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似乎每個國家都有那么一個地方擁有這樣的氣質(zhì)：美好的山水、戶外天堂、低廉的消費、大批歐美背包客。譬如泰國的清邁、尼泊爾的博卡拉、老撾的萬榮、中國的陽朔。

它們的命運圖譜也類似：歐美背包客進(jìn)行價值挖掘，中國旅行者蜂擁隨至，連鎖酒店品牌跟進(jìn)，價格飛漲，個陛消失，商業(yè)化嚴(yán)重，歐美背包客離開，游客類型迭代。陽朔沒有逃過這個套路。陽朔西街可能是中國第一個擁有“洋人街”稱號的地方，據(jù)說過去光是常住于此的外國人就有近兩千人。跟大理、麗江、平遙相比，它把這個套路演繹得格外慘烈。

我在一個悶熱的初秋下午重返陽朔西街。桂花還沒開，它們還在等每年中秋前后的那幾場暴雨。暴雨來臨之前，夏天的蟬在悶熱里發(fā)出最后的嘶叫，漓江水位降低，清清地從河底的卵石上流過。

最后一次來這里是五年前。在那之前，大概來過十次。把我徹底逼走的是五年前某個夜晚，霓虹燈下的街邊坐著搖頭晃腦的手鼓男青年，他們帶著個非洲手鼓，自我陶醉在腕下僵硬的節(jié)奏里，身邊是那些逃離辦公室報表的姑娘們，將片刻臆想成永恒。

只是，那些追尋著“柔軟時光”和“忽然今夏”的手鼓青年，在今日的西街上也算得上卓爾不群的個性人士了。他們已經(jīng)有足夠的形象資本把自己塞在西街兩邊那些極小的巷子里，在“空調(diào)大床房60元起”的招牌下，向街上那些沉醉于芒果幫或者桂林雞血石的游客們投以空茫而鄙視的目光。

那么那些常年住在陽朔的攀巖黨呢？他們到哪里去了？在那些早年的夜里，他們聚集在街上的攀巖俱樂部里，在昏黃的燈下喝酒，整理裝備，講解路線。那些泯滅了國界區(qū)別的年輕人有著各種顏色的頭發(fā)、瞳孔、皮膚。在漓泉啤酒的泡沫里講著那些傳奇：“來自某國的某人，把一個掛鉤留在了月亮山的巖壁上，八年了，還沒有人有本事把它取下來?！?/p>

昂貴和過度商業(yè)化的陽朔早就不是嬉皮士或者戶外愛好者的天堂了。

西街上現(xiàn)在都是一百多塊錢一斤的啤酒魚，五塊錢一對的藏銀耳環(huán)。當(dāng)然還有無窮的桂花糕——天曉得是不是整個廣西的桂花最后都從陽朔被賣掉了。這些東西離游客很近，離那群熱愛桂林山水的人很遠(yuǎn)。

“他們都在村里。”西街上的人說。

他們都在村里

悅榕莊位于福利鎮(zhèn)的—個角落。

我曾經(jīng)有個理論：如果你找不到新的好玩去處，就找那些精品度假酒店的所在地，它們都是選址的高手，本身就是目的地。就算你不打算這么早進(jìn)入這種享受型的度假模式，至少可以到那兒附近玩一玩。譬如，和幾個著名的漓江竹筏漂流處相比，悅榕莊提供的竹筏漂流是最接近“舊時光”的。因為它安靜。

“漓江竹筏漂流”這幾個字在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小而窄的人工竹筏全面退出了江湖，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巨大的塑料管子筏子。它們更大、更平穩(wěn)、更安全，更能滿足那些永遠(yuǎn)撐著陽傘的女人，以及無論去哪里都穿白色領(lǐng)子條紋POLO衫的男人。船工不再需要辛苦撐筏，筏子都安上了發(fā)動機(jī)，在“突突”的發(fā)動機(jī)聲中，漓江有點兒像奧運會的田徑賽場，是接力賽。

穿過那個能看到山的泳池，穿過那些白墻青瓦的小房子，就來到悅榕莊的碼頭。這一路走過去，總能遇到一些堪稱美好的廣西姑娘，她們在酒店工作，都有著親切的笑容和脆脆的嗓子，像成熟的青皮柚子。

酒店對面是留公村。和江邊正在修繕的媽祖廟相比，村口那個勉力描出來的英文招牌更具備古跡的氣質(zhì)。它幾乎講述了一個時代：Barnboo Rafting Restanrant，Bike，Hotel Cheap Room。

招牌已經(jīng)斑駁歪斜了，村民們說以前常有騎車的外國人來，看附近的三色潭，看村里的老房子。村里一度也想過發(fā)展旅游業(yè)，渡口開了家農(nóng)家飯，還有英文菜牌?！安贿^他們好久都不來了?！?/p>

留公村里還有些老建筑，失修的失修，推倒的推倒。通往三色潭的道路長滿荒草，遲滯的潭水中綠藻滿塘。在那些頹墻邊走過，墻上的鳳尾蕨和青苔茂盛，新建的村屋在入畫的山水里突兀得像一群入侵者。

我并不十分惋嘆那些老建筑的逝去——陽朔以山水聞名，古鎮(zhèn)和老建筑倒是可以勾起一些游客浪漫主義的幽思，只不過“破爛老房子”和“古建筑”之間的差別，應(yīng)該不止口語和書面語之間的差別。老建筑本身的歷史價值、美學(xué)價值、建筑學(xué)價值、民俗價值等，決定了它留存的必要性。否則，日子總是一日一日過的，又有哪一個房子沒有“歷史”呢？

路過福利古鎮(zhèn)，這個曾經(jīng)號稱“中華畫扇第一村”漁村的活路已被義烏小商品市場打得七零八落。街上最大的莫氏扇藝坊里，主人莫先生淡淡地守著他的鋪頭。他說扇骨和扇面的制作都不在本地，福利工匠只畫扇。只不過畫工不比江浙出眾，價格不比江浙低廉，作為紀(jì)念品又有點兒落伍。

每樣事物都有生命周期，莫先生也并非想不開。畫了30年扇子，他對他的丹青懷著自傲——但也只能自傲了。十年前，在山水的映襯下，再差的筆墨都難免帶點詩意，十年后，這點詩意早被碼頭上的筏子擊碎了。

離開福利老街，穿過福利菜市場。那里依舊是—派接著地氣的市井溫度。田螺、魚、新下來的柿子，餐桌上無法或缺的豆角。另外一端熱氣騰騰的，女人在做粑粑，夾在葉子里蒸熟或者下油鍋炸。老太太花白的頭發(fā)扎了兩個調(diào)皮的羊角辮兒，“一個一塊錢！”她說。

咬著散發(fā)著苦艾味道的青綠色的葉兒粑往悅榕莊走，遠(yuǎn)處的青瓦幾乎隱沒在雨水落下的天空里。低矮而樸素的房子，人字山墻，悅榕莊比眼下任何一個村落都更接近想象中村落該有的樣子。若說旅行的人不過是為了尋找一個地方，把身上的尋常日子氣抖一抖，那么，“有著舊村莊模樣的新酒店”和“有著新城鎮(zhèn)模樣的老村莊”到底哪個更適合抖落日子里的俗氣，真是一個始料不及的問題。

那個“瘋子”

“你去舊縣村玩？”

“去秘密花園?！?/p>

“哦，那個老外那里，他很有名，呵呵?！遍_車的小劉低著頭笑。車窗外是堵得一塌糊涂的縣城主干道，新領(lǐng)導(dǎo)上任，修路。

那個很有名的外國人叫伊恩，大家更習(xí)慣叫他“瘋子”。

舊縣村在遇龍河附近。雨一停，云就從山腳的樹葉上長出來。廣西的山，在晴天里看見的是喀斯特地形，在煙云暮靄里看到的是中國水墨。

稻子快要成熟了，青色開始褪去，直立稻穗也開始呈現(xiàn)某種沉重感。一只公雞帶著成群的母雞在田間啄食，鴨子不知道為什么也緊隨其后。溝里有田螺蠕動，中秋節(jié)要到了，桌上是一定要有田螺的。

村口有家人正在裝修他們的新房。一樓是餐廳，二樓也要做成客棧。主人說：“可能三四百一晚吧，五六百也說不定，也許六七百?！彪S著“逃離西街”的潮流，遇龍河沿岸出現(xiàn)了不少精品民宿，價格普遍為600～1000，超過千元的也不在少數(shù)。

秘密花園是個精品民宿，它是整個舊縣村成為今日這個面貌的源代碼。民宿由六棟老宅改建而成，有二十多個房東。穿過一個牌樓，招牌很小，門口很小，躲在一大叢綠植之間。入門就是個小庭院，“瘋子”坐在兩堵黃泥磚之間等我。

來自南非的建筑師伊恩一直喜歡中國的四合院、老建筑。機(jī)緣巧合來了廣西，見到舊縣村的老房子，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2011年，幾經(jīng)周折，一次性付了20年房租，開始打造他的秘密花園。一個幫村民裝修破房子的外國人從此得名“瘋子”。

夯土黃泥磚、青磚、黛瓦、當(dāng)?shù)氐闹褡雍湍绢^，伊恩用他的專業(yè)知識對這些老房子完成了一次維持原貌的現(xiàn)代化改建?！爱?dāng)時啊，我要黃泥磚。村里有好幾個兄弟，他們的老房子倒掉了。我說黃泥磚要不要賣給我？他們都說賣什么賣，你要就送給你呀。所以現(xiàn)在我很清楚這些房子哪一面墻是來自我哪個兄弟的，哈哈?！?/p>

在村里住了那么些年，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瘋子”特別理解為什么村民要推倒老房子來建那些毫無美感的新房?！皟鹤右⒗掀?，老房子不好看，沒面子，不好住。我懂?！彼f。

剛開始的時候，凡是見到村民要推倒自家老房子，他就會去游說別人，說老房子是有故事、有溫度的，是需要珍陪的。他甚至愿意免費教村民如何重建老房子?！暗苍S因為我是外國人，也許因為我是‘瘋子’，沒有人聽我的。我要是有錢就好了，有錢就可以都租下來?！?/p>

美麗又有特色的秘密花園很快吸引來了很多游客。它開始賺錢，鈔票比“瘋子”的執(zhí)念有說服力。投資者陸續(xù)到來，村民們意識到這些老房子的價值，租金開始三級跳。

秘密花園旁邊開了一家美廬鄉(xiāng)居酒店，抗日將領(lǐng)黎行恕老宅旁邊開了瑞華庭院酒店，或多或少走的都是鄉(xiāng)村老宅重建的路子。主人的初衷到底是盈利還是保育不得而知，但至少舊縣村的面貌有了一種新的蓬勃態(tài)度。

政府也開始來向“瘋子”取經(jīng)，了解這些黃泥房子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吸引游客。取了會兒經(jīng)之后，開始張羅著把村里的一部分房子刷成黃色，“看起來像泥磚房子”，另一部分刷成青色，再畫上白色的線條，也算是“仿古青磚”……

“我想也是我的錯！英語里有句話是說拿槍打自己的腳，你聽過嗎？”“中文里我們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薄皩?，就是這樣。我是想保護(hù)老房子，不是要他們把房子弄得更難看。我都勸他們不要，但是他們不聽?！薄隘傋印庇悬c兒沮喪。

但“瘋子”很快就振作起來了。他村里的兄弟以極低的價格租了一棟黃泥磚的老房子給他作為個人居所，參考秘密花園的改造費用，他決定用三四萬元把那個黃泥磚老宅徹底改成一個適合現(xiàn)代生活的美好居所。他說：“我自己做，就不用花很多錢?！?/p>

他想用這個事例讓村民們明白，其實只要花很少的錢，就可以讓他們的孩子在很好的房子里結(jié)婚，有面子，同時保住這些有感隋、有溫度的老房子。它們真的很美。

秘密花園的租約是二十年，它傾盡了“瘋子”的全部家財和心思。它成為了陽朔的地標(biāo)，再有十幾年，“瘋子”就要把它還給原來的房東了。

“我覺得這樣沒什么。如果我可以通過這十幾年，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我走了以后，給他們留一個很好的、可以持續(xù)給他們帶來收入的房子。我再去保護(hù)別的老房子。這樣很好。”“瘋子”聳聳肩。

“瘋子”這個名字要跟著他一輩子了。

所謂理想主義

通過“酒店旅游”模式活化鄉(xiāng)村，是時下流行的方式。資本以外，以一己之力起源的故事主人公通常都是外國人，譬如舊縣村的瘋子，給興坪老寨山修登山階梯的日本人，然而在興坪的楊家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上海人曲明。

這是我住在喜岳云廬的第二晚。傍晚，從漓江的步道散步回來，穿過楊家村往山邊的云廬走，村里的狗都已經(jīng)認(rèn)識我了，搖了搖尾巴，不叫。因為我昨天才從它家主人屋子前扛了兩節(jié)竹子回酒店。

主人楊大哥是個憨厚的男人，他家老房子租了給云廬，20年的租金足以讓他在村里另蓋了棟新房子。他的妻子在云廬廚房里工作，在云廬出現(xiàn)之前，也只是在家務(wù)農(nóng)。

楊大嫂穿著云廬的工作服，拿著撮箕從云廬大門里走出來倒垃圾：“回來啦，餓不？開飯不？”笑吟吟的，還就是鄉(xiāng)親打招呼的方式，并沒有任何“酒店感”，與悅榕莊里那些精修培訓(xùn)過的熱情又不—樣。

云廬是楊家村里的一組老房子，和秘密花園—樣，夯土黃磚配小黑瓦，前后兩厝為一戶人家的物業(yè)。主人曲明以旅行者的身份抵達(dá)這個河灣里的村莊，覺得自己總會回來，就回來了。于是有了云廬。

云廬幾乎隱在了山邊。周圍的一圈小白樓都是它的房東新蓋的，從完美主義的角度看，當(dāng)然影響了酒店的景觀，然而這也是一種共同生長——如果只圖自己酒店的品位，用錢逐走村民，跟憑資本掠奪也沒了兩樣。

這一帶被規(guī)劃成漓江公園，是個大景區(qū)。開發(fā)商負(fù)責(zé)這些新修的農(nóng)民房的外立面裝修，統(tǒng)一為白墻灰瓦，人字頂，翹檐山墻。和這些簇新的房子相比，云廬的土房子是無聲無息的。在這些老建筑間，點綴著咖啡室、陽光房、餐廳三個新式建筑，也極簡，低矮自制。

住在村子里的感覺很妙，尤其對我這樣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言。進(jìn)進(jìn)出出，跟大叔大伯寒暄幾句，同樣是問“你要不要坐竹排”，就要比在興坪碼頭上聽著入耳。因為他們還會加一句：“早上六點之前，傍晚六點之后，趁他們還沒上班或者下班。”他們嘴里的“他們”，是公園的管理處。

自從竹排被統(tǒng)一管理之后，游客付出的錢漲了三分之一甚至一半，船家的收入則降低了一半。只是鄉(xiāng)村里總有鄉(xiāng)村里的狡黠，就像那些被水泥鋪過的小路，照樣冒出許多草來。

人在泥土里很容易放松下來。才第二天，我就開始穿著拖鞋，抱著零食、書籍、電腦、茶葉，在云廬各個公共空間里自在出沒，習(xí)慣性丟三落四。時不時就有打掃的阿姨舉著一樣?xùn)|西在我眼前晃：“丟了哦。”

我把云廬的花挨盆看了一遍。花都是日常的鄉(xiāng)下草花，種在舊的魚簍里、朽掉的麻竹節(jié)里、木頭和石頭縫里，看起來倒像是村民自己隨手種的。

到村里找了個大伯問：“你家有沒有那種舊竹簍？”

大伯笑：“早沒有了，被他家老板全部買了去?！彼钢茝]。

“你要這東西就去街上買呀，今天趕集?！鼻芭_的小姑娘捂著嘴笑。她們說的“街”，是興坪老街上的定期市集。

要去要去，我跳起來。日頭暴暴的，真不想騎車，可是酒店司機(jī)十分鐘前才離開。

“叫他帶你去啊?！毙」媚餂_門口正在發(fā)動汽車的順豐小哥努了努嘴。

“等我啦！”我把懷里的零碎全部扔在前臺，“先放這兒?！币怀鲩T，一頭看起來才出生了三天的小黃牛一臉無辜地站在酒店門口哞哞直叫，剛掏出手機(jī)要給它拍張照，一陣狂暴的蹄聲中，一頭巨大的母牛以置我于死地的架勢正奔過來護(hù)犢子。

我嚇得貼在酒店門口的泥磚墻上，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牛的主人——一位老大叔，他背著手，在淡淡的青山背景下悠哉悠哉地走過來，絲毫沒感覺到自家母牛的殺意：“出門去啊？”“嗯嗯嗯?！蔽摇厬?yīng)著，一邊挪走。唉，順豐小哥竟然跑掉了，只好回云廬。日頭落點兒，就騎車去渡口買小魚吃。

如果有人問我，你光在興坪就待了四天三晚，玩什么呢？回答不出來，我只是像門口那些老母雞和老狗那樣，看云彩、看芭蕉、數(shù)柚子，又是一天。

但我滿心都是歡喜。