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讀書，有詳有略，有經(jīng)有權(quán)。在他讀過的書中，有的作了大量批注并推薦給別人閱讀，有的在他的著述和談話中時常引用和發(fā)揮；有的是在某個時期集中閱讀，有的是從青年時代到遲暮之年多次閱讀；有的對他思考和解決當(dāng)時面臨的一些問題有明顯影響，有的則需要放到他一生的經(jīng)歷中來品味，才能看出潛在的淵源關(guān)聯(lián)?？偲饋碚f，這些大體屬于他喜歡的書籍。

在毛澤東喜歡的書籍中，不少在前面相應(yīng)的敘述段落，結(jié)合時代背景介紹了他閱讀和推薦的情況。還有一些中國文史經(jīng)典，是他一生喜愛，在不同時間段都閱讀和評論過的。下面選列四部，具體看看他如何閱讀和運用，著重體會他的學(xué)用之道。

《楚辭》和《昭明文選》：“好文宜讀”

《楚辭》和《昭明文選》，是毛澤東對自己的精神和情感作文學(xué)化表達的“素材庫”。

西漢劉向編輯的《楚辭》，以屈原的《離騷》《天問》《九歌》《九章》等作品為主，所收宋玉等人之作，也皆承襲屈賦形式，后世稱此種文體為“楚辭體”或“騷體”。

南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的《昭明文選》，選錄先秦至南朝梁代辭賦（包括《楚辭》中的作品）、詩歌和各種體裁的文章752篇（首）。除卻詩歌不論，這部書基本上輯納了從先秦到梁代的優(yōu)秀辭賦和文學(xué)性比較強的文章。后人學(xué)習(xí)前代文章，都要經(jīng)過《文選》階段。宋朝之后，甚至流傳“《文選》爛，秀才半”的說法。蕭統(tǒng)在《文選·序》里說他的選錄標(biāo)準(zhǔn)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瀚藻”，毛澤東1957年3月8日同文藝界人士談話中，對這兩句話有自己的解釋：“前一句講思想性，后一句講藝術(shù)性。單是理論，他不要，要有思想性，也要有藝術(shù)性?！边@個解釋，多少透露出他對《文選》所收文章的看法。

毛澤東從青年時代起便精讀《楚辭》和《昭明文選》。他1913年在湖南第四師范的聽課筆記《講堂錄》，共47頁紙，前面11頁抄錄的就是屈原的《離騷》和《九歌》，還在《離騷》正文上面寫有各節(jié)內(nèi)容提要。他后來還曾回憶說，《昭明文選》是在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的。該書是當(dāng)時國文老師所列的必讀書目，許多篇章毛澤東都可以背誦。

在延安時期的講話和文章中，毛澤東經(jīng)常引用《楚辭》和《昭明文選》中的辭賦文句。新中國成立后，他閱讀和談?wù)撨@兩部書的記載就更多了。例如，1957年12月，他要身邊工作的幾位同志收集了50余種古今有價值的注釋研究《楚辭》和屈原的著述，在那段時間，比較集中地閱讀了這些書。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他讓秘書林克抓緊時間編了一本含幾十種評價和研究《楚辭》的書刊目錄，經(jīng)他審定后，印發(fā)給與會者。與此同時，又從《昭明文選》中選出枚乘的《七發(fā)》印發(fā)與會者，還專門寫了篇《關(guān)于枚乘〈七發(fā)〉》的文章在廬山會議上宣講。1959年10月下旬外出前指名要帶走的書籍中便有《昭明文選》和朱熹的《楚辭集注》。1961年6月16日，指名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影印宋版的《楚辭集注》。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初次訪華時，毛澤東送他的禮物，是一部精印的《楚辭集注》。

毛澤東生前批注過的《昭明文選》版本，現(xiàn)存的有三種。在其中一種的封面上，寫有“好文宜讀”四個大字，并在一些篇章中做了不少圈畫。他晚年還從《昭明文選》中選出一些作品印成大字本來閱讀，并逐篇發(fā)表評論。

毛澤東喜歡閱讀，作了批注，或經(jīng)常引用的《楚辭》和《昭明文選》作品，主要有：屈原的《天問》《九歌》《九章》，宋玉的《風(fēng)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鵩鳥賦》《過秦論》，漢武帝劉徹的《秋風(fēng)辭》，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枚乘的《七發(fā)》，班固的《答賓戲》，劉孝標(biāo)的《辯命論》，李密的《陳情表》，諸葛亮的《出師表》，曹丕的《典論·論文》，曹植的《洛神賦》《七啟》《與楊德祖書》，張協(xié)的《七命》，左思的《三都賦》，王粲的《登樓賦》，李康的《運命論》，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陸機的《文賦》，謝莊的《月賦》，謝惠連的《雪賦》，木華的《海賦》，鮑照的《蕪城賦》，丘遲《與陳伯之書》，江淹的《恨賦》《別賦》，等等。這些，都是中國古代散文史上的名篇。

毛澤東喜讀《楚辭》，與他喜歡屈原是分不開的。

1959年8月，毛澤東在《關(guān)于枚乘〈七發(fā)〉》這篇文章中，對《楚辭》所收作品有一個總體評價：“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屬于浪漫主義流派，對腐敗的統(tǒng)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居上游。宋玉、景差、賈誼、枚乘略遜一籌，然亦甚有可喜之處?！背}作品的“民主性”，表現(xiàn)為對個性的張揚和對現(xiàn)實的諷喻；楚騷作品的“浪漫性”，表現(xiàn)為文風(fēng)的夸張想象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兩點，在屈原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又以《離騷》為最。所以，毛澤東1958年1月在南寧中央工作會議上講：“學(xué)楚詞，先學(xué)離騷”。他還寫詩說：“屈子當(dāng)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可見，毛澤東喜歡《楚辭》，根本上是因為喜歡屈原；喜歡屈原，落腳處在《離騷》。

《離騷》前半部分是對歷史的回溯，敘述自己的世系、品質(zhì)、修養(yǎng)、抱負以及輔佐楚王進行政治改革和忠而見謗的遭遇，表明決不同流合污的政治態(tài)度和“九死未悔”的堅定信念。后半部分是對未來道路的探索，從歷史上興亡盛衰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中肯定了自己的政治主張，進而神游天地，上下求索，結(jié)果欲見天帝而不得，欲求美人而無獲，決定聽從靈氛勸告，去國遠游，但在乘龍西游之際，回看楚國故土，終不忍離去，決心以死殉國、以死明志、以死殉理想。

鐘情楚騷辭賦，推崇屈原作品，原因不難理解。屈原的愛國精神、高潔志向、美政追求，兩千多年來，事實上已經(jīng)升華為中華民族普遍認同的人格和道德理想，無論是士大夫還是普通民眾，對屈原都頗為同情、感念和推崇。這一點也為毛澤東津津樂道。1950年代，他同蘇聯(lián)的費德林、印度的尼赫魯都等分別談到龍舟比賽和端午節(jié)的來歷，說“是愛戴他（屈原）的老百姓自發(fā)產(chǎn)生的”，體現(xiàn)了人民對屈原的“懷念”和“同情”。毛澤東還把家鄉(xiāng)湖南視為屈原精神和楚騷文化的故鄉(xiāng)，把自己視為屈原的精神后代。1918年寫給羅章龍的詩就自豪地說，“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1949年12月赴蘇聯(lián)訪問途中，同隨行的蘇聯(lián)翻譯費德林談得更具體：屈原生活過的地方我相當(dāng)熟悉，也是我的家鄉(xiāng)嘛！所以，我們對屈原，對他的遭遇和悲劇特別有感受。我們就生活在他流放過的那片土地上，我們是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我們對他的感情特別深切，我們都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人。

作為浪漫主義詩人，毛澤東顯然從屈原及《楚辭》作品的奇異想象中獲得不少精神情感的共鳴。1958年1月12日晚，他在南寧給江青寫信說：“我今晚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lǐng)會，心中喜悅。”所“領(lǐng)會”者何，人們已無從知道，卻也耐人尋味，至少與他個人的欣賞趣味有關(guān)。

毛澤東讀楚騷辭賦，常常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深刻的事理。諸如，他認為屈原的《天問》提出的關(guān)于自然、宇宙、歷史的諸多疑問，非?！傲瞬黄稹?，到現(xiàn)在人們也未必搞懂了。他還從宋玉的《風(fēng)賦》看到了階級斗爭的含義；從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引出看問題不能“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從枚乘的《七發(fā)》里體悟出循序漸進的思想工作方法，等等。

再說毛澤東為什么喜讀《昭明文選》。

第一，《昭明文選》所收辭賦，有很高的文學(xué)成就，其精神格調(diào)，同《楚辭》一脈相承。

毛澤東說枚乘的《七發(fā)》“是騷體流裔，而又有所創(chuàng)發(fā)”；屈原以下的其他騷體之作，“亦甚有可喜之處”，即指精神格調(diào)而言。《昭明文選》確實選錄了不少寫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志深筆長，梗概多氣的辭賦，這類作品傳承了屈騷精神。

王粲的《登樓賦》即為一例。這篇作品寫思鄉(xiāng)懷土，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積極進取。作者在亂離之世，不得效力，受到壓抑，所以才借懷鄉(xiāng)之思抒發(fā)感傷和苦悶。毛澤東對這篇作品，體會甚深。1975年7月14日晚上，他讓蘆荻連續(xù)兩遍為他讀《登樓賦》，然后發(fā)表評論說：

王粲守著個腐朽的貴族（劉表），無所作為，時光白白地流去，期待著天下太平，卻遲遲無望，他自然痛苦。作者的最高理想，是“王道之一平”，出現(xiàn)賢明的君主，統(tǒng)一天下，穩(wěn)定時局，他就可“假高衢而努力”，干一番于國于民有益的大事業(yè)了。……“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兩句，是借著用典，道出了作者的心事，他怕自己成為無用之人，終生碌碌，無所作為。儒家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王粲就不守這個信條，正因為天下亂，他又處于“窮”境，卻更要出來濟世，這就高多了。

這樣的精神格調(diào)，顯然承接于楚辭騷體。毛澤東對蘆荻明確講到：《登樓賦》這類小賦，說是從大賦發(fā)展過來，不如說直接繼承自楚《騷》。抒情性強，感情又很真摯，語言簡短，內(nèi)容卻很開闊，思想也深刻，又很少用典，形式上完全擺脫了對話體，所以影響很深遠。劉勰評論建安詩文，“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這幾句話的概括，是不錯的?！爸旧睢?，就是遠大的抱負，“筆長”就是能夠深刻反映現(xiàn)實。王粲的這篇賦，具備了這些特色，慷慨悲涼。

第二，與重視魏晉南北朝在中華民族文化發(fā)展史上的特殊地位有關(guān)。

由于魏晉南北朝始終處于大動亂、大分裂之中，中唐以降，士大夫們對這段歷史的評價一直不高，以至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中，為推崇唐代韓柳古文運動，說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這樣對兩漢魏晉南北朝大不恭的話。毛澤東對此觀點頗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魏晉南北朝戰(zhàn)亂頻仍，南北對峙，固然不好，但這期間，也促進了民族大融合，進而把思想文化從漢代僵化的經(jīng)學(xué)中解放出來了。《昭明文選》收得比較多的，恰恰是魏晉南北朝的文章。毛澤東讀之，似乎印證了他的這些想法。

1975年6月18日，他讓蘆荻給他讀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針對文中的“文衰”“道溺”之論，起而駁之：

魏晉南北朝時代是個思想解放的時代，道家、佛家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發(fā)展。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很有名。玄學(xué)的主流是進步的，是魏晉思想解放的一個標(biāo)志。正因為思想解放，才出了那么多杰出的思想家、作家。什么“道溺”！我送那時兩個字，叫“道盛”！蘇軾說那時期“文衰”了。這是不符合事實的?？梢园涯菚r的作品擺出來看一看，把《昭明文選》《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拿出來看一看，是“文衰”還是“文昌”，一看就清楚了。我再送給那時兩個字，叫“文昌”。

這個評論，說明《昭明文選》所收文章吻合了毛澤東對魏晉南北朝這段歷史的看法，從一個側(cè)面?zhèn)鬟_出他喜歡這部文集的原因。

第三，《昭明文選》所收作品，既有敘述鋪張、光昌華麗的辭賦，也有構(gòu)思精練、修辭簡潔的短文，這對文章高手毛澤東來說，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熟讀《昭明文選》，使毛澤東的文章在營造氣勢、遣詞造句和化用典故方面得益匪淺?！墩衙魑倪x》中不少作品的文句，成為他表達思想的語言素材，在文章和講話中，常作別具一格的引用、評論和發(fā)揮。諸如：司馬遷《報任安書》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李密《陳情表》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李康《運命論》的“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謝莊《月賦》的“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悄焉疚懷，不怡中夜”；丘遲《與陳伯之書》的“迷途知反，往哲是與，不遠而復(fù)，先典攸高”“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江淹《別賦》的“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等等?？梢哉f，毛澤東的不少政論，光昌流麗，氣勢磅礴，與《昭明文選》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

第四，《昭明文選》里的好文章，是毛澤東晚年抒發(fā)情感、展露心態(tài)的重要途徑。

1974年5月到1975年9月這段時間，毛澤東因眼疾，選出不少古代文史作品，印成大字本來讀。其中，從《昭明文選》里便選印了王粲的《登樓賦》、謝莊的《月賦》，謝惠連的《雪賦》，江淹的《恨賦》《別賦》以及庾信的《枯樹賦》等，這些作品多少是對“人事幾回傷往事”心境的一種文學(xué)化寄托、詮釋和傳達。

比如，他讀王粲的《登樓賦》，就感慨地說：“賦里含有故土之思。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xiāng)、過去的朋侶，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記的，到老年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痹偃?，《月賦》的“悄焉疚懷，不怡中夜”；《雪賦》的“歲將暮，時既昏，寒風(fēng)積，愁云繁”；《別賦》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恨賦》的“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這些句子傳達的情景，比較切合毛澤東晚年心緒，自然喚起“欲說還休”的情感共鳴。

尤其是庾信的《枯樹賦》（該文未入《昭明文選》，但庾信早年為蕭統(tǒng)的侍讀，很可能參與編選了該書），毛澤東每聽讀至“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諸句，或沉默不語，或老淚縱橫，其情可見。套用毛澤東喜歡的清人詩句，真?zhèn)€是：“風(fēng)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