫,好不好?”
毛小寧雖然哭成一個淚人兒,但她向來支持哥哥的決定,起身時泣不成聲,道:“哥……哥啊……你一定要……要回……”
王孝邦一把將毛小寧抱在懷里,兩人的眼淚交織在一起……
五
當王孝邦與三疤日夜兼程趕到漢口時,漢口集家咀碼頭已經(jīng)不見了師兄們的身影。一幫重慶來的纖夫告訴他倆,師兄們怕延期誤事,已先行沿江而上,趕往洞庭湖去了,要三疤與王孝邦到集家咀以后一刻不留,追趕上伙計們。
三疤抱怨道:“腳都走腫了,一刻不留,要把人累死呀!”
王孝邦什么也沒說,轉身大步向前。三疤連忙從后面追趕上來。
時已深冬,北風呼嘯,但江水發(fā)出的濤聲還是以往的濤聲,這讓王孝邦倍感親切。
子夜時分,走到一個茂密叢林,王孝邦忽然停住了腳步。迷迷糊糊的三疤依然前行,王孝邦上前拉了他一把。
“怎么了?”三疤問。
王孝邦問:“難道你沒聞到?。俊?/p>
三疤在迷糊之中并未鎮(zhèn)靜下來,匆忙搖了搖頭,但隨即如久睡乍醒,使勁吸了一口氣,冷笑了一下,并低聲惡氣地罵了一句:“王八蛋!”
江邊茂密的林子里有人!不管他們是干什么的,但肯定躲著人。作為纖夫,王孝邦他們由于長久吸吮長江霧氣,已有分辨任何不同氣味的能力。
他倆在明處,而林子里的人在暗處,此時唯有化被動為主動,才有緩解緊張局勢的可能。王孝邦當即拱手向林子那邊說道:“在下王孝邦,身旁是我的師兄三疤。我們此番是趕往洞庭湖赴約拉纖,囊中除隨身衣物外,既無錢財也無他物,還望林中高人放手讓行,在下感恩不盡?!?/p>
黑暗之中,林子里慢悠悠走出一個人來,緊接著又走出一個人。先出來的黑影對身后的黑影道:“你把他的話去復述給師父聽,我來盤查他倆?!焙竺娴暮谟包c點頭,旋即沒入森林。
黑影走近王孝邦與三疤,道:“二位,老老實實,把棉衣脫了,包袱解開,讓我看了就放行,否則,冬天的江水能凍死人!”
王孝邦學過武功,無論是打還是跑,都不成問題,關鍵是三疤不會武功。王孝邦站立著,是那種學過武功的站立姿勢,問道:“我說過,我們除了隨身衣物并無分文,這位兄臺,究竟為何要盤查我們?”
黑影惱怒了,忽地一下從腰間拔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大刀,粗聲惡氣地吼道:“鴉片!把鴉片交出來!”
王孝邦和三疤同時大驚,道:“什么?”
王孝邦頭一次遇到直接叫喊打劫要鴉片的,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倒是三疤年長一點兒,道:“我們沒有鴉片,真的沒有。我們是拉纖的,不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p>
黑影冷笑一聲,道:“老子們在這里是守出經(jīng)驗了的,你們想哄哪個?凡是在半夜鬼里鬼氣從這兒經(jīng)過的人,多半都是販賣煙土的爛賊。你們還是老實一些吧,我這把刀,可是不認人的?!焙谟霸捯魟偮洌粋€老鷹抓食,從王孝邦手上搶過了包袱。
三疤以為對方不過是一般盜賊,正要上前去搶過包袱,黑影大刀一亮,獅吼一聲,道:“老子劈了你!”
“慢——”黑林子那邊忽然冒出一個蒼老而有力的聲音。
“師父!”黑影收刀,返身拱手喊道。
那老者立在林邊,黑衣就像一面黑色的風帆。老者由于激動而聲音顫抖道:“孝邦……還聽得出我是誰嗎?”
王孝邦簡直不敢相信,那位老者的聲音赫然就是金鼓老翁。他心里一酸,當即雙腿跪下,凄慘地叫了一聲:“師父!”
王孝邦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荒郊野地,在此漆黑之夜會遇上金鼓老翁,當他聽出是師父的聲音時,因為激動,他不僅聲音發(fā)抖,而且眼淚也流了下來。
在漆黑而又茂密的森林里,有一個木棚,此時木棚內(nèi)微弱的燈火閃閃爍爍,金鼓老翁是明顯的蒼老了,但眉宇之間仍舊透出年輕時的那股英武之氣。
金鼓老翁對那位執(zhí)刀的大漢叫道:“文康,來,這位就是為師經(jīng)常跟你提起的王孝邦,幾年不見,長成大男人了。”
那位姓文名康的漢子當即抱拳,道:“哦,你就是孝邦?師父常常提到你,久仰久仰!剛才多有得罪,還望原諒!”
王孝邦拱手道:“文康兄行事仗義,真是英雄豪杰!”
金鼓老翁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多說客氣話了,文康,去給你兄弟溫一壺酒來,弄些熱飯菜來,這么冷的天趕夜路,要補補身子才好?!?/p>
王孝邦笑道:“多謝師父疼愛,我們還真是又冷又餓了!”
文康去弄吃喝的東西時,金鼓老翁問明了王孝邦和三疤此行的目的。金鼓老翁嘆道:“孝邦,幾年不見,想不到你出息得這樣好。纖夫是件了不起的活兒,苦是苦點兒,可總比在家要強?!?/p>
王孝邦也終于問出了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師父,幾年前我按約定去找您,結果卻沒見到您,后來還聽說您被官府通緝了!師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鼓老翁一笑,道:“離開了金鼓武館后,我原打算四海為家,獨創(chuàng)一支武門。后來,我見百姓中受鴉片之害者太多,文康他爹就是死在吃煙土上,這不,我們自愿組合,藏在這江邊老林,專門收拾那些販賣煙土的害人蟲。小小漢川捕衙也就只好出一張布告交差了事,他們能奈我何?哈哈哈……”師父的笑聲在夜空回蕩。
三疤在一旁問道:“老師父,您為什么不帶您的人,去參加長毛的隊伍呢?”這話也是王孝邦要問的,三疤一問,兩人同時神情關注地看著金鼓老翁。
金鼓老翁微笑著搖了搖頭,緩緩道:“不!不能去參加太平軍!太平軍我在南京時見過,我看他們差不多是一鍋亂粥。與其受人管束,不如自成一家。我金某人干的不是壞事。這天底下,從古至今,俠義之人,多數(shù)還是正道?!?/p>
王孝邦長久沒能聽到這樣分析時事的話了,聽走南闖北過的師父敘談國事,忍不住就想問個究竟,于是大著膽子問:“師父,依您看,大清王朝往后會怎樣呢?”
金鼓老翁一笑,道:“天上飛雁,地上下雪;人走中間,橋在路邊?!?/p>
三疤聽得直眨眼,他當然聽不懂。而王孝邦少年時喝過墨汁,聽得懂師父這段話的含義,只是這“人走中間”還稍有不懂。金鼓老翁繼續(xù)道:“有史以來,大凡農(nóng)民造反波及全國,就是在宣告朝代的末日。大清江山喪失太多,民眾舉反旗,實乃天意,這不是人走中間又是什么呢?”
王孝邦聽明白了,用力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王孝邦突然起身,跪下,對金鼓老翁道:“師父,您讓我留下好不好?我得不負師父的教育之恩,助師父一臂之力,哪怕做一介草莽武夫,我也心甘情愿?!?/p>
一旁的三疤可是急壞了,忙道:“喂喂喂,孝邦,你這不是在開玩笑嗎?洞庭湖那邊,我們那么多兄弟還等著你去領隊呢!”
金鼓老翁扶起王孝邦,平靜地看著他,說:“孝邦啊,何去何從,一切靠你自己來定奪。但師父有句話必須說在前頭:拉你的纖,過你的日子倒也平平安安;如果你想留下來陪伴師父,雖不是賊,但也是匪。至少在你師父我看來,我們也算得上是落草為寇了,既是為寇,那就會有朝不保生、夕不保命的危險?!?/p>
王孝邦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道:“師父您放心,徒弟我從小過慣乞討的日子,要不是義父的搭救,不是您的撫養(yǎng)和甑山先生的教育,我現(xiàn)在還是無知的鄉(xiāng)下孩子一個。我能想明白的,也愿意承擔一切后果,我決定留下,請師父收留!”說完,他單腿跪地,再次拱手敬禮。
金鼓老翁聽到王孝邦這番話,心里大悅,叫道:“文康,上酒上菜!”
文康果真弄來了一大缽肉、一大缽魚湯和一壺熱酒。幾個人圍在微弱的油燈下,且喝且敘,且吃且談,不知不覺已到天明。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早晨。積雪幾乎將長江岸邊這片林子淹沒了,草棚前一片銀白。原本應該平靜的早晨,天大的災禍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降臨了。
眾人正在酣睡,卻聽草棚的右前方急急傳來一陣踏雪的雜亂聲響,接著是兩個放哨的徒弟一聲驚呼:“師父,有探子!”棚里的人聽到這話,立馬全部驚醒了。
兩個伙計將探子押進木棚,以金鼓老翁的經(jīng)驗,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金鼓老翁聲音里當即充滿不安,問:“說,是哪里的奸細?”
那黑臉探子以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傲視著棚里的人,輕哼一聲,道:“總算找到了你們的匪窩,等著吧,雜種!”
這探子話音未落,如夢初醒的金鼓老翁如弓箭突發(fā),大吼一聲:“快跑!”
頓時,棚內(nèi)外的兄弟們一個個如驚弓之鳥,立即向四處散跑。但沒跑幾步,從周圍森林紛紛射出了密密麻麻的箭。金鼓老翁當即中箭倒在地上。
王孝邦見狀,大叫一聲:“師父!”他沖過去抱起師父,金鼓老翁使出最后一點兒力氣用力推開王孝邦的肩膀,喊道:“快跑!別管我了!”
王孝邦心如刀絞,但密密麻麻飛來的箭讓他不得不放下師父,否則兩人都要死在這里。王孝邦飛快地沒入另一片森林,而身后的金鼓老翁早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孝邦一口氣不知跑了多少里路,直至覺得身后再無追兵時,這才歇了下來。剛才那陣如雨的亂箭仿佛是一場噩夢,在那場噩夢中,他看見三疤中箭倒下了,文康師兄也負了傷,生死未卜,死亡的兄弟很多。王孝邦仿佛看見了師父臨死前那慘白而又布滿遺恨的臉。
“我操你八輩祖宗!”王孝邦咬牙切齒地罵道。
六
當王孝邦懷著滿腔怨恨,搖搖晃晃,拖著一身疲憊走到漢口時,大漢口的冬天不但沒有下雪,而且天氣顯得有些暖和。王孝邦仰躺在集家咀碼頭的一塊石階旁,疲憊地喘著粗氣。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王孝邦實在忍不住饑餓,走上了街道。這時候,他首先看見了一群圍觀的人,接著,他看見了一張告示。
那是一條招聘漢口至宜昌航線領江的告示,那告示上寫得明明白白,凡揭榜者,供吃供喝供穿,事成以后,額外再獎勵白銀三千兩。
“什么船?”王孝邦問一中年漢子。
“你看嘛,就是那條英國船!”中年漢子說。
王孝邦幾乎不假思索,上前一把扯下了告示,這隨手一撕,王孝邦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道:“他是什么人?”
“他哪來這么大的膽子?”
“這可是給外國人領航?。 ?/p>
“年紀輕輕,不曉得輕重喲!”
王孝邦頭也不回,他要拿著這份告示,到衙門混一頓飽飯吃。
他吃到了這頓飽飯,是衙門專門為他做的。他吃飽了喝足了,還有人專門為他燒水洗了澡,換了衣。然后,總督大人帶著感激的眼神在督府大院召見了他。
王孝邦生平第一次見到大清王朝的湖北總督,生平第一次走進這高過頭頂?shù)拇笄逖瞄T。有幾絲惶恐,還有一些憤怒:金鼓老翁就是死在官府的手上,成千上萬的義士也死在這些官兵的手下。他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王孝邦無意中透出的難得的傲氣,一瞬間讓總督大人察覺到這年輕人氣宇不凡,于是問他:“你是何人?以什么為生?可有實力來揭此榜?”
王孝邦并沒有行下跪禮,他從容答道:“大人,小人生在孝感,長于漢川,姓王名孝邦,長年以拉纖為生,因往來于漢口重慶之間,熟悉長江航道,所以敢來揭榜?!?/p>
總督大人走下臺階,再走近王孝邦,仔細詢問道:“你可知道,這次揭榜,是為英國商船領航?”
王孝邦淡淡一笑,回道:“知道?!?/p>
總督大人這樣不顯官架,一則是因為他急于完成英國船長皮爾遜之托,二則是他確實疼惜這年輕后生,于是問:“要是出了一點點差錯,英國人就會殺你的頭的,你想過沒有?”
王孝邦心里并沒有想到領航能出什么差錯,在他拉纖的日子里,柳大千把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差錯,都跟王孝邦講過,并傳授了他化險為夷的方法。堂堂的總督大人如此怯懦,王孝邦心里覺得好笑,所以回道:“大人的意思是,讓我把告示貼回原處?”
“不不不,”總督連忙擺手,“下午我叫人帶你去見英國‘彝陵輪’船長皮爾遜,他會口頭考驗你,你得有所準備?!?/p>
王孝邦一聽到這個“屁兒孫船長”的名字就覺得好笑,未見其人只聽其名,王孝邦心里就充滿了一股莫名奇妙的輕松,但事實上,皮爾遜的威嚴是王孝邦始料未及的。
“孩子,我相信你的經(jīng)驗,但我們英國人辦事不允許吹牛,我們必須簽訂一個雙方同意的協(xié)議,懂不懂?”皮爾遜以無比冷酷的眼神盯著王孝邦。
王孝邦此時的自信中居然有了一些怯弱,在持槍站立、威嚴如獅的英國人堆里,一個中國普通年輕人,不可能完全沒有畏懼。在皮爾遜嘀嘀咕咕用英語向一旁的副手講了一番話以后,那個滿手都是洋毛的副手將一張白紙遞到王孝邦跟前。
皮爾遜道:“你先看看,看完了簽字,簽了字,我們才聘用你?!蹦强跉獠蝗葜棉q。
王孝邦并不是十分明白這張紙上寫著些什么東西,后來他才回想明白:事實上,這不是協(xié)商后的約定,僅僅是英國人對中國人的單方控制。
王孝邦一字不漏看完了規(guī)定,恨不得一把將那張紙撕成碎片。這叫什么協(xié)議?簡直就是欺負人,把領江人當狗使喚,還出不得半點兒差錯??偣彩畻l,差不多每條中都有“否則殺頭”的字眼。
皮爾遜問:“怎么啦?王先生?你不敢簽嗎?”
王孝邦心想:“我日你英國人幾十代的祖宗,老子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領航嗎?老子一個人也能把你這條洋船開到宜昌去!屁兒孫!”
這么一想,王孝邦果真輕松了一下,他輕輕地笑道:“哼哼,屁兒孫船長,不是我王某人吹牛,要說領江,我可是在長江水里泡了好多年了。但協(xié)議是雙方的,這上面,得加上兩條,我就簽。否則,就只好請屁兒孫船長另請高明了?!?/p>
對于皮爾遜來說,告示貼出月余以來,才有這么一位口試過關的領江,當然不可輕易放棄,且通商增設口岸之事,還得回國向商務大臣匯報進展,本已耽擱太久,這會兒當然是不失良機為宜。想畢,他問:“你說說,增加哪兩條?”皮爾遜的語氣和緩了許多。
王孝邦道:“一,返航以后即付賞銀;二,賞銀應為三千兩。加上這兩條,我就簽字?!?/p>
皮爾遜眉頭一展,當即點頭說:“對對對,你說得很對,這兩條必須補上。好好好,我們完全同意你的要求!”
在王孝邦簽字以后,皮爾遜對王孝邦道:“在開船之前,你可以回家看一看你的親人,明年三月,我們的商船正式啟航,希望你這段時間不要發(fā)生什么意外,還希望你在領江期間,我們合作愉快!”
到此,王孝邦還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著什么或者即將干一些什么。反正他已經(jīng)在那紙上簽了字,反正是給人做領江,至于別的事,由于他不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因而并無設想。
他決定回家一趟,他心里急切想著和毛小寧成婚。他懷揣著的那張協(xié)議一方面意味著三千兩白銀,另一方面還意味著他們將從此擁有富裕的生活。其他的,他想不到,也不愿意去多想。
王孝邦回到漢川土城之后,心里忽然猶豫了,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毛小寧對他揭榜長江首航領江,不會輕易同意。為了讓即將到來的結婚和春節(jié)和諧幸福一些,王孝邦決定把年后即走的事按壓在心底,他不打算把出任第一任領江的事過早地告訴給毛小寧。
他走進毛家大院時,毛小寧像孩子一樣撲進他的懷抱。自從上次有了和哥哥兩情相悅的歡樂后,毛小寧現(xiàn)在顯得更加成熟,猶如瓜熟蒂落般豐美,兩眼涌出的愛意,讓王孝邦恨不得把她吃了吞了。一進屋,兩人就不管不顧恩愛起來。
接下來,毛家大院足有兩個月都處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安寧狀態(tài),這對年輕夫妻差不多終日廝守在房里,老保姆李媽時不時就聽到他倆那毫無掩飾的叫喊,心想,他們要快一些生出一個兒子才好呢。
年后,早春的氣息已經(jīng)布滿在那些發(fā)芽的柳條楊枝上,平原的田野開始猛長綠草,那些荒坡野地里,各種野花野草,也都在漸次露出。王孝邦覺得,應該慢慢向毛小寧道出真相了。
這天下午,小兩口吃完飯,回到了房間。毛小寧體貼地為王孝邦按著肩膀。王孝邦一放松,便打開了話匣子。他講到了柳大千的死,講到了自己怎樣再遇金鼓老翁,并講到森林中那場慘不忍睹的劫難,以至漸漸講到了湖北總督大人和那條大英帝國的商船。
聰慧的毛小寧知道,王孝邦剛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在鋪墊而已,因此,她突然含淚,問:“哥,你說實話,是不是又要走了?”
王孝邦沉默半晌,終于沉重地點了點頭,道:“這次不是去拉纖,是去當領江?!蓖跣顝膽阎忻隽四菑垍f(xié)議,“是給一艘英國商船做領航人,你看看這個?!?/p>
毛小寧慢慢看完,緩緩道:“哥,你沒有認真想過,我們以后怎么過?”
王孝邦說:“我想過的,要把我們的日子過好,我就要有一些積蓄。一輩子的纖夫,抵不上這一趟長江領航,我是認真想過了的。三月開航,一個月后我回來,我們就是有錢人家,我們將來的日子就好過了。真的,小寧,我是認認真真想過的。”
毛小寧道:“哥,洋人把船都開到國門口了,你還嫌不夠,還要把他們往我們的長江上頭去帶?知情的人說你是為了錢為了過日子,不知情的人呢?會說你是去當賣國賊呀!”
王孝邦心里一震!這樣的話語此刻從毛小寧口中說出來,無異于一枚鋼針,直刺王孝邦的心臟。
但王孝邦瞬間又覺得,毛小寧對他有誤解,她夸大了某些東西。他起身說:“湖北總督還接見過我,我這錢掙得不臟?!?/p>
毛小寧見他這么說,一時語塞。
七
三月如期到來。王孝邦雖然被毛小寧的話刺激了一下,但那一筆巨款等著他呢,那是一種巨大的吸引力。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都是無法預料的。他還是按照約定返回了漢口。
皮爾遜在他的接待室里緊握著王孝邦的手,他對王孝邦的按時到來非常滿意,說:“孩子,你非常守信用,我代表‘彝陵輪’全船水手,向你表示熱烈歡迎!”
王孝邦淡淡一笑,問:“明天幾點開船?”
皮爾遜立即回答:“上午八時,王先生?!?/p>
王孝邦點點頭,正欲告辭,忽然想起他來漢口途中想到的招,于是笑著問道:“屁兒孫船長,你知不知道中國人開船有些儀式非舉行不可?”
皮爾遜搖了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王孝邦道:“開船之前,我們要祭天神、地神、河神,要在長江邊上擺祭臺,燒高香,請求各路神仙菩薩,保佑我們一帆風順?!?/p>
皮爾遜笑了笑,說:“有這個必要嗎?我們英國人只信上帝,在胸前畫一個十字架就能得到上帝的幫助,我們越洋過海來到這兒,什么事也沒發(fā)生?!?/p>
王孝邦也是一笑,說:“你說的沒錯,但是,這是在中國啊,你們的上帝不知道在不在這兒。還是得拜拜我們的神仙?!?/p>
皮爾遜有點兒不高興了,但一想,也許這小子說得有理,問:“那你說怎么辦?”
王孝邦說:“明早開航之前,在江邊擺祭臺,祭祀過后才能開船。”
皮爾遜并不贊成,說:“非要這么做不可嗎?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吧?”
王孝邦頓時表情冷漠,道:“屁兒孫船長,這是在中國的長江上,中國每一條內(nèi)河都有它自己的河神,你既然請了我當領江,中國的河神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在上船開航前的態(tài)度。開船之前不敬天祭神,是要遭報應的?!?/p>
皮爾遜思前想后,覺得擺一個祭臺也不算破費,既然中國人信這個,那就擺一個好了。但是,皮爾遜絕沒料到,在次日開航之即,王孝邦提出要船長大人親自下跪。當時總督大人及各布政司官員幾乎全都在場,總督大人既已下跪拜天敬神,王孝邦也在臺側長跪不起,作為外國商船的船主皮爾遜在這樣充滿東方民族信仰的氣氛里,也就不得不隨俗跪下。
在皮爾遜跪下的那一瞬間,湖北總督欣賞地看了一眼跪在臺側的領江王孝邦,那眼神中有著對王孝邦的佩服,總督大人深深地覺得王孝邦是一個心懷山河的年輕人。
王孝邦微笑著,既是譏諷,同時也有一種報復的滿足。外國人又怎么樣?外國人的船在中國的內(nèi)河上航行,無論你是打著什么樣的旗號,你反正是外國的船,你就得給老子下跪,給老子的長江認認真真地下跪!
已是三月的江水仍舊處在嚴冬時節(jié)那種冷峻的狀態(tài)。長江岸邊白色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地打濕著沙灘,巨大的“彝陵輪”商船,像一頭巨大的獅子發(fā)出了長鳴。在王孝邦起身時,總督大人快步走上前來,走近了王孝邦,意味深長地道:“王領江,希望你途中盡力避免事端?!?/p>
王孝邦一笑,道:“請總督大人放心好了!”
王孝邦上船了,這是他第一次上大船,并且給一條外國商船擔任領江。
“彝陵輪”的皮爾遜船長這幾天心情特別好。此番之行倘若一帆風順,就意味著皮爾遜在中國最大的內(nèi)河航行成功,這為未來大英帝國的戰(zhàn)艦在長江的順利航行奠定了基礎。因此,他經(jīng)常端著一只高腳葡萄酒杯在大船上來來回回晃動,并在豪華的客艙宴會廳不停地舉行舞會,讓那些外國游客盡情享受同行之樂。
按照王孝邦的設想,在這條英國人的商船上,他作為領江,雖然不能坐頭等艙,但至少也得在駕駛室內(nèi)與舵手平起平坐。但沒想到,他的待遇簡直與他的設想天差地別。
王孝邦白天必須坐守船頭,坐在一根粗壯的鐵柱旁,注視著江面。領江的任務就是密切注視江面的霧氣、水流及礁石等情況。皮爾遜十分清楚,首航必須謹慎,所以天色將晚,船就要拋錨停泊。王孝邦幾乎每天為停泊地點的準確無誤而絞盡腦汁。無論什么船,在長江,即便停止不前也得選好風浪較小的安全地帶,否則危險依然存在。
每當夜幕降臨,王孝邦就必須回到他在船尾底,亦稱悶頭艙的艙房去,那地方簡陋無比。
王孝邦感到自己無非是一條帶路的狗。
三月的夜晚,江風中已經(jīng)飽含著無盡的春意了。在無邊無際的孤獨中,王孝邦開始思考,這條船上究竟運著什么貨物?他不知道;究竟有一些什么人?他也不清楚。他雖身在船上,但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他不能在英國人的商船上隨意走動。
這一晚,皮爾遜在豪華宴廳舞興正濃,忽然想起那位王領江,自上船以來一直沉默寡言。啟航之日,這小子讓他下跪祭拜中國的河神,他事后越想越不舒服,心里早就盤算要找機會整一整這中國小子。于是,在舞會中途,皮爾遜忽然伸手示意樂隊停奏,拍了拍手,叫道:“諸位,請安靜一下,安靜一下,我有個主意,聽說現(xiàn)在的中國人都在練什么武功,哈哈哈,我提議,把我們那位王領江請來,讓他表演表演,如何?”
所有人都鼓掌贊成。
王孝邦被帶到了宴會艙。他一臉的愕然和一身的粗布衣,與這里豪華奢侈的氣氛極不協(xié)調。以致王孝邦在一走進宴會艙的那一瞬間,周圍的人陡然在心底冒出“東亞病夫”這句話來。面對周圍光鮮亮麗的人群,他不禁有些自卑起來。
在這樣一種自卑心理的支使下,王孝邦當即扭頭要走。但皮爾遜叫住了他,道:“王領江,請你為我們表演一段中國武功,怎么樣?”
皮爾遜話音未落,宴會艙里立即爆發(fā)猶如喝倒彩的掌聲。這一回王孝邦看清了,這船上不僅有英國人,還有俄國人、法國人,也有幾個中國商人以及富家小姐。那幾個中國商人與富家小姐的笑,比死人掉了牙還令王孝邦惡心。
王孝邦幾乎是仇視著皮爾遜,差不多是咬著牙對他說道:“屁兒孫先生,我是‘彝陵輪’的領江,不是來表演武功的雜耍藝人!”
皮爾遜當然不會讓王孝邦在大庭廣眾之下掃了他的面子,于是聳肩笑道:“王先生,我沒說你是雜耍藝人啊,我們今天玩得很高興,無非想請你助助興?!?/p>
王孝邦咬了咬牙,說道:“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得先答應!”
皮爾遜沒料到王孝邦竟敢在眾人面前向他提條件,依舊帶著笑容,問王孝邦道:“什么條件?你說說看!”
王孝邦為了使自己盡快平靜下來,把剛才的屈辱以及積久的怒火好好發(fā)泄一通,他慢慢說道:“屁兒孫先生,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中國武功單打造不出陣勢。最好,由你挑選一名你的下級,當然,他得懂一點兒功夫,我和他對打。”
看來皮爾遜還真是興味盎然,他立即點頭道:“好的,威爾士!”他叫道。
這時,一名個頭高大渾身是毛的英國船夫走了過來。皮爾遜對船夫說道:“威爾士,你和這位中國領江比一下功夫?!?/p>
威爾士輕蔑地看了看相較之下瘦弱無比的王孝邦,不屑地點了點頭。
王孝邦對著那個粗大的船夫來了一個拱手抱拳。船夫是知道中國武功講究眼快手快的,所以在王孝邦行禮之時,他的雙腿已經(jīng)劈開,拳頭如一陣風似的襲擊向對方。對方亦是個練家子,一邊躲,一邊也急速揮拳還擊。王孝邦畢竟久不習武,遮天蔽日的連環(huán)腿,一陣旋風似的將他摜倒在地上。這時,滿船的外國人,尤其是那些中國富家小姐,一齊發(fā)出了驚呼之聲。
這時候,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王孝邦,這位小姐叫程湘竹。程湘竹看到王孝邦被打倒的那一瞬間,直覺到他就是自己要尋找的人。
王孝邦一個鯉魚打挺,剛要躍起,那粗壯的船夫以極為熟稔的餓狗撲食,一個飛躍就準確無誤地將王孝邦再次按倒在地。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全體英國船工鼓掌。皮爾遜面帶微笑,悠閑地啜了一口葡葡灑。
其實自王孝邦一進宴會艙門,程湘竹就在注意這年輕人,這會兒見他不堪一擊,心里著急起來。
王孝邦眼冒金星,用盡力氣掙脫了那船夫的壓制。他此刻所要做的事,就是立刻改變打法,變被動為主動。他騰挪閃躲,趁機還擊。
那船夫連撲幾下,沒能撲倒王孝邦,又急于在幾招之內(nèi)徹底打倒王孝邦,所以急得滿頭大汗。王孝邦感覺時機成熟,在一陣空手搏拳的噼啪聲響過之后,猛一后退,給對方以一個退讓之假象,并故作腳步踉蹌。粗壯船夫果真乘虛而來,其撲撞之氣極為兇猛。王孝邦看準了這個來勢角度,一個天地雙開,右腳摜頭、左腳劈襠,那壯漢立即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因為他用力過猛,被王孝邦借力打力,船夫口吐鮮血,差點兒死過去。
眾人驚呼!皮爾遜為了掩飾這令他萬分難堪的場面,只好假笑著鼓掌,道:“王領江果真好功夫,好功夫!”
王孝邦此番一戰(zhàn),喪失不少元氣,他抬起手臂,抹了抹嘴角的血,踉蹌著離開了宴會艙。
一旁的程湘竹欣賞地看著王孝邦的背影消失在宴會艙,嘴角浮起了微笑。
舞會繼續(xù)進行,那音樂在江面擴散,夜幕已將長江包裹得嚴嚴實實。王孝邦一個人躺在船尾底艙,呼吸急促,心臟咚咚直跳。他一個人在這艘無依無靠的英國商船上,像條狗一樣任人使喚,可恨的竟然還有中國人看著他被別人戲耍。就是贏了又怎樣?贏了又沒人說你贏得好,最后還是只有一個人倒在這黑漆漆的底艙流著血流著淚。
整個“彝陵輪”仿佛被長江與黑夜吞沒似的,沒有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一點兒光亮。夜深人靜,只有濤聲在不停撲打著這條英國商船。
八
正在這時,程湘竹輕手輕腳摸進王孝邦的船艙。
她輕輕推醒了王孝邦。
王孝邦驚醒之后差點兒叫出聲來,因為他在這骯臟的底艙已經(jīng)十多天了,還從沒有人來過這里。
“請不要害怕。我是中國人,我叫程湘竹?!迸幼晕医榻B道。
王孝邦覺得奇怪,怎么夜深人靜會突然來一個年輕女子,于是問:“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程湘竹當然不宜過早暴露身份,因此抱拳致禮道:“王先生拳擊洋人,實在為中國人出了一口惡氣,不愧為武林豪杰?!?/p>
王孝邦對一個陌生女子這樣的夸獎并不感激,心里反倒生出一些疑慮,道:“我不是武林中人,我只是為我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程湘竹當即感覺到這是一個十分謹慎的小伙子,愈發(fā)增加了對他的好感,說:“王先生,實不相瞞,我既不是經(jīng)商之人,也不是富家小姐。我是一名探子!”
王孝邦聽罷,渾身一驚,立即坐正身子,驚道:“探子?什么探子?你打探什么?”
程湘竹看了看江面,聽聽并無動靜,小聲道:“我隨我爹參加過太平軍,我爹被洋人的洋槍打死了,我們這一支很快被清兵打散了?,F(xiàn)在,我們余部在洞庭湖與江漢平原一帶活動。我上這條船,主要是想探清英國人運往宜昌的鴉片數(shù)量?!?/p>
王孝邦大驚道:“鴉片?你是說,這條船上有鴉片?”
程湘竹點了點頭,說:“是的,這條船上有鴉片!現(xiàn)在外國人在中國販賣鴉片,我們必須弄清楚,這條船上,究竟有多少鴉片,然后把情報交給上級組織。”
王孝邦忽然想起金鼓師父也是因為這樣反鴉片入侵的行動而死,他立刻對程湘竹充滿了崇敬之情,語氣也帶有了感情,柔聲道:“這有多危險,稍微出一點兒差錯,就會被發(fā)現(xiàn),會被砍頭的?。 ?/p>
程湘竹沉默了一會兒,道:“王先生,你肯定親眼見過不少中國人死于鴉片,我的一條命算不了什么!如果能毀掉一次鴉片販賣,能救活多少人命?清政府不管,我們百姓自己也不管嗎?”
王孝邦聽了此話,頓生感動,問:“你查清了船上的鴉片,又作何用?”
程湘竹道:“船到宜昌,運貨的人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人了,我們有辦法銷毀!在此之前,必須有人查清楚鴉片的數(shù)量。當然,我們也不能給朝廷留一點兒尾巴,被洋人抓住把柄,所以要組織好!”
王孝邦還真沒想到,一個年輕女子會有這樣的壯舉,并能如此周密計劃。他看了看程湘竹的臉,沉吟半晌,十分坦誠地問道:“俠女,我能幫你做些什么?”
“船到宜昌之前,我必須在枝江上岸,陸路比水路要快。在我離船之前,請你利用領江的便利,趁著查看水情的機會,到船身船艙,尤其是貨艙仔細搜看,再把貨物的情況告訴給我,好嗎?”程湘竹說。
“枝江?還有兩天工夫就到了呀!”王孝邦說。
“所以時間非常緊迫,我又一直找不到證據(jù)。我急得不得了!唉!”程湘竹焦急地嘆了口氣。
“我?guī)湍?!”王孝邦斬釘截鐵地說。
事情并不像程湘竹料想的那么簡單。次日整整一天,王孝邦都未能找到任何借口進入英國人的貨艙。在二樓客艙的走道上,時時晃動著程湘竹的身影,王孝邦心里清楚這是她在暗示自己盡快行動。
但實在沒有辦法,因為在貨艙門旁,站立著持槍的英國人,而王孝邦是不被允許離開一樓甲板的。
這一天本來是晴朗無云的,沒想到下午三時,天空忽然烏云密布,不一會兒雷聲大作,傾盆大雨織出一層密不透氣的黑幕,瓢潑一般下了起來。舵手及船長皮爾遜當即驚慌失措,在風雨大作之時,長江中的“浮龍”就有可能迎面劈來,這時候就急需要領江人鎮(zhèn)定從容審勢指揮航行。
王孝邦覺得機會來了,他忽然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肚子,驚天動地地慘叫:“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哎喲!”
皮爾遜趕緊冒雨跑到甲板上,問:“王領江,你怎么啦?”
王孝邦一邊“哎喲哎喲”地慘叫,一邊踉踉蹌蹌,又故意跌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一直滾到貨艙門旁。
皮爾遜大叫:“王領江,現(xiàn)在正是危險之際,你可要堅持?。∫禽喆隽耸?,你是要殺頭的!”
王孝邦繼續(xù)大叫:“你殺就殺吧,我現(xiàn)在可管不了了!哎喲!我的肚子!”
皮爾遜見王孝邦如此慘叫,想必一定是確有急病,靈機一動,對守護貨艙的士兵叫道:“把艙門打開,給他點兒東西鎮(zhèn)一鎮(zhèn)!”
那士兵十分明白船長的話,就開了艙門,把王孝邦用力拖了進去。
王孝邦乘機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船艙里都是鴉片!
過了一會兒,王孝邦出來了。他既不喊也不叫了,故作驚慌地來到甲板上,盯著大船前方的雨霧,并不停用手示意舵位方向。皮爾遜一旁問道:“王領江,剛才你的肚子是怎么啦?現(xiàn)在是不是好些了?”
王孝邦盯著前方的雨霧,大聲道:“好多了!你們給我吃的那東西很管用!”
皮爾遜一笑,豎了豎大拇指。王孝邦也回頭一笑,也豎了一下大拇指。
風浪雨霧直到傍晚才平靜下來。船停泊以后,王孝邦確實累壞了。他剛才假裝肚子疼,借機仔仔細細看到了貨艙里的東西。半夜的時候,他把一切告訴給了程湘竹。
程湘竹感激萬分。
船很快就到了百里洲,程湘竹即將下船,船上又只剩下王孝邦一個人,所以他感覺心里空蕩蕩的。
程湘竹道:“到了宜昌碼頭,你走明處,我就只能走暗處了,碼頭工一個個身強力壯,那些人是我們的人,你放寬心。”
王孝邦問:“這么說,我們再也見不著面了?”
程湘竹沒有回答,只是甜甜地笑了一下,問:“我想送一個名字給你,行不行?”
王孝邦問:“什么名字?”
程湘竹笑了,一字一頓地說:“領江王!”
王孝邦問:“領江王?”
程湘竹道:“是的,你是一個英雄,在我眼里,你是一個真正的領江王?!闭f著,程湘竹把手遞給王孝邦,握手道別。
這是一雙溫柔的手,溫暖的手,這雙小手和毛小寧的一模一樣。在那片刻,王孝邦渾身充滿一股溫情,他說道:“謝謝你送給我這個好聽的名字,我會記住你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是一位女中豪杰!”
那是一個金色的黃昏,程湘竹上岸以后回頭看見甲板上的王孝邦,早已淚光閃閃。
與長江下游水勢不一樣,下游多“沙龍”,而上游多礁石。船愈是接近宜昌愈是馬虎不得,稍一疏忽,便會船毀人亡。
自百里洲與程湘竹作別以來,王孝邦每日枯坐于甲板上,心緒復雜。
船即將到達宜昌,皮爾遜手中不再端著那只高腳酒杯,舞會也停辦。他每天十分沉著的經(jīng)常來到甲板上,與王孝邦談談水位水勢暗礁之類。王孝邦并不答理他,理由是說話容易走神。
輪船終于在三月十七日順利地抵達宜昌,宜昌港碼頭,由宜昌府臺親自組織的歡迎隊伍成夾道之勢,臨時湊齊的吹鼓手,一個個賣力地吹奏著,樣子滑稽不已。
王孝邦看不到這一切,船到了,他的任務也完成了一半,他不想被人注意。宜昌府臺一個勁地向皮爾遜獻笑,皮爾遜紅光滿面,所有的游客歡呼自己終于安全抵達宜昌。唯有王孝邦沉寂地注視著人群,他希望在某一個角落看見他尊敬的湘竹姐。
除留下守艙守船的人員外,其余人一律上岸了,三天后王孝邦必須上船繼續(xù)領江返航,這是合約上有過的規(guī)定。
王孝邦沒有機會去看清碼頭工以及程湘竹他們的具體行動,宜昌府臺大人親自致函,請王領江去府上作客。
府臺大人在客廳接見了王孝邦。
這是一個充滿書香氣息的大廳,從墻上壁上的字畫足可以見府臺大人精通文墨。府臺大人單獨宴請王孝邦,王孝邦深感事有蹊蹺,按理,一個平常船工,不至于讓堂堂宜昌府臺大人如此奉為上賓。王孝邦按捺不住,道:“府臺大人,王某只是普通草民,如此受禮,擔當不起?!?/p>
府臺大人輕輕擺了擺手,從桌上端起了酒盅,緩緩道:“來,王領江,我敬你一杯。”
王孝邦端了酒盅,惶恐地說:“多謝府臺大人!”說罷一飲而盡。一旁的丫環(huán)趕緊續(xù)酒。如此連喝三杯,王孝邦心里還是一團糊。
這時,府臺大人說話了:“王領江,我十分欽佩你的膽識與勇氣,這樣一條機動大船,你竟能平平安安把它帶到宜昌來,這得要多少智慧多大的勇氣呀!沿江而上,你一點兒差錯都沒出過!你呀,真正是了不得,了不得!”
王孝邦這才感到府臺大人這頓酒并無惡意,這才笑了笑,臉帶疚愧,道:“可我是在給英國商船……做領江……”語氣里帶有自責。
“英國商船怎么啦?”府臺大人嗔怪道,“來,我還要代總督大人敬你一杯!”
“什么?”王孝邦很吃驚。
“告訴你吧,小子!”府臺大人完全以老者身份說話了,“總督大人有話,等商船一到,要我代他敬你一杯。”
王孝邦喝下這杯酒后,心里真不是滋味。府臺大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道:“上山容易下山難,上水好走下水慢,希望你返航途中,一樣不要出任何差錯,記住了嗎?”
九
有的災難是不可避免的,它是無法用人眼識別的,在你的不經(jīng)意之中按期來臨。
“彝陵輪”從宜昌開始返航以后,一直順流而下,但是,王孝邦明白,在暗礁如林的上游竟能一帆風順,這說明到了寬敞的下游反倒不一定平靜。因為春天,正是下游水位落差懸殊的時節(jié)。
這天清晨,王孝邦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他夢見故去的義父毛敘文在尸骨如山的人堆里奮力掙扎著,然后看到洪荒之中,金鼓老翁坐著的大船也突然粉碎了,最后看見自己被砍頭了,毛小寧痛苦地抱著自己被砍掉的頭顱。
王孝邦驚醒之后,立即要皮爾遜啟航,以免“沙龍”游過來裹住“彝陵輪”。皮爾遜完全聽從王孝邦的意見,下令啟航。從漢口到宜昌的首航成功,已經(jīng)充分證明,王孝邦是一個非常專業(yè)的領江,皮爾遜十分信任他。
但啟航以后的“彝陵輪”行至江中,突然整個船身劇烈震動,又震動,再震動,就停在江中不動了。
“怎么啦?”皮爾遜咆哮著大叫!
“‘沙龍’!‘沙龍’擱住了船!”王孝邦沮喪著臉回道。
“怎么辦?”皮爾遜高聲叫喊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慌。
王孝邦力圖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清晨那一連串的怪夢此時全都閃現(xiàn)在眼前,莫不是老天懲罰,自己死到臨頭了?
這時,整個大船上一片混亂,不一會兒,從船尾跑來一名英國船工,報告底艙已經(jīng)漏水。皮爾遜暴跳如雷道:“趕緊堵上!趕緊堵上!”他必須盡快穩(wěn)定船上的秩序,臨走惡狠狠盯著王孝邦道,“我要殺了你!”并叮囑一名持槍士兵,“看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皮爾遜走后,那個持槍上來的英國士兵故意拉了一下槍栓,讓王孝邦感覺到他要是敢跑就背后一槍。
王孝邦清楚地記得在他簽過字的協(xié)議上第五條寫著“輪船擱淺,處領江死刑”。如果輪船出了事,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整個輪船上一片混亂,自己倒有乘著混亂跳江逃走的可能,但轉念一想,倘若跳進江中被亂槍射死,那還更凄慘。倒不如冷靜下來,想想辦法。
皮爾遜已經(jīng)著手安排船員撤離的辦法了,王孝邦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的,他終于明白:船擱淺是因為這條商船太大,貨物又沉,以致船身吃水太深,在水位忽高忽低忽漲忽落的情形下,才被“沙龍”咬住。他站了起來。
身后的士兵握槍指著他,道:“別動!”
王孝邦只好大聲喊:“屁兒孫船長!屁兒孫船長!”
皮爾遜風風火火地跑來,問:“你要干什么?”
王孝邦問:“你什么時候殺我?”
皮爾遜惱怒地說:“等我的人開始撤離之前我就會殺了你!我們有協(xié)議在先!”
王孝邦再問:“你的貨物不要了?”
皮爾遜狂怒地說:“我殺了你,再去找總督賠償!”
王孝邦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帶叫什么地名?”皮爾遜盯著他,不明所指。皮爾遜確實不知道。
“這一帶叫天星洲,三月‘沙龍’鬼浮頭。你要是延緩一天再殺我,我保證你全船人馬全船貨物安全度過災難!”王孝邦胸有成竹地說。
“我憑什么相信你?”皮爾遜轉身欲走。
“你就是下了船,你所有的人也會被江水吃掉,不信你就試試!”王孝邦堅定地說。
皮爾遜仿佛被擊中一樣,慢慢回過頭來,盯著王孝邦,問:“你有什么理由要我延緩一天再殺你呢?”
王孝邦迎著皮爾遜的目光,回答道:“屁兒孫,我也必須向你問個清楚,協(xié)議上雖然寫著輪船擱淺處領江死刑,但并沒有說明,如果船載貨物太沉,造成船身吃水太深時,應該怪罪于誰?我還要問你,領江是我,但舵手是你們,你去問問他們兩個,有多少時候是聽我指揮的呢?天星洲這里,本來就是一段死亡河,現(xiàn)在還只是擱淺,輪船除漏了一點兒水,其余毫無損失,是不是?”
皮爾遜瞪著王孝邦,聽著他辯解。
王孝邦冷笑道:“你不要以為我怕死,你殺我,不費吹灰之力,但我要請你容我一天觀察,一天以后,如果輪船實在走不動,你再殺我不遲?!?/p>
皮爾遜說:“理由好像很充分。但我覺得,你還是會找機會跑掉。”
王孝邦一笑,道:“笑話,我王孝邦可以對不起你,也可以對不起我自己,但我要對得起中國人的名聲。一天以后,我保證你人、船、貨毫發(fā)無損!”
皮爾遜問:“當真?”
王孝邦說:“反正我這顆頭已經(jīng)在你手里了,我不想讓它落在你的船上?!?/p>
皮爾遜想了想,道:“好吧,緩一天殺你。放人!”
王孝邦看著洶涌回漩的江水死死纏住這龐然大物,憑他從前拉纖駕船的經(jīng)驗,眼前的情況,只有坐等江水漲潮。突然,王孝邦看見了一縷渾黃的江水自上游飄來,接著又是一縷,再接著就是一陣又一陣了。柳大千曾教過他,這渾黃的江水是長江即將來臨桃花水的征兆,隨之而來的應該是天空積云增厚。王孝邦抬起頭來,果見天空從東南方向遮天蔽日襲來滿天烏云。
天氣忽然變得異常沉悶,這都是長江下游水位即將猛漲的氣象。王孝邦一邊看天色,一邊看水色,果斷推定就在今夜午時,江水要漲,這就需要全船員工配合,迫使“彝陵輪”刺斷“沙龍”,然后順流而下。
王孝邦將天色水色等等情況全都告訴了皮爾遜,皮爾遜將信將疑,他陰沉著臉問王孝邦:“刺斷‘沙龍’?你以為我的這條船是把劍?或者是把刀?到底我們能有多少勝算?”
王孝邦道:“屁兒孫先生,我們現(xiàn)在全部壓在‘沙龍’的身上,如果不借助漲水的沖力,‘彝陵輪’這一輩子就被水中的‘沙龍’咬定了!”
皮爾遜聽罷,半信半疑地說:“好吧,那我現(xiàn)在就下命令了。倘若刺斷不了‘沙龍’,你就真的死定了!”
王孝邦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他感覺到長江上游早就暴雨了很長時間,又看看江水的水色,由渾黃變成泛紅,好像一朵一朵的桃花結陣而流。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桃花水。
時間迫近午夜后,整個“彝陵輪”在王孝邦與皮爾遜的指揮下處于無比緊張的準備狀態(tài)。江水終于開始泛動滾滾波浪,水位明顯漲動,“彝陵輪”機艙轟鳴,船工們拿著長篙,王孝邦沿著船身四處查看,在他連罵帶吼的吆喝下,“彝陵輪”突然抖動了一下,再抖動一下,接著,他聽到船身底下的江水中有一陣沉悶的聲音。
“斷了!‘沙龍’斷了!”王孝邦狂喜的聲音劃破了夜空。
“動了!船動了!”舵手驚叫著。
皮爾遜喜不自勝,他大喊著太好了太好了,一陣風似的跑到王孝邦面前,豎起拇指道:“你真了不起!王領江!”
“彝陵輪”順利返航到漢口后,湖北省總督、巡撫、布政使各級要員站在碼頭上,恭敬地等候著“彝陵輪”靠岸。
王孝邦此時整個身心充滿著疲倦。在輪船刺斷天星洲的“沙龍”后,盡管皮爾遜當時激動地擁抱了王孝邦,但王孝邦已經(jīng)暗自決定:下船以后,再也不干領江了。
簡短的歡迎儀式就在碼頭上舉行,總督滿臉笑容道:“歡迎皮爾遜先生勝利返航?!比缓竺鎸ν跣睿巴躅I江,本總督代表湖北父老鄉(xiāng)親,送你一塊金字大匾!”
這時,兩名衙役抬來一塊罩有紅綢的木匾??偠接H手去扯掉紅綢,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在陽光照耀下輝煌而又奪目:領江王。
總督道:“另外,本總督代表省衙各級為王領江題有一聯(lián)?!闭f完手又一招,又兩名衙役人手一檀木聯(lián)。聯(lián)上赫然寫著:“籌天大衍”、“齊眉耳順”。
王孝邦在掌聲中拱手抱拳,并以普通百姓必須的禮節(jié)跪受,道:“謝總督大人!”
總督走近幾步,道:“為了嘉獎你,本府已經(jīng)給你在漢口花樓街置花園洋房一棟,送給王領江?!?/p>
王孝邦心里說不清是感激還是羞愧,口中一邊稱謝,一邊想著自己的嬌妻毛小寧——她肯定不愿意住這里的。
幾天后,金光閃閃的“領江王”巨匾已經(jīng)高掛在這棟位于花樓街的洋樓里。王孝邦立在門口,屬于自己的洋樓門口,并沒進門去。他一個人,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毅然離開了房子,離開了花樓街。
他去英租界找到了皮爾遜。
皮爾遜當時正在與一名法國女人飲酒,王孝邦闖進去時,法國女人拉了一下裙子,并攏了雙腿。
皮爾遜問:“王先生,找我有事嗎?”
王孝邦冷笑道:“錢!”
皮爾遜說:“錢?哦,對了,下午我會派人送到你府上的。”
王孝邦說:“不用麻煩你們,我現(xiàn)在就要?!?/p>
皮爾遜點點頭,道:“好的,我們應該按協(xié)議規(guī)定的來辦?!彼麚u響茶幾上的搖鈴,一侍者聞鈴而入,皮爾遜吩咐道:“去把王先生的銀票送來?!?/p>
侍者應聲退下。
皮爾遜給王孝邦倒一杯酒,王孝邦并不伸手去接,他表情冷漠。
皮爾遜問:“怎么啦王先生?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嗎?”
王孝邦平靜地回答:“屁兒孫,我決定辭職,我不當領江了!”
皮爾遜大驚道:“為什么?一星期以后,我們的船就要再次啟航了,沒有你怎么行?”
“聽著,屁兒孫!有我這次給你們擔任領江,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中國人征服長江的能力,但你始終把我當一條帶路的狗。我完成了我簽過字的協(xié)議,現(xiàn)在你管不了我,我也不想再跟你干了?!蓖跣顝氖陶叨藖淼谋P中一把拿過銀票,扭頭就走。
“等等!等等!你別急,王領江,我們可以重新修改協(xié)議,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我們再進行商量嘛!”皮爾遜著急道。
王孝邦站在門口,沒有回頭,對天空說道:“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給你們領江!”
皮爾遜大叫:“那我們怎么辦?我們的‘彝陵輪’怎么辦?”
王孝邦冷笑一聲,走出院門。他在街上雇了一輛三騎馬車,匆匆上路。他要回家,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在他滿懷愧疚走在江漢平原的驛道上時,他不僅聞到了初夏時節(jié)大地上萬物茁壯的氣息,還似乎聽到了家鄉(xiāng)水牛發(fā)出的叫聲。
十
也許正是天意,當王孝邦坐在三騎馬車中回到漢川土城時,時間正是四月五日清明節(jié),王孝邦買了一些紙錢與香燭,讓馬車把自己徑直送到義父毛敘文的墳頭。
王孝邦在車上遠遠看見義父的墳頭有兩個人影,那顯然是妻子毛小寧和老保姆李媽。他叫馬車停下,付了車錢,而后靜靜地走向義父的墳頭。
一旁的李媽扭頭看見了王孝邦,聲音里帶著高興,道:“小寧,你看,孝邦回來了。”
有孕在身、肚子微隆的毛小寧提高嗓門說:“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他還到這里來干什么的呢?這個家跟他有什么關系嗎?”
王孝邦的目光與李媽的目光已經(jīng)相對了,李媽向他一笑,王孝邦也一笑。王孝邦拎著一包上墳用的東西,已經(jīng)站在毛小寧的身旁,咳嗽一聲,道:“一個人,能把一口氣憋這么久,還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是吧?”
毛小寧想笑,但忍住了,一邊往墳頭的火堆里添燒紙錢,一邊說話:“爹,您老人家收的這個義子啊,現(xiàn)在可風光啦,全漢川城,人人都在傳誦他的大名了,他現(xiàn)在是生死領江王,風流領江王,還有什么,一代領江王,長江第一人!哎呀呀,名氣大了呀!聽說,總督還在漢口花樓街給他置了洋房,洋人還給他娶了洋老婆……”
毛小寧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的,淚水就跟斷線似的掉了下來。
王孝邦很奇怪毛小寧她們?nèi)绱酥炀椭獣粤艘磺?,趕緊跪了下來,就著明火點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碑前,道:“爹,我外出替人領江,不敢有失中國人的尊嚴,洋房雖有但我不要它,至于洋妻,純屬無稽之談。爹,我此番之行,不曾有辱爹的名聲。只是孩兒不在家中,一定苦了小寧和李媽,還望爹爹九泉之下恕兒棄家遠走之罪。孩兒這次帶回銀兩三千,已辭職不干,決心恢復毛家旺氣,重振家園。還望爹在九泉之下,給予庇護。”
王孝邦說到后來,竟然聲淚俱下了。一旁的毛小寧聽罷,覺得他此番回家,確實是心誠意切,所以忍不住扭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她發(fā)現(xiàn)王孝邦雖只月余不見,但他形容已是瘦弱至不敢相認了。
見此情景,毛小寧心里一酸,哽咽道:“哥……”聲音里有著妻子對丈夫的無限疼愛,也有妹妹對哥哥的百般依賴。
王孝邦聲音顫抖:“小寧……”夫妻久別,千言萬語難訴盡。
掃墓完畢,三人收拾東西回毛家大院。未曾進門,老遠就看見自家門前圍滿了人眾,又仔細一看,竟有“回避”、“肅靜”之類的擋幡。毛小寧很是吃驚,問:“出了什么事了?”
王孝邦是見過陣勢的,見怪不驚道:“我猜想是縣令大人上門來了。”
果真就是縣令來了,不光縣令大人親自登門道喜來了,同來的還有漢川的四方鄉(xiāng)紳。縣令大人夸贊王孝邦道:“漢川本土,總算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總督大人何曾為誰親自題匾封號?孝邦的榮耀,是我們漢川全體百姓的共同榮耀!”
當時漢川隸屬漢陽府,臨走,縣令大人又把一消息告知王孝邦:“王領江,適才本縣令已接到漢陽府臺大人信函,府臺大人明早將親自到貴府,為你道賀!”
王孝邦當晚心事重重,夜不能寐。毛小寧把他的頭攏在懷里,問:“哥哥,你有什么心事嗎?”
王孝邦說:“我擔心又要與你暫別?!?/p>
毛小寧問:“為什么?你不是才回來嗎?”
王孝邦坐起來,捏住她的小手,道:“漢陽府臺大人明天來,一定是受總督大人之托,一是道賀,二是請我再回漢口?!?/p>
果然,次日上午天剛大亮,門外就有人高叫:“府臺大人到——!”
王孝邦猜得不錯,漢陽府府臺到來,是省總督授意前來再邀王孝邦繼續(xù)擔任領江。
府臺一走,王孝邦與毛小寧坐進臥房,進行了一番長談。毛小寧到這時才全部明白丈夫之所為乃為國為民,便說:“好吧,你就放心去吧,只是不要苦了身子,更不要出什么差錯。”
王孝邦非常感激毛小寧對自己的理解,抱住她的雙肩,道:“這次再去,但愿吉多兇少,大清王朝行將就木,洋人的鐵蹄在我們身上肆意踐踏,每一個有自尊心的中國人都會伺機報復的,我當不了民族英雄,但也絕不做民族的罪人!”
王孝邦于四月六日再次告別妻子,坐進馬車,急匆匆趕往漢口。
王孝邦在英國租界里見到了皮爾遜。這一次,王孝邦早已胸有成竹,所以顯得氣勢凌人。他從容道:“屁兒孫先生,如果你是誠心誠意請我王某再次為你擔任領江,我有話必須說在頭里,我要你修改協(xié)議?!?/p>
皮爾遜似有預料,因此也很鎮(zhèn)靜,道:“王先生,你不妨先說說。”
王孝邦淡然一笑,道:“怕不是我先說,你后同意,而是,我說了,就得定下來了。第一,‘彝陵輪’在途中再遇擱淺懸浪之事,不得處領江死刑;第二,必須增加一條開道小船,小船船主可以稱名左候補道,并由中國人出任,這是為了確?!土贻啞陌踩?;第三,我在船上必須住頭等臥艙并且自由走動;第四,你上次用三千兩銀票打發(fā)我,未免太少,我要加倍。你看,如何?”
皮爾遜聽了,微笑著點頭道:“很好,就按你說的去辦。”
皮爾遜內(nèi)心里清楚,有了王孝邦的領江,商船可以確保安全,利益能得到確保,因此王孝邦所提要求,根本算不上什么。等到成功之后,再找一個理由殺了他。皮爾遜不能容忍中國人利用他的船大出風頭!
夜晚,長江之濱漁火未眠。王孝邦獨自一人坐在江邊,四月的江浪已經(jīng)攜裹著初夏將來的氣息了,那氣息是熱的澀的,含有人血的味道。
“孝邦!”一個清脆而又耳熟的女聲從江邊一塊石頭那邊傳來,王孝邦驚叫:“湘竹姐!”
來者正是程湘竹。自枝江百里洲一別,數(shù)日已過,此番再見,猶如久別重逢。王孝邦很記掛上次鴉片銷毀情況,急忙問:“湘竹姐,上次情況如何?”
程湘竹表情憂郁,道:“本來一切順利,不想臨到焚毀,清兵來襲,鴉片倒是燒了不少,但我們死了四名兄弟?!?/p>
王孝邦聽罷,萬分痛心,問:“怎么就走漏了風聲呢?”
程湘竹道:“不知道。現(xiàn)在即便在太平軍余部,也有很多敗類。見利忘義,這種渾蟲太多了?!背滔嬷耧@然不愿再提那痛心的往事,忍淚問道,“兄弟,你怎么樣?”
王孝邦道:“我還好,家里一切都還好。湘竹姐,你今晚找我,有什么事嗎?”
程湘竹欲言又止。王孝邦催問:“湘竹姐,你不信任我了?”
程湘竹沉思半晌,開口的聲音很是冷靜,但這聲音有著刺進黑夜劃斷江水的穿透力:“我們想干掉‘彝陵輪’!”
聽了這話,王孝邦嚇了一大跳。在外頭說話太不方便,王孝邦原是不打算進那棟花園洋樓的,但此番并無去處,所以帶了程湘竹,走進那樓房。
王孝邦道:“早知這樣,我白天不該向皮爾遜提出那么多要求的?!?/p>
程湘竹問:“什么條件你覺得不妥?”
王孝邦說:“我提出增加一條開道小船,船主由中國人擔任,船主的名稱是左候補道?!?/p>
程湘竹聽罷,仿佛看見英國商船左前方始終有一條船在守護著,在這種情況下,僅僅憑王孝邦一人或他們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干掉“彝陵輪”的。程湘竹當即緊皺眉頭,沉默不語。王孝邦也沒想到情況變得這么復雜,也陷入了沉思。
寧靜的夜晚,漢口的花樓街有一家外國人開辦的舞城,舞城的音樂絲絲縷縷的飄入夜空,彌散在寧靜而又充滿溫馨的城市。
王孝邦忽然開口道:“湘竹姐,我有個主意,這主意肯定行!”
程湘竹見王孝邦說這番話時眉飛色舞,心里也轉憂為喜,問:“什么主意?”
王孝邦問:“你能不能女扮男裝?”
程湘竹點頭說可以。
王孝邦高興地拍手道:“這就行了,你來擔任左候補道!”
程湘竹完全明白了王孝邦的用意,她想了想,覺得王孝邦這想法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轉而一想,護航船只的領船人必定要取得官府的確認。
“要是英國人不相信呢?”程湘竹道。
王孝邦揮了揮手,道:“那個屁兒孫很擔心我辭職不干,我到時候直接推薦你,一定沒人懷疑!”
程湘竹道:“你有把握讓總督大人相信我么?”
王孝邦說:“有,有辦法就有把握。我明天就在這屋里恭請總督大人,然后把你介紹給他。不過,從明天開始,你就得女扮男裝了。”
程湘竹問:“‘彝陵輪’什么時候啟程?”
王孝邦道:“大后天,時間來得及嗎?”
程湘竹點點頭,道:“來得及,我明早就托人送信洞庭湖,把我們的人安插在左候補道的船上,有十來個船工就行了吧?”
王孝邦說:“那就要看你的方式了。”
程湘竹道:“當然是炸?!?/p>
王孝邦一驚:“炸?這……妥嗎?難道不能有別的辦法嗎?”王孝邦非常固執(zhí)地堅持不要讓朝廷因此蒙受冤枉,他擔心英國人的戰(zhàn)艦炮擊漢口、炮擊許許多多無辜的百姓。
程湘竹道:“目前為止,我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
王孝邦沉默了。他前前后后想了許多,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作為一個船工、一個纖夫、一個領航人,他能做到的,就是把這條大英帝國的商船帶進上游,帶向設伏在中國內(nèi)河航道里的巨大礁石。讓船毀于自然,這是唯一的不讓清政府被洋人責怪的方法!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中午,長江上游。雷雨交加,瓢潑大雨遮擋著遠方,王孝邦從容鎮(zhèn)定,命令機手加大油門,舵手按王孝邦手勢的指揮,“彝陵輪”開足馬力,向一塊巨大的暗礁撞去。只有王孝邦一人知道那是暗礁如刀的河段,因此,他從容鎮(zhèn)定。
“彝陵輪”在短短的半個時辰內(nèi),就徹底從長江消失了。巨大的長江能吞掉一切,且不說一條自視為龐大的英國商船。
程湘竹跪在船頭,對著洶涌不息的江水大聲哭喊:“孝邦——!孝邦——!我的兄弟……”
然而,在傾盆大雨澆注江面,還壓下厚厚一層烏云,這就讓那些可能看見江上船只的人看不見一絲痕跡。
程湘竹仍在哭喊王孝邦的名字,只是無人回應。
幾年之后,一個女人手牽一個童男,來到了這段河面。江邊,那女子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落淚。她拿出祭奠的紙錢,往江里撒。
她是王孝邦的妻子,毛小寧。
王孝邦的兒子長大了,用一種似是而非的口吻對母親毛小寧說:“父親是故意的,父親首航為什么不那樣出錯?父親一定是故意把船帶到那里的!”
毛小寧沒有說話。王孝邦是故意把船帶到暗礁處的嗎?這件事,恐怕只有他和長江知道了。
作家在線:馬竹,1963年10月生于湖北漢川,1985年7月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湖北廣播電視臺專業(yè)編劇,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作協(xié)全委、武漢作協(xié)簽約作家。從事影視編劇、文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研究。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文論、影視劇本等作品近500萬字。主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蘆葦花》《荷花賦》《父親不哭》《戒指印》《南水北往》等,影視代表作有《紅土情》《山那邊是高坪》等。小說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等刊轉載。曾獲長江文藝獎、芳草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等。著有《馬竹作品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